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玲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拉斯普京的中篇小说《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讲述的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一对青年夫妇的悲剧。对于安德烈成为逃兵的行为,多数评论认为安德烈的行为不可原谅。小说的女主人公纳斯焦娜则以自己坚韧的性格、无私的奉献和自我牺牲精神博得了人们的同情。女主人公形象的高大更让安德烈的形象失去了人性的光辉,因为正是他促使这位朴实、善良、对国家和人民怀有无限真挚爱意的女性走向了悲剧结局。然而作者并非有意要把批判的矛头都指向安德烈,他客观地把安德烈的选择及其悲剧人生呈现在读者面前,旨在让人们冷静地分析安德烈的悲剧成因,并从中获得启示,为人们的现实生活提供有益的参考。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人是一个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组成,并通过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发挥作用,两种意志之间的力量的消长导致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变化和故事情节的发展。”[1]通常情况下,人性因子所表现出的理性意志能够控制兽性因子所体现的自由意志,因而成为一个有理性的人。但是自由意志也时刻准备着冲出理性的藩篱,发挥自己的作用,所以人们应该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让自由意志得到理性意志的引导和控制。一旦人的自由意志脱离了理性意志的约束,做出的决定往往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灾难甚至毁灭,悲剧和痛苦也由此而生。
作家笔下的安德烈并不是蓄意要成为逃兵,在三年半的战争中,他尽力适应战争,“在侦察兵当中,他被认为是可靠的战友。最勇敢的人为了保险一点,常常找他搭档。”[2]他一次次负伤,又一次次返回战场。然而战争越是快要结束的时候,人活下去的欲望就越强烈。第三次负伤并在医院躺了近三个月的安德烈,以为可以休假回家一趟并阻止了妻子的探望。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病愈后,被命即刻回到前线。抱怨和愤恨胜过了对前线的恐惧,离家并不远让他产生了不顾一切想回去看望亲人的心理。当他因拿不定主意放过了一班又一班列车时,遇到的新朋友也促使他在成为逃兵的路上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交通的不畅让他回家一趟很快再返回的美好愿望成了泡影,回前线后也可能受惩罚的恐惧又让他坚定了不能回去的决心。
然而这些客观原因依然无法掩盖他成为逃兵的根本原因:对死亡的畏惧。因为他知道即使在战争即将胜利之时,每天仍有成千上万怀着和他同样希望的人死去。对死亡的畏惧是人的本能情感,当他出院时,看似只有一种选择,实则有两种:一是接受命令回前线,但是性命无法得到保障;二是违背命令,逃离战场,性命暂时可以得到保障,但却无法在人前光明正大地生活。他选择了后者,在个人利益和公民责任之间,他选择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放弃公民的责任,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他的理性,也逐渐把他推向了黑暗的深渊。
荒山野地的孤独生活,生存的渴望,活下去的决心,让他的自由意志无限膨胀。他对善良的妻子说:“连一只狗都不应该知道我在这里。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打死你,我才不在乎哩。”[3]此时的他更关心自己的生存而无暇顾及妻子的困境和痛苦。当他用猎枪打到一只野山羊时,他没有立刻结束山羊的性命,而是站在一旁,“看着这只动物临死前怎样痛苦地挣扎;”[4]他从山羊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小小的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脸,头发蓬松,面目可憎,酷似他自己。”[5]此时人性因子的主导作用已经让位于兽性因子,他自己都觉得已经沦为了兽。一只在他小屋附近出现的狼,教会了他嗥叫。他偷人家东西,不为生活所迫,只是要跟那些和他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的人作对。当他看到有着美好回忆的磨坊时,产生了把其烧掉的狠毒念头。当他残忍地杀害小牛犊并把小牛犊的腿卸下来装在麻袋里时,他不明白自己是为了要获得肉才杀害牛犊,还是为了满足从杀害牛犊时就牢牢地主宰了他整个心灵的某种感情。最后当纳斯焦娜为了不愿暴露安德烈而投入冰冷的河水中,河面上的喧哗让他觉得情况不妙并奔向了原始森林,也许等待他的将是与兽为伍的日子。
