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
周边半枚欧罗上的旅行
舒羽
如果你死心塌地爱一个男人,就别让他去威尼斯!
从汽笛声声的游船上下来,踏上连接码头的石桥甬道,再穿过一条喧闹的货郎集市,直到著名的圣马可广场,一路上仿佛全世界的颀长美女都特地招摇到了你面前,不为别的,就为了欺负你,就为了让你自卑。可我又如此爱她们,爱她们的美,因为这是比贵金属更昂贵、比玻璃更易碎的天赐珍宝。我想起旧作《NO I DO》,好像是为眼前而作——
她一出场风便开始惆怅
立即以她为中心
世界展开了圆周的律动
男人的欲望席卷其中
伴着莫名的懊丧
……
卷曲的发丛潜藏妖娆的密码
哦这优柔的力量罪恶的花
蹑脚的猛兽在她喷香的意志下
充溢温柔而暴力涌动
有时只为倾诉衷肠
还记得那个穿着粉色鱼尾裙、蹬着细跟鞋、踱着S型走过一条长长街道的致命背影吗?在威尼斯,遇见一个像电影《致命伴侣》中的女主角安吉丽娜·朱莉一样的女人,那太小菜了。
你看那位,她提着一袭水蓝色及地长裙离开甲板,屈尊微笑着,接过船员手中的玲珑皮箱。不是金,也不是黑,而是一头似乎无须打理的褐色长发,任由亚得里亚海的风吹拂着,在她的脖颈与腰间恣意嬉戏。她一定是沃尔科特笔下的那个安娜。“让我们对着她的乳房发誓,她的眼睛清澈无比!”但她不可能正眼看你。即使她看了你,那一眼也纯属无意,因为她美得像真理,天性冷漠而高傲。谁对她有要求,谁就是犯罪。威尼斯某一栋拜占庭式的水上别墅里,有可能正躲着那个静候着她的情人。
这位呢?咖啡色的棉布长衣一直延续到膝盖以下,一条同色且面料轻薄的长裤默默搭配着它,金色的齐耳短发之上是一顶咖啡色的贝雷帽,右肩搭着一个大大方方的咖啡色布袋,混在高矮不一的人群中,与女伴一边走一边闲谈。没有诗句可以形容她,因为她很可能就是诗人。当她出现在圣马可大教堂回廊那几根白色大理石罗马柱之间时,我惊呆了!很难判断我当时的心思,并没有理由怨恨啊,她遍体散发出的艺术气派并没有一丝张扬。当一个女人被上天赋予了美,又兼具这样一种自然到令人浑然不觉的品位时,作为同类,除了望其项背的怅然,还能有其他更体面的表示?哦,她一定来自佛罗伦萨,不久前才刚刚离开西尼奥列市政广场,也许是美第奇家族高贵的后裔吧?
还不够吗?难道我还要向你描述那个咖啡馆门口的黑衣女子吗?谁敢惊扰她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仿佛掌握着一宗离奇宝藏的全部秘密。一种越轨的美,透过她指尖燃起的一团迷离烟雾,逼迫着你。
上面是石头,下面是森林。威尼斯,一座充满着魔法的积木之城。公元452年,当一群农民和渔民为逃避游牧民族的征战转而避往亚得里亚海,并在水上建造了这座小岛时,谁也不曾料到它会迎来多少个世纪的辉煌,特别是十世纪建立了城市共和国后,它逐渐成为地中海最繁荣的贸易中心。巴尔赞说,威尼斯岂止是美学的圣殿,歌剧的摇篮,它还是政治学的发源地,经济上的成功更不待言。就是今天的威尼斯,也仍以盛产珠宝工艺品、玻璃皮革制品、花边刺绣等女性奢侈品而著称全球。它的客运港,每年吞吐着三百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这还不包括那些看上去比富豪更欢乐的街头歌手、流浪艺人。从这个港口出发的游人,两天后便可在爱琴海的诸岛之间醒来。还有哪一座城市比威尼斯更吸引年轻美丽的女子,以及蹑踪而至的追随者?
