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中才
(湖北文理学院 道安研究所,湖北 襄阳 441053)
唐代襄阳诗人孟浩然曾作了一首《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公》诗。诗曰:
停午闻山钟,起行散愁疾。
寻林采芝去,转谷松翠密。
傍见精舍开,长廊饭僧毕。
石渠流雪水,金子耀霜橘。
竹房思旧游,过憩终永日。
入洞窥石髓,傍崖采蜂蜜。
日暮辞远公,虎溪相送出。[1]卷159
孟浩然的这首诗已有不少人解读,特别是百度辞条解读得非常细,但百度辞条认为孟浩然这首诗写的是庐山龙泉寺。笔者觉得结论有待商榷。孟浩然的《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公》诗应作于襄阳,写的是离孟浩然涧南园仅一里远的襄阳龙泉寺。
《续高僧传》(卷第九)之《隋襄州龙泉寺释慈哲传》载,释慈哲“姓赵氏,襄阳人。”曾“于本邑住城西望楚山光福禅房下龙泉寺……人呼为象王哲也……开皇十七年四月卒于龙泉,时年五十有九,葬于西望楚山……”[2]174《续高僧传》(卷第十五)之《唐襄州神足寺释慧兆传》载,释慧兆“驰誉江汉,开皇末年还住邓壤报善寺。承象王哲公在下龙泉讲开三论……”[2]219《续高僧传》(卷第十四)之《唐襄州紫金寺释慧棱传》称,释慧棱胎中父亡,八岁母终,其独诣襄州邑西檀溪寺,到檀溪寺的当年,师父就派他“往龙泉寺借观音”[2]216。《释慧棱传》称其于贞观十四年十月十六日卒,春秋六十有五。以此推算,其八岁时当是陈后主至德二年,即隋开皇四年(584年)。这些记载说明,南北朝时期襄阳望楚山光福寺下有个龙泉寺。
望楚山即今襄阳城西的虎头山。《水经注·沔水》注曰:檀溪水“东为鸭湖,湖在马鞍山东北,武陵王爱其峰秀,故曰望楚山。”[3]663清同治年间《襄阳县志·山川》载:“楚山在县西南八里,一名马鞍山,一名望楚山。宋元嘉中(424—453年),武陵王骏为刺史,屡登陟焉。以望见鄢城,改为望楚山。”①同治年间《襄阳县志》山川部分,第15页。两个记载都称望楚山是由马鞍山更名。而马鞍山之名至今沿用,今马鞍山即与虎头山相连的西北方一个小山头。但在这个小山头上“望楚”,显然是望不到的。而虎头山是与今马鞍山相连的最高峰,历史上将此山峰与其相连的山体统称为马鞍山是完全可能的。此山正处于古鸭湖的西南,符合鸭湖“在马鞍山(虎头山)东北”特征。唐·符载《襄阳张端公西园记》称张端公西园在马跃檀溪遗址“西三百许步,南值汉高庙……”,而《法苑珠林》(卷七九)称“汉高庙在襄州光福寺北”[注]《法苑珠林》(卷七九)。,《续高僧传》(卷第十五)之《唐襄州光福寺寺释慧睿传》也记载,在(光福)寺北有汉高庙。也就是说,马跃檀溪遗址西三百许步“南值汉高庙”,再南便是望楚山光福寺。而现在的现状是马跃檀溪遗址西三百许步南,是汉高庙遗址,再南便是虎头山了。故虎头山即古望楚山。孟浩然《登望楚山最高顶》诗中谓南可以“望楚”(鄢城),北可见“襄阳美会稽”[1]卷159。襄阳西南八里的山中,只有虎头山具备这个条件。今虎头山东南方离山顶约200米的山腰有个龙泉寺遗址,与《续高僧传》(卷第九)之《隋襄州龙泉寺释慈哲传》之“城西望楚山光福禅房下龙泉寺”的记载一致。
虎头山东南方的龙泉寺遗址,下方有口古井,即龙泉井。井中仍有泉水外涌。这座龙泉寺便是东晋年间道安派慧远创建。《湖北通志·舆地志·一统志》曰:“龙泉寺在县(襄阳县)北十五里,晋慧远法师建。”这一简单记载,说明了襄阳龙泉寺始建于晋,创建人是慧远法师。但“县北十五里”的记载有误。古襄阳县在襄阳城内,襄阳城濒临汉江,县北十五里当属樊城了。慧远于晋兴宁三年(365年)随道安从北方来到襄阳,直到晋太元三年(378年),前秦苻坚派苻丕围攻襄阳时,才离开襄阳。自此,慧远没有回过襄阳。所以,慧远建龙泉寺当是在道安僧团住襄阳时,由道安派慧远创建。慧远在襄阳建龙泉寺之时,正值秦晋对恃,樊城在前秦控制之下,慧远不可能在前秦所辖地创建寺院。县北的樊城也没有龙泉寺遗址。故“县北”是“县西”的笔误。慧远在襄阳创建的龙泉寺就是“城西望楚山光福禅房下龙泉寺”。