然而安德烈并不只有残忍冷酷的一面,当他的理性意志可以控制自由意志的时候,他又必须忍受着源源不断的折磨。他可以感受到自由意志那股强大的力量在逼着自己做出一些违背伦理道德的事。身处险境,他还牵挂着父母,愿意让他们对自己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也曾设想若当时回到前线,也就在那儿留下了。事情已经干了,要想挽回也来不及了。为了将来不让人家对妻子,对父母指指点点,他会隐藏到底,即使咽气了也不出现在众人面前。有时他憎恨和害怕自己,为自己而苦恼,不知道该怎样狠狠地折磨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一了百了。他对妻子说:“如果是铁石心肠,日子倒反而好过了。我想啊,想啊,想的头晕眼花,精疲力竭,可是所有的想法都像针尖一样扎着我,我寻思,我还不如去自首——该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越厉害越好。自作自受嘛。”[6]
纳斯焦娜是一个任劳任怨、温柔贤惠的农村妇女,她坚信女人一生中只有一次安排命运的机会,以后就得忍受一切,所以对于婚后没有很快怀孕而遭受婆婆的冷落虐待以及丈夫不时挥舞拳头的现象,她几乎没什么怨言。战争的爆发,让她们逐渐缓和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生死离别的经历让她们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人,也让她对美好的生活有了更热切的盼望。在烽火连绵的日子里,她靠丈夫能活着回来的指望活着。而经历着战争的残酷,每天都面临着死亡的安德烈,也觉得纳斯焦娜是最好的女人,以后他们要好好过日子。然而安德烈过早地回来了,在战争还未结束的时候。纳斯焦娜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一种隐隐约约而又贯通全身的惊悚紧紧地缠绕着。这好比是在茶水里放了对半的糖和盐,一股脑儿喝下去,五脏六腑一下自己就收紧,憋住了:顿时酸甜苦辣,千万种滋味泛上心头。刚刚尝到一点甜味,立刻就叫咸味驱走了;一阵悲痛传遍全身,一直穿透到骨髓。”[7]她认为自己过的是与众不同、不可告人的生活。当战士马克西姆从前线回来,公公嘱托她去打探安德烈的情况时,她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哭泣,也不能和大家一起唱歌,因为她没有权利。不论做什么,都是欺骗和做作。
当然她也不是只有默默忍受脱离人民的痛苦这一条路,她还可以选择揭发丈夫,或者至少可以不接受他,不去照顾他。安德烈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说:“如果你不愿意这件事弄脏你的手,就马上把话讲讲清楚。”[8]但是作为妻子,她不忍也不会这样做。她把丈夫逃跑的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认为他之所以牵肠挂肚地回来,是为了她,是为了要跟她团聚几天才将死期推迟。她还坚信是老天爷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为的是让他俩无论遇到什么灾难都风雨同舟,相依为命。然而她又是一个对祖国和人民饱含着深情和热情的公民,她认购了远远超出自己可以承受能力的两千公债,虽然也许有些许为丈夫赎罪的私心,但更重要的是她作为公民的责任感。但是当妻子的本分与公民义务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她迷惘了,因为这对她而言是个无法解开的伦理结。作为妻子,她应该守护自己的丈夫,而作为公民应尽的义务,她不应该私藏在战争中的逃兵。虽然她最终选择了帮助自己的丈夫,但她的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煎熬。
当纳斯焦娜在多年不孕之后突然怀孕,伴随着隐隐喜悦而来的是无限的焦虑和痛苦。她不是寡妇,然而也不是有丈夫的女人,她既不知道今天算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明天会成为什么人。当她把自己的困境告诉丈夫以寻求安慰和支持时,得到的答复却是哪怕是死也要生孩子。于是她又不得不忍受婆婆的谩骂、驱逐以及村人的冷嘲热讽。当她为了告诉自己的丈夫赶紧离开,因为村上的好事者已经开始动歪脑筋想逮捕他时,半夜划船却遇到了跟踪,为了不暴露丈夫,她选择了投身于安加拉河冰冷的河水,与此同时,她也实现了自身的解脱与救赎。她可以无所畏惧,可以既不感到羞愧,也不提心吊胆地等待明天,把平生饱尝的一切全部忘掉。“在基督教的世界中,水与火同样具有净化灵魂的功能,它象征着生命的归宿,也象征着生命的起源,就在她纵身跃入水中的那一刻,实现了她对祖先生命群体的认同与追求,也完成了她个体生命的回归与超越。”[9]
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的斗争和变化,让安德烈受到两股强大力量的撕扯,并且始终伴随着他的悲剧人生。安德烈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下,做出了不符合社会伦理规范的选择,他放弃了公民的责任和作为丈夫对家庭的责任,让善良的妻子无辜承受来自内心的折磨和外界的压力,让年迈的父母在等待和思念中逐渐走向生命的终结。他成了民族的罪人,懦弱的丈夫和不孝的儿子。
