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彼得·施塔姆著安娅译
周边深壕
[瑞士]彼得·施塔姆著安娅译
彼得·施塔姆,1963年生于瑞士魏因费尔登,早年曾学习过商业,后进入大学学习英语语言文学、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1990年起开始写作。目前已出版长篇小说《阿格尼丝》(1998)、《恍惚的风景》(2001)、《这样的一天》(2007),短篇小说集《薄冰》(1999)、《弃园》(2003)、《我们飞翔》(2009)等。文笔散淡而细致入微。
肯尼迪医生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盯着我。生,他说,并非死的对立面,它们是同一的。
“我们由死而生,又回到死。就像走进一个房间再走出去。”
这当然很无聊,他说,人人都知道,身体是由无机组织构成的,而非任何一种材料在那里面生长或消亡。这我们在学校里就知道了,却又把它忘掉,去相信什么无稽之谈。我向着乐师们望过去,他们在酒馆中央围成一圈聊天。这个或那个乐手不时奏出一串音,有时第二个又插进来,但旋律总是又消失在人们嘈杂的交谈声中。这个酒馆的地址是泰瑞告诉我的,我几天前在街上偶然遇到他。当时我迷了路,向他打听,他陪着我走了一段。我们谈起了音乐,他就向我推荐了这个社区中心。他说,那里演奏的是正宗的爱尔兰音乐,每个拿乐器的人都会跟着演奏。他有时也在这儿唱唱歌。他还会画画,会写诗。如果我去,他会送给我一首他写的诗。分手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泰瑞·麦克奥雷,家系学者。名片是塑料的,字烫在上面。我看过之后,泰瑞向我伸出手,于是我把名片还给了他。
我很早就来到了中心,在这栋房子里四下看了看。有一个房间里,两个年轻男人面对面坐着弹吉他,另一个房间里,一个老人和几个孩子在练习唱歌。黑板上写着盖尔语的歌词,可是老人跟孩子们说的是英语。
“你们在学唱歌的时候一定要提出问题,并且给出答案。”他说。
房间后排坐着几个大人,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所有的房门都是敞开的,在走廊里可以听到混在一起的乐声,不知哪里有一面鼓在敲。
我走进酒吧。乐师们一个接一个进来了,有十几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拿出乐器,小提琴、吉他、六孔小笛和下鼓。一个男人用他的小提琴定音,一个女人吹了几下笛子,其他乐手在说笑。后来,肯尼迪医生就坐到我旁边来了,其实还有其他的空桌子。我本来想安静一下,可是他一坐下就跟我搭讪起来了。他介绍了自己,我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之后我就没说什么,而肯尼迪医生一会儿说说这,一会儿说说那。
泰瑞进来了,在吧台前面坐下。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可是他没理我,好像没看见我。他要了一杯菠萝汁。肯尼迪医生问我认不认识泰瑞,又说他是个可怜的家伙,一个研究家系的人。他原本在一家地毯厂上班,可他总是出事故,最后人家只得解雇他,现在他没有工作,靠福利金过日子。
“以前他唱歌很好,也是本地最好的吹笛手,还在什么比赛当中拿过第一名。”
后来医生就开始大骂爱尔兰和爱尔兰人。他说,近亲结婚是一件恶心的事,造成了社会的不稳定,失业现象,宗教狂,酗酒。为给这个地方带来新鲜血液,他还真的为了这个缘由去了一趟德国,去寻找一个女人,为他的孩子找一个母亲。他的德国妻子是个路德派教徒,跟那个宗教改革者还沾点亲。
在谈话当中,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了。肯尼迪医生刚刚说到他有三个女儿,在突然到来的静默里,这句话就显得声音特别大。有几个客人笑了起来,向我们这边看了看,然后大家又谈起话来了。
医生说,我们所在的这个酒馆,以前是个消防中心,后来又变成只许说盖尔语的社区中心,真荒唐。现在总算对所有人开放了。他问我是从哪儿来的,又说瑞士很漂亮,那里的人们都是混杂在一起的,不像这里。
后来泰瑞开始唱歌,几个乐手给他伴奏。但是他唱得并不好,乐手们不耐烦起来,伴奏的速度加快了,跑到歌声前面去了。泰瑞的嘴不利落了,歌词唱得颠三倒四。有几个听众鼓起掌来,直到他举起双手闭口不唱为止。
