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二)下雪了以后
董立勃
董立勃,山东荣成人,生长于新疆农场。新疆师范大学政治系毕业、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新疆政协常委。现任新疆文联副主席新疆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秘书长、一级作家。曾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白豆》、《米香》、《暗红》等共十二部,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多部作品被报刊转载,入选年度精选,进入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并被改编成影视剧。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下雪了。不是第一场雪。第一场雪在一个月以前下过了。下来后,在地上没有呆多长时间,就化光了。这是第三场雪,落到地上,不再化了。夜里下的雪,一家人都在睡觉,都不知道。早上,母亲起来做早饭,出门去抱柴火,看到了到处是雪,地上房子上全变白了,柴垛也是白的了。母亲抱起柴火,抖了抖,让雪团掉下来。
做好了早饭,母亲进到里屋,喊父亲和小冬起床。喊的时候,也把被子掀开了。光着的身子,感到了冷,小冬醒了,父亲也醒了。母亲说,下雪了,还在下。父亲说,下雪了好,不用下地了。
木板钉成的桌子,有弯曲粗细不一样的缝隙。坐在桌子边吃饭,低下头,可以看到桌子下面的脚。一人一碗玉米粥,还有咸菜。馒头是两天前蒸的,一次蒸一笼,会连着吃几天。旧馒头起了皮,咬下去,会有渣子掉下来。母亲说,慢点吃。
正吃着,听到了钟声。钟声响过了以后,听到喊叫声,各位同志请注意,请去大房子开会。
父亲说,下雪了,也不让休息。
母亲说,开会不累,坐着听就是了。
母亲转过头说,你在家呆着。
小冬说,不,我也跟你们开会。
母亲不再说什么,起身收拾碗筷。
往大房子走。父亲走得快,走在前边。母亲扯着小冬的手,走在后边。雪在路上铺了一层,不厚,踩在上面,吱吱地响。把脚抬高些,用点劲踏下去,响声会大一些。母亲拽了一下,说,好好走。
走到了一个坡上。大房子在坡下面。这个大房子,是个大食堂。农场有单身农工,住集体宿舍,平常吃饭在大食堂吃。到了农忙了,从早干到晚,没有时间吃饭,所有的人,都在大食堂。孩子会被送到托儿所,有阿姨给做饭吃。
冬天是农闲季节,成了家的,有了孩子的,会在家做饭吃。
大房子除了做饭吃饭,还要开大会。天热了,不在这开大会。那个时候,会在外边开。场部门前,有一大块空地,立了个篮球架子,算是操场,也可以当会场。晚上开大会,有一个汽灯挂在篮球架子上。
站在坡上面,看到好多人在雪地上走。从不同方向,都走向大房子。主要是大人,也有一些孩子,像小冬一样,被母亲牵着手。走得摇摇晃晃,不是站不住,是自己故意跳来跳去。小冬边走边看走着的人。不是看大人,是看大人的孩子。这些孩子,都能相互叫得出名字。这个生产队,只有几十个孩子,不管上托儿所,还是上小学的,都在一块玩儿。那么多孩子,小冬和小北小南好,有事没事老往一起凑。
看了一会儿,看到了小北,没有看到小南。知道小南也在走着,可能离得远,没有看见。到了大房子门口,就能看见了。
大房子门口,站了一个人,是个男人。都认识他,孩子也认识。他是马队长,长得高,脸黑。他站在那里,看着大人们一个个走过来。进门时,大人都会朝他笑一下。他不笑,也不说话,好像在生谁的气。
快到门口时,母亲松开了小冬的手,说,别在雪上面打滚儿。
都一样,快到门口时,孩子和大人分开了。不大一会儿,门口只有孩子,没有大人了。马队长最后一个进去。
进去前,对一群孩子喊了一声,滚远一点玩儿,别在门口吵闹。
有人推了小冬一下,回头一看,是小北。小冬说,小南呢?小冬指了一下说,在那。
小冬和小北朝小南走过去。小南也看到了他们,也朝他们走过来。
走近了,近得快要碰上了,同时伸出手臂,同时用力推,同时倒在了地上。小南个子高一点,力气也大一点,他一个人推小冬和小北,也能把他们推倒。
全都在了地上,都不会生气。刚下过雪,是软的,还是干净的。躺在上面,看着天空,他们都笑出了声音。
笑着笑着,在雪地上打起了滚儿。小冬想到了母亲说的话,还是跟着小北小南一块滚了起来。
起先是慢慢地动,不一会儿就快了起来。
不远处有一棵小树,小南说,看谁先滚到树跟前。
三个人差不多是同时滚到的。都说是自己先滚到的,说了一会不说了。抓起了地上的雪,捏成了雪球,朝另一群孩子扔过去。
这边有三个人,那边有十几个人,可三个人没有转身逃开。
大房子立在雪地间,土坯垒成的墙壁落不上雪,看起来又黑又黄。里边在开会,听不到里边的声音。不知道开的什么会,也没有打算知道。他们还是孩子,正在发生的许多事,都不会和他们有直接的关系。
玩了一天,累了,小冬早早躺倒睡着了。
再醒过来,看不到一点光亮,却听到说话的声音。母亲和父亲也躺下了,也熄了灯,可还没有睡着。
父亲说,真不想去修水库。
母亲说,马队长说,男人都要去。
父亲说,可他不去。
母亲说,他说连队得有一个领导镇守。
父亲说,都剩女人,镇守什么?
