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英杰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诗”与“画”的融合
——试比较黑塞《堤契诺之歌》与王维“山水诗”的诗歌创作
马英杰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赫尔曼·黑塞和王维生活在不同时代,分属东西两大不同文化体系,但二者在诗歌创作上有着诸多可供比较之处。黑塞诗集《堤契诺之歌》中所呈现出的“诗”与“画”的关系,与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创作特色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创作的相似性不仅源于相近的艺术气质,也与他们相似的人生经历有关。同时,黑塞所受的中国文化的熏陶也拉近了二者精神层面的距离,使得两人在诗歌创作中的比较有了依据和可能。
黑塞《堤契诺之歌》;王维山水诗;诗中有画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是二十世纪欧洲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有“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之称。《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以下简称《堤契诺之歌》)是黑塞作品的精髓,它是一本散文、诗歌集,亦是作者对他在此之前所有作品的艺术理念、创作方法和哲学思想的归纳、总结和诠释,书中配有30余幅由作者本人绘制的水彩画和钢笔画,为作品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王维(701~761),字摩诘,是我国盛唐时期的著名山水田园诗人,被苏轼赞誉“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①在描写自然景物方面,有着独特高妙的造诣。二者所处时代和地域都相距甚远,但都热爱诗作、音乐和绘画,在诗的创作中更是将诗的内容与画的蕴藉巧妙地结合了起来,达到一种诗画相融的境界。这与二人相似的生活经历和相似的人生哲学密不可分。通过对比探究,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二者在创作中表现出的共性与差异。
黑塞的《堤契诺之歌》和王维的山水诗有着相似的创作背景。1919年,黑塞在连遭丧父和婚姻危机的重创后,来到瑞士南部一个叫“堤契诺”的小山村,被那里的山水与淳朴民风吸引,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他画画,作诗,写小说,创作力突飞猛进,写下了10余部不朽的中长篇小说。这本《堤契诺之歌》收录的就是黑塞此时期创作的散文、诗歌和绘画作品中的一部分。《堤契诺之歌》可以说是黑塞作品的精髓,它是一本散文、诗歌集,亦是作者对他在此之前所有作品的艺术理念、创作方法和哲学思想的归纳、总结和诠释,被许多专家和学者看作是一把开启黑塞思想之门的钥匙。纵观王维的一生,大约也可以以四十岁为界,划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仕途顺利,政治热情高涨,充满济世之志,并写下了很多咏政诗、边塞诗,风格也较为热烈豪放。四十岁后,随着李林甫执政,唐代政治逐渐走向腐败,他的政治热情受到压抑,逐步走上一条回避政治斗争,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他先后在终南山、蓝田、辋川等地隐居,这期间创作了许多优美的山水田园诗。这些作品被称作“山水诗”,如诗集《辋川集》《田园乐》等。
