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宗元与陶渊明读书、饮酒的风神之异

董灵超(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 541006)

论柳宗元与陶渊明读书、饮酒的风神之异

董灵超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 541006)

分析了柳宗元诗作《读书》《饮酒》与陶渊明《读山海经》组诗、《饮酒》组诗不同的创作特征，指出他们的诗作在写作形式、抒写内容、格调、情怀方面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但其内在风神却有很大差异。认为柳宗元诗比陶渊明诗潇洒冲淡，但缺少陶渊明那种相对超脱基础上的真旷达。

柳宗元;陶渊明;风神之异

曾季貍曰:“柳子厚《觉衰》《读书》二诗，萧散简逸，秾纤合度，置之渊明集中，不复可辨。予尝三复其诗。”[1]121曾吉甫曰:“《饮酒》诗绝似渊明。”[1]256而蒋之翘却说:“陶诗人信不可学。子厚《读书》《饮酒》二首，不知如何费许多力气摹仿，终是自做自家诗耳。论者遂以逼真渊明，不特不知陶，并不知柳矣。”[1]256

于三家之论，本人更倾向于蒋之翘的观点。将柳宗元的《读书》《饮酒》与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组诗、《饮酒》组诗细加比较，不难发现:虽同为读书、饮酒，然陶渊明诗的主体基调是对黑暗现实的彻底否决，表现的是与仕宦决然决裂的归隐思想;柳宗元诗的主体基调是渴求再被朝廷重用、施展政治抱负的忧愤情怀;陶诗多出几分离世超俗的恬淡，柳诗别有几重进取无门的感伤。

曾季貍、曾吉甫之所以认为柳宗元《读书》《饮酒》诗“似渊明”，亦因二人诗作确有共同之处。

一、柳宗元《读书》《饮酒》与陶渊明《读山海经》《饮酒》的共同点

刘熙载《艺概》言:“五言质，七言文;五言亲，七言尊。”“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挥霍。”“字少者含蓄，字多者发扬也。”[2]贺裳《载酒园诗话》也说:“柳(宗元)五言诗犹能强自排遣，七言则满纸涕泪。”[1]460采用怎样的诗体形式抒发情志，在古人相当考究。

柳宗元的《读书》《饮酒》作于他初次被贬永州之时，其诗体形式为五言古诗。较之他多作于柳州“满纸涕泪”的七言诗，情感表达雅淡含蓄，表现出平淡而味醇的特点。于此，柳宗元是有自觉追求的。他自言:“不安唐古气堂堂，五言直逼华子冈。后人未识仪曹旨，只与时贤较短长。”[3]470《华子冈》是盛唐山水田园派裴迪所作的五言绝句，笔墨疏淡，意蕴超远。柳宗元坦率地表明他对前人此类诗风的赞许与学习。正如刘克庄之论:“陶、柳诗率含蓄不尽。……诗人自渊明没，雅道几熄，当一世竞作唐诗之时，独为古体以矫之。未尝学陶和陶，集中五言凡十数篇，杂之陶集有未易辨者。”[1]451独为古体，回复雅道，正是柳宗元不流时俗的主体选择。他的五言古诗，包括《读书》《饮酒》之所以“萧散简逸，秾纤合度”，表现与陶渊明诗作风格相近，也正是这种努力追求的结果。

其《读书》《饮酒》与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组诗、《饮酒》组诗在抒写内容方面，也有相近之处。就诗作内容论，书和酒均是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在仕途失意或弃绝官场的日子里，诗、酒更成为慰藉他们孤独心境的精神寄托。

正如柳宗元所言:“今旦少愉乐，起坐开清樽。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饮酒》)“幽沉谢世事，俯默窥唐虞。……竟夕谁与言，但与竹素俱。”(《读书》)酒可以为他驱忧烦，慰藉他不快的心情;书可以为他解孤独，成为他心灵相通的朋友。

陶渊明更几乎须臾不离诗酒。他在《饮酒》诗小序中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他不但创作了20首《饮酒》诗表达与酒的亲密感情，在其他诗作中也频频提到酒:“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读山海经(五)》)“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止酒》)“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酒成为他排遣人生失意的旷世知音。同样，他的生活中除了酒外，也离不开书:“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一)》)“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读山海经(二)》)