母亲说,还有孩子,得有个男人,有狼,听说还有土匪。
父亲说,土匪早就消灭了,没有了。
母亲说,一大早,你就要走了,快睡吧。
父亲说,这一走,至少得三个月,连春节都不让回。
母亲说,大家都这样,又不是光咱们。
不知怎么的,想尿尿了。小冬坐了起来。都睡在一个床上,小冬一坐起来,母亲知道了。母亲说,要尿尿了。
屋子里太黑,怕小冬摸不到尿盆边,母亲划着了一根火柴,把火柴朝上举起,让它多烧了一会。
尿完了,小冬刚回到床上,火柴灭了,又黑成一片。
接着再睡,没有马上睡着。父亲和母亲话没说完,还在说。
父亲说,柴火不多了,打算休息天去打,一去修水库,也打不成了。
母亲说,剩下的,还能烧十几天,休息了,我去打。
父亲说,这个活你没有干过。
母亲说,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力气活,不用学,只要舍得用力,就能干。
父亲说,真不想去修水库。
母亲说,不去可不行,马队长说,谁不去,就是落后分子,就开会斗争谁。
父亲说,也就是说说,哪敢真不去呀。
不说话了,有别的声音,还是父亲和母亲发出来的。还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可不是说话,只是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小冬听不出,也不会多想,只是还想睡觉。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爬犁子是一种运输工具,只是没有轮子,代替轮子的是两根木棍。贴地的一面刨平了,平得用手摸上去很光滑就行了。翘起的一头钻两个眼,穿上了麻绳,轻轻一拉就可以在冰雪上行进了。
家里有三个爬犁子,两个大的是父亲和母亲的,还有一个小的是小冬的。父母的爬犁子,主要是用来干活和打柴的,小冬的爬犁子主要是用来玩的。
地面上有了雪不会再化掉时,爬犁子就可以用上了。
冬天也要干活。干不了别的活,有一样活可以干,那就是把肥料运到地里去。
马车可以运,拖拉机可以运,但马车和拖拉机数量少,主要还是爬犁子运。爬犁子制作简单,马队长让木工班给每个人都做了一个。
小冬的爬犁子不是木工班的师傅做的。小冬缠着父亲做一个,父亲就给他做了一个。这不是个有难度的技术活,一般的人都可以做出来,只是做出的样子没有那么好看。
三个爬犁子放在门口的柴垛上,它们撂在一起。总是小冬的爬犁子放在上面,这样小冬要用爬犁子时,就不用费事去搬动大爬犁子了。
往地里运肥料时,规定的有任务。为了完成这些任务,很冷的天,父亲和母亲也会出一身汗。
汗的蒸气会在父亲的胡子上和母亲的头发上结成一层霜,让小冬头一眼差一点认不出他们是谁。
每次运肥收工回来,父母亲都说累得要死。
小冬从柴垛上把小爬犁子拿下来,拖着走到一个坡上。
在坡顶上,让爬犁子头朝着坡下面,再坐到了爬犁子上面,用手在地面上撑一下,给爬犁子一点力,爬犁子只要一动,就会顺势沿着坡面溜下去。
坡面越陡,爬犁子就会溜得越快,溜得越快,坐在爬犁子上的小冬,发出的尖叫就会越大。
小冬很少一个人来玩爬犁子,差不多每一次都是和小南小北一块来玩儿。
他们一块往下溜,看谁溜得快,看谁先溜到坡下面。
往往溜得太快的一个人,会把持不住爬犁子,让它翻掉,整个人从上面摔下来。
雪地不坚硬,就算摔下来,也不会摔坏什么地方。
吃过早饭,母亲进到了房子里,从床上卷起了一床被子,还有一床褥子,还有别的一些生活用品,全都塞进了一个大麻袋里。
父亲让小冬去把他的爬犁子拉过来。
母亲说,别让他去拉,他还小,拉不动。
父亲说,小什么,像他这么大,我都会干农活了。
小冬说,我可以。
说着,跑出了门,跑到了柴火垛跟前。
父亲的爬犁子在最下边,先把自己的小爬犁子取了下来,再取母亲的爬犁子,有点费劲。父亲跟了出来,看着他,不去帮他。
小冬涨红了脸,差一点摔倒,还是把它取了下来。
父亲拍了拍他的头,说,小混蛋,还行。
父亲这么骂,小冬不生气,相反,还有些高兴。
母亲走了出来,抱着大麻袋,放到了父亲的爬犁子上。
不远处,又传来钟声。
父亲说,我走了。
说着,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绳子,拖着爬犁子往前走。
母亲和小冬跟在了后边。
