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玮,刘 瑜
(1.避暑山庄博物馆,河北 承德 0670002.承德外八庙管理处,河北 承德 067000)
贴落是绷裱镶嵌于殿堂墙壁上的书法、绘画艺术作品,纸本或绢本不一,无轴杆。诗文贴落,其内容或是主人赏慕的名篇佳作,或属他人承应、恭维之作,或自勉自励的韬语铭言。当然附庸风雅者亦不乏见。作为文物掌故其渊流应是脱胎于条幅与中堂,唐诗中有“风自东皋蹇纱户,却补新句上墙来”的诗句,[1]所指大约就是墙上的诗文贴落。宋代室内装潢也有记述,“纸壁之上嵌着一幅名句。”[2]大约也是指墙壁上的诗文贴落。在我国最早的白话小说《宋人评话》中,诸如《璩待招碾玉观音》等章节中也有类似记录。
但是,由于贴落是一次性绷裱于墙壁上的装饰物,往往与建筑内装修相始终,很少揭下来重复使用。所以明代以前的贴落作品传世者并不多见。贴落在明、清两代十分盛行,辛亥以后、民国初、中期亦不见衰微。作品多出自帝王、臣僚、政客和书画文人之手。形于诗者,或律或绝或古体,托物言志;成于文者,或别录或自撰,散议抒怀。文字多精辟,画意多吉祥,装裱尤堂皇,嵌于室壁,主人俯仰可见,藉以警策言行。贴落民间世俗亦有,多取吉祥如意、富贵满堂一类寓意。
清代皇帝的诗文贴落,传世者以圣祖、世宗、高宗、仁宗的作品居多,皆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避暑山庄博物馆收藏仅此一件仁宗的贴落,当然历史上避暑山庄殿堂镶嵌这类作品很多。想来大多是在清末民初流失,或在“南迁文物”之列而今收藏于南京博物院。①
清仁宗《温室》诗贴落,绢本,深姜黄色,以竹青绫条压边,蓝绫条绷裱。纵高152.8cm,横宽99.5cm,字芯134cm×79.5cm。据清宫养心殿造办处记录,诗成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托裱后于“戊寅(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秋恭悬避暑山庄四知书屋。”《温室》诗贴落距今已近两个世纪,保持尚好,但居中有几处折痕,边缘多处水渍。据避暑山庄博物馆藏品登记帐记录此贴落系1952年东北博物馆调拨。
清仁宗《温室》诗贴落,以大字行楷书写,笔墨沉实凝重,锋正而毫圆;字体骨力肌丰,气贯而通达;纸幅布白适度,天地款宜。此贴落显示出仁宗深厚的国学功底和书法造诣,无疑是受帝师朱珪影响甚重。时人曾评说朱珪书法,“朱文正公书与人相类,方正而沉实,几无虚枯一笔。”[3]可见朱珪的书体与做人皆“方正沉实”,不尚虚浮。仁宗虽自幼临学颜、柳、欧、赵,却形成与老师朱珪相似的“方正沉实”笔触风格,欣赏贴落,应该就一目了然,与朱珪作品绝无二致。
篇后题名《温室》,落款“丙子仲冬月上瀚御笔”。前无迎首章,后有书讫印玺两方。一方为“嘉庆御笔之宝”,另一方为“执两用中”。“执两用中”玺,在北京故宫收藏印玺中归于乾隆朝高宗用玺。[4]北京故宫博物院专家郭福祥在其印玺专著中也将“执两用中”玺归于乾隆朝高宗“中庸学说的印章”之中。[5]在冯春江老师编辑的《承德避暑山庄印玺》中,未见收入此印玺。[6]但是,从清宫养心殿造办处“活计档”登记和仁宗御制《温室》诗贴落的用玺印看,“执两中用”玺应该是嘉庆朝仁宗御用书画赏章。并且从此印玺的确切含义可以重复说明仁宗承继父皇推崇《周易》中诸如“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的对立统一“两点论”思想和“中庸”“含和”之道,显示自己标榜“刚柔相济政胥协,藏显咸孚治允宜”的为政理念。②
