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毅
(中共中央党校,北京 100091)
作为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很早就认识到舆论关乎民心,不可小觑。1895年他创立香港兴中会时,便在章程内规定“设报馆以开风气”[1]。广州首义失败后,孙中山亡命海外,1896年在伦敦被清使馆诱捕。他通过使馆人员求援于其师康德黎,康遂投书《环球报》、《泰晤士报》等揭露此事。在舆论压力下,英政府不得不出面干预,使孙奇迹般获释,并促成其在国际上暴得大名。经此伦敦蒙难事件,孙中山更深切地感到报纸有左右社会的力量,故其后赴日本推动革命时,即命陈少白开办《中国日报》。该刊1900年创办于香港,被视为国民党党报的始祖。此后,同盟会又以《民报》为阵地,展开与以梁启超为首的《新民丛报》的论战,张大了革命派的声势,使革命思想广为人知。辛亥革命成功后,国民党元老邹鲁曾回忆:“同盟会成立后,宣传感化之力甚大。……从此,革命风潮一日千里,进步之速,有出人意表者。”[2]冯自由也深有感触地说:“中华民国之创造,归功于辛亥前革命党之实行及宣传之二大工作。而文字宣传之工作,尤较军事实行之工作为有力而普遍。”[3]孙中山更多次表示:“革命成功,全仗报界鼓吹之力”[4]495,“此次中国推倒满清,固赖军人之力,而人心一致,则由于各报鼓吹之功”[4]348,“此次民国成立,舆论之势力与军队之势力相辅而行,故曾不数月,遂竟全功”[4]336。但民国建立后,孙中山为了反袁、护法,把更多精力倾注于军事,无暇顾及宣传,这一弱项直接导致其事业的屡屡受挫。
在备尝艰辛后,孙中山终于在苏俄的启发和影响下重新拾起了宣传这一利器。1922年,共产国际代表马林访问广州后,对国民党的印象是“宣传工作远不够有力,这是国民党的弱点之一”[5]。因此,他在中共创办的《向导》、《前锋》等报刊上连续发表文章,直陈国民党这一积弊。其中,《国民运动、革命军和革命宣传》一文开篇便说:“中国国民运动中,最堪注意的一种现状,就是缺少由一个政党主持一种有规则的、有计划的、有组织的宣传。清朝末年,知识阶级中曾有排满的宣传;清朝被推翻后,这种宣传就失掉了效力和作用。”马林还严厉批评:“国民运动领袖人物的观念上,必有许多错误。他们历来单偏重于军事活动一方面,或者是一个大错误。他们的方法只是要获得一块地盘,树立他们的势力,再练一支革命军来实行他们的计划。跟着中国革命鼻祖孙中山的真实的国民运动者们,确实只见着革命的活动就是组织军队,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国民革命的发展,军事行动非常重要,这个意见我们是很赞成的。但是我们却极坚信:一个强有力的国家主义的宣传普及全国,比天天与军事领袖周璇结合,更为重要。……倘若在兵士中和群众中,没有真正的革命宣传,革命军是永远不能有的。”[6]336-339
此后,马林又在许多文章中针砭国民党只重军事、忽视宣传的弊端。他指出:“革命的国民运动者疏忽民众中的宣传,不能见着集合群众的重要,只知注重于军事行动”[6]515,“国民党的方法一直是用军事行动占据一隅地方与北方奋争,如此想保存辛亥革命的成功”[6]523,“因为要占据一隅地方,不但把革命的宣传疏忽了,并且不得不用有损于革命党的各种方法”[6]524。马林还十分不满地质问:“国民党确实有一个建设独立的民主国家的党纲,但是试问对于使人民相信党义,对于因有组织革命宣传去造成一种信奉主义的党员的强大势力,国民党做了什么功夫?”[6]523
在此期间,马林还曾多次与孙中山商谈“改组国民党和政治宣传的必要性问题”[6]418。他提出:“中国国民党要成功一个强大的党,势必要大大地注意于有力量的和有系统的宣传事业”[6]514,“利用一切政治事情来做教育和宣传的材料”[6]526,而“紧迫宣传的结果,可以组织一个布满全国而有纪律的国民党”[6]339。马林还以苏俄作为成功榜样来告诫国民党:“现在我们很有机会从俄国革命得到一些教训……俄国现在不是有一个很坚强的军队吗?俄国不是靠这个军队抵御全世界的敌人吗?坚强的红军能够组织成功,便因为有真正革命精神,那些红军便是由一个强有力的宣传——多年的秘密和很艰难的宣传觉醒的。”[6]339
恰在此时,孙中山因陈炯明叛乱受到强烈刺激,也深感军阀不可靠,于是在上海着手改进国民党。1922年8月,他对上海报界谈话:“今后奋斗之器,不以枪而以笔。常言谓:一支笔胜于三千毛瑟枪。……舆论之力较武力为大”[7]。次年1月,他在国民党改进大会上又说:“政治进行是靠不住的,随时可以失败。军事进行,现在也有了多年,靠着他来改造国家,还说不定成功与否。所以政、军两种进行,成败都未可必。只有党务进行,是确有把握的,有胜无败的。……党的进行,当以宣传为重。宣传的结果,便是要招致许多好人来和本党做事。宣传的效力,大抵比军队还大。……我们能够宣传,使中国四万万人的心都倾向我党,那便是大成功了。”孙中山还对辛亥革命前后的经验教训加以总结:“我们从前本手无寸铁,何以会革命成功呢?就由于宣传得力。革命以后,大家有了军队,有了政权,以为事在实行,不必注意宣传。岂知革命成功,就只有宣传一道,可惜大家都忘记了,现在我们要反省才好。”并说:“俄国五六年来,革命成功,也就是宣传得力。”因此,“我们要晓得宣传这种武器,服一人便算得了一人,传入一地便算有了一地。不比军队夺了城池,取了土地,还是可被人推翻的,还是很靠不住的,所以我们要对宣传切实来下番工夫。不如此,这目的就难以达到”[8]。