圣马可广场群鸽翔集。我问导游: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应该就在威尼斯吧?这位见多识广的台湾中年男子冷静地回答道:不,在俄罗斯。我信不过他,眼见为实。如果你死心塌地爱一个男人,就别让他去威尼斯!否则,就判他死罪!又假如,他借此执意要去俄罗斯,那么,就判他终身监禁!
带着自卑自惭的心情,我与另一位画家女伴王晓黎,行路时尽可能靠着屋檐,简直就差摸墙扶壁了。一边走一边感慨:文艺复兴中意大利为什么能诞生那么多美轮美奂的雕塑,使得人类发现了自身的惊人之美,可算找到答案了。艺术来自生活,力求高于生活,但事实证明它们从未真正地超越过生活。从古至今,她们伫立于华美的宫殿中,接受着世人的朝圣膜拜,以永恒之美的名义。而她们,这美之源头,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她们有体温,有挣扎,有欲望。她们会爱,会流泪,会死。她们摄人心魄的肉身之美,让技艺高超的艺术家们唏嘘着跪倒,流着泪描摹,而她们甚至不关心永恒。你说,谁比谁美,谁又比谁更稀有,更珍贵?
导游告诉我们,与每年都倾斜一公分的比萨斜塔一样,威尼斯水城每年也在一寸一寸地往淤泥与海水中沦陷,看一眼,少一眼,而很多本地居民已迁往岛外居住。又听说,断臂维纳斯之所以美,是因为雕塑家掌握了女性人体的黄金比率,即头部占身长的七分之一。
还好,这种比率想必我等还是可能企及的。用一杯咖啡的镇静,再加一趟贡多拉的逍遥,我们开始变得释然。在贡多拉码头,我以并不昂贵的代价获得了两幅珍贵的艺术品,黑色的平面衬底上,以浮雕的形式凝固了一个芭蕾演员起舞的瞬间,一束幽蓝的光穿过她的身体,将她的美推向了绚烂和残酷。捧着它们,再次经过这个被誉为全世界最美的圣马可广场时,我惊呆了——
广场中央,他在吻她。我看不清她的面目,是奥黛丽·赫本?是朱丽叶?是灰姑娘?只见上百只鸽子环绕着他们,扇动着灰白的翅膀,围着广场一圈又一圈飞翔。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圈又一圈向海域扩散,他还在吻她,一直吻,一直吻,仿佛要吻到永恒。
“我爱祖国,爱人民,就是不爱劳动嘛。”一位头发稍显凌乱的罗马男子,半倚在咖啡馆的门口,啜着一杯半价的咖啡,这样对我说。
罗马,是被历史宠坏了的一座城市。祖先留下来太昂贵的废墟,修道院、教堂、凯旋门、歌剧院、竞技场、大浴场,这些曾经出入过锦衣丽服者的断垣残壁,对于今天的罗马人而言,是一座取之不竭的文化银行。人们悠游其间,哪怕再挥霍上千年,这份丰厚而不可复制的遗产也仍然受用不尽。所以,罗马是这个世界的落魄王子,只需要用忧郁而略带颓废的眼神朝你看上一眼,便足以将你的心掳获。至于什么持续的科学的发展观,他完全没概念。相反,这位王子,时间越是推移他就越是富有。
说到意大利式的富有,又何止罗马。记得那次我在佛罗伦萨刚看过百花大教堂,当地导游带领我们穿一条小巷去餐厅。走到某个拐弯处,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似的,一回头,指着一面墙壁跟我们说:“哦,对了,这里曾经生活过一位有名的作家,他叫但丁,写过《神曲》,如有兴趣可以稍微看一下。”我当场就要昏厥过去,为导游提及但丁的那口吻。急匆匆地,我和这位捎带着被介绍给我们的“有名的作家”嵌在墙壁中的半身雕像合了一张影。照片中,但丁的神情与我一样显得有些阴郁。我大约在为他忿忿不平,可是转念一想,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哦,意大利的文艺巨匠实在是太多了,也怪不得导游对但丁都没有太上心。
同样,在罗马城,就连一块地砖都是活的,都刻着时间生命。因此,就算交通再瘫痪,罗马人也宁愿在等待中损失一些货币,而不愿为了拓宽马路拆除一栋古建筑。有一个夸张的说法是,如果说中国的堵车高峰期分别是早八点和晚八点,那么罗马的堵车,是从早八点一直到晚八点。可即便如此,生性自由的罗马人还是喜欢驾车上班。堵的是马路,车内的空间总还是自由的。
但我没搞明白的是,随性到骨子里的意大利人为什么单单苛求于树的形状?在罗马的路边,经常可以看见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高迈的树冠被清一色修剪成了片片云状,一副循规蹈矩、品质驯良的样子。那么多树,那么高,需要付诸多少人力,用怎样的工具和刀法才能深入云端,为天空涂上这些绿色的云朵啊?