相似的人生经历是理解两位诗人诗歌特色的重要因素,黑塞与王维都是在四十岁左右迎来了人生道路和创作道路的转折点。他们都经历了人生重大的起伏——黑塞刚经历了第一次是世界大战,恪守人性与理性的他对战争深怀谴责。而一直过着舒服的生活的王维,在人生后半期也被卷入意外的波澜当中。安史之乱中他被贼军捕获,被迫当了伪官。而这在战乱平息后却成了严重问题,按理投效叛军当斩,后因其在乱中曾写过思慕天子的诗与当时任刑部侍郎的弟弟的求情,王维才得免于难,仅受贬官处分。其后,又升至尚书右丞之职,历经起伏。经历了命运无常,黑塞与王维都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四十二岁以后,黑塞在瑞士南部定居,他把堤契诺称为“第二故乡”,②在这里他的事业突飞猛进,写下了10余部不朽的中长篇小说并留下大量画作。同样,出仕后的王维利用官僚生活的空余时间,在南蓝田山麓修建了一所别墅,以修养身心。该别墅原为初唐诗人宋之问所有,那是一座很宽阔的去处,有山有湖,有林子也有溪谷,其间散布着若干馆舍。美妙的自然风光给诗人的创作提供了优渥的环境,加之对前半生饱经跌宕经历,使诗人对宁静的追求更加强烈,情感较容易寄托于自然景物之上。这就为诗画的创作提供了氛围和条件。以下将同时对二者在创作中“诗”与“画”融合方面的异同做出比较分析。
如果创作背景仅为诗作奠定了基调,那么通过对比黑塞与王维在创作中将“诗”与“画”结合的手法就更能具体展现二者的艺术创作中的特色。首先,在诗歌的内容上,黑塞的散文诗集和王维的山水诗运用了诸多相似的意象,并传达出一种安然恬静的气息。《堤契诺之歌》中主要描写的意象有五个:山村、花草、酒窖、教堂及意大利静态远景,并收录了黑塞为堤契诺作的三十三幅水彩画。诗作与所配画作传达出来的风格一致,意境相辅相成。书中的水彩画作传达出一种静态的纯净天真的柔顺气息。如《暮色中的屋容》中写道:鳞次栉比的宁静屋舍/依山绵延/亲密如手足/古朴如歌/人人皆可朗朗上口/屋墙、油漆、斜顶/虽清寒却傲骨/虽破败却幸福/婉约、温柔、深沉地/将日间的暑气逼退。③王维山水诗的景物描写也多是相对静止的画面,但他擅于以动写静,用局部的动态描写衬托整体的静谧。如《鸟鸣涧》中:“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初惊归鸟,时鸣山涧中。④”再如《新晴野望》:“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郭门”、“村树”“白水”“明田”“碧峰”等意象看出,诗人也喜以山村景物入诗,勾勒出一幅静谧祥和的画面。
其次,色彩作为画作中的一大重要元素,在二者的作品中都得到了充分重视与运用。大自然是五彩缤纷的,色彩词语的运用,更为诗增添了画面感,使之灵动鲜活起来。这种运用在黑塞的《画者之乐》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万物皆为高墙厚壁所困/仿佛已奄奄一息/眼中万物别有风情/万紫千红稍纵即逝/吟诵那无邪之歌/黄中有红/红里衬黄/水蓝中泛起一抹淡红/光华缤纷、飘来荡去/爱的波涛激起悠扬乐音……”⑤还有《老公园》里的“青苔”、“紫杉”、“血红的康乃馨”及“生锈的门”等。如果说黑塞的色彩能够使整首诗在布局上和谐起来的话,那么王维的诗就让整幅画的色彩层次凸显了出来。如《山中》一诗:“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荆溪之动,白石之静,红叶之点缀,空翠之朦胧,将一幅画朦胧悠远的意境凸显了出来,整体画面灵动空蒙。相对于黑塞“水彩画”般的诗作的线条轮廓和浓郁色彩,王维的色彩就显得“东方”了许多。据统计,王维山水诗中出现的最多的表现颜色的词是“青”和“白”。“白”色共91次,“青”色共62次。⑥而且“青”与“白”在诗中常对举使用。二者运用色彩差异的原因跟中西不同画派的画法也有很大关系。从中国诗歌美学的角度看,“青”、“白”二色更能体现王维对萧疏淡雅风格的追求;从诗画关系的角度看,王维喜爱的泼墨山水只讲水墨勾染,而“青”和“白”恰是水墨画赖以写物表意的手段。这也正看出了“诗”与“画”风格的内在联系。
此外,在诗的描写角度和布局方面上,二者都配合自身画作特色,为我们展示了独特的视角。黑塞的诗和画多是远观和眺望,这和黑塞在堤契诺的居所位置相关。黑塞的住所“位于卢加诺湖的半岛上,景色宜人,其视野穿越如丛林般的繁茂植物,可远望蓊郁山丘环绕的山谷之湖。他那位于博登湖畔人迹罕至的房子,可以眺望博登湖西岸的瑞士,如今,他在堤契诺的房子同样也可由瑞士远眺意大利。”⑦这就使得黑塞在诗歌中描写景物的视角多是“俯视”和“远观”,整体大片的描写,再由远及近缓缓地刻画。