不过,由于孙中山很快便于1923年初重返广东,再次陷入地方军阀的包围中,加上偏重军事的思维惯性犹存,其对国民党的改组以及宣传工作再度搁浅。1923年5月,马林在向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报告中便说:“陈独秀和我向孙中山提出了改组国民党计划,在一次讨论中,孙中山采纳了这个计划。计划中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宣传问题上。我担心,因孙中山至今一直倾全力于控制广东省上,这个计划无法实施。”[6]455至7月离开中国前,他在致越飞的信中仍写道:“我们的中央委员会感到,不能寄希望于通过健忘的孙中山改变态度去把国民党的宣传推上新的轨道”[6]424,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与此同时,马林还写信给在国民党内的友人廖仲恺表示:“考虑到眼下没有可能让我如愿以偿地参与国民党的改组和宣传工作,我很快将离此赴莫斯科”,但希望廖氏“对改善该党状况能真正有所作为”,“当务之急是立即改变党的方向和着手党的改组,在几个月内为革命的政治宣传做好准备。目前形势对开展政治宣传特别有利”[6]428-432。
孙中山真正的转变缘于1923年下半年蒋介石率领“孙逸仙代表团”的访苏之行。蒋介石的使命原本主要是说服苏俄支持孙中山的军事计划,加大对国民党的军事援助。但通过马林等人的报告,共产国际早已发现“国民党把自己的全部活动集中在军事方面。它试图争得一些地盘,在那里建立自己的政府,借助军事措施实现中华民国的统一。与此同时,它极少注意宣传,包括民族主义的宣传”[6]182,“迄今为止国民党还没有成为全国性的政党,而继续在以军阀派系之一的身份活动。它甚至没有利用最近的工人罢工、对工人的枪杀和对学生的镇压来开展政治宣传”[9]229。因此,联共(布)中央多次向国民党代表团强调:“目前,孙逸仙和国民党应该集中全力在中国做好政治工作,因为不然的话,在现有条件下的一切军事行动都将注定要失败。……所以党应该首先全力搞宣传工作。”[9]310同时,以俄国十月革命经验为例,要求国民党应像俄共一样进行长期坚持不懈的大量政治宣传准备工作,“应该首先全力搞宣传工作,办报纸、杂志,搞选举运动,等等”[9]310。身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托洛茨基也对蒋介石说:“国民党的绝大部分注意力应当放到宣传工作上。……一份好的报纸,胜过一个不好的师团。……国民党应当立即坚决地、急剧地改变自己的政治方向盘。目前,它应该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政治工作上来,把军事活动降到必要的最低限度。你们的军事工作不应当超过政治活动的1/20,无论如何不要超过1/10。”[9]340
蒋介石使团虽未完成其预定的目标,但经过耳闻目睹,苏俄的经验无疑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至少,“俄国共产党所进行的大量政治工作,无意中使他们不得不相信,在采取军事行动之前应该进行大量的政治准备”[9]312。1923年12月15日,蒋介石回到上海,随即给广州的孙中山寄呈《旅俄报告书》,完整地汇报此行观感。这一次,孙中山被深深触动了。30日,他对国民党员演说时就表示这次国民党改组,要“变更奋斗的方法,注重宣传,不注重军事”,因为“宣传奋斗的效力大,军事奋斗的效力小”。他还说“革命成功极快的方法,宣传要用九成,武力只可用一成”[10]565-568。这显然是受到蒋介石转述的托洛茨基告诫军事工作不要超过1/10的启发。
当时,鲍罗廷也正好抵粤,他亦向孙中山灌输必须重视宣传的思想。孙深以为然,委任鲍罗廷为国民党组织教练员,并明确提出国民党改组,应当“以苏俄为模范”,因为“俄之成功,亦不全靠军力,实靠宣传”,所以国民党要完成国民革命的任务,亦须“倚靠宣传之力”[10]501-506。此后,他又多次阐明宣传的重要性,认为宣传就是“言语文字的奋斗”,与“用枪炮去奋斗”一样都是“为本党主义来奋斗的事业”,“讲起效力来,宣传事业同军人事业,实在是一样的大,和一样的重要”。孙中山还检讨说:“如果我们没有宣传的奋斗,那末,我们用枪炮奋斗得来的结果便不能够保持,这就是十三年来革命失败的重要原因”,“从前专注意攻城,忽略了攻心,所以我们便应该注意攻心,把本党的主义宣传到民众”,“要想革命彻底成功,便要注重宣传”[11]。