话说回来,不修剪修剪树木,王子又能干些什么呢?罗马人实在太热衷于涂鸦了!屋顶、停车场、垃圾桶,大的、小的,立体的、平面的,能涂的地方都不会放过,而天空无疑是最宽阔的画板。艺术家,在罗马是一种泛称。
如果流浪,我会选择去罗马。赫本银铃般的笑语,呼啸而过的马车,旋转的音乐木马,含着热泪的冰激凌,阳光下的阅读者,白色的柱子,十字街头骄傲的骑士……“罗马,当然是罗马!”
在罗马,我第一次见到橄榄树,一眼就喜欢上了它那披披挂挂的样子。细密的叶片,长长的须发,这一身装扮啊,果然像极了一个流浪汉。它不事张扬,所以即便无处不在,你也不会觉得有多突兀。但它是美食里的艺术家。哪一位欧洲的大厨手边能少得了一瓶绿玉浓浆的橄榄油?
有人为了梦中的橄榄树而流浪远方,我流浪到了远方才看见了现实的橄榄树。
除了橄榄树,在罗马街头,经常能看见的还有怀里抱着条狗的流浪汉。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行人经过时,敬业的乞讨者会将一只手淡淡地举在胸前。不敬业的呢?索性拿一本书看着,头也不抬,身前铺着一张平阔的纸,涂鸦着一些什么,连个像样的搁钱币的碗都没有。一副有钱没钱都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样子。海涅不是说么,在意大利,只要能让自己活着就是惬意的。
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位咖啡乞丐。
走过去的时候,我见他两眼漾着一团柔和的光,像布置体面的甜点橱窗中射出来的那一种,而脸上的微笑是取自沙龙客厅中某一位嘉宾的。穿着一身半旧的便西服,袖子随意地半挽着。怀里的狗啊,没有哪只动物能够那样的满足与幸福,它有太多的时间领受主人温暖的手掌的摩挲爱抚。我俯下身子,轻轻放下了一枚欧元,他同样轻轻地向我点了一点头,并特地加深了一道嘴角的纹线。
等我走回去的时候,那个位置空了。他和他的狗,挪到了马路对面的露天咖啡座。他在看报纸,他的狗正在品尝甜甜圈。那甜甜圈是用我的一欧元买的。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都成了势所必至,理所当然了。米兰、热那亚在为罗马、威尼斯埋单,德国、法国在为希腊、意大利埋单,中国、印度在为欧洲埋单。伊索寓言中有个故事大家都听说过了:冬天,一只饥饿的蝉向蚂蚁借粮。蚂蚁对蝉说:你为什么不在夏天多种点,多存点呢?蝉回答说:那时没有工夫,我在唱歌。蚂蚁笑着说:如果你夏天唱歌,冬天就去跳舞吧!据说这个故事已经被改写:蚂蚁最后不得不借粮给蝉,而蝉在继续唱歌,蚂蚁也在继续忙碌,因为它们同在欧元区。唉,没搞头!