走到了连队中间的土坡上,父亲还往前走,小冬和母亲停了下来。
站在坡顶往下面看,可以看到有一百多个男人。每一个男人都拖着一个大爬犁子,每个大爬犁子都放着一个行李。
像是散落的羊只被人往一块赶着,不一会儿就被赶到了一条路上,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起来。
最前边的一个爬犁子上,还插着一面红旗,上面写着一行字。
下着小雪,没有刮风,旗子写的什么字,看不清楚。
小冬问母亲,他们为什么都拉着爬犁子。
母亲说,修水库要运土离不开爬犁子。
站在那里一直看,直到看不见父亲他们了。
过了一些天,母亲也拉起了爬犁子,要往远处走。
小冬看见了,问母亲干什么去。母亲说,柴火不够烧了,我要去拉柴火。
小冬说,我也去。
母亲看看小冬,没有说不行。
小冬就跟着母亲用爬犁子去拉柴火了。
有了柴火,外边再冷,屋子里也不会冷了。
靠着门口,立了一道墙。这道墙,叫火墙。用一种薄的土坯砌成,里边是空的。一头立着一个烟囱,从屋顶通出去,一头连着一个火炉子。
炉子里烧的是柴火,柴火烧出的火,会把火墙烧热。火墙热了,屋子里也就热了。
看到母亲,把一桶水放到了炉子上,又不停地往炉膛里塞柴火,小冬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走过来说,脱掉衣服,洗澡。
不敢不脱,有几次脱得慢了一点,母亲的巴掌就拍到了他的屁股上。
不是不愿意洗澡,是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洗澡。
到了夏天,小冬和小南还有小北,经常会跑到水渠和池塘里洗澡。他们不是鱼,可对水喜欢得不行,几乎是只要见到了水,就会跳下去洗一阵子。
知道小冬夏天是什么样子,在夏天,洗澡的事,母亲从来不管他。
冬天不一样了,所有的水渠和水塘都结了冰。小冬没有地方洗澡了,过不了几天,小冬的身上就散发一种酸臭味。
小冬自己闻不到,母亲可以闻到。小冬要是说,过几天再洗吧,母亲就说,你想臭死我呀。
家里有一个木头的卡盆,平常放到床底下,到了这个时候,母亲就一下子把它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从炉子里把木桶提下来,往卡盆里倒进去半桶,剩下半桶再放到了炉子上,继续烧。
母亲用手试了试卡盆里的水,觉得有些烫手,又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兑了进去。
回头看到小冬还没有把裤子脱下来,瞪了小冬一眼。小冬赶紧脱光了。
坐到了卡盆的热水里,小冬用不着动,只要坐着就行了。
母亲的两只手,像两块搓澡巾,把小冬身上的灰泥全搓了下来。
有时母亲的手用力大一些,让小冬觉得有些疼,他会叫几声。
他的叫声,母亲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听到,该怎么搓还是怎么搓。
母亲的手搓到了小冬的两腿之间,明显慢了下来,也没有再用那么大气力。
小冬没有觉得疼,可觉得比疼还有些难受。不知为什么,越来越不适应母亲用手搓洗他这个地方了。
可母亲偏偏在这个地方帮他很仔细地洗。说他拉完了屎,老擦不干净,只有这么好好洗,才能洗干净了。
小冬洗完了,躺到了床上。
这会儿,躺进被窝,小冬会觉得被窝里太暖和了,太舒服了。
母亲说,还不洗呢,你看,这水脏得都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母亲端起了卡盆,打开门,把水泼到了门外。
卡盆又放到了火墙边上。
火炉子上的半桶水全都倒进了卡盆里。
母亲脱光了衣服,也坐到了卡盆里。
母亲的身体有些大,坐进去时,把卡盆里的水差一点挤到了卡盆外边。
还有些部位,坐在水里边不方便洗,这时母亲就会站起来,或者弯下腰来洗。
小冬躺在被窝里,脑袋露在了外边,看着母亲洗澡。看了一会儿,小冬睡着了。
母亲生小冬时才二十一岁,这一年小冬八岁了。
吃过饭,放下碗,给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儿。
母亲说,外边那么冷,有什么可玩的。
小冬说,玩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着,起身跑出了门。