如《眺望意大利》:“穿过湖面/越过玫瑰色山脉/那是意大利/年少向往的国度/梦中熟悉的故乡/红树诉说着秋季/在生命初秋我孑然一身/注视宇宙残酷又美丽的眼/选择爱的颜色画下它/却常被其所欺骗/但我依然深爱它/永远/永远……”⑧又如《眺望谷中之湖》:“……阳光顺山势而下/俯瞰陡峭山谷/远处的湖谷浮现眼前/谷底柔美、多姿多彩/栏杆轻围着湖/波光粼粼/阳光普照/村子笑得灿烂/田野中颜色千百/散布四处……”诗的视角跟随水彩画的视角,使读者也仿佛伫立高处,眼波随着诗人的描述向下投向山谷、丛林、鳞次栉比的房屋。王维的诗就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 “天人合一”的思想,将自己与所处的自然环境完美的融合到了一起,空灵飘渺,远近高低,清逸自如。如他的《终南山》一诗:“太乙近天都,连天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这正应了画家李成所说:“凡画山水,先立宾主之位,决定远近之形。然后穿凿,摆布高低。”对王维山水诗的描绘顺序可用宗白华先生谈中国画的画法来解释:“中国画的透视法是提神太虚,从世外鸟瞰的立场关照全整的律动的大自然,他的空间力场是在时间中徘徊移动,游目周览,集合数层与多方的视点谱成一幅超象虚灵的诗情画境”。⑨
黑塞和王维在各自的创作上都很好的融入了绘画的技法,无论从物象、色彩还是布局方面,二者都有相通之处,但由于文化、时代、风格的差异,在细节特征方面二者又各有特色。除却在表现手法上的异同,由于二人相似的人生经历,也更由于黑塞接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诗的的意蕴方面,黑塞与王维也有诸多可供探讨之处。
黑塞热衷于东方文化,醉心于中国思想。他接触过相当广泛的中国书籍。 从古代的《诗经》、《易经》,儒、道的典籍《论语》、《道德经》、《南华真经》,他都怀着极大的兴趣去阅读。 从他的藏书和书评中可以看出黑塞对中国诗歌、戏剧乃至音乐、美术、历史、哲学均有研究。在《堤契诺之歌》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黑塞身上的道家精神。首先,“隐逸”与“避世”是道家提倡的处世哲学。黑塞原籍德国,1923年入瑞士籍,以后长期在瑞士隐居山间。在堤契诺居住期间,他一有空就背上画架,描绘树林、葡萄园、农村;万物均有灵性,他一边作画,一边与万物对话,希望借由这种心灵的沟通能与万物合而为一。黑塞是反现代文明的,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与堤契诺居民相处生活,并赞美他们的质朴。他在堤契诺体会隐藏于万物形体之下的灵性,其创作真正继承了德国的浪漫主义。在幽寂的村庄更适合诗人思考人生。在诗作《畅饮秋之森林》中,黑塞写道:“于是我彻夜欢唱/揶揄死神/酒歌在疲惫的森林里回响/长歌痛饮/只为嘲弄死亡之威胁/走过漫长漂泊路/风霜早已历尽/如今我在深夜独坐独饮/等待着/亮晃晃的弯刀/将我的头与悸动的心分开。”⑩这首与王维的《竹里馆》的情境颇为相似:“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二者都乐于处在一种清净自在的状态。
王维虽然在唐代诗坛上是公认的“诗佛”,但道家对他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这一方面源于中国儒释道三家哲学的密切关系,另一方面也与诗人动荡起伏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在四十岁之前,王维选择的是一条建功立业、渴望有所作为的入仕道路。这一时期儒家、佛家思想占主要地位。但四十岁以后,在政治上的起落,对战乱的厌倦使得他选择一条半官半隐的生活。道家的“尚自然”与佛家宣扬的“空”恰好满足了诗人的精神诉求,他晚年“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⑪虽是在“禅诵为事”,却正和了道家清静无为的理念。著名的《终南别业》云:“中岁颇好道,万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表现出一派空灵自在,超然出尘的情趣。从早年对施展抱负的追求到后来完全弃官隐逸,儒家思想已在王维身上逐步退去,佛道成为主导。而晚年王维的生活颇合庄子提倡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真正达到一种自由的状态。王维的晚年生活正是道家“守静去欲”的修炼方法的写照。
