蒋 葵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历史上的窦太后可谓是众多后妃人物中最为幸运的人,她的幸运透着“灰姑娘”式的传奇命运,不禁令人唏嘘感叹。窦太后是清河郡关津人(今河北省清河县),《史记》和《汉书》都未提到她的名字。唐代司马贞撰写的《史记索隐》中,提到西晋皇甫谧称窦太后的名字为“漪房”。然而,窦太后看似一帆风顺、平步青云的人生却有着其中令人深思的关窍。
命运中有很多偶然的因素,因为时代和思想、认识水平上的局限性,司马迁在对某些人物命运的叙写中无法作出明确的解释,只得归咎于人力所不及的天命。对于这种意义上的命,司马迁基本上是采取存而不论的态度。他在《外戚世家》序中写道:“孔子罕言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1]3893由此,司马迁在《外戚世家》中也并未对窦太后得“天幸”的人生命运做出解释。
窦太后始为吕后侍女,“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1]3910。窦姬想要去离家乡近一点的赵国,遂与管事的宦官说好把她安排至赵国的名单中,然而宦官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将窦姬“误置其籍代伍中”[1]3910,而阴差阳错来到代国的窦姬却意外得到了代王的唯一宠幸,并生下一女二男。作为一个古代女子,尤其是作为皇家贵胄的女人,仅仅依靠一个后宫佳丽众多、从来不缺乏女人的男人的宠幸,在皇宫中是立不稳脚跟的。这种宠幸是断然不会长久且踏实的,自己的后半人生仍然是不确定的。幸运的是,窦姬的大儿子刘启当上了太子,自己也成为了人上人的皇后。《外戚世家》对此有详细记载:“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1]3910原来是刘恒登基为帝,欲立太子,而先前在代国的王后已经不在人世,其所生的四个男孩也相继病死,这才轮到了窦姬母子,窦姬才有机会登上皇后宝座。后来“窦皇后病,失明。文帝幸邯郸慎夫人、尹姬皆毋子。”[1]3916窦后直上青云,入主东宫,没有受到任何挫折,后来得宠的慎夫人、尹姬又无子,对她构不成威胁。文帝驾崩后,刘启继位,窦太后开始了其左右朝政的生涯,一直活到孙子汉武帝继位,封她为太皇太后。她活了70多岁,从宫女到皇后、到皇太后、到太皇太后,历经四朝升降沉浮,死后与汉文帝合葬于霸陵。司马迁的确在对窦太后的叙写中表现出了一种对她“得天幸”的赞叹之情。
在感叹窦太后的人生如此受上苍眷顾的同时,我们又不禁深思——这么多的人生巧合,仅仅是用“天幸”就可以解释的吗?这样的结论未免太过草率。
如果窦姬没有被挑选列入赐给诸侯王的名单中,如果那管事的宦官没有错把窦姬安排至代国,如果代王没有“独幸窦姬”而是宠幸其他女子,如果代王没有继承大统、当上皇帝,如果代国的王后及其所生四男没有早死,皇后及太子的位置也轮不到窦姬及其儿子。一些不经意的偶然的人、事、物甚至细枝末节串在一起,往往决定了命运和历史的走向,呈现出必然的逻辑联系。正如“丢失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2]“丢失钉子”和“亡国”这两件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通过如许偶然的环扣,最终联结在了一起。而窦太后平步青云的命运也是由这样一个一个的偶然环节联结起来才达成的。如果少了其中一环,窦太后的人生或许就不会是如此富于戏剧性与传奇性了。
但是这些事件果然都是那么凑巧吗?韩兆琦教授对窦太后鲜有的好命就持怀疑态度。他在《史记·外戚世家》的题解当中说道:“《外戚世家》中的窦皇后可以说是一连串的吉星高照,她歪打正着,意外得宠,皇后早死,皇后的四个儿子又连续早死,然后这才轮到了她和她儿子。其中有没有人的因素,司马迁没说,我们不好瞎猜。但司马迁所提供的材料中有不少显然是人为的,超出了‘偶然性’的范围。[1]3892”
