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岩
(江苏省监狱管理局,江苏南京 210024)
监狱建筑是监狱的物质载体,它不仅体现了一种器物形态,更重要的则是它的文化标志和刑罚符号。监狱建筑功能,除了监狱建筑本身的物理功能外,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背景下,还体现了刑罚文化、建筑文化等等。在“以改造人为宗旨”的我国当代监狱,监狱建筑的教化功能日益凸显,正潜移默化地发挥“化人”作用。
监狱是一个社会的特殊标志物,组成监狱的单元体——监狱建筑则是监狱的器物形态和物理标识。监狱建筑是建筑群落中比较特殊的一种,但从建筑的本身而言,它必须符合建筑的基本要素,以发挥建筑的基本功能为目的。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从哲学和艺术的角度认为“建筑的本质是让人安居下来”〔1〕。对于监狱建筑而言,其基本功能则是使罪犯能够有栖身之地,也就是要满足被关押囚犯的最基本生活、生存需要。
从皋陶造狱始,监狱建筑以不同的形态展现在世人面前,无论是早先的石居室、穴居室,还是后来的一个个封闭房间,但这些所谓的监狱建筑基本功能主要为两个方面:一是能够确保犯人集中关押,满足监禁需要;二是犯人居室以拥挤、肮脏、黑暗和残暴为标志,体现了报应和报复主义的惩罚思想。到了近现代,因狱制混乱和犯人囚室的疾病传播,造成了大量被关押人员的非正常死亡,引起了社会的广泛重视,对狱制改革,特别是对罪犯囚居状况的改善,成为了当时改革重点,其中以约翰·霍华德、杰里布·边沁等人为代表发挥了主要作用。英格兰的监狱改革家约翰·霍华德,通过考察英国和欧洲的监狱和劳动监所,写出了他的代表作《监狱状况》(1777)一书,提出了监狱改良的六项建议,并留下了最有名的座右铭:“单纯的刑罚难以控制罪犯,严格的纪律才能训导他们。”此著作在欧洲和后来的美国迅速产生重大影响,1779年,英国国会根据约翰·霍华德的建议制定的《监狱法》,通过了改良监狱的四项原则:安全卫生的建筑结构;系统的监控措施;取消犯人收费制度;建立矫正体制。由此确立了监狱建筑和矫正罪犯的自由观念。〔2〕杰里布·边沁(Jeremy Bentham)是一位激进的功利主义者,他将贝卡利亚的观点应用到英国的监狱状况中,希望通过监狱建筑的形状使犯人感到道德的约束和秩序的要求,其所设计的圆形监狱承认了对犯人训练的赎罪力量——这是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环境条件作为一种矫正方式。法国的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称之为“全景敞视主义”,这种建筑包含的基本原则是:独居、宗教的自我反省、通过检查建立的规则、严格的改造性劳动。〔3〕边沁的这种设计观念是将惩罚、矫正与建筑设计相结合,把每一名罪犯的一举一动都置于管理人员的监督之下,从而给罪犯造成心理压力,起到一种警诫、反省和矫正作用。受其影响,具有世界监狱改革里程碑意义的宾夕法尼亚制和奥本制,更加强调监禁和赎罪理念。在我国,无论是封建刑狱色彩最为浓厚的山西洪洞监狱,还是清末狱制改革之后的提篮桥监狱,给人们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监狱建筑本身的威慑和恐吓,其建筑功能所体现的是对社会公众的警示,而对被监禁者来说,监狱建筑功能就是为他们提供囚居和隔离场所,其教化功能较为薄弱。新中国成立之后,我国的许多监狱多是从国民党政权手中接管过来,其建筑仍然保持威权态势,另一部分监狱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白手起家,因地制宜建造的,非常简陋,只能满足罪犯改造居住需要。进入本世纪,随着监狱体制改革的深化和监狱布局调整,新建、改建和扩建了一大批监狱,这些新监狱不仅在设计理念上注重人文主义色彩,而且从监狱建筑、环境等层面入手,发挥监狱建筑的教化、教育和矫正功能。