天再冷,也有玩的,就是黑天,也一样可以玩。冬天天黑得早,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不会这么早睡,都不想在屋子里呆着。
小冬跑出去玩了。
马队长也走出了门。他有老婆,可不用跟老婆说,他是队长。队长不管什么时候出门,都有理由。
男人们都去水库工地了,他更得多在营地里走走看看了。顺便去串串门,问问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
三个孩子都跑了出来。
一块伸手玩石头剪子布。输掉的一个,找一个地方藏起来,让赢了的去找。找到了,可以往输掉的一个屁股上踢一脚。
营地上一片房子,每一堵墙,都可以用来遮挡。每间房子前边的一垛柴火,它们大小高矮不一样,更容易藏身。
小冬输了,先躲到一间房子后边,听到了追过来的脚步声,又跑到了一垛柴火跟前,蹲在了柴草里。
不想被找到,小冬不时变换藏身地点,在房子和柴火垛间跑来跑去。
没有注意,撞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马队长。
有月光,认出了是马队长。马队长也认出了他。马队长说,你这个臭小子,不在家呆着,乱跑什么。
小冬没说什么,怕说话声,会把小北和小南引过来。
看了马队长一眼,没有理他,又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马队长站了一会儿,看着小冬没有影子了,再往前走。走过一排房子时,在有些门口看一眼,走了过去。有一些会走上前,敲一下门,里边的门开了。开门的人,一看是马队长,朝他笑起来,还会说,马队长,进来坐。
马队长会说,没事,串个门,看看。
开门的人接着会说,领导真好,谢谢领导关心。
多数的门,开了,并没有进去,只是站着说几句话,就又离开了。
走到了又一扇门前,停下了。
还是敲了门。门开了,里边的人没有让他进来坐,他却自己走了进来,坐到了一个木头凳子上。
这个开门的人是小冬的母亲。
她没有说让马队长坐,可马队长坐下来了。她还是高兴的样子,赶紧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水,端给了马队长。
小冬回到家里时,马队长不在了。
母亲的脸色不好看。
母亲狠狠地骂了他几句,骂他怎么不早点回来。
小冬觉得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回家,母亲从来没有骂过他。
到了另一个夜里,小冬又出去玩儿。母亲说要是看到了马队长,你就回家,你要是不回来,看我怎么揍你。
小冬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安排,可他答应了母亲。
真有两次遇到了马队长,真的跑回了家。
刚回到了家不一会儿,马队长就来敲门了。
敲开门,看到了小冬在家,马队长就没有进来坐,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马队长走了以后,母亲看着小冬,说,你要是还想出去玩儿,可以出去再玩一会儿。
母亲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林子并不远,晴天时,站在门口,可以看到它。
要走到林子里不容易,要过一道沟。夏天,沟变成了河,河上没有桥,过不去。只有到冬天了,河面结了冰,才可以过去。
过去是可以过去,也不好过。要过沟,得下两次沟,上两次沟。
头一次下沟上沟,是从家里走进林子,再一次下沟上沟,是从林子出来回家。
头一次下沟上沟,是空爬犁子,没有那么难。下沟时,小冬会坐到爬犁子上,不用使劲,爬犁子会自己往下滑。母亲得用手扯着,怕爬犁子滑得太快,把小冬摔着了。
爬犁子滑到了沟底,到了冰面上,小冬也不下来,还坐在上面。爬犁子在冰面上,变得轻了起来,母亲不费力就拉着爬犁子到了沟的另一边。
过了结了冰的河面,要上沟了,小冬从爬犁子上跳了下来。
再一次下沟上沟,爬犁子上装满了柴火。坡有些陡,母亲得扯着爬犁子,让它一点点往下滑,滑不好,爬犁子就会翻掉。这时,小冬也会扯着绳子,帮着母亲拖拽着爬犁子。