两方御玺皆以小篆入印,印纹净脱,雕刻精准,古雅方正,不苟随形,与铺排畅然的行文承珠璧之合,不失为一幅浑朴守常,美而不媚的宫廷书法艺术作品。
清仁宗《温室》诗为古体,6联12句,诗的立意尚可称积极,是叹惋亿万“庶姓”物质生活资料“贫乏”,寄予同情。但是诗的韵味却平平,既无奇意可言,亦缺乏用典取胜。仁宗赋诗水准逊于圣祖与世宗,数量颇多,仅少于高宗。在位25年,卒年62岁,一生刊行诗文集三部,176卷。仁宗诗文集由内阁大学士庆桂亲自操办,嘉庆五年(1800年)先将继皇帝位之前的诗文辑录,单独成帙,名之为 《味余书室稿》。再将自嘉庆元年至八年间的御制诗刊刻颁行于世,谓之《初集》,此后递编不辍,每八年为一集,《温室》诗收入第三集之中。
兹迻录《温室》原诗于后:
迎晖窗向明,暖室气温熙。
兽炭聚地炉,篆烟袅细缕。
重裘不知寒,转念庶姓苦。
卒岁多无衣,贫乏嗟比户。
为君止於仁,调济难遍抚。
阳和敷垓埏,天下恩光普。
诗的首联是说,南向的窗户充满阳光,照得殿内温暖如春。交待作者憩居处所温馨舒适。史载,丙子年(1861年)冬仁宗“北巡视边,阅三屯营兵,次热河”,并且在山庄听取驻守张三营和唐三营的管围大臣及围场副都统德隆阿关于“围场鹿牲繁衍”和“盗伐树植”等情况的报告。[7]
次联描述“温室”内有饕餮纹饰的地炉生满炭火,日光下缕缕热气袅袅升腾。两句的写法与唐诗“碧知湖外景,红见海东云”,“红稻啄余鹦鹉粒”等句式的写法相类似,是诗中有画的两句。
第三联是递进一层叙写,说自己身上穿的皮袍,随时序冷暖而更换,因皮衣厚重而无天寒的感觉,转而深悯天下百姓啼饥号寒。
第四联承上两句指出,在滴水成冰的岁末,百姓缺衣少食者居多,生活物资匮乏之家比比皆是。封建时代皇帝能正视民困,不讳言粉饰,尚属难能。正是因为这一点,仁宗《温室》诗的立意尚可称积极。
第五联是这首诗的立论,表示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虽然颁施“仁政”却不能安抚天下黎民,表达出仁宗对国中民困、民变(镇压了白莲教起义,却又出现天理教起义)应对无措,一筹莫展的窘迫心境。
最后一联是全诗的结论,即表达作者自诩“仁君”的忧民心绪,也流露出对“天道”恚怨心理。他把封建制度下不可逆转的周期性政治、经济危机和随之而来的百业萧条,万民凋敝以及由此所带来的社会动荡,归咎于“天道”不善。因此自己虽然施民“仁政”,却不能力挽狂澜,不能当一位像他的前辈圣祖、世宗、高宗一样“天下恩光普”的幸运皇帝,心颇不安,志有不甘。
全诗运用对比写法,以皇家暖室温煦,重裘无寒,对比百姓物资贫乏,无衣寒苦,彰显仁宗虽施“仁政”,“调剂难遍抚”的无奈,引出不能释解民困的没落嗟叹。
按南粱刘勰《文心雕龙》引用的说法,远古虞舜认为“诗言志,歌咏言”,即诗是作者抒发心志的记录。[8]一个人的“心志”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确切说诗是作者内心历程的记录。仁宗写《温室》诗时已经56岁,是“知天命”的年龄,因此这首诗应该是他56年阅历的产物,是对其境遇、人与事有感而发的结果。那么哪些境遇,什么人与事令其感触良多,发乎其情,执笔抒怀写出这首诗呢?