孟浩然《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公》写的是襄阳望楚山(今虎头山)下龙泉寺。从诗歌描写的情节便可看得十分清楚。其一,孟浩然是襄阳人。其住宅是与古习家池和释道安住的白马寺相邻的“涧南园”。在白马寺、习家池一带称得上“涧”的就是白马泉水形成的一条溪流,古称唐溪。“涧南”便是白马寺(今观音阁)南。涧南园东临汉江,西枕白马山、凤凰山、望楚山。涧南园离望楚山龙泉寺仅一两里的路程。诗人既是“疾愈”出门“散愁疾”,而且是“停午闻山钟”时起行,还有“寻林采芝”的闲情逸致,这一切显然不是在外乡的举动。涧南园西的白马山有白马寺,凤凰山有谷隐寺,望楚山有光福寺、龙泉寺。所以,“山钟”是可以天天都听得到的。古时白马山、凤凰山、望楚山树密林茂,林芝或许是有的。孟浩然虽曾“漫游吴越”,既使路过庐山,也不可能在那里久住,甚至“疾愈”之后还“寻林采芝”去。其二,孟浩然“起行”之后,所走的路程有“转谷松翠密”的描述。从孟浩然家到望楚山下龙泉寺,需走白马山南的一条曲形山谷,所以,才有诗中的“转谷”之说。转过曲形山谷之后,即可见到望楚山下的龙泉寺。所以才有诗人转谷之后,便“傍见精舍开”的情景。“金子耀霜橘”一语也是襄阳的特征,襄阳自古产橘,至今亦然。其三,“竹房思旧游”一语,十分明显地说明此诗是诗人在家乡襄阳所作,只有家乡襄阳才可能有与他一起曾经在“竹房”游览过的“旧游”。其四,“入洞窥石髓”一语十分符合襄阳龙泉寺的特征。“石髓”即钟乳石,襄阳龙泉寺对面山腰有个“蛮王洞”,离龙泉寺约400米左右,相传南蛮王居住过。洞内牛乳状、瀑状钟乳石非常多。历代名人常在洞中游览,洞内有许多记载古人游览的碑刻。孟浩然到龙泉寺后,与他的故友一起游蛮王洞是很自然的现象。其五,“易、业二公”是襄阳龙泉寺的两名僧人。孟浩然还有另一首诗,诗名谓《宿业师山房期丁公不至》。诗曰: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1]卷159。
从诗中看,孟浩然去见业师时,是“度西岭”而去的,与疾愈去龙泉寺走的是一个方向。诗中的业师当即《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公》中所提到的“易业二公”中的“业公”。丁公则是丁凤,襄阳人,孟浩然好友。以此可以断定,易、业二公是襄阳龙泉寺僧人。
如何理解“日暮辞远公,虎溪相送出”?“远公”在这里是以易、业二公代慧远。因龙泉寺是慧远创建,慧远曾驻锡于此,故诗人把向寺院告辞,向易、业二公告辞,说成是向慧远告辞,是艺术创作的一种手段。而“虎溪”也并不是指庐山东林寺之“虎溪”,虎溪就是襄阳龙泉寺附近之虎溪。苏轼《庞德公》诗中有“鹿门有月树下行,虎溪无风舟上宿”。庞德公是襄阳人,鹿门即襄阳鹿门山,虎溪当然也是襄阳虎溪。从“虎溪无风舟上宿”之语可以看出,虎溪离汉江不远。唐齐己《寄岘山愿公三首》有“终期踏松影,携手虎溪桥”。更说明了虎溪在岘山一带。《天圣广灯录·先慈照聦禅师塔铭》谓蕴聪在谷隐寺时,“襄阳虎溪、凤凰两山聚千徒”[4]285。当是指虎溪一带的龙泉寺、光福寺,凤凰山下的白马寺、谷隐寺等寺的僧人。望楚山(今虎头山)东南方向今仍有龙泉和龙泉寺的遗址,龙泉里的水外流形成了一条溪,因溪附近有个老虎洞,故名“虎溪”。今人在虎溪流经的山冲筑了一个堤,截断了虎溪形成了一个堰塘。所以,孟浩然诗中的“虎溪相送出”,是指易、业二公把他送到望楚山下龙泉寺山门外的虎溪,而后告别。