柳宗元《读书》《饮酒》诗的情怀格调也与陶诗有相近之处。柳宗元饮酒“为我驱忧烦。”(《饮酒》)陶渊明饮酒因“余闲居寡欢。”(《饮酒》小序)二人都是不快乐的;柳宗元读书是“竟夕谁与言，但与竹素俱。”(《读书》)陶渊明读书是“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读山海经(一)》)二人都是孤独的;柳宗元道“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饮酒》)陶渊明道“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十五)》)二人都是以酒来消释痛苦的;柳宗元说“书史足自悦，安用勤与劬。贵尔六尺躯，勿为名所驱。”(《读书》)陶渊明说:“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一)》)“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读山海经(二)》)二人对自我的高洁人格都是高度认同的。

书、酒、自然山水、田园风物成为仕途失意、生活落寞的文人柳宗元和陶渊明共同的人生知己。当然，它们也几乎是中国古代所有失意文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生命的主要精神寄托。

二、柳宗元《读书》《饮酒》与陶渊明《读山海经》《饮酒》的内在风神之异

虽然同是读书、饮酒，并且同样是在人生失意时的读书、饮酒，二人的诗作还是有内在风神差异的。

1.二人读书、饮酒的心态不同

“竟夕谁与言，但与竹素俱。”(《读书》)柳宗元被贬远州，昔日故旧四下分散，深夜枯寂，唯书相伴。诗人借读书喊出了深深纠缠他的孤寂和他对热烈政治生活的渴盼。“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一)》)较之柳宗元，陶渊明更具应对枯寂生活的能力。他躬耕之余，间以读书，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人生的抑郁不欢，表现出对田园生活予以认同的萧散旷达情怀。

2.二人都是饮消愁之酒,但“愁”不完全相同

柳宗元是在积极参政而不能的忧愁苦闷之中借饮酒以驱烦:“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喧。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饮酒》)饮酒之后他发现了自然界的美好与温暖，柳宗元用酒解决的是凄冷;陶渊明是在主动躲避黑暗尘世的无奈之中借饮酒以忘忧:“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十四))他借饮酒消泯自我意识，达到麻醉自己的状态，陶渊明用酒解决的是绝望。

3.二人读书、饮酒的体味不同

于读书，柳宗元是在“幽沉谢世事”之际“俯默窥唐虞”。柳宗元博览群书，在被贬谪的清寂生活中，偏偏强调“唐尧虞舜之道”，显然是心念魏阙;“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读山海经(一)》)陶渊明在耕读生活之余，则是即兴博览群书。于饮酒，柳宗元“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通。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饮酒》)突出表达的是深夜不乐时独自斟饮的闷酒;陶渊明在闲居寡欢、夜饮闷酒之外，还有“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一)》)“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饮酒(九)》)“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饮酒(十四)》)的与众同饮之欢酒。

二人读书、饮酒心态及体味的差异，注定了二人读书、饮酒所获得情感效果的差异。

“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遇欣或自笑，感戚亦以吁。”(《读书》)柳宗元的欣也好、戚也好，都脱离不开他所关注的社会世情的约束，读书不过给了诗人一定的慰藉和暂时宁静的表象，其实质是读书更加涌动了诗人对济世抱负久遭压抑和己志难行的愤慨不平;“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读山海经(一)》)陶渊明是在与世相隔的宁静自然环境和人生心境中读书。他虽然也有对当时黑暗时政的不满与讽刺:“岩岩显朝市，帝者慎用才。……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读山海经(十三)》)然其主导精神是对“独善其身”伟大人格的激励、对安贫乐道生活的达观:“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读山海经(四)》)“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读山海经(八)》)辞官归隐是诗人在黑暗社会中的主动选择，因此，他对这种清苦人生的感受也就与虽被贬谪而心向朝阙的柳宗元有很大的不同。

于饮酒，柳宗元本来是因少愉乐、以酒驱忧烦的，可借酒浇愁愁更愁:“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喧……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饮酒》)柳宗元表达的是他本人社会角色的个体失落，他故作旷达的自我劝解难免直露、峭刻，他于酒中寻求的是对现实人生温暖缺失的精神补偿;陶渊明《饮酒》诗却有很大的不同。游国恩说:“他借着‘醉人’的语言，或是指责社会上是非颠倒，毁誉雷同(第六首)，或是揭露政治的陷阱危机(第十七首)，或是鄙弃世俗的虚伪和欺诈(第十二、十九首)，……对驰逐名利的颓败士风感到无比的愤激和沉痛(第二十首)。”[4]就游国恩所论而言，陶渊明所指摘的，恰恰是整个社会的黑暗，是清醒的诗人对这个社会的摒弃和批斥，并没有丝毫个人的得失之患。除游国恩所列举的这几点之外，陶渊明《饮酒》组诗所发抒的情感还有:表现亲近自然的隐逸情志，体现出心灵的宁静、淡泊、衰荣不惊的达观心态(第一、五首);激励自己固守高节、甘受磨砺、千载不变其志的决心(第二、三、四、十一、十三首);表现自己蔑视权贵、功名的清高孤傲情怀(第七、八、九、十四首);慨叹自己饱学而不遇明世、抱负未展而时不我待的惆怅情怀(第十五、十六首)。这些情感，与柳宗元《饮酒》诗中所表现的个体社会角色的失落与自慰也不相同。