意大利人真的很爱祖国。编《意大利之魅》的莉萨女士说:意大利人对自己的国家比任何外国人都爱得厉害。这是个工人哼威尔第、引用但丁、对自己的午餐心满意足的国家。他们倾倒在祖国的魅力之下,很少到国外旅游。
意大利人也真的很爱同胞。超级意大利粉丝司汤达说:在意大利,一个工人跟一个千万富翁说起话来,就像跟另一个自己一样。这在英国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他们也真的不爱劳动。至少南意大利人是如此。金黄的阳光,湛蓝的海水,把他们宠坏了。而罗马,一直是南意大利的起点。罗马是被历史宠坏了。
但是往深处想,他们的生活方式真的就不正确吗?很有可能,他们才是懂得生活真谛的人。假如你去问街角那个拉得忘情的小提琴手为什么流浪,难道就不想成为一名真正的乐手,站到音乐厅的镁光灯下去演奏吗?他兴许会这样回答:如果我感觉够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多?
是啊!假如能长久地与自己和平相处,那么什么命运的公平不公平、世界的扁平不扁平,又奈我何?
让我们从罗马出发吧,沿着文艺复兴的道路往回走,回到古典主义,回到海顿之前,回到格里高利圣咏,回到高山、流水,回到故乡。
瑞士嘛,是挂在一个装饰得体的房间墙壁上的一幅风景画。像一个已经完成了的理想,面对它,你会感到一种欲望消歇后的满足,只剩下叹息。又好像走进一座花园,所有的花朵都在你面前盛开着,每一片花瓣都完美无瑕,可惜的是,它们不会凋谢。
瑞士美则美矣,新鲜却不见得多新鲜,这就是为什么我回来快两个月了,现在才想到要说说瑞士。瑞士没有什么好说的。
进入瑞士边界的那会儿,天空正下着雨。雨线斜斜地敲打着车窗玻璃,轻快地将我从睡眠中唤醒。睁开眼,我仿佛看见一匹马,以梦幻的姿态出现在前方的坡地上。细雨中,它低着头,尾部的鬃毛指出了风雨的方向。马的旁边是一幢棕色的小木屋。车开过后,我转过头,抢了一眼,还在那儿。哦,原来是真的!这样的图景一遍又一遍重复出现,渐次加深了这个现实空间带给我的不真实感。哦,怎么像假的?
空中云朵的位置决定了草地的色泽是深绿还是墨绿,它们连成一片,起伏成青青的山脉,山脉的名字像神的儿子:阿尔卑斯。这四万多平方公里的国家完全被绿色统治。仅眼前这片海浪一般富有韵律的草地,就让人啧啧连声。更何况还有那联袂而来的湖泊,像神女脸上泛起的酒窝,深深浅浅,令人沉醉。人在车里,车在路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而路过也就是错过,平添人多少懊恼与感伤。
绿地,木屋,灌木,云朵,湖泊,当一些并不新奇的事物,以这样一种无限广阔的态势呈现在你面前时,你很可能会骤然间成为一个有神论者,相信这定是一片被神宠爱着的土地,是他携信仰散步的地方。
渐渐行去,像一串琉璃项链,一些彩色的屋舍一颗珠子一颗珠子接连不断地来到视线中,于是城市渐渐地露出了一些端倪来。
卢塞恩城,有花团锦簇的廊桥,有湖中美丽的天鹅,但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只狮子的眼神。
狮子纪念碑是位于城中的一座负伤狮子的雕像,由丹麦雕塑家巴特尔·托瓦尔森设计。雄狮横卧在一块山体的石壁中,背上深深地插着一枝箭,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表情痛苦,但前爪仍然按住了绘有瑞士国徽的盾牌,和一支象征战斗的长矛。
它的眼睛,我好像在其他地方见过。也许是某一个悲伤的人,其中凝聚着忠诚与绝望,带给人的不是怜悯,而是内心的自我谴责。马克·吐温曾经说它是“世界上最哀伤、最感人的石雕”。
雕像是死的,但它的痛苦却活着。从它身旁走过的人,都能听见一个生命在垂危之际的哀鸣与怒吼,虽然这声音已趋于呜咽。从线条处理的节奏中可以看出雕塑家对生命细致入微的体察,以及在创作时内心的涌动。他极为成功地赋予石像以声音,营造出了一种痛彻肺腑的悲剧气氛。
这个狮子纪念碑是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时为保护法王路易十六及玛丽王后而死的七百八十六名瑞士军人而建的。石像的上方刻有一句拉丁文:献给忠诚和勇敢的瑞士。两百年来和平而中立的瑞士,曾经的大宗出口产品是雇佣军。好几个世纪里,他们可真的能打。
哦,你看,苹果树!