通过对现有材料的分析,加之一些合理的假设,从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当中,我们是可以看出一些猫腻的。以下,就针对这些材料,提出几点疑问,并作具体剖析。
首先,窦姬原本自己要求去赵国的,但最后却去了代国,据《外戚世家》中说是因为“宦官忘之”[1]3910。是不是真的忘了,没有充分材料证明,所以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事出偶然。宦官真的把窦姬的要求给忘了,因为宦官粗心大意,根本不把一个小小宫女的要求放在心上。我们当然不能否定这种偶然事件的发生与存在,因此,窦姬被分至代国,正应验了一句俗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也无怪乎司马迁将其以“天命”冠之。第二,窦漪房出身卑微,没有钱贿赂宦官,因而即使宦官记得她的要求,没有一点礼金,他们是绝对不会帮忙的。此外,代国是一个相当贫瘠、经济并不发达的地域,窦漪房被分至代国,有可能是宦官故意为之,其不帮忙反而落井下石。这一事件与汉元帝时期王昭君出塞和亲的缘由颇为相似,王昭君因没有贿赂画师而被丑化,遂不得汉元帝召幸,最后远嫁匈奴单于。后宫的女人从来都是多不胜数,很多常年甚至临死前都未曾见过皇上一面,就老死深宫。因此,后宫的女人们都是想方设法,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能够得到皇上的召幸,因而贿赂、买通有用的人,帮其达成目的,这都是后宫常使的伎俩。窦姬及王昭君的事件并不是首开先例,历史早已有之。这种情况显然是人为的,的确超出了“偶然性”的范畴。
其次,为什么代王“独幸窦姬”[1]3910?出宫人以赐诸侯王是建汉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吕后的首创,其政治意义非同一般。事实上,吕太后将宫女赐给各诸侯王与她嫁吕氏诸女为诸侯王后的目的是一样,那就是通过这些宫女来笼络并进而监控诸侯王的思想行踪。刘如意是刘邦生前爱姬戚夫人的儿子,吕后最痛恨的就是戚夫人及其儿子刘如意。刘邦死后,吕后执政,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他们母子俩,刘如意被吕后送来的毒酒毒死了;戚夫人被斩去了手脚,挖去了眼睛,熏坏了耳朵,并喝下了哑药,扔到厕所里,称作“人彘”,其下场何其悲惨,叫人不忍直视。后来,刘友被封为赵王,吕后以嫁吕氏之女为其王后来笼络他,但他却对吕后强迫他娶吕氏之女心生怨怼,对王后不理不睬,反而宠幸其他女人,吕氏之女妒火中烧,跑到吕后跟前告了恶状,说他总想讨灭吕氏。于是,刘友被吕后召入长安,幽禁起来,活活饿死。刘友死后,改封梁王刘恢为赵王,吕后又把吕产之女许配给他为妻,随嫁者皆吕家之人。吕产之女在家里擅权无状,连刘恢本人也受到监视。刘恢闷闷不乐,后来吕产之女鸩杀了他的爱妾,他悲愤不已,自杀而亡。事实上,刘友死后,吕后曾派人通知代王刘恒,准备把他迁封至赵国为王。这次“封赵”,只不过是吕后对刘恒的一次试探,其意在封吕氏诸人。为人谨慎的刘恒,在洞悉时局后,立刻上书婉言谢绝了吕后的“封赵”一事。因此,到了后来,当吕后将出宫人赐给各诸侯王时,鉴于刘如意、刘友、刘恢的凄惨下场,聪明的刘恒必然善待吕后赏赐的五名出宫人,表明自己对吕后的顺从与衷心,以减少吕后对他的猜忌,以此作为保全自己的一种方式。至于为何刘恒唯独宠幸窦姬一人?我认为原因有三:第一,作为吕后万里挑一的出宫人之一,相当于特务身份,自有其特别之处,才会被吕后看上以分配给诸侯王。而且,窦姬毕竟是曾经近身侍奉吕后的宫女,刘恒自然要格外宠爱她以向吕后传达自己的衷心,让吕后对其放松警惕。第二,刘恒的母亲薄太后原本出身也并不高贵,是在收容罪犯的织锦室里被刘邦看上收到宫里的,仅被召幸一次后就生下刘恒,之后便是常常无人问津,备受冷落,更无地位可言。可想而知,刘恒母子过的日子与穷人无异,刘恒少时受到的嘲讽与伤害也必不会少。