总体来看:被贬谪永州的柳宗元入世之情未歇、入世希望仍在，故而他的读书、饮酒，表达的主要是他生活的枯寂愁郁和期许为政之心;而身处黑暗动乱时代的陶渊明，面对的是对仕宦完全绝望的人生处境，他的读书、饮酒更多是与社会决绝后的自我调适。

三、柳宗元《读书》《饮酒》不达陶诗神韵的原因

萧统评陶渊明道:“其文章不群……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陶渊明集序》)此论十分透辟。其怀抱旷而且真，正是陶渊明《读山海经》《饮酒》与柳宗元《读书》《饮酒》最大的不同:陶诗是一派真率，言在此而意在此;柳诗则言不由衷，言在此而意在彼。概言之，柳宗元并没有陶渊明那种相对超脱基础上的真旷达。他的诗作，较之陶诗的萧散冲淡，也只是得其形而未得其神髓。

柳宗元学陶渊明而不得陶诗的神髓，与二人所处时代环境和人生取向密不可分。《晋书·阮籍传》曰:“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5]1360陶渊明所处的东晋末年，同样是天下多故、时局动荡而血腥。对污浊现实的彻底绝望使陶渊明主动归隐、洁身守志。《晋书·陶潜传》载:“羲熙二年，解印去县……顷之，徵著作郎，不就。……刺史王弘以元熙中临州，甚钦遲之，后自造焉。潜称疾不见，……弘后欲见，辄于林泽间候之。至于酒米乏绝，亦时相赡。”[5]2462由此可见陶渊明归隐的决绝态度。在其《饮酒》组诗中，陶渊明也频频表现出坚定的归隐情怀:“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四)》)“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七)》)“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九)》)“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饮酒(十二)》)正如朱熹所言:“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6]

柳宗元出身于一个世代做官的仕宦之家，柳氏亦为关中之高门望族，“永贞革新”失败前，柳宗元在功名仕途上青云直上。这一切给了他实现伟大政治理想无尚的自信与热情。其时他“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尝屈其座人。”[3]1434可以说，柳宗元的骨子里原就少了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的品性。加之他虽然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时代，但唐王朝毕竟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初盛唐文苑一反六朝隐逸之风，这也对柳宗元的早年成长和人生取向有重大影响。正如李文初所言:“唐代很难找到像陶渊明那样思想上真正绝弃功名，淡于荣利，行为上真正终老田园，甘愿托体山阿的‘隐逸诗人’。”[7]初盛唐文人积极入世的思想影响直至中晚唐依然未曾消歇。柳宗元在《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中说:“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特博弈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3]824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又说:“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3]780可见，柳宗元的最高理想是“辅时及物”“利安元元”。他被贬谪永州后，始终不曾放弃济世之志:“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3]1154这种回京的欣喜与贬谪的悲苦构成何等强烈的反差，足见柳宗元被贬永州期间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朝廷的再度重用。由此，柳宗元被贬永州期间的《读书》《饮酒》所抒发的乐于自然的情怀也就只是寻求慰藉的强自排遣，而非陶渊明的旷而且真。他的学陶，也就只是得其形不得其神髓。蒋之翘说:“子厚《读书》《饮酒》二首，不知如何费许多力气摹仿，终是自做自家诗耳。”(《柳集辑注》)[1]256正是洞察了二家本质之别。

[1]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69.

[3]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81.

[5]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74.

[7]李文初.陶渊明论略[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118.

【责任编辑 王立坤】

On Difference of Reading and Drinking between Liu Zongyuan and Tao Yuanming

Dong Lingchao
(College of Liberal Art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6，China)

The different creative features of Liu Zongyuan’s poems，Reading and Drinking，and Tao Yuanming’s suite poem，Reading Guideways of Mountains and Seas and Drinking，are analyzed.It is considered that their poems have great similarities in writing form，content and style，but there is a difference of the essence.Liu Zongyuan’s poems are unrestrained，but are lack of Tao Yuanming’s detachment and true broad-minded.

Liu Zongyuan;Tao Yuanming;difference of the essence

I 207.22

A

2095-5464(2014)01-0129-04

2013 05 12

董灵超(1975)，女，河南舞阳人，广西师范大学副教授，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