在实践中,改组后的国民党也明显加强了宣传工作。1924年召开的国民党一大专门设立了宣传部,讨论通过了《出版及宣传案》,其中规定:“吾党以宣传事业为最重要,应举全党之精力,以有系统的组织,切实进行。”[12]与此同时,开始刊行《中国国民党周刊》、创办中国通讯社、开办国民党宣传讲习所,孙中山还亲自登台演讲三民主义,以作国民党“攻心之奋斗”的“宣传之资”[13]。以此为嚆矢,国民党的宣传工作得以迅即展开。据统计,1924 年国民党中央党部每月经费支出共约30 万元,其中组织部12 000 元、宣传部42 000元、工人部12 000元、农民部53 000元、青年部4 500元、商民部3 500元、妇女部4 500元、海外部5 000元,其余分配各地方省党部[14]。从中可以看出,宣传部所获得的经费位居次席,仅略少于农民部。而实际上,农民部的经费支出有很大一部分也是用于发行传单标语等宣传品,最高峰时曾一周内发行宣传品16万份之多(1927 年5 月29 日的统计),平常也有数万份至十万份左右不等。
除了中央宣传部外,一些地方宣传机关也很快初见成效。如广东省宣传部建立了一所培训宣传人员的学校,在假期派遣学生宣传队到省内最偏远的角落进行宣传,开办图书馆和阅览室,推动党立书店的开设,视察学校,敦促三民主义课程的开设,而且几乎每月都要印发数以千计的传单、小册子和图片。1925年11月,广东省宣传部还注意到了军队政治部提交的第二次东征报告。报告指出,在激发不识字的农民对此次革命目的的同情方面,图片要比文字传单更有效。据此,宣传部调整了宣传材料,在为农村偏远地区准备材料时,把原先的文字与图片材料比例颠倒过来,从3∶1变为1∶3,使之更加切合宣传对象的需求。
经过一番努力,1924年7月国民党中央颁布训令称:“本党自改组以来,显呈活泼气象。其最重要之发展:(一)宣传能力之增加,与宣传事业之扩大。(二)本党同志及全国民众,认识本党主义及政策的程度,均有突飞的进步”[15]。到了1926年秋北伐初期,共产国际代表达林重返广州时,更是看到了一个标语口号遍布全城的景象:“因前线连战告捷,到处热情洋溢。……出版了很多通俗的革命书籍。到处张贴传单和宣传画,甚至最偏僻的角落也不例外。……国民党的蓝旗、中华民国的红旗和白色的标语口号汇在一起,这一切,像排山倒海的洪流,滚滚向前”[16]。在这种强大的宣传造势下,“千百万人觉醒起来,发动起来。……几百万、几百万的人投入运动,他们为国民革命军的胜利和国民党的成就而感到欢欣鼓舞”[16]。国民党的宣传工作所取得的效果由此可见一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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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孙中山全集:第2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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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2卷[Z].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7]孙中山全集:第6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5:530-531.
[8]孙中山全集:第7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5:6-7.
[9]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Z].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10]孙中山全集:第8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1]孙中山全集:第10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6:349-351.
[12]中国国民党中央文化工作会.中国国民党与政治建设[M].台北:正中书局,1984:54.
[13]孙中山全集:第9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6:183.
[14]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M].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389.
[15]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3册[Z].北京: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1979:341.
[16]〔苏〕C·A·达林.中国回忆录(1921—1927)[M].侯均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180-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