而本就出身卑微,生活清贫的窦姬或许能够感同身受,体会刘恒的痛楚与感受,与刘恒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两人互为知音,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刘恒有何理由不喜欢呢?第三,窦漪房的性格因素。窦漪房本就出身卑微,并没有一般女子的矜贵性格,而是节俭朴素。而这一点恰恰也是刘恒所欣赏的。刘恒一生都过得清平节俭,即使他登基为帝后,也是崇尚节俭,反对铺张奢靡,反对劳民伤财。此外,据史记载,刘恒在位时,窦漪房从不过问政事。正是由于窦姬这些贤良淑德、通情达理、安分守己的人格魅力才使得刘恒对其宠爱有加。尽管这些性格特点在《史记》中没有具体描述,但亦可从现有材料加之酌情合理的想像分析而知其一二。
最后,代王后及其子相继病死,窦姬当了皇后,其子当了太子。这样的巧合实在太过可疑。可以以史为鉴,历朝后宫为争宠夺位不择手段的案例就是最好的现实教材,前朝吕后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窦姬在后宫呆久了,后宫中的起起伏伏看得多了,加之得益于刘恒的宠幸,未必是一个甘于平庸、安于现状的人,能够争取的,势必会争取。我们鲜少能够从窦姬没当皇后之前的现有史料中看出其真正性格。但是,从一些事件中可以侧面反映出窦姬不为人知的一面。譬如,窦皇后失明后,逐渐失宠。在一次上林的皇家宴会中,上林郎官把正得汉文帝盛宠的慎夫人的坐席安排在与窦皇后同等的上席。中郎将袁盎见状,立刻令内侍把慎夫人的座位撤到下席,慎夫人为此很是生气,不肯入席就坐。汉文帝也一气之下拉着慎夫人乘辇回宫了。这次上林之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袁盎对文帝的解释是不记得吕后的人彘事件了吗?袁盎与文帝说话一般都是有言外之意的,这说明了窦皇后确实不好惹,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人,窦后也会像吕后一样将其铲除。由此事件反观代王后及其四子早逝,并非巧合而是另有蹊跷也不无可能。
司马迁在《史记》中所体现的命运观,更多认为造成人物命运结局是很多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体现着儒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原则,从而说明了他同样重视人在历史作用中的主观能共性,强调自身努力的作用。
通过司马迁在《史记》中所采用的互见法,我们可以了解到窦太后入主东宫后通过采用雷霆手腕一步一步地稳住了自己的半壁江山。窦太后自文帝去世、景帝即位后,权势日盛。到武帝即位,窦太后的权势丝毫不减,这是武帝的母亲王太后所不能容忍的。于是,王太后联合其当了太尉的弟弟田蚡,裹挟着窦婴策划了一场“尊儒活动”,其实是趁机培植势力。他们 “请无奏事东宫”[3]6416,想排除窦太后,不让她再干预朝政。窦太后闻言大怒,随即将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通通罢免了,御史大夫赵绾和位列“九卿”之一的郎中令王臧被下狱处死。这一场以朝堂为前台,实则为后宫的权利之争最终以窦太后的完胜告终。
总而言之,窦太后的人生纵然有太多看似巧合的偶然性成分在里边,但总的来说她的平步青云有其必然性。必然性存在于偶然性之中,必然性通过大量的偶然性为自己开辟道路。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为窦漪房入主东宫、稳坐后宫的后半生涯摆石铺路,为其青云直上,名垂青史,成为历史人物画廊中鲜明突出的一个人物形象提供了先决条件。
[1]韩兆琦.史记·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何况.历史的偶然与必然[N].长江日报,2007-02-25(3).
[3]韩兆琦.史记·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