孟浩然是唐代的襄阳诗人,而襄阳龙泉寺在唐宋时期还十分兴旺。《续高僧传》(卷第九)之《隋襄州龙泉寺释慈哲传》载,隋初,释慈哲在龙泉寺时,“常以弘法为务,涅槃三论递互相续,学士三百余人,成器传灯可有五十,即慧品、法粲、智嵩、法同、慧睿、慧楞等”[2]174。其中,继释慈哲之后,是其弟子释慧睿为龙泉寺住持。《续高僧传》(卷第十五)之《唐襄州光福寺释慧睿传》载,“释慧睿,姓董氏,少出家在襄州。周灭法后,南住陈朝入茅山听明师《三论》。又入栖霞听悬布法师《四论》、《大品》、《涅槃》等,晚往安州大林寺听圆法师《释论》,凡所游刃,并契幽极。又返乡梓住光福寺,会乱入城,卢总管等请在官仓舍讲《华严经》。僧徒拥聚千五百人。”不久,“唐运斯泰,又住龙泉”[2]218-219。说明释慧睿在唐王朝建立后,又住持龙泉寺。释慧睿在龙泉寺“《三论》大经镇常弘阐,兼达庄老子史,谈笑动人。公私荣达,参问繁结。蒋、纪诸王互临襄部,躬申敬奉,坐镇如初。王出门顾曰:‘迎送不行,佛法之望也。’由此,声誉又逸汉南”。“蒋、纪诸王互临襄部”是指蒋王李恽和纪王李慎在襄州任职。其中,蒋王李恽,贞观十一年(637年)至十四年(640年)为使持节襄州诸军事、襄州刺史。纪王李慎,贞观十七年(643年)至永徽元年(650年)为襄州刺史。而《释慧睿传》还有“贞观二十三年讲《涅槃经》”[2]219的记载。唐齐己《寄岘山愿公三首》有“终期踏松影,携手虎溪桥”。齐己是唐晚期的诗僧,他在唐晚期作《寄岘山愿公三首》诗,与愿公“携手虎溪桥”,说明他是在虎溪龙泉寺见到愿公。也就是说,唐晚期,襄阳龙泉寺活动正常。《天圣广灯录·先慈照聦禅师塔铭》谓蕴聪在谷隐寺时,有“襄阳虎溪、凤凰两山聚千徒”[4]285的记载。《宗统编年》(卷之十九)载,北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年),“禅师蕴聪住谷稳”。北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年),他从方丈上退下。此记载说明,虎溪之龙泉寺在北宗仁宗时期,仍十分兴盛。孟浩然出生于武则天永昌元年(689年),卒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其作《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公》诗时,当是唐玄宗时期。正是襄阳龙泉寺香火旺盛时期。
孟浩然曾“漫游吴越”,沿途写了不少诗,其中路过庐山时写了一首诗。谓《晚泊浔阳望庐山》,诗曰:
挂度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1]卷159
从孟浩然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是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当“泊舟浔阳郭”时,见到了庐山北峰—香炉峰。他并未亲临庐山龙泉精舍。只是用“东林精舍近”来形容龙泉精舍离他住处已经不远,日暮之时可以听到龙泉精舍的钟声了。那么,孟浩然一生只有这一次到过浔阳,孟浩然《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公》诗是不是也在这时写的呢?否!从孟浩然“泊舟浔阳郭”一句诗中可以看出,孟浩然是住在浔阳(即今九江),浔阳距庐山龙泉寺16公里,他不可能在“疾愈”之后,独自一人拖着尚未完全康复的身子跑那么远去“散愁疾”。而且,孟浩然是“停午”“起行”,“日暮”“辞归”。不足半天的时间,孟浩然不可能拖着刚病愈的身子往返16公里,既会友,又“寻林采芝”、“入洞窥石髓,傍崖采蜂蜜”。
