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金玲
(北华大学 东亚历史与文献研究中心,吉林 吉林132033)
司马迁是世人皆知的著作家,更是当之无愧的史学家,司马迁之后能够称得上是“史者”的人少之又少。唐代刘知几说:“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故史者少。”[1]4522这也在间接地说明司马迁具有过人之处,而其过人之处的表现无疑在于“识”。李长之指出:“刘知几说良史一定要有才、学、识,章学诚又加上德,然而三者或四者之中,最重要的还是‘识’……能见大体之谓识,能察根本之为谓识。”[2]138《史记·货殖列传》并不仅仅从一方面体现司马迁之“识”,而是多视角、全方位、立体地展示了司马迁超群的见识、犀识、创识、胆识。
司马迁的见识主要表现在“读”与“见”上,其中书本上的知识是容易获得的,可贵之处在于其亲身实践,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读”与“见”的基础之上去感悟,去获得新的知识才是值得称赞的举措。司马迁一生中有3次出游:一是20岁壮游;二是奉使巴蜀以南之游;三是扈从之游。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其第一次全国性壮游。
司马迁在人生20岁的时候,即公元前126年(汉武帝元朔三年),正是盛壮之年,满怀着凌云壮志,进行了一次全国性的漫游,其目的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史记·自序》)。这次的出游路线为:“司马迁从京师长安出发东南行,出武关至宛。南下襄樊到江陵。渡江,溯沅水至湘西,然后折向东南到九疑。窥九疑后北上长沙,到汨罗屈原沉渊处凭吊,越洞庭,出长江,顺流东下。登庐山,观禹疏九江,展转到钱塘。上会稽,探禹穴。还吴游观春申君宫室。上姑苏,望五湖。之后,北上渡江,过淮阴,至临淄、曲阜,考察了齐鲁地区的文化,观孔子留下的遗风。然后沿着秦汉之际风起云涌的历史人物的故乡,楚汉相争的战场,经彭城,历沛,丰、砀、睢阳至梁(今开封),回到长安。”[3]9司马迁有计划有目的地到全国各地去考察,领略祖国大好山河的宏伟气势,深入接触各地勤劳的劳动人民,这不仅使其获得了宝贵的社会知识,寻求了“放失旧闻”,而且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这种见识为司马迁创作《史记》提供了基础性的知识,并且在著述经济之作《货殖列传》中对地域的划分,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的描述上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
《货殖列传》开篇,司马迁便用简括的笔墨把全国疆域按照各地的经济特产划分为4大经济区。如:
夫山西饶材、竹、榖、纑、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棊置。[4]3253-3254
司马迁寥寥数笔就娴熟地把全国的地域勾勒为4大区域,山东、山西、江南、塞北(龙门、碣石北),每个区域都有各自的特色产品,每种特色产品都阐述得如此详细、清楚,都能体现出各地的经济发展水平,这足以说明司马迁并不是人为地臆想和随意地对全国疆域进行划分,而是经过亲身考察,综合、归纳各方面特征予以划分的。
除此之外,司马迁又进一步对有关城市都会的人文、风俗做了细致的阐述。如:
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4]3264
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上谷至辽东,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少虑……[4]3265
淄博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4]3265
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4]3266
梁、宋……昔尧作于成阳,舜渔于雷泽,汤止于亳。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4]3265
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4]3269
由此可见,司马迁对于各地的人文、风俗具有很透彻的了解,几乎对每个大都会、交通要道以及当地的物产、风土人情,都有自己独到深刻的见解,这种了解程度并不是仅从书本上“读”就能够达到的,重点还是在于司马迁亲身游历所得之“见”上。所以苏辙评语:“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5]477
司马迁之“识”还表现在其独特的洞察力上,他能够透彻地分析社会问题的所在,具有入木三分的犀利之“识”。
司马迁“用史家通变眼光来看待形势,对形势进行透彻分析,撷隐探微”[6]83,他十分清晰地看到当时社会的主要问题,并不是解决如何使国家骤富,而是要解决如何使百姓富足的问题。因为司马迁以其犀利的洞察力意识到“富民和富国是相辅相成,相互依赖的。富民是富国的基础,富国是治国的根本”[6]113。
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之所以把太公望、管仲放在首富之位,是因为其二人“上则富国,下则富家”[4]3255。如: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澙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繈至而辐凑……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4]3255
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4]3255
这可以看出,司马迁对这种民富致国富的人物是给予赞扬的,这不仅可以使自己富足,更有利于国家的财富积累,有助于社会的安定。同时,司马迁提醒国家的统治者,如果人民不能富足,那么国家的实力就会受到影响,有可能导致“基础不稳,大厦将倾”的严重后果。