这一次上沟,是上大坡。一大爬犁子柴火,光是母亲和小冬拉不上去,要等一会儿,等到另外拉柴火的人,或者是过路的人来,帮助推一下,才能把爬犁子拉到沟上去。
小冬还是个孩子,不能当大人用。小冬要是大人,就不用别人帮忙了。
林子里长满了树,有许多老树。老树下边,落满了干枯的树枝,不用斧子砍,只要弯下腰去拾,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只是想要得多,也没有用,多到爬犁子装不下了,就不能要了。
柴火多,好拾,不用小冬动手,小冬就在林子里跑着玩。雪厚厚的一层,盖住了地面,看不到草,看不到花,看到了野兔子和小松鼠。
看到了,不光要看,还会去追,明知追不上,也要追。
追一会儿,听到母亲喊,让他回来。他不追了,回过身,慢慢朝母亲的叫声走去。
地上有雪,树上也有雪。大树上的雪,小冬没有办法。小树上的雪,小冬用手去晃树,一晃,树枝上的雪就站不住了,从树上落下来。
雪片小小的,轻轻的,往下落时,不会马上落下来,会在空中飘一会儿,看起来就像是下雪一样。
雪片在阳光里闪动,小冬眯起了眼睛去看。不眯起眼睛看,就会觉得有小刺扎他的眼皮子。
看到了一匹马,在树丛中走过。盯着看了一会儿,看到马背上坐了一个人。
这个人脸上长满了黑色的胡子,身上背了一支枪,马鞍子上还挂着一只野兔子。
这个人看到了小冬,扯了一下马缰绳,马站下了。他看了一会儿小冬儿,又扯了一下马缰绳,马又往前走了。
小冬看了一会儿,马和马背上的人不见了。
回到母亲身边,给母亲说,他看到了一个人。
母亲问他看到了一个什么人。
他说看到了一个男人。
母亲说,胡说八道,男人都去修水库了,哪里还会有男人。
小冬说,反正我看见了。
母亲和小冬拉着一爬犁子柴火从林子里走出来。
过沟时上不去沟。
母亲出了一身汗,冒出的热气,让她的头发结了一层白霜。
小冬也使出了全身力气,爬犁子还是上不去沟的大坡。
小冬想到了那个大胡子男人,想着他要是能来就好了。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母亲不相信有这个人。
等了一会儿,来了一个人,是马队长。他也骑着马,也拿着枪,可他脸上没有大胡子。
他把爬犁子的一根绳子拴到了马鞍子上,只是喊了一声,就把一爬犁子柴火拉到了坡上面。
马队长说,要不要让马车班给送一车柴火?
母亲说,不用。
马队长走了,骑着马走了。小冬问母亲,送柴火,咋不要?
母亲说,你小孩,知道个屁。
见到小北和小南,小冬说了在林子里看到的大胡子。
小北和小南问小冬那只野兔子是不是用枪打的。小冬说,肯定用的是枪。
小北和小南说,要是用枪,是可以听到枪声的。小冬说,没有听到枪声。
小北和小南就说,打野兔子可以不用枪,可以用铁丝套。
听小北和小南这么说,小冬也没有说不。他跟着父亲去套过兔子,生产队男人都会用铁丝下套子。冬天的营地里,经常能闻到某个家户里飘出的兔子的香味。
说到野兔子,三个孩子咽了口唾液。下了好几场雪了,可兔子肉还一次都没有吃到。不是没有野兔子,是套野兔子的都去修水库了。
小冬说,我们去套兔子吧。
小北和小南马上同意了。
男人去套兔子,爱把自己家的男孩子带上,男孩子也喜欢跟着去。小冬没有亲手下过套子,可父亲下套子时,在旁边看过。
兔子套用细铁丝做成,一头绾一个活扣,另一头从活扣穿过,固定在小树上。
夏天套不成兔子,只能冬天套。地面的雪,厚到了能把兔子埋住,兔子就没办法乱跑,只能顺着走出来的道跑。
兔子套挂在家里的木棚里,踩着一个小板凳取下来。
三个孩子一共拿了十几个套子,来到了营地周边的林带里。
林带里分布着许多的窄窄的兔子道,像网一样。
看大人下过兔子套,自己下,是头一次。小冬说,各人下各人的,看谁的兔子套先能套到兔子。
在林子里分散开来,找下兔子套的地方。套子离地面该有多高,不知道,只好去想兔子跑起来的样子。
下午去下套子,睡一夜,早上去收套子。要早点去,去晚了,就算套子套住了兔子,也可能会让别人给拿走了。冬天,好多人都会去套兔子,用来改善生活。
也怪,以往早上睡懒觉,母亲叫,都醒不过来,这一阵子不一样了,天刚有一点亮,自己就醒了。小北和小南也是这样。说好了在什么地方集合,都准时得很,不会迟到。