还没有进入瑞士,在那个像邮票一般大的国中之国列支敦士登,我们发出一阵惊呼。这个袖珍国家小到只有一个五十人的警察局,精致的王宫就坐落于一座小山上,在哪一本童话书的插图中见过。你喜欢的话简直可以偷偷撕下来,塞进口袋带回家。
但最令人崩溃的,还是一路上的苹果树。我没有见过哪个地方的苹果树,是这样慷慨地遍植于大地之上的。真好看呀!苹果树的树冠是圆圆的一丛,沉甸甸结满了一个个闪亮而诱人的果实,像《圣经·创世纪》里写的那样。仿佛心智突然被一个寓言点亮,光芒像碎片一样纷沓而来,为了某种启示。我刚伸出手,想摘,又不禁缩了回去。
我想到了大观园里的晴雯,死后做了专管芙蓉花的神。既然凡人也能升级为花神,那么我的机会不见得一定没有。于是我对身边的旅伴说:“我走不动了,就留在这里了吧!”旅伴指着街边的一架小火车说:“好啊,我们乘着小火车去瑞士了,你就留下来当苹果女王吧!”
忧伤啊,七十二变的齐天大圣也不过做了一回弼马温,我又怎么能行使起夏娃的权利呢?于是,只得绕着苹果树唏嘘感慨了一回,就直奔瑞士去了。
想不到,在瑞士,苹果树更变本加厉地多起来。
在瑞士湖边度过的这个夜晚,我记忆中的一个良夜,下榻的酒店位于一片绿茵覆盖的坡地下方,在几步之外等待我们的,是一个巨大而平阔的湖泊。对岸,隐约可见一片山林,亮光点点。雾霭将眼前的一切都涂成了同一种蓝,天空、湖水和山林,就连灯火也被染成了星光的颜色。湖的那边,也就是湖的这边,周围种了很多苹果树,一副就等你去摘的样子。我已经不可能不先去摘一些苹果了——
这苹果树,这歌唱,这黄金……
我永远忘不了高尔斯华绥的小说《苹果树》的开头。现在,苹果树就在我眼前,结满了取之不竭的贪婪。好像树上的苹果越摘反而越多,不一会儿,红艳艳的,扑满了我的衣襟。
起初我们还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等到终于发现这里的人对待苹果的态度,简直就像山中人向远行者开放一汪山泉一样满不在乎时,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可毕竟是第一次摘苹果,到底还是新鲜。
苹果不算大,裹着露珠,带着一股酸甜,咬在嘴里,唇齿留香。第一口咬下去时我有点紧张,抬头望了望天,想看看云端有没有上帝窥探的目光。看不清,于是大嚼起来,连吃了四五个,觉得开了些心智,才心满意足地回房间,好好睡上一觉,祈祷明早醒来能在床头看见智慧女神。
这么多的苹果。我特地留了最先摘下的两个,一青一红,带回杭州分享。想不到有一条虫子,竟偷偷藏匿在红苹果中,偷渡到了我的国度里,我的生活中。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一条街上,一天下来也看不见几个人,连家中的宠物都被调教成了懒怠的个性,极少出门。
那个晚上,我们一行人因光顾着摘苹果,错过了正常的用餐时间。那就宵夜呗。要是在中国,转眼间大家就会欢天喜地围坐在大排档的日光灯下,胡吃海喝起来了。可这是在瑞士,这个好多好多年连首都也懒得弄一个的国家(直到1848年才定伯尔尼为瑞士联邦的首都),要敲开已经打烊的大门,让他们为你重新点燃熄火的炉子,恐怕不比叫他们做回欧洲的雇佣军更容易。
早知道当地饭店少,但没想到这么少。我们很快就悲惨地得知,方圆数里,只有无比珍稀的两家餐馆,一家已经熄灯,另一家找不着。