另一方面,司马迁从道德层面进一步解释民富对国家的稳固产生的不可估量的作用。恩格斯说过:“一个十分明显而以前完全被忽略的事实,即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行、穿,就是说首先必须劳动,而后才能争取统治,从事政治、宗教和哲学等等。这一很明显的事实在历史上应有的权威终于被承认了。”[7]41《货殖列传》中阐述: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4]3255
司马迁引用管子的观点,又加之自己深入的见解,说明人民在富足的前提下,就会更加主动地去施以仁义道德,人民富有了,社会风气就会以道德、仁义为主,社会环境也会更加的和谐,从而有助于国家对人民的管理。反之,国家不顾人民的利益,一旦民不聊生,就会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阻碍国家政策的实施。
司马迁不仅对国家的政策有独到的观点,而且对于人性问题更是看法独特,他犀利的眼光不被现象所蒙蔽,而是直视问题的本质。司马迁肯定求利是人性欲望的真实流露,认为追求利益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是无可厚非并且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他在《货殖列传》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恩格斯曾经指出:“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关于这方面,例如封建制度和资产阶级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持续不断的证明。”[8]233因此,司马迁对人民的求利是赞同的,更是赞扬的,而对于那些安于贫贱之人则是反对的,更是嘲讽的。《货殖列传》中有这样的叙述: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廟,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奔富厚也。游闲公子……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为得味也。博戏驰逐……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没於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矣。[4]3271
由此可以看出,求利是“人之情性”,是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均有的心态,上至朝廷官员、下至步兵战士,不管是士、农还是工、商,在所从事行业里,兢兢业业地忙碌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求利。司马迁赞扬其为“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而对于那些“无严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之人的做法则给予了很大的嘲讽,“亦足羞也”。司马迁能够准确地看到人之本性,关键在于他具有更敏锐的洞察力,具有更清醒的思维分析能力。
司马迁之所以主张民富,是为了达到国家经济真正雄厚的目的,而肯定求利,则是为了让人民尽快地富足起来,最终是达到国富的目的,“人民是要求富、趋利的,人民富裕了,国家个人都得利”[6]245,这无疑是对人民有利的,是值得人们肯定的,但是最大的受益者仍是背后的封建统治阶级。
司马迁的创识主要体现在看待问题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思考角度,在看到问题的本质之后,不会拘于老一套的形式框架,善于打破常规,提出新颖的观点。在倡导人民致富的途径上,司马迁不是一味地顺从传统的“重农抑商”、“以农为本”的做法,而是从国家全局的高度考虑,提出了自己新颖别致的富民富国之路——本末并重。“(司马迁)主张农虞工商并重……为商人立传……具有进步的经济观。”[6]31
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引用《周书》之语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出则财匮少。”[4]3255又进一步解释说:“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4]3255
这说明司马迁认为农、工、商、虞4者是人民衣、食、住、行的源泉所在,缺少了其中任何一者人民的生活就会受到影响,源泉小了人民生活所需也就随之缩小,生活就会没有保障,因而,国家就不容易达到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之世。
《货殖列传》中,尽管司马迁说:“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4]3272但是这只能单方面地说明司马迁是重视农业的,并不能够看出他排斥末业。司马迁把末业看作“奸富”,不是对末业的轻视,更谈不上排斥,只是认为末业致富比农业容易一些,因此,才说:“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4]3274
司马迁认为末业和本业一样,都是治生之道,是人们致富的有效手段之一,只要是正当的途径得来的财富,不作奸犯科,都是值得肯定的:
此其章章尤异者也。皆非有爵邑俸禄弄法犯奸而富,尽椎埋去就,与时俯仰,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变化有概,故足述也。[4]3281
由此观之,司马迁是赞成末业致富的,用末业的方法获取财富,以传统的农业来维持财富并使之增值,两者是同等重要的,不应该厚此薄彼,并且末业也是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生活来源。如《货殖列传》中叙述全国各地的地方特色产品:
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4]3254