我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啤酒。回来之后,肯尼迪医生问我还要在这个国家待多久,并且表示我应该去他家做一次客,他家常常招待外国客人。他问我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并给了我地址,然后站了起来。我仍然坐在那里。
第二天晚上,我到肯尼迪医生家里去。他的房子在城边的一个小山坡上。我搭了一辆公共汽车,它穿过贫民区,越过一片草地。医生家所在的那块地被一圈高高的砖墙围着,雕花铁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深壕。我按了铃。在铃声中,门开了。我穿过花园,向房子走去,医生迎面走来。他跟我握了手,又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好像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我的妻子和女儿都很兴奋呢。”他说着便带着我走向一座有点低矮的白色木屋,大门前铺着一块绣着金鱼的地毯。我们走进去,走廊里站着四个女人。
“这是我的凯茜,”医生说,“我的小猫咪。这是我的三个女儿,黛丝蕾、埃米莉、格温。”我握了四只手。医生在说着什么,但是我的眼睛无法从那三姐妹身上挪开。她们三个很像,都在三十岁左右,一样高,一样苗条。她们的脸都是苍白的,表情严肃,但随时准备着绽放出一个迅速的微笑。她们都是长发,黛丝蕾和格温的头发是栗色的,埃米莉的闪着红色的微光。三个人都穿着紧身的裙子和旧式的衬衣,薄羊毛袜。肯尼迪医生问我喜不喜欢他的三个女儿,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三姐妹都很漂亮,但美丽一经复制就会显得荒诞。
“她们都那么完美,是不是?”医生说着带我走进客厅,桌子已经摆好了。
在酒吧的时候,肯尼迪医生曾对我说,他的妻子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再说说德语。但是在整个晚餐的过程中,她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她是用德语跟我打招呼的,但是带着很重的英语口音。我无法想象她曾经是个德国女人。我问她是在哪儿长大的,她说在东部,然后又回到了英语。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医生一直在谈论政治和宗教。他是新教徒。我问他他的名字是不是纯粹的爱尔兰名字。他耸了耸肩。那三个女儿和她们的妈妈一样寡言少语,但她们都很细心。我看她们一眼,她们就会微笑一下,给我倒葡萄酒,或者,如果我的盘子空了,就把大碗递过来。有一次我问格温,住在城外会不会感觉很孤独,她说,她们都爱这座房子,而且屋里有很多事情可做。她问我想不想去看看花园?
“明天再给我们的客人看吧。”医生说。
“花园是格温的地盘,”他说,“黛丝蕾擅长的是算账,她管家,使得家里总有足够的钱用。埃米莉吗?埃米莉是最聪明的,是我最喜爱的孩子。她读了很多书,还写作,搞音乐,画画。”
“我们的艺术家,”医生说,几个女人都微笑点头。“也许她会给您看看她的画夹。不过不是在今天晚上。”
吃过饭后,三姐妹收拾餐具,肯尼迪医生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我们坐在皮沙发上,他倒了威士忌,又递给我一支雪茄。他又谈起了政治,还给我讲他在医院的工作。他是外科医生,治膝伤的专家。他说起贫民区是怎样“自我管理”的。
“如果一个人染上了毒瘾,或是偷了汽车,或是干了其他什么违法的事,他们就会叫他在某个规定的时间到某个规定的地点去,向他的膝盖开一枪。如果他不肯去,那么他的全家就会被赶出这个城市。”
这是很愚蠢的,毫无用处,也很恶劣,医生说。他摇了摇头,倒了一杯威士忌。房子里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拉小提琴。“是埃米莉。”肯尼迪医生说,侧耳倾听着。一个微笑使得他的脸灿烂了。
黛丝蕾进来了。她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医生的头向她一摆,挑起了眉毛。
“您在我们家很受欢迎呢,”他说,“我们都会很高兴的。”
后来他问起我的家庭情况,是在哪里长大的。我朝着黛丝蕾的方向看过去。她微笑了一下,垂下眼睛,又翻起她的书来。医生问我是不是经常生病,又说我很健康,他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又问我爷爷奶奶有多大岁数了,家里有没有遗传病史,比如精神病,我笑了起来。
“因为我的职业嘛。”医生说,又满满地倒了两杯酒。
“只要您不给我抽血就行……”
“干吗不抽?”他微笑着说,“干吗不呢?”
