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媛,陈 燕
(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 650500)
复调:从音乐到小说
——解读库切《凶年纪事》的音乐结构
朱晓媛,陈 燕
(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 650500)
“复调音乐大师”巴赫通过高超的复调手法,将复调音乐发展到了极完美的境地,巴赫金则将复调引入小说理论体系,而南非后殖民文学代表人物J.M.库切将音乐和小说的复调性渗透到他的文学创作中,2007年出版的小说《凶年纪事》在形式上和内容上都表现了故事的单声部纵向发展,而且还体现了不同声部的横向发展。三个声部的合音,组成了一曲完整而又跌宕起伏的完美乐章。库切通过不同的叙述角度塑造独特的人物、故事情节、叙述艺术,对文学与政治、文化与民族等诸多重大问题展开探讨,以此体现独特的审美特征。
复调艺术;音乐结构;巴赫音乐;《凶年纪事》
人类有不同的语言,却有相通的音乐。从艺术表现形式来看,音乐语言完全不同于文字语言:音乐所蕴含的繁复性是文字所不能表达的,所以在音乐面前,文字总显得那么苍白,因为文字所要表现的内容需要借助不同的语言载体。然而,不少文学作品却通过其中所蕴藏的音乐结构来表现文字所彰显的独特的艺术气息。库切的《凶年纪事》是一部与音乐有着不解之缘的作品。在小说《凶年纪事》中,三栏共鸣的《凶年纪事》强烈地冲击着读者视觉,造成琴瑟钟鼓齐鸣的局面。上栏取自C先生的政论和随感视角,分为《危言》和《随札》两部分,讨论的话题宽泛,《危言》中的话题,诸如《论国家起源》、《论无政府主义》、《论恐怖主义》等,都是C先生讨论国家、人权、政党、恐怖主义、人与自然的关系等等。之所以谓之《危言》,或许也是担心“言出而身危”[4]3。而中栏和下栏取自不同的视角,由两位主人公分头讲述同一个中篇小说。C先生叙述的中栏篇幅最短,从政论的写作,与安雅在洗衣房的偶遇、以及安雅的同居男友艾伦的故事同步进行。库切的创作,不仅从形式上,也从创作的手法、内涵上模糊了小说与其他文类写作的界限,还故意为读者设置了阅读障碍。下栏是取自安雅的视角,语言不避俚俗,与C先生的第一栏政论和第二栏的叙述形成鲜明对比。《凶年纪事》中多重的叙事角度富有节奏感,库切摒弃传统的以全知的叙述人从外部描写世界的叙述方法和无所不在的叙述者从内部描写人物的叙述方法,小说通过第一人称叙述、第三人称叙述以及变换人称叙述来观察故事的进程。
在《双重视角》中,库切也曾说道:“从广义上讲,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自传:不论是文评还是小说,你写的每一样东西在被你书写的同时也在书写着你本人。”2003年,库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在人类反对野蛮愚昧的历史中,库切通过写作表达了对脆弱个人斗争经验的坚定支持。”他的小说被认为是“精准地刻画了众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
对于库切来说,宗教不是他的出路,他的出路在音乐[1]311。正如他在《何谓经典》中曾说过:“巴赫的音乐中没有什么是艰涩难懂的,没有什么是神奇得无法模仿的。然而,当连续的音符渐次响起,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这些音符的组合就不再是零散音符的纯粹组合。这些音符谐调成更高级的东西。巴赫在用音乐思考。音乐通过巴赫在思考自身。[2]11”库切则通过结合文学与音乐的复调形式来怀疑国家的观念,怀疑马基雅维利的现实主义政治,甚至怀疑概率论和数字所代表的的理性世界和普遍原则。不可否认,库切也是一位艺术大师,通过独特的方式来展现他对于当今国际事务的关注和讽刺。