每次走向下了兔子套的林带,都想着肯定会套到兔子了,可差不多每次都会落空。兔子套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兔子就直接钻过去了,小了就会被兔子碰到一边了。并且还要高矮合适,差一点都不行。
连着一个多月,早早起来去收兔子套,只有一次没有白跑,有一只兔子被套住了。是小冬下的套子套住的。小冬得意得不行。不过,他没有把套上的兔子自己拿回家,他说,咱们把它吃掉吧。
小北回去拿了一点盐,小南回去拿了一点辣面子。跑到野地里,架起了一堆火。用刀把这只野兔子剥了皮,割成了几大块,串在红柳枝上,烤到了火上。
都说,兔子肉太好吃了。
从这以后,三个孩子再也没有套上过一只兔子。
出门,往天上看,看到大太阳。母亲说,好天气。
到了冬天,每过个十天,马队长会给大家放一天假,让大家去捡拾柴火。天气实在太冷,炉子的火不能停,需要的柴火多。一次用爬犁子拉回来的柴火,省着烧,也不能连着烧十天。
母亲拉着爬犁子往林子方向走,小冬跟在身边。
小冬可以不去,可他想去。不是想给家里多弄点柴火,是觉得林子里好玩,比在家里呆着有意思。
林子大,柴火多,不用太费事,就能捡拾到一大堆。
往爬犁子上装柴禾,要费一点事。想要多装一点,就要一根根摆整齐,柴火之间留有的空隙越小越少越好。还要注意,把粗一点重一点的柴火摆在下边,这样重心就不会高了。拉得柴火多,爬犁子走起来,还不会乱晃。
母亲教小冬怎么装柴禾。这个活要会干,小冬再大一些,会让他自己到林子来拉柴火的。
小冬帮着母亲把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柴火往爬犁子上放,有些使劲,小脸变得有些涨红,鼻尖处,沁出了几粒汗。
柴火还没有完全装好,天上的太阳没有了。
一下子没有的,大片灰黑的云涌了过来,把它完全吞没了。
那么大太阳,一下子没有了。母亲和小冬没有想到,抬起头看了一会儿,母亲说,快走吧。
还剩了一点柴火,还没有装上爬犁子,母亲不让装了。把装好的柴火,用麻绳横竖交叉勒上了几道,拉起爬犁子就往林子外边走。
走了没有多远,离林子外边至少还有两千多米,天空飘起了雪花。不是几朵,而是无数朵。全落下时,把什么都遮住了。在母亲和小冬眼前,扯起了一道雪的幕布,除了眼皮子底下的东西,还能看见一些外,稍远一点的东西,全都看不见了。
这还不算,同时,还刮起了大风。风雪同时吹过来,让母亲和小冬想把眼睛睁开都变得困难。
没有了太阳,只有大雪大风,让母亲和小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走了不知有多久,还没有走出林子。母亲知道走错了路,走错了方向。
母亲把爬犁子上的柴火卸了下来。这会儿,有没有柴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走出林子,回到营地。
每年冬天,在这片戈壁滩上,都会有人冻死在暴风雪中。
原来的地面就有一层雪,又下了这么大雪,雪就更厚了,双脚陷在里边,再拔出来,变得有些不容易了。
小冬个子小,腿短,没法在厚雪里走了,母亲让他坐到爬犁子上。
母亲拉着爬犁子走了不知有多久,再也走不动了,一下子趴到了雪地上。
小冬爬到了母亲身边,看着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母亲,急得大哭了起来。
小冬的哭声,又尖又利,像刀子一样,在林子里,在暴风雪里胡扎乱飞。
小冬的哭声让母亲醒了过来,她抱住了小冬,想起来许多来自暴风雪的传说,有一串泪珠从母亲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母亲知道应该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可她真的没有一点气力了。
母亲想起了那个正在远处修水库的男人,她低低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太多的雪片被大风吹过来,它们变得很凶恶,像是急于要完成一个任务,不停地掩埋着母亲和小冬。
很快,大雪就要把母亲和小冬埋起来了。
木头的小屋很小,立在许多树中间,不注意看,看不出来。到了冬季,差不多整个都被雪盖住了。
木屋中间有盆木炭火,上面吊了一口铁锅。铁锅可以烧水,也可以煮肉煮饭。