首先,封建时代“仁君”“贤臣”情怀是仁宗一生的理想追求,这一理想的破灭给他带来烦恼无穷。
在仁宗看来,为君则应是“仁君”谓之“君正”;为臣则应是“贤臣”,谓之“臣良”。[8]君臣地位虽然卑尊不同,却同处于一个朝堂之上,应该共同营造“君正臣良”的朝堂风气,才能实现他心目中“国富民康”的理想社会景象,即诗中所说的“天下恩光普”。
其实,在封建时代,即使盛世,君致正未必臣皆良。康熙初年有鳌拜专擅,中后期官员皇子贪腐日炽,政治经济陷入严重危机之中,否则也不会出现雍正继位后的“严猛”政策,以求力挽颓势。雍正时期,君可谓“致正”,却出现隆科多、年羹尧的“恃功而贪”“恃功跋扈”。特别是乾隆给仁宗的刺激最为强烈,高宗虽正,而首辅和珅、福长安极尽贪腐。事实让仁宗“君正臣良”的理想彻底破灭,这是令其棖触良多的原因之一。但是他并未因此找到封建政权衰落的真正原因。
其次,吏治腐败与官员贪贿是封建制度的痼疾,仁宗的认识仅限于“为君止于仁,调剂难遍抚”,于是只能哀叹生不逢时,寄希望于天道轮回。
仁宗无法衍破封建皇帝的传统思维方式,对于封建时代周期性的政治、经济危机,只能归结于“天道”。据汉代扬雄《太玄经注》的说法,人世间每一百六十年一次轮回,两次轮回之间有数十年为“阳九厄运”期,阳九时期充满天灾人祸。渡过阳九期则灾消祸弭,是为“阳九得和”,即诗中说的“阳和”。据仁宗推算,明末是阳九期,人间多灾多难,渡过“阳九厄运”,适值清代康、雍、乾的“阳和”盛世,到他嘉庆朝则又陷入新一轮的“阳九厄运”,故兵连祸结。如果按仁宗思维逻辑,道光之后,咸丰、同治、光绪应是“阳九得和”的好时期。然而恰恰相反,内忧外患迭加,战争频仍,大清朝更是日渐沦为半殖民地的社会境地。
其实,封建时代的所谓盛世,都是一个更迭政权经过战乱之后,取得相对安定的时期,一般可以维持一朝到两朝,不足百年。诸如汉代“文景之治”后的武帝,唐“贞观之治”后的开元、天宝“全盛日”,明洪武之后的永乐朝,明末清初之后的康熙、雍正和乾隆初、中期。历史不断证明并说明了一个道理:激烈的民族或阶级斗争带来的社会动荡之后,原有的封建统治秩序及其代表阶级遭受到致命打击,更替的开国政权,深知政权来之不易,比较能开明地顺应社会发展规律,调整封建生产关系,推行“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等“爱民养民”政策,社会生产力得到新的发展,社会物质财富增加。这段历史便被史家称作“盛世”,阴阳家则称作“阳九得和”。为保持封建王朝的长治久安,求得家天下万世不变,开国或前一、二代国君,往往谆谆嘱咐后世子孙“居安思危”。然而后世子孙及各阶层的统治阶级有几人能把“居安思危”变成永志不忘的实际行动?因为封建制度是维持人治的家天下专制统治,没有社会制度形成法制上的制约与保障机制,于是社会重复曾经有过的腐败与贪贿,民怨积累,社会矛盾激化,动乱发生发展,政治经济出现新的危机,史家称作历史重演,阴阳家则以为“阳九厄运”轮回,这就是封建时代人力无法改变的历史规律。推动封建社会发展的动力则是人民反抗残暴统治的战争。正因如此,封建时代的农民起义成为改朝换代的工具。
第三,仁宗创作《温室》诗及数十首类似诗篇,流露“体恤民苦”的情怀,重要原因与其经历的三位老师教育与熏陶分不开。
不论是启蒙老师奉宽,还是后来的谢墉,特别是“上书房总师傅”朱珪的影响教育尤为重要。仁宗13岁被密立储位,其生活习惯和后来理政行事,都带来朱珪的影子。朱珪曾被外放为官,第一次离开京师前给弟子进《五箴》:即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仁宗终生以此为座右铭,曾赋诗回忆称“讲惟昔年共,《五箴》诲早垂。”[9]朱珪前后外放三次累计不足十年,竟给仁宗寄信130余封[10],令其涵养君德,可见师生感情之深厚。史称朱珪“清介持躬,自俸廉朴,毫无沾取”。[11]此评并无过誉成分。他第一次外放为官是任山西布政使,官阶正二品,是主管一省财政、赋税、人事的 (副省长),年俸不过180两,总都巡抚也不过200两,雍正之后虽然给官员发放“养廉银”,如果不节省花销,仍然用度拮据,所以官员收贿几乎成为常态。而朱珪却安贫守份,拒不纳贿,生活毫无积蓄,奉召入京时,竟不得不向曲阳县令吴重光借路费。[12]嘉庆十一年(1806年)朱珪病逝时,其身份是尚书、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应该是朝中首辅,仁宗亲诣其家吊唁,却因院门小而残破,皇上的大轿无法通过,皇上只得步行进院。入室之后,见仅有一大一小两室,大室内只有几个木櫈、一张木床,床上铺盖皆系旧棉布被褥,有几个木箱装的全是书籍。仁宗见老师家徒四壁,致为寒酸,不禁悲从中来,竟然放声大哭。[9]因此仁宗对自己崇敬的老师评到:“持躬正直,砥节清廉”“服官五十余年,依然寒素”,赋悼亡诗称“半生惟独宿,一世不贪钱”。
仁宗深受朱珪影响,我师生毕生共勉修身自律,堪为朝堂楷模,竟不能感染朝野清正自守,对此皇上能无限感慨唏嘘?更何况找不到摆脱封建时代周期性政治、经济危机的出路,焉能不惆怅独悲!