我很不习惯喝威士忌,觉得有些头晕。医生说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可以在他家过夜,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黛丝蕾会照顾您的,”他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晚安。”
片刻之前,音乐声已经停了下来。当我跟黛丝蕾一起走到走廊里的时候,我听见医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来房子里就完全安静下来了。黛丝蕾说,大家都已经上床了,在深壕的日子是被工作填满的,每一天都是早早地开始,早早地结束。她领着我走进客房,消失了一会儿,再出现的时候拿着一条毛巾、一双拖鞋和一把牙刷。她说,她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和愿望,尽管去敲她的门,她睡觉是很轻的。
我进了浴室。出来的时候,我的房间里站着黛丝蕾。她穿着一件浴袍,把床罩取了下来,把床单卷了上去。她手里拿着一杯水。她问我需要不需要热水瓶,暖气开得够不够足,要不要拉上窗帘?我向她道了谢,说这里什么都有。她把水放在床头桌上,仍然站在床边。
“我想给你盖被子。”她说。
我失声笑了,她也笑了。但是当我钻进被窝的时候,她真的给我盖上了被子。
“如果你是我的兄弟,”她说,“我会吻你的。”
我很早就醒来了。整个房子里已经有了动静。我又睡着了。九点以后,我走进了厨房,格温正在洗餐具。她给我摆好餐具,说早饭后她带我去看看花园。父亲陪着母亲进城了,黛丝蕾到办公室去了。吃饭的时候,我又听见了小提琴声,轻柔而忧伤的乐曲。
“是不是很美?”格温说,“这音乐,这房子,这一切?”
“你一定要在春天的时候再来一次。”她带着我穿过花园的时候这样说。她给我看一丛丛的绣球花、丁香花和木槿,这些都是让她引以为傲的。她给我讲她的养植成果和她赚来的钱。她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有时一边说着话,一边弯下腰去,剪掉一只蜗牛,又看着它的身体怎样由于淌着黏液的伤口而蜷曲起来。她说,在她的想象中,天堂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上帝的花园,神们在里面经营着它,爱护着它。
“一种只有花朵的生活,”她说,“总在花园里,无论冬夏,在这里面工作。”
当我在前一天晚上到来的时候,刮着一阵风,但是花园里的空气却是宁静的,凝滞的。天空是灰色的,光线是晦暗的,仿佛透过一层薄膜落在我们身上。
格温拉起我的手,说她要给我看一点东西。她拉着我走到院子边上的一片小树林旁。有一棵橡树,它的叶子很奇怪,像蜡做的一样。树下是陷进泥土里的斑驳的石碑。“我的祖父母,”她说,“这里是他们出生的地方,也是他们死去的地方。他们两个是同一天离世的。”格温跪了下来,用手抚摸着石碑。
我的心爱,如果你躺在坟墓里
在黑暗的坟墓里
我会下来到你身边
偎依着你
格温是用德语念这几句诗的,一开始我根本没注意到。我请她再念一遍。
“我们的母亲经常教我们背诗,”她说,“多美啊。痛苦与爱情。”
祖父母是在同一天去世的,她又说了一遍。他们非常相爱。葬礼变成了一次快乐的聚会。我跪下来,读着石碑上的字迹。我很费力地认出那两个名字,他们的出生年份已经模糊不清了,而卒年的数字是一八八□。
“如果他们在一百多年前就去世了,他们怎么可能是你的祖父母呢?”我说,“你怎么会记得葬礼的情况呢?”
但是格温已经没了踪影。我听到树丛间一阵簌簌的声音,站起身来,走进那片小树林。格温走在我前面,有时我能看到她在树与树之间的影子。当我追上她的时候,她靠在高高的院墙上。她说:“我是山谷里的百合,你是苹果树。”
她笑了,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一直到我躲开她的目光。她离开墙,向着房子的方向走去,背着手。我跟她保持着一点距离,跟着她。在玫瑰花圃边上,她说让我进去,她还有事要做。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轻柔的琴声,总是同样的音阶。我走进厨房,倒了一杯咖啡。乐声停了下来,一会儿又开始了。这个旋律我曾听到过,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我随着乐声,向着一扇门走去。乐声相当近了,当我敲门的时候,乐声中断了,静静的片刻过去之后,门开了。
“我在等你。”埃米莉说,让我进去。
“这是一首什么歌?”我问。
“我是随便拉的,”她说,“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她用琴弓指了指沙发。我坐了下来,埃米莉又开始拉琴。她的表情是全神贯注的,是认真的。音乐很美。这曲调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我常常发现某一段是熟悉的,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弹到一段旋律,埃米莉停住了,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收尾,一直也没想出来,她只得不停地拉下去。她演奏它只是为了找到一个结尾。她会梦到它,经常。
“我在花园里走着。我听到了这首歌,它没有停下来。我听到过这个调子,但是没听到过结尾。我在花园里寻找。后来我父亲找到了我,拿走了我的大衣。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找不到它了。”
埃米莉在沙发上挨着我坐下。她低头看着琴,像抱着一个孩子似地把它搂在怀里。她仰着头,就像在仔细听着什么。我问她,是不是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她缓缓地摇头,说:“我已经脱掉了我的裙子,我怎样才能穿上它?”