在库切的很多部作品中,音乐与创作是合为一体的。《凶年纪事》是他改变国籍之后的第一部小说,故事以悉尼为背景。英国《金融时报》曾评价《凶年纪事》这部作品表明库切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高超技能——他的新小说,其中有一半显然属于学院派的玄思奇谈,但同时又是活生生的、引人瞩目的人物叙述。库切的天赋在于他能从显而易见的枯燥的理论游戏中发现人物,发现音乐。而美国《村之声》也曾评价道:“三股叙述流分头而行,每一页都呈现层层相叠的模样,读者对此须立即做出阅读方式的决定:或是顺着一股叙述流一路读到底;或是一页一页来,从上到下把三股叙述流一层一层读下去。这种方式的运用,证明了库切超凡的文学天赋。从复调的意义上来看,他的天赋绝不亚于他最倾慕的音乐大师:巴赫。”库切的多部作品中都留下了通过文学创作形式来对继续对音乐的热爱。例如,他的第一部小说《幽暗之地》彰显了库切的音乐想象力。《青春》中的主人公保罗、《福》中不会说话的星期五、《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中的智障者迈克尔.K、都热爱音乐,他们通过音乐来交流,通过音乐来思考。人的生活中可以没有语言,但是不能没有音乐。正如《福》中不会说话的星期五一般,他的世界里没有语言,没有文字,然而他却拥有音乐。苏珊.巴顿通过练习吹笛子来找出与星期五交流的手段,他们通过音乐来交谈。而在《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中的迈克尔.K的世界中充满了音乐,他是个智障者,他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听不懂新闻,但他却能听得懂音乐。他的生活通常是在音乐中醒来,在音乐中进入梦乡。他不能与人交流,却能识别古典音乐与电子音乐的不同。他的父亲喜欢泰巴安迪的歌剧《托斯卡》和《蝴蝶夫人》,为了能够放巴赫的音乐他甚至划坏这些父亲所钟爱的唱片。在《耻》中的卢里教授也生活在音乐之中,而且卢里教授致力于创作歌剧《拜伦在意大利》,这一歌剧也穿插在小说各处,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库切在《何谓经典》中用了巴赫的音乐作例,剖析什么才是真正的经典。库切说到巴赫的音乐可说是经典,经典不受时间的约束,它是“不朽的”。库切也提及自己十五岁时听到的古典音乐《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一首,当时对所谓的“古典音乐”多少持有怀疑甚至敌视的态度,但就在那一刻获得了启示,经历了经典的震撼[2]11。
在《凶年纪事》中,库切在《危言》部分写到,《论音乐》。“深情的百老汇歌曲,还有维瓦尔《第四级》那样的通俗经典音乐会抚慰你无聊沉闷的情绪。”[3]100而在《随札》部分,库切将巴赫奉为自己的“精神之父”。库切借由《巴赫》一文表白:“看我们在21世纪仍然欣赏你的音乐,看我们多么崇敬你的音乐喜爱你的音乐,我们深深地被你吸引被你感动被你激励,我们因你的音乐而心生欢喜”。[3]172于库切而言,生活的美好莫过于出生之日便有了约翰.塞巴斯蒂.巴赫的音乐相随[3]172。
巴赫的音乐《平均律钢琴曲》被誉为钢琴音乐的《旧约圣经》。出版于1722年和1744年的两个曲集都包含一整套24首前奏曲和赋格,总共48首。从总体上而言,第一部曲集的曲子要明亮,欢快一些,第二部曲集则要严肃、灰暗一些。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包含了两个曲集,而《凶年纪事》的主调部分分为两大部分,《危言》和《随札》,也分别体现了作者的两种不同心态,一种是强硬的政治态度,诸如《论国家起源》、《论无政府主义》、《论恐怖主义》等;另一种则全然不同,库切着力于讨论一些内心的随感,无明确的逻辑性可言,诸如《一个梦》、《“粉丝”来信》、《一个故事的想法》等。
《平均律钢琴曲》里的每首曲子都是由前奏曲和赋格两部分组成的。前奏曲一般比较明快、有即兴的成份,而且音域跨度比较大。库切的《危言》和《随札》两部分,是库切政论和随感的集锦,有即兴的成分,所谈内容跨度较大,恰如巴赫复调音乐中的前奏。而赋格(Fugue)通常是其它声部依次回应一个声部所演奏的“主题”部分。在《凶年纪事》中,最开始是书中的两个声部相互对应叙述,但从第六个观点开始,书中再次插入一个声部,安雅的声部展开了叙述。这样的三个声部同时陈述一直进行到《危言》的第三十一部分。《随札》部分的结构与《危言》部分结构相似,都是从两声部过渡到三声部,从第五个日记开始了三声部合音。这部小说看起来是三个分开的,完全不相关联的部分,但三个声部的关系是互为补充、缺一不可的。小说中主题穿行于各个声部之间。如果读者想在文本交织中获得阅读的层层深入,必须要让大脑如同耳朵听音乐时般的警觉,因为多样的主题穿梭于不同的声部,不同的曲调之中,我们的耳朵要追寻并寻找这些主题。
库切在对《凶年纪事》的结构创作上体现了独特的音乐美,从横向上看,三股叙述流分头而行,三条线犹如乐曲的三个声部,组成了一曲完整而又跌宕起伏的完美乐章。从纵向上看,在《凶年纪事》中,三栏式共鸣的排版,犹如一首乐曲的三个声部,三个声部之间相互发生联系,主大调由C先生的为出版社撰写的政论和随感,即《危言》和《随札》。而取自不同视角的叙述,分别由安雅和C先生主宰,构成这部乐曲的小调,伴随主调前行。