可以看出,司马迁认为农、虞、工、商各行各业都是致富的手段,只要人民勤恳竭尽全力,就能够富足起来,民富了,国富就指日可待,随之而来的便是封建统治的根基更加稳固。但是司马迁不能够认识到封建社会的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尽管他提出了本末并重的观点,也不能及时被统治者采用,那些贫苦的劳动人民无论多么勤劳也不能致富,更摆脱不了被压迫、被剥削的命运。然而,这并不影响人们对司马迁开创之“识”的称赞。列宁曾指出:“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有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9]160
司马迁的胆识主要展现在其敢想敢写敢说的大无畏上,“史学研究中,如果仅有才、学,但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写,也不可能有大的成就”[10]。如此来看,司马迁能够赢得当之无愧的史学家的美名,根本原因在于他做了很多别人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写也不敢做的事情。司马迁的这个“敢”字在《货殖列传》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司马迁敢于反对统治者实施的经济剥削政策,《货殖列传》中开篇就指出: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4]3253。
其中“因之”,主要体现的是司马迁对经济的“无为”主张,指的是其规劝统治者要顺应经济发展的自然规律,顺应人民求利的愿望,让人民自己去自然发展。而“与之争”即与民争利,则为“最下”的策略,暗指当时统治者汉武帝所实行的盐铁平准政策对人民致富产生了严重的阻碍作用。这一政策的实施为国家聚敛了大量的财富,充实了国库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另一方面加重了人民生活的负担。所以朱枝富说:“司马迁提倡治政者施行鼓励经济发展的政策,而对汉武帝及桑弘羊施行的算缗、告缗等经济剥夺政策,则是反对的,认为这些政策的施行,影响了人民发展经济以求富,阻碍了经济的发展。”[7]88可见,司马迁明显地带有对此政策批判的态度,在残酷的封建社会背景下,敢于对统治者提出批判,足以显示了其可贵之处。但是他批判的初衷“是为了给统治者敲警钟,而不是蔑视‘皇权’,替人民呐喊”[3]456。
其次,司马迁亦敢于提出“素封”者可以取得与君侯同等的政治地位,获得与君侯同等的乐趣。《货殖列传》中如是说:
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君侯)比者,命曰“素封”。[4]3272
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4]3 282-3 283
在经济上具有“千金”之人,地位可以与“一都之君”相比,“巨万者”能够获得“与王者同乐”的资格,这就暗示了“素封”者的政治地位是随着经济地位的提高而提升的。然而,“Biographies of Merchants,Miners and Other Traders”之人既然能够达到“巨富”,就证明了他们肯定有过人的才能。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称“素封”之人为“贤人”,认为在经济上能够“治生”的人同样具有治国的才能,是值得发掘的人才。如:
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4]3272
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4]3257
这就认为陶朱公的治产之才在于“能择人而任时”,并能够“行其德”,而治国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所以,他们不但有资格而且有能力“与王者同乐”。“在秦汉法律贱商人的政治背景下,司马迁提出‘素封论’具有现实的意义。这一观点不仅是崭新的,而且是大胆的挑战性的,它的战斗性作用在于不承认天生的贵贱等级之分,各行各业的人都可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发财致富,与王者同乐。”[11]347因此,“素封”的提出本身就是一种“胆识”的彰显。
总之,《货殖列传》是《史记》中体现司马迁经济思想的代表之作,充分彰显了司马迁的“史”之才能,使其充满“识”的形象展现得栩栩如生。然而,尽管司马迁有“识”如此,但是他身为封建社会的官吏,挣脱不了忠君思想的束缚,“对秦皇、汉武的批评,司马迁主要认为是个性问题,而并未看出是制度的弊病”[3]449。他的全部“识”之体现,都是在不遗余力地替封建统治者探求长久稳固的治国之道,所以,司马迁和其他的封建官吏一样,只不过是积极奔走在维护皇权统治的路上而已。
[1](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3]张大可.史记研究[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
[4]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9.
[5]苏辙.栾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朱枝富.司马迁政治思想通论[M].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1999.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四)[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9]列宁全集(卷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0]孙业礼.治史需有“识”[J].党的文献,2006,(2):89-91.
[11]张大可.司马迁评传(下)[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