没有床,靠墙的一边铺了个很大的狼皮褥子,可以在上面坐,也可以在上面睡觉。
母亲靠着木头的墙,坐在狼皮褥子上,身上盖了一件羊皮大衣。小冬半躺在母亲怀里。
炭火盆里的火,闪动着时高时低的火苗,把小屋里弄得很亮,也很暖和。
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坐在火盆旁边,不断地往火堆中添加着干柴。铁锅里发出汤水翻滚的声响,能闻到飘散开来的肉的香味儿。
过了一会儿,男人掀开了锅盖,用一个大木碗盛了汤和肉,端到了母亲跟前。
母亲接了过来。男人又递过了一个木勺。
母亲舀了一勺汤,自己没有喝,放到了小冬的嘴边。
男人说,有肉,多吃两块,是野羊肉,煮烂了。
能记住的只有大风大雪,还有最后那一会儿,刺透了骨子的寒冷,再什么都不记得了。
母亲说,咋回事?
男人说,孩子哭,我听到了。
母亲说,你是谁?
男人说,打猎的。
母亲说,你咋没去修水库?
男人说,我是别的单位的。
母亲说,没有你,我们娘俩活不了。
男人说,得谢老天,是老天不让你们死。
母亲说,什么老天呀,还是你。
喝了肉汤,吃了肉,才发现身上只有汗衫,棉衣棉裤放在火堆边。
母亲愣了一下。
男人说,全结了冰,得烤一烤才能穿。
母亲起身,也坐到火堆边,拿起棉衣棉裤撑开了,面向炭火。
汗衫很薄,显出母亲的胸又高又鼓。
小冬跟着过来,坐到母亲身边。
小冬说,见过你,上一次。
男人说,我也见过你,这么说,我们是老朋友了。
说着,男人摸了摸小冬的头。
暴风雪到了天黑透了才停下来。
大胡子男人送小冬和母亲回家。
一匹马上坐上了三个人,大胡子男人坐在中间,小冬坐在男人的前边,母亲坐在了男人的身后。
爬犁子拴到了马鞍子上,上面放了一捆柴火。大胡子男人的木屋前,有一大垛劈柴,他送了一捆给母亲。
穿过营地时,没有遇到一个人,也没有看到一个窗子是亮的,都睡着了。
小冬太瞌睡了,一进屋子,连衣服都没有脱,就栽倒在了床上,像死一样睡了过去。
大胡子男人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家里的柴火眼看不多了,快烧完了,大胡子男人就来了。
白天他不来,都是晚上来,骑着马来,马拖着爬犁子,爬犁子上放着一捆柴火。
不但送柴火,还有野兔子和野鸡。
小冬就要睡觉了,看到大胡子男人来了,会爬起来,去摸挎在他肩头的那杆枪。
男人把枪取下来,拉出枪栓,取出子弹,再把枪给小冬玩。小冬也有枪,是木头的,用刀子削出来的,没有真枪这么大,也没有这么沉。
喜欢枪,想多玩一会儿,可瞌睡虫不让他玩了,他只好睡觉了。
小冬睡了。
大胡子男人说要走,母亲说,吃点东西再走。
一会儿,小木桌子上,摆上了花生米,还有凉拌的萝卜丝。
取出了一瓶子高粱烧酒,也一块摆上了。
看到了烧酒,男人的眼睛亮了。
父亲爱喝酒,喝了酒,父亲变了一个人,乱骂人,还打人。母亲总是把父亲买回来的酒藏起来,不给他喝。
这个男人不一样,不知他喝了酒会是什么样子,可想让他喝。不但让他喝,母亲还陪着他喝,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不管干什么事,人多了才有趣,喝酒也一样。
瓶子里的酒,是剩下的酒,只有小半瓶子,喝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喝完了。
喝完了,男人站起身要走,带起的风,把桌子上的小油灯给吹灭了。
没有了灯光,屋子里也不黑,外面的月亮大,月光透过窗子涌进来,看什么都能看见。
男人掏出火柴要点灯,母亲说不用了。
母亲的手碰到了男人的手。
两只手像两块磁铁,吸在了一起。
想一下子把它们分开,实在太难了。
有多难,小冬不知道,因为小冬睡着了。
早上,母亲做好了饭,喊小冬起床。
嫌小冬穿衣服不利索,母亲帮着小冬穿。
小冬看到母亲的样子有些变了,头发黑得像涂了油,脸蛋子不但光滑了起来,还透出了些红晕。
小冬盯着母亲看。
母亲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小冬说,娘,你真好看。
母亲下地干活去了。
小冬又和小北小南凑到一起玩儿。他们把纸叠成三角形或四方形,放在地上,互相打,谁把对方的三角或四角打翻了,谁就赢了。
小冬说,我摸到真枪了。
小北小南说,真的,在哪里摸到的?