虽则黑塞与王维后期的处世哲学都与“道家”有莫大的关系,二者在思想气韵方面的细小差别也不容忽视。除了表现一种与自然合而为一的圆满自在外,黑塞作品里还洋溢着一种热情的“浪漫主义”色彩。毕竟黑塞处于西方的文化体系之中,对生活仍抱有极大的热忱。如在《风萧萧之夜》中:“让内心最深处的诗歌扬起/此时心灵殷殷企盼、蠢蠢欲动/英姿焕发/急于返回滚滚红尘……”⑫另一方面,这种在隐逸情形下心境的不同也与个人气质不无相关。黑塞很早就给他的家庭带来了压力。4岁的时候,他“暴烈的脾气”已经在母亲的日记里留下了痕迹。他的父母对他忧心忡忡。他的外公需要写信提醒他们,对这个孩子应该有“极大的耐心”。7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在考虑将他送往严厉的教会学校。12岁的时候,他在学校的管制中开始了独立生活。⑬而王维出生在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的家庭里,根据王维写的《请施庄为寺表》云:“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从小的生活环境和个人脾性也必然使得诗作风格产生差异。
综上所述,黑塞的散文诗集《堤契诺之歌》与王维的山水诗在“诗”与“画”关系的处理上显示了异曲同工的创作理念,两人在诗的意象选择、色彩处理、描写角度上都结合绘画的方式展现出了各自的特色。这种跨时代的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与两位诗人的人生经历、所处文化体系息息相关。通过比较,我们不仅可以发现中西诗歌在对待“诗”与“画”的关系上共通之处,同时,两位诗人所代表的不同文化体系的特色也更加凸显出来,这有利于今后我们对不同文化的更深入理解。
注 释:
① 宋·苏轼《东坡题跋·书摩诘〈蓝关烟雨图〉》,第261页。
② 赫尔曼·黑塞.《提起诺之歌》.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5页。
③ 赫尔曼·黑塞.《提起诺之歌》.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42页。
④ 陈铁民:《王维诗注》,三泰出版社,第268页(以下诗作均出自该版本)。
⑤ 赫尔曼·黑塞:《提起诺之歌》.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77页。
⑥ 张福庆:论王维山水诗的“诗中有画”[J].内蒙古社会科学,1999年版。
⑦ 赫尔曼·黑塞:《提起诺之歌》,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5页。
⑧ 赫尔曼·黑塞:《提起诺之歌》,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71页。
⑨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11页。
⑩ 赫尔曼·黑塞:《提起诺之歌》,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9页。
⑫ 赫尔曼·黑塞:《提起诺之歌》,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00页。
[1]赫尔曼·黑塞.窦维仪译.堤契诺之歌[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2]陈铁民.王维诗注[M].三泰出版社,2004.
[3]张佩芬.黑塞研究[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4]詹春花.黑塞小说对中国文化的创造性吸收[J].东方论坛,2006.1.
[5]郝春燕.可见者与不可见者的对话—黑塞<堤契诺之歌〉的诗画哲学,2010.
[6]林茄.黑塞与中国古代文化[J].外国语文教学,1986.
[7]张福庆.论王维山水诗的“诗中有画”[J].内蒙古社会科学,1999.
[8]徐雪梅.试论王维的道家思想[J].河套大学学报.
[9]韩光智.黑塞:“桃花源”里安家[J].域外书潭,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