监狱建筑,它直接表现为物化劳动的体现,即监狱建筑是为特殊群体——被监禁的罪犯提供服务。因此,从物理设施层面来解读监狱建筑功能,主要有:
囚居。顾名思义就是为被囚禁的罪犯提供监禁和居住场所。有了国家,才有了犯罪;有了罪犯,才有了监狱。可以说,监狱不但是刑罚处罚的工具,而且它直接外化为物理性建筑,或者说是可视性的、带有特殊标志的建筑群落。挪威建筑理论家诺伯格·舒尔茨认为:“建筑是一种活生生的现实,自远古以来,它已使人类的存在变得富于意义,并使人类在时空之中寻找到了一个立足之点。”〔4〕监狱建筑的存在,也表明了这样的一个现实:这里有被监禁的罪犯;这里是关押罪犯之地;这里是为犯罪人提供居住的场所。另外,监狱建筑的本质是让罪犯安定下来,即使这里是暂时栖身之地,即使环境非常恶劣,但它可以为罪犯遮蔽风雨,提供住宿,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有了监狱这个安身之地,罪犯才能在此接受惩罚、改造和矫正。
隔离。隔离理论是刑罚特别预防理论的产物。隔离处罚作用的形成必须借助于监狱建筑这种物理设施,在物理空间上将罪犯与社会隔离。监狱建筑的物理隔离,应从皋陶为始。《广韵》彭氏:“皋陶造狱,其制为圜,像斗,墙曰圜墙,扉曰圜扉,名曰圜土”,这揭示了早期监狱建筑的基本构造和功能要求。到了近代,随着犯罪学和刑罚学理论的发展,将隔离作为一种减少犯罪和对囚犯处罚的举措,得到了犯罪学家的青睐和社会舆论的支持,这不仅是为了保护社会公众自身安全的需要,而且也是通过强制性将罪犯与社会,尤其是与亲人隔离,使罪犯产生被抛弃的痛苦。物理隔离制度的实施以美国宾夕法尼亚的“独居制”为典型,它将罪犯置于完全隔绝状态中生活、劳动、吃饭、休息,每时每刻都保持严格的沉默,停止所有的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希望罪犯在孤寂中反省,但结果事与愿违,它无情地摧残着罪犯的身心健康,把绝大多数罪犯送上了死路。独居制的弊端很快被“奥本制”所取代,但不管是独居制还是沉默制,将罪犯完全隔离,是非人道和反人性的。而现代监狱的隔离,则是有限制性的物理隔离,主要包括三点:一是指与社会隔离,防止再犯罪危害社会;二是指罪犯与罪犯之间的有限隔离,允许他们正当交往,但禁止传播犯罪手段,防止交叉感染;三是指将罪犯与亲人隔离,强化罪犯的刑罚体验,更为主要的是促其反省、悔悟。
改善。监狱建筑物理功能意义上的改善,主要包括两层意思:一层是强调刑罚之目的在于改善矫正犯罪人,以期望改善其反社会行为之恶性,重新适应社会生活。这里的“改善”是在监狱建筑物理隔离基础上对罪犯的教育和矫正。因为从肉体上将罪犯与社会隔离,不是刑罚追求的最终目的,而罪犯终极结果是要回归社会的,这就希望在监狱监禁期间,改善其反社会行为之恶性,使其适应社会生活。对罪犯应改善还是应隔离,我国台湾学者许福生认为:“对于可改善且有改善必要犯罪人,则借由刑罚以改善之;对于可改善而无改善必要犯罪人,则科以刑罚威吓之;对于完全无改善可能犯罪人,则科以刑罚以隔离之。”〔5〕另一层意思是指罪犯囚居处境的改善,也就是倡导人道主义刑罚,而不是以体罚虐待为主要内容的报应主义的刑罚。囚居处境的改善,一是在生存环境上的改善,即为囚犯提供比较人道的服刑场所,使罪犯在吃、住、劳动、教育、医疗等方面有相应的物理设施,保障罪犯合法权益;二是在身心环境上的改善,即监狱建筑布局合理、设置科学,使罪犯在服刑过程中能够调适心理压力,不至于造成罪犯的身心伤害。
监狱建筑的物理功能是监狱建筑的基础功能,而监狱建筑教化功能则是监狱建筑功能的深化和发展。监狱教化功能一方面受到监狱建筑物质层面的制约;另一方面也反映监狱建筑类型的定性,体现时代映象、监狱制度、治狱思想和矫正理念。监狱建筑教化功能可以发挥刑罚的一般预防和特殊预防作用。一般而言,监狱建筑和普通建筑有很大程度的不同,这种不同就在于监狱建筑的功能发挥上,对于社会公众,它较多地展现了国家工具的权威,促使人们从内心产生威慑感和恐惧心理;对于被监禁的罪犯,除了威慑功能外,更多地展现其教化功能和行为引导,帮助罪犯学法、知法、守法。