她烦躁地将小提琴甩到一边,说:“我们应该到哪里去呢?”
我问她能不能让我看看她的画。她摇了摇头。
“等你再来的时候吧。”她说。
我说:“我现在就要走了。”
“我不会把你送到大门口的。”她说,跟我一起站了起来。我以为她会亲吻我的脸颊,可她只在我的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就把我推出了门。当我穿过这所房子的时候,我听到埃米莉又拉起琴来,又拉起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那个忧伤的调子,那个我依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的调子。
我走出房子,穿过花园,到处都没有格温的影子。大门锁着,我爬了上去,当我跳到大街上的时候,感到一阵轻松。我不想等公共汽车,便走下了山坡。早上的天空乌云密布,现在刮着强劲的风,驱赶着空中不断出现的乌云,街边的树剧烈地摇动着,仿佛想要脱离泥土,东边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当我快走到山脚下的时候,迎面来了一辆白色的老梅塞德斯,它在我身边停住了。肯尼迪医生坐在驾驶座上,摇下了窗子。
“您这就走了?”他问,“谁送您出来的?”
他说我可以住在他家。我说我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所有的东西都在旅馆里。他说,他可以开车送我去取行李,然后再回来。他打开车门,我上了车。
进城的路上开始下雨。我向肯尼迪问起他家花园里那座坟。他说他也不知道埋在那里的是什么人。他是在三十年前买下那块地的。在盖房子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块石碑。他说他对死人不感兴趣。后来,他问我最喜欢他的哪一个女儿。我说,三个都很漂亮。
“是啊,她们都很漂亮,”他说,“可是您必须挑一个呀。我们大家都会非常幸福的。”
我们穿过一片全是简陋木屋的居住区。孩子们在街边玩耍,一个小吃摊前站着几个男人,手里拿着啤酒罐,朝我们看过来。我问医生这里是天主教区还是新教区。他说,宗教在这里算什么呢,苦难到处都是一样的,和幸福一样。他又说,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恶心。我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考虑到搬走。他说,他在房子周围盖了院墙。他会注意着谁走进他的花园。他又问了一次是谁送我出来的。他看着我。
“我是爬门出来的。”我说。
医生的脸变得毫无表情了,一副很累的样子。他沉默了,把视线投到街上。到了旅馆门口,他停下了,说他会在车里等着我。
我走进我的房间,收拾东西。我想着自己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和还想看的一切。我向窗外望去,白色的梅塞德斯停在门前,雨已经停了,医生下了车,沿着人行道走来走去。他抽着烟,仿佛很不耐烦的样子。
我收拾好了东西,但是没有下楼。我站在窗前往外看。医生还在走来走去,他把烟蒂扔到路上,又点起了一支烟。他抬起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但是没有看到窗帘后的我。他等了将近半个小时,然后上了老梅塞德斯,绝尘而去。
我回想着认识肯尼迪医生的那个晚上。在他走后,我独自坐在桌前。我喝啤酒,等待着,并不知道在等什么。在喧闹声中,出现了一个曲调。一个乐手已经开始演奏了,其他人开始和奏。客人的说话声低下去,渐渐的,完全安静了。
音乐是悲哀的,也是欢快的,是忧伤的,也是动人的,充满力量的。它充满了这个空间,无休无止。年轻的乐手们还是孩子,不知何时收拾起他们的乐器,离开了,但是其他人还在演奏,总有人加入进来,填满那个圈子里出现的空缺。鼓手离开的时候把鼓递给了泰瑞,现在他也演奏起来了,一开始是羞怯的,后来越来越坚定。我认出了乐手中的一个老人,就是他和孩子们一起唱过歌。他拉小提琴,脸非常严肃。
我站在旅馆的窗前向外看。空中有云飘过,迅捷,总在变幻着形状。它们向着西方飘去,飘到岛的上空,飘到了大西洋上。我站了很久,想着音乐、老人和他跟孩子们说的话。你们一定要提出问题,要给出答案。问和答,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