有人心存侥幸,提议找一户当地人家试试,看看能不能感受些许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哪怕赏几片烤面包、一锅热汤也好。然而,尽管我们大闹天宫似的在一户别墅前,按门铃的按门铃,荡秋千的荡秋千,好一番折腾,也未见主人身影。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见我们还没有走的意思,主人才懒懒地拧亮了楼梯间的灯。一位清瘦的男士,隔着窗玻璃,一边打着地老天荒的哈欠,一边用一口能淡出鸟来的法语,向我们询问事由。闭门羹算不算吃了我说不准,但好歹他为我们指出了另一家餐馆的具体地点。当然,找是找到了,厨师也已经下班了。
真是慢啊。瑞士就连时间也比中国慢上七个小时,慢到连死都要活活等上一辈子,因为联邦宪法禁止死刑。也大概是因为死不痛快,所以公民都很严格守法。报纸上的国际新闻是不相干的国家们相互之间非理性的角力,国内新闻是鸡毛蒜皮的破事儿的唠嗑。犯人向狱警投诉最多的问题是当天播放的电视剧不好看。这叫人怎么提得起精神?太和谐,唉,没搞头。
这是一个心态多么笃定的国家呀!夏天摘摘苹果,冬天剪剪羊毛,滑滑雪,理想实现了,历史终结了,这世界没有瑞士人什么事了。他们只管造一些名贵的钟表,给地球上别的人精确地计时,他们自己反而是用不着了。一万年太久,不争朝夕。
令我泄气的是,我们再快再快,怕是赶不上他们那个慢了。
试想一下,如果你刚刚在卢浮宫里才见过蒙娜丽莎经典的微笑,又才度量过断臂维纳斯合乎黄金比率的美,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震撼你,冲击你,让你尚在五十米外,还没有步近中庭,就被一股扑面而来的风所裹挟?
因为突然,所以窒息。我相信人世间有一见钟情,却没有遭逢过一眼勾魂摄魄、当场气绝身亡的奇遇。毕竟女性与男性相比,看待异性的角度存在本质上的差异,我做不到第一眼即从外表断定自己能否全然接纳一个男性的一切。那就让我想象真爱吧,带有一定的侵略性的,类似风入穷巷与陋室,吹死灰,骇溷浊,扬腐余,席卷起枯枝败叶,于是通体敞亮,心头一阵阵寒噤。里尔克在《哀歌》第一首中写道:美,是一种你恰好能接受的恐怖!
就是这样,我被胜利女神吓到了——
她正面迎你,立于微翘的船头。右腿在前,臀部随殿后的左腿而略倚向左,从腿部肌肉饱满的线条,以及胸部凹凸有致的轮廓,你能清晰地感到她身体的重量如何均匀地囤蓄于此,囤蓄于这一副强有力但又不失女性柔美的下肢中。也正是这一完美的站姿,令女神巍然傲立了千年。
最令我心折的是女神的衣裳被海浪浸湿又被海风吹动的细节。双乳撑起了观者坚挺的性别意识,而衣裳S型的褶皱,以及顺致而下的沉坠线条,在不断地呼应有形物质与无形要素之间的绝对统一。那水与风与肌肤之间薄薄的透明感,甚至能让你感到女神潮湿的腹部透过冰凉的大理石尚在呼吸。
从侧面看,女神张开的双翅羽翼分明,甚至能清晰地看出羽毛被海风剧烈吹拂后那略显凌乱的痕迹。听说运动品牌耐克的商标灵感就取自胜利女神翅膀的弧线,优美又不失雄健,意味着永恒的胜利与凯旋。据说她是为一次海战打败统治着埃及的托勒密而建,十八世纪被后人发现前一直耸立在萨莫德拉克的悬崖上。
风从哪里来?我环顾四周。卢浮宫建筑样式古典,是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规模宏大,内部装饰华丽。光线从穹顶圆形天窗中投射下来,柔和地打在这尊高三点二八米的雕像上。胜利女神所在的这间中庭正好处于另外几间展厅之间,一条宏伟宽敞的阶梯高处,我不断地抬头昂视,仿佛她随时都可能凌风而去。