欧洲建筑大师谢林曾经说过:“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一座或者一组建筑,蕴涵着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代人群的生命图式,是一种文化凝聚。虽然时过境迁,物转人非,但当年具体“人群活动”却被遗留下的建筑真实记录下来,像古罗马角斗场,像我国七星堆遗址、北京故宫,等等,透过这些建筑的符号,给予我们一种幻象,遥想那个时代的真实内容和人们的真实生活。监狱建筑,是监狱的物质标志,记载着监狱演化的历史,是监狱的时代映象。从国家产生时起,就有了监狱的标识——监狱建筑。监狱建筑的存在,一方面意味着它是国家暴力机器,另一方面意味着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制度下监狱的政治立场,在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它是统治阶级镇压人民的象征,在监狱内被关押的大多是贫民、无产者、反抗者,一旦监狱建筑关押主体被替代,就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又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如巴士底狱的攻占,是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渣滓洞集中营的焚毁,是中国共产党取得了政权。同时,在各个时代所保留和遗存下的监狱建筑或遗址,恰恰是那个时代的政治文化法律映象,对人们来说,也是一部活生生的教育实体材料。如边沁的“圆形监狱”,将惩罚、矫正与建筑设计相结合,其“全景敞视主义”加深了对罪犯自由的严密控制;山西洪洞监狱、安庆监狱等旧时代监狱,其阴森、潮湿、恐怖、灰暗,预示着我国重刑主义倾向和黑暗残暴的狱史;日俄时期的旅顺监狱、上海租界地时代的提篮桥监狱,留下的就是被殖民被镇压的痛苦;发生在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美国关塔那摩监狱等地虐囚事件,则标志着美国的非人道主义泛滥和人权双重标准的丑恶。
在建筑文化中,任何建筑本身都反映着一种社会文化和价值观念,许多建筑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教化功能,这种功能有的是抽象的、隐性的,有的是具体的、明显的,但它们对人的品德影响不可低估。我国建筑学者赵鑫珊认为:“一座典雅、高贵、气派的建筑,应像晨钟暮鼓那样,它日日夜夜、月月年年在提醒居民,教他们明白做人的尊严和生命的价值;教他们挺起胸来走路,堂堂正正地做人……这才是建筑的精神功能。”〔6〕监狱建筑的存在,更多的表现为国家威权的象征,从法律层面来说,更多的是对犯罪分子和潜在犯罪人的震慑,尤其是社会公众看到监狱外围的高墙、电网、岗楼等建筑设施时,产生的除了监狱的庄重、威严外,更多的是对监狱的恐惧,在潜意识里通过监狱来警告自己:谨慎做事、遵守法律,从而产生畏法、守法的意识。
监狱既是罪犯的囚禁地,也是罪犯心灵的康复园。监狱设计者和建设者历来重视监狱建筑及其环境景观对囚犯的熏陶、引导和教化。在欧洲最早的监狱之一——阿姆斯特丹女子惩治场大门上刻着:“不必惧怕,此乃导善之所,非报复汝之罪行。我们相当严厉,心内爱心满溢。”极具规训意味。同时女子惩治场采用的是庄严的巴洛克式的建筑风格,造型装饰极具特色,教育色彩浓郁。在其后的许多监狱建筑中,包括“圆形监狱”、奥本监狱等西方监狱中,多采用巴洛克式、哥特式,给罪犯以神秘的空间遐想,营造出一种神圣与和谐的宗教忏赎氛围。在我国监狱建筑中,向来将自然环境与罪犯的道德引导结合起来,特别是在监狱建筑及狱内环境建造时,注重儒家、道家思想的修养和教化,常以儒家的忠孝、礼义、为善、仁爱、中庸和道家的无为、无争、平和为设计主题,形成一系列较为独特的教育实物和教育载体。