孟浩然的这首诗是描写其病愈后外出闲游遣闷和会见故友的情景。从其描写的沿途情景看,与其住宅到襄阳龙泉寺沿途情景一模一样,所拜访易、业二位故人也是襄阳僧人。日暮辞归的情事叙述,点明了龙泉寺是慧远法师创建,还让读者隐隐约约看到襄阳龙泉寺与庐山龙泉精舍之间的渊源。
慧远随道安在襄阳的十几年中,在襄阳岘山建了甘泉寺、龙泉寺。甘泉寺有可能是慧远之弟慧持在那里住锡,慧远可能长住龙泉寺。所以,慧远的龙泉情结颇深。东晋太元三年(378年),前秦攻打襄阳争取释道安,释道安将其大部弟子派往江陵和上明(今松滋)。慧远和慧持也到了江陵。而前秦为阻止东晋桓冲大军援襄,遂遣五万秦军驻扎江陵。慧远与释道安其他弟子都自江陵渡江避难于上明。东晋太元四年(379年)2月襄阳城破,苻丕俘获释道安与习凿齿,收兵回长安。前秦撤回了江陵驻军,荆州长沙寺僧回到了江陵,上明寺僧仍住上明。而慧远、慧持兄弟既没回到江陵,也没续住上明,他们到了湖北当阳。清康熙九年《当阳县志》记载,当阳市北庙前镇桐树垭村有个龙泉寺,该寺是“晋孝武时,慧远法师道场”[注]清康熙九年《当阳县志》(卷之五)。当阳《玉泉寺志·寺院建筑·别院庙脚·龙泉寺》记载,当阳市区北8.7公里的落龙嘴,有个寺院叫龙泉寺,“东晋孝武帝时,名僧慧远创建”[注]《玉泉寺志》,2000年6月,第64页。。以上记载说明,慧远离开襄阳后,建的第一个寺院仍沿用襄阳龙泉寺之名。此寺虽被单位占用,殿宇已进行了改建,但也有一口井称为“龙泉”,有一个洞称为“远公洞”。慧远在当阳的时间不长,没过几年便到了庐山,他到庐山后建的第一个寺院又称龙泉寺。《庐山志》描述慧远创建的龙泉寺时,称“远公有精舍在石门”,“晋太元中沙门释慧远所建也”。而且,慧远把庐山龙泉寺前的一条溪流也称之谓“虎溪”。慧远在庐山寺院深居简出,“影不出山,迹不入俗”。他送客或散步,从不逾越寺门前的虎溪。以至于唐代诗人李白在《别东林寺僧》一诗中就称:“东林送客处,月出白猿啼,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1]卷174。
慧远在襄阳创建了龙泉寺,离开襄阳到了当阳,创建的寺院仍叫龙泉寺,最后到达庐山,创建的寺院还叫龙泉寺,寺前溪流仍沿用襄阳龙泉寺前溪流的名称——虎溪,可见慧远的龙泉情结。
综上所述,慧远于东晋时期随道安在襄阳期间,受道安委派,亲自在望楚山下虎溪上游创建了龙泉寺。他从襄阳到当阳再到庐山,所建的寺院都叫“龙泉”,寺前的溪流都叫虎溪。沿途名不变,根源在襄阳。唐代襄阳诗人孟浩然《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公》诗,写的是襄阳龙泉寺,从诗歌描写的情节看,提到的背景、活动、地点都符合襄阳龙泉寺的特征,所提到的僧人又是襄阳僧人。而他路过庐山时也曾留有诗篇,明确说明了他并没有亲临庐山龙泉寺,只是住在浔阳,感到“东林精舍近”而已。所以,笔者认为,孟浩然的这首诗作于襄阳,诗中的龙泉寺精舍也是襄阳龙泉寺精舍。
参考文献:
[1] 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 高僧传合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3] 郦道元.水经注校正[M].陈桥驿,校正.北京:中华书局出版,2007.
[4] 天圣广灯录[M].海口:海南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