王敬慧(清华大学教授)在其著作《永远的流散者—库切评传》中建议读者们在阅读《凶年纪事》时,如果将巴赫的音乐,特别是《平均律钢琴曲集》(安杰拉.休伊特的钢琴版)作为背景音乐,可以极大提高读者对该部小说的理解与接受[1]314。
从音乐术语到小说概念,从巴赫所赋予音乐的不同音域到巴赫金笔下陀氏小说主人公相互独立而又融为一体的复调话语,复调艺术得以进一步升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一书中,巴赫金提出,陀氏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不仅仅是作者所表现的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
此外,库切使用复调的双重指示让《凶年纪事》的复调艺术得以升华。在《凶年纪事》中,库切将他的观点放置在小说的各个方位,需要读者去辨别寻找。其复调的首要指向是话语内容,但次要指向是叙述者的态度。在《凶年纪事》中,库切尽量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与主人公保持距离,但又不可能完全掩饰住他本人的看法。库切在叙事方法上采用的不是简单的第三人称叙述形式,而是从不同角度出发的双视角叙事。作者既可以依附于C先生的政论来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和态度,也可从老C先生的生活中跳出来,充分发挥作家的观潜能力。同时,作者还可站在安雅的立场,对C先生所书写的政论提出不同看法,甚至是批评。这种视角来自于库切本人所具有的一种超验他者性。这种视角的变换,让库切在同一个文本中,甚至是很短的篇幅内,从不同的角度来描述一个甚至是多个主题。
此外,《凶年纪事》的对位结构增加了小说的立体感和表现力。对位结构“不迫使各部分之间形成紧张的交流碰撞,但又不排斥其间对话的可能,在对位基础上既可以形成思想对话,又可以形成非对话关系,传统意义上独白与复调的二元对立得到消解,复调也因此具有了更为开阔的发展空间。”例如《随札》第一篇《一个梦》与《危言》末篇《身后之事》相衔接,讲述C先生梦到自己在弥留之际有一位年轻女子相伴。而第六篇的《政治的喧嚣与骚动》、第二十三篇《巴赫》与第二十四篇《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与《危言》中的第五篇《轮恐怖主义》、第二十七篇《论音乐》以及第三十篇《论小说的说服力》大致对应。《随札》中的隐喻运用对位的技巧大大强化了《危言》的论说。
对位结构还表现在三部分中就某一个人物叙述的彼此平行的关系上。库切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处理方式, 通过安雅和艾伦对C先生的印象,以及对C先生所撰写的政论的可能,塑造出更为饱满和立体的人物形象。在人物关系上, 《凶年纪事》同样表现出“对位”原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人公C先生, 安雅和埃伦的三角恋关系。两组关系平行发展, 并各自小心翼翼地在小说苏描述的大环境中保持着平衡。
在结尾部分, 《凶年纪事》也没有强加给主人公一个符合作者设计思路的结局, 而是尊重主人公心灵的自由, 承认心灵的不可完成性, 给主人公以继续认识思考的余地。正如在音乐上的对位概念一致,对位声部的旋律进行在整个乐曲中的出现可以是固定的, 也可以是自由的。这也正是库切在创作《凶年纪事》使用语言的流动性,库切的小说不仅致力于对权力权威的解构,而且也往往消解了作者和叙述者的权威,他的小说的叙述者大多兼具多重身份,既是权力的反对者又是无意识的同谋者,叙述过程中充满了语言、意识形态的游移和焦虑,作者费尽周折建立起的叙述权威最终因叙述者意识的暧昧而崩塌,从而失去了意义的确定性,因而向读者敞开了无限广阔的参与空间,从而将阅读的自由最大限度地给予读者[5]15。
音乐中的复调概念在内涵上由形式到文本再到文体的延扩史,象征了现代小说结构模式的演变过程。《凶年纪事》以每页两栏和三栏并置这种叠加的空间叙事形式来体现库切的复调思想,同时也意味着传统的以时间为单一叙事模式的终结。这也使得库切始终保持一种自由的写作姿态。游离于一切权威话语中心之外,客观地见证历史与现实。复调性艺术思维在《凶年纪事》中的运用与发展,使得作者以政论和随感来表现独立的价值意识,为小说提供新鲜样式,增强厚重感的同时,也为当代小说文体提供更广阔的创作和解读空间。