监内建筑。西方监狱较多地利用宗教力量作为囚犯自省手段,西方监狱建筑也多采用穹隆式样,保持着宗教的神秘感,促使罪犯感受到神的斥责和拷问压力。而我国监狱建筑更多地采用寓意手法,有的设计为曲折形,象征着人生之路是挫折的,改造前途是光明的;有的将监狱整体设计为“回”字的开口状,象征着“回头是岸”。除了监狱建筑外,我国更多借助于雕塑、标语、装饰等作为对罪犯进行规训和教化的活教材。
雕塑图像。雕塑是以“凝练的艺术语言来塑造实体性的艺术形象,借以表达人类带有普遍意义的深刻情感的一种造型艺术”〔7〕。在监狱环境建造过程中,监狱设计者常会把雕塑作为一种造型艺术贯穿于罪犯教育矫正过程中。如,供奉皋陶像、饰獬豸图,这是源于狱门上方悬挂的狴犴图饰和匍匐于官衙大堂两侧狴犴石雕。①在保存下来的明苏三监和宋开封府府西监仍能看到狴犴头饰。现代的监狱已经摆脱了愚昧和无知,但皋陶、獬豸、狴犴等图腾释义仍然为今天监狱所借鉴。再如,在广场、园林部位或其他比较醒目的位置,安放富有矫正意味的主题性雕塑,可以很好地揭示监狱的价值所在,烘托监狱矫正氛围;在教室等教学场所安放伟人雕像,可以时刻提醒罪犯比较自身的人格差距;在公共部位安放带有雕塑形态的果皮桶、草坪音箱、报时钟等功能性物品,可以活跃环境氛围,调节罪犯的视觉体验。雕塑在分隔环境空间、强调环境主题、揭示环境内涵、协调环境氛围等方面发挥很大的作用。在给人们带来艺术美感的同时,给人以灵魂的洗礼和思想的启迪。
格言警句。将楹联引入监狱空间环境,既能展示中国传统文化韵味,又能融合矫正文化,提升环境层次。除楹联外,还可以利用照壁、院墙、灯箱、宣传栏等张贴格言警句,发挥我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功能。如“劳动是一切社会病毒的消毒剂”、“贪欲是万恶之源”、“人生紧要处往往就在拐点上”、“实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等等,都与矫正环境非常融合。
各类装饰。装饰是利用书法、绘画、剪纸、浮雕、布艺、摄影等作品渲染空间气氛、平衡空间结构的艺术手法。装饰更容易反映室内空间的文化内涵。如无锡监狱在文化中心主体部位三楼以下设中庭,在中庭立巨型碑面,刻荀子《劝学篇》,黄色的底色彰显雍容华贵,文字切合环境氛围。南京女子监狱将罪犯创作的书法、绘画、剪纸、刺绣等作品装裱后,悬挂在寝室和走廊墙面上,美化了环境,展示了改造成果;还有许多监狱在罪犯生活区的走廊和公共部位均悬挂统一装裱式样的罪犯书法和绘画作品,整齐划一,韵律十足。此外,在监狱大门外中轴线上建牌楼,既能作为标志将人们的视线焦点引入监狱,又能烘托监狱大门的庄重和威严。牌楼的存在,使围墙外空间得到了平衡,更加突出监狱整体环境的错落有致。如,老苏州监狱在监狱大门外、办公楼前建造的单檐三间仿石牌楼,不仅使狭小的门前空间得到了平衡,还凸显了苏州园林建筑的地方特色。
监狱建筑及监狱环境是在传统的建筑伦理和保证监狱安全的制约下,实现了规制与自由的统一、关爱与向善的一致、情感与理性的结合、人工与天趣的和谐,使所有狱内环境融合于美感、灵活、秩序、人道、理性的氛围之下,体现了现代监狱的行刑理念、矫正价值和时代特色。
〔1〕〔4〕秦红岭.建筑的伦理意蕴〔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8.13.
〔2〕李贵方.自由刑比较研究〔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15~16.
〔3〕〔美〕理查德·霍金斯.美国监狱制度——刑罚与正义〔M〕.孙晓雳,林遐译.北京: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1991.39.〔5〕许福生.刑事政策学〔M〕.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6.197.
〔6〕赵鑫珊.建筑是首哲理诗〔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63.
〔7〕杨文会.环境艺术教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