小冬说,不告诉你们。
小北小南说,真小气。
天又黑了,母亲回来了。做晚饭时,母亲炸了花生米,还红烧了野味。
还有别的菜,也都做好了,没有全吃,剩了一些,放到了一边。
小冬看到了,也没有问。也用不着问,母亲什么都可以做,用不着他来管。不过,他知道,母亲这么做了以后,这个夜里,一定可以看到那个大胡子男人。
已经好几次是这样的情况了,小冬记住了。
吃过了饭,母亲还会做些平常晚上不做的事。比如说,会用热水洗一个脸,在脸上抹上雪花膏,还有用梳子把头发梳得齐整光洁。
只是做完了这些事,还会和以往一样,把小木桌放到床上,点亮油灯,盘腿坐下,边做着针线活,边哼着家乡的民谣,或者给小冬讲一些很老的故事。
只是,哼着歌时,或者讲故事时,会突然停下来,支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小冬忍不住会问,大胡子叔叔怎么还不来?
母亲就问,你也喜欢他来?
小冬说,他有枪,还可以有肉吃。
母亲说,别给别人说,大胡子叔叔来过。
小冬说,我不说。
母亲说,你爹回来了,也不要给他说。
小冬说,嗯,我不说。
门外传来了马蹄的声响,母亲扔掉了手中的针线活,从床上跳下来。
母亲腰肢灵活,脸上的笑意,流来荡去。
门开了,母亲走了出去。门半开着,小冬可以看到门外边。
小冬看到大胡子从马背上跳下来。他肩上挎着猎枪,手里提着野味。
小冬跑过去,扑到了大胡子的怀里。
大胡子叔叔亲一下他的脸,把猎枪取下来,让他拿着玩,同时把野味递给了母亲。
这一段日子,小冬高兴母亲也高兴。
好像父亲没有去修水库时,家里也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家里不缺柴火了,到了休息天,母亲还要去林子拉柴火。
母亲不让小冬跟着。
不让跟,小冬就不跟。也不用为母亲担心,知道大胡子叔叔在林子里,有什么事,大胡子叔叔会帮母亲。
母亲去得有些早,回来得有些晚,爬犁子上的柴火很大一垛。
可母亲的样子,一点也不累。
一张脸红扑扑的,像秋天的苹果一个样。
只是这样的日子,在两个月后没有了。
两个月后,屋顶上的雪开始融化了,不停地有水珠从屋檐处滴落下来。
路上的冰和雪看不到了,露出了褐色的泥土。
不能再用爬犁子拉柴火了。
就在这个时候的一天下午,修水库的人回来了。
夜里,小冬听到了母亲和父亲吵架。
早上,小冬看到了母亲的脸色很难看,小冬不由得也有些难过。
小冬想,爹要是不回来该有多好啊。
春天的太阳好,小冬和母亲坐在门口晒太阳。
往远处看,能看到那片树林子,看不清楚,能看到模模糊糊一大片。
一群骑马的人,全挎着枪,从小冬和母亲面前飞奔过去,马蹄溅起的泥点子,有几点落到了小冬身上。
他们消失在了远处那片树林子的影子里。
过了许久,从树林子方向传来了一阵枪声。
离得远,枪声听起来并不大,可母亲的身子还是被震得晃了一下。这一晃被靠着母亲而坐的小冬感觉到了。
父亲回来说,林子里有一个大胡子男人被打死了。
小冬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打死他?他那么好。
父亲说,他是个土匪,不肯投降,只能把他打死了。
母亲听了,一句话没有说,只是脸上的红晕一点也没有了。
小冬还不明白生和死的意思,可他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下雪了,初春也会下雪,只是下到地上,就化掉了。
没有了雪的大地,看上去一点也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