但是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安德烈也深受自己所做出的选择的折磨,依然可以触摸到那个痛苦的灵魂。因为他是一个有理性意识的人,自由意志不可能永远占主导地位。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逃兵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陷入了绝境:重新回到前线也避免不了要受到或许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惩罚;回到家乡,也不会被村民所接纳,依然要面对死亡,并且会让家人因他而蒙羞。如果他滞留途中,或者去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生活,也许不用去面对以上的种种忧虑,但是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家,对于故土和亲人的思念,又迫使他离开好心收留自己的哑妇,冒险回到家乡附近隐藏起来,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并且真正开始了自己的悲剧人生。
纳斯焦娜投入了安加拉河的怀抱,既是她悲剧的高潮也是悲剧的结束,然而对安德烈而言,他的悲剧还远远没有结束。纳斯焦娜身怀胎儿葬身水底,虽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实则也是对他最大的惩罚。虽然在特殊时期,人为了活下去,也许会不择手段,安德烈对自己的行为也有过忏悔,并不得不过着非人的生活,时时受着内心的煎熬,但是他的确应该对纳斯焦娜的死负责。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他威胁到了纳斯焦娜和腹中胎儿的性命,并且或许以后还要在原始森林中过着与兽为伍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活下去的意义何在?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要记住什么呢?安德烈曾告诉纳斯焦娜,让她永远记住他这一生所遭遇的不幸和苦难,那么安德烈是否也应该记住,纳斯焦娜为他做出的牺牲,记住自己悲剧的根源在于非理性意志支配下做出的选择。中国古语云:一失足成千古恨。拉斯普京也用鲜活的实例演绎了这样的一出悲剧,也借此告诉人们,不能听凭自由意志的支配做出违背伦理规范的选择和决定,希望人类社会不再上演这样的悲剧。
在慨叹人物的悲剧命运时,我们也深切地感受到了战争对于人们正常生活的破坏。虽然作品中,并没有直接地描述战场上厮杀的激烈场面,但是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苦难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战争让无数希望成为泡影,战争让平凡的生活变得奢侈,让活下去成了终极的目标和追求,为了活下去,人们可能会不折手段,不惜丧失人的尊严和价值。
拉斯普京没有直接给他的主人公安德烈以道德上的审判,因为他写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简单地用黑色和红色来描写他的人物。他也正是通过这鲜活的生命,展示了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不同组合和变化以及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的消长对人的选择的影响,让人们从中认识到作为人应该如何赋予生命以价值和意义。尽管安德烈不是蓄意要成为逃兵,但是他却做出了至少是改变了自己和家人命运的选择,并且不得不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承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漫漫人生路,人们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选择,有些选择可能不会在人生的进程中起到关键的作用,但是有些选择却能够改变生命的轨迹。在对小说中的主人公怀有无限同情之余,我们更应该以此为戒,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在自由和责任的天平上衡量出孰轻孰重,做一个有理性的人。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6):13.
[2][3][4][5][6][7][8]瓦·格·拉斯普京.活下去,并且要记住[M].丰一吟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21,13,60,61,219,55,13.
[9]孙玉华等.拉斯普京创作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