[1]王敬慧.永远的流散者——库切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1.
[2]库切.异乡人的国度[M].汪洪章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0.5.
[3]库切.凶年纪事[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1.
[4]汪正平.论库切《凶年纪事》中的音乐结构和复调艺术[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1,(32-1):128-131.
[5]李凤亮.复调:音乐术语与小说概念——从巴赫金到热奈特再到昆拉德[J].外国文学研究,2003:92.
[6]Coetzee, J.M.Doubling the Point:Essays and Interviews,Ed.by David Attwell,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7]Coetzee,J.M.Strange shores Essays 1986-1999,London:Vintage,2002.
[责任编辑姜仁达]
Polyphony:From music to novel——An interpretation on the musical structure of Diary of a Bad Year
ZHU Xiao-yuan,CHEN Yan
(YunNan normal Unirersity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Kunming 650500,China)
The master of polyphonic music, Bach, who uses the excellent polyphonic skill to perfect the music.Bahktin firstly introduces the concept of polyphony into the novel theory system. While,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 postcolonialism, J.M.Coetzee, combines the creation of the literary works with the music sense. Diary of a Bad Year not only demonstrates the vertical development of the story in the content and the writing forms, but also shows the horizontal development of the plot. The combined sound of three voices composes a perfect lyric with ups and downs. Coetzee probes into the discussion of the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the culture and nationalities and so many big events through the different narrative perspectives to construct the unique characters, story plots, the narrative arts, which demonstrates the unique appreciation of the literature beauty.
Polyphonic music; Music structure; Bach's music; Diary of a Bad Year
I207.41
:A
:1008-9128(2014)03-0039-03
2013-05-26
朱晓媛(1988—),女,云南宣威人,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后殖民文学、文学批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