没有其他可能,这尊女神雕像的头部如果存在,那么她一定是正视前方,毫无畏惧。也许是出于大理石材质的原因,以及雕塑这一艺术手法本身对于平面物质处理的难度,我们发现所有的希腊雕像眼神所呈现的都是无物的圆形。空洞,所以包含一切。一种圆,一种自在的逼视,满足着观者内心的一切视觉要求。在游赏之际,卢浮宫的工作人员一直在向我们讲解绘画创作中透视法的要妙,以及这一技法对整个西方绘画艺术的重要性,这一点在《蒙娜丽莎》中得到佐证。眼神对位,即无论你从哪一个角度看画中人的眼睛,它都如同星辰一般跟着你转。也可作唯心理解:你在看,所以她在看。
很多人拍照时喜欢将眼神回避于镜头之外,试图构建一种别处的风景重心。也有很多摄影师会说:来,眼睛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侧一点,再侧一点,哎,好!咔嚓!殊不知,这二十五度或四十五度的美妙肖像中只有画中人的个体存在,而那一种风景是观者所浑然不觉的,因此,你,并不存在。
当然,我现在关于雕像眼睛的谈论都是空谈,因为这尊胜利女神,除了与维纳斯一样没有手臂以外,连头也没有。但是假如它存在,是不是又会生出更多遗憾?据说有很多后来者从艺术的残缺法则中深得遗憾之妙。罗丹发现他的巴尔扎克雕像中那只手过于出众以至于影响了躯干主体的凸显,便挥刀割爱。我反躬自问,为了一首诗的整体效果,我舍得将那些最得意的句子轻轻删去吗?这一抱负何其悲壮。可为什么不反过来,只留下一只手,让它格言般存在?
胜利女神的手果然都遗落乌有乡了吗?并非如此。就在女神雕像的右侧,展示着一只向上微拢的手掌,据介绍,经过鉴定,可以确认这只手掌的石质与雕塑本尊出自同一个岛屿(1863年从萨莫德拉克岛的神庙废墟中发掘出来)。馆中更有一张平面图,推断还原出了女神雕像完整时的样子:右手拿着一只长长的号角,与雕像的嘴部连接在一起,左手则握着一根无头的长矛,耷拉着垂下。就像男人最怕的就是女人对他没有要求吧,女神无手,因而把握了一切。老子说,执者失之;反过来,失者执之?我不赞成刻意破坏,也不认同拼凑历史。高鹗被人指摘了多年,而狗尾续貂的野心却一再上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不成样子。
栏目责编:李奕
清代新疆流放文人之颜检
颜检(1756—1832),广东连平人。其父颜希深官至贵州巡抚。官宦子弟,拔贡起家,以明于吏治、对民宽厚、体恤民情得到嘉庆帝的信任和重用。嘉庆七年(1802),在四十六岁时出任被称为全国督抚之首的直隶总督。但在此后,他因隐瞒蝗灾、玩视重案、失察虚收、亏空库银等罪名,于嘉庆十一年(1806)九月被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
他过嘉峪关有诗“出塞无惆怅,还思塞上翁”来自我安慰。感叹哈密绿洲的田园风光“此间有佳境,原不异中华”,赞美天山“山色莽莽雪分界,我来看山如看画。白云当空如雪霏,白雪在山如云挂。云满山腹雪满巅,奇观还结域外缘”。从哈密翻越东天山,有百句长诗《由南山口至松树塘》,描绘所见险峻山势、嶙峋怪石、天山古庙、高耸的皑皑雪峰和苍松的千姿百态,以及置身其间的超然思绪。回到现实,在吉木萨尔见到流放此地的原湖北应山知县莫子捷,赠诗“康庄汗马还多蹶,宦海风帆不易收”,既是劝慰广东老乡,更是对自己宦海生涯的总结。到戍入住巩宁城(老满城),以白描手法勾勒出乌鲁木齐的基本特征,“烟火千家望,春波一水明。寺依山远近,坡接树纵横”,望红山“山上白云,山下流清湍。千涧汇崖谷,双桥听潺缓江。浮屠凌空立,佳境欣追攀”。
嘉庆十三年(1808),颜检获释回京,几起几落。六十六岁时再度出任直隶总督,又以失察降为五品衔休致。
(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