第四,封建传统制度及思维方式,决定嘉庆初政的维新图治之志半途而废,使仁宗陷入愁肠百结的嗟叹之中。
嘉庆初政,惩贪贿,查渎职,解民困政策,落实前三朝“文字狱”政策,舒士子之心,正气渐升。然而充斥君政两界的腐败由来已久,乾隆中、后期尤重。认真整肃政风,势必涉及具体人与事,自仁宗亲政至病逝,20年间在他面前横亘两个不能逾越的障碍:一是“法祖”,不能改变“成宪”;二是对前朝父皇不可非议。亲政伊始,惩治了和珅、福长安,继之查处富纲、郑源俦等,已经给父皇抹了黑,引起不小的质疑。因此,初政的锐意图治只能从仁宗自身半途而止,于是朝政依旧,民困依旧,势必民变无法平息,武力镇压白莲教起义并未根治,又出现了天理教起事,而且闹到皇帝身边。
嘉庆八年闰二月二十 (1803年4月11日),在仁宗因平定白莲教起义欣喜欢忭,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入神武门后在贞顺门换轿时,突然有刺客陈德行刺皇上。随从护卫和站班跪迎者近百人,大多数人表现惊呆无措,幸亏御前大臣定亲王绵恩,乾清门侍卫、公爵丹巴多尔济、桑吉斯塔尔,固伦额驸、亲王拉旺多尔济,御前侍卫扎克塔尔、珠儿杭阿六人拼力阻挡、擒拿,仁宗方有惊无险。这在清代入关后全部历史中是仅有的一次险象,仁宗何止惊悚痛心!
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1813年10月8日)中午时分,北京紫禁城东华门、西华门同时有两支持刀武装人员闯入。东华门闯入者首领是陈爽,由太监刘德财、刘金引路,只冲入陈爽、王世有、龚恕、祝真、刘进玉五人,因守卫者封门及时,其余暴动者被挡在门外。西华门闯入者首领是陈文魁、刘第五,由太监杨进忠、张太、高广福引领近五十名武装者进入紫禁城,而且在神武门城楼上还插出“奉天开道”“顺天保民”的小白旗。这也是清代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当然这一次天理教起事直接攻打紫禁城,是趁仁宗北巡热河的机会,企图一举夺取大清政权,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不过却成就了皇次子绵宁侥幸之功,得封智亲王,并为最终成为“道光皇帝”积累了资本。
这两樁亘古少有的事件,让仁宗不得不颁示“罪己诏”,对此感慨何止万千!自然触动自幼典学中传统的封建“民本”思想,赋诸诗文则流露出“忧心恤民”情怀。因为他清楚“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传统道理。大清江山传到他这里,人们对乾隆的所谓“盛世”尚在记忆,而不过几十年后的嘉庆朝竟如此不堪:民欲覆舟?是谁之过?自己之过心犹不甘,确是不知谛向何从!
注释:
①避暑山庄系清帝理政休憩场所,殿堂多贴落是必然现象。清末及民初迁运文物时,书画多已运京。但是从北京、南京两地所存两份“南迁文物帐”上核对,热河文物中书画数量仅少于瓷器和珐琅,推测其大部分是诗文贴落,仍滞留南京。
②避暑山庄博物馆藏,清仁宗御笔立轴。
[1] [宋]计有功.唐诗记事(卷二)[M].杜荀鹤“春思”.
[2] [宋]苏轼.格物衍论[M].卷四“类物”.
[3] [清]董培芳.云泉札记[M].“附录”“文正公”.
[4]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宝薮》“乾隆朝”.
[5] 郭福祥.明清帝后玺印[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3.156.
[6] 冯春江.清帝避暑山庄印文注释[M].北京:对外贸易教育出版社,1989.
[7] 大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93).“丙子年十一月辛卯”[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7.
[8] [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卷 22)[M].北京:远方出版社,2006.26.
[9] 《清仁宗御制诗》三集,“遣怀”诗.
[10] 林铁钧.嘉庆皇帝传奇[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21.
[11] 《清史稿》“朱珪传”,11091.
[12] [清]董诰.清西陵侧.朱文正公﹙珪﹚神道碑后记[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