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建 国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冒襄(1611—1693年),字辟疆,号巢民,江苏如皋人,明末清初文学家,与侯方域、方以智、陈贞慧并称“明末四公子”。《清代七百名人传》曾对其作如下记载:“尝恣游大江南北,穷览山水,每于歌楼酒壁,纵谈前代名卿,党逆门户,排击是非邪正之事。以及南都才人学士,名倡狎客,文酒游宴之欢,风流文采,映照一时。”[1]1754
身为豪侠仗义、风流倜傥、无所拘束的贵公子,冒襄却有着极其虔诚的关帝信仰,这一现象颇值得学界探讨。
董小宛,名白,号青莲,崇祯九年(1624年)生于金陵桃叶渡,从小生活在秦淮之家,16岁就芳名鹊起,与柳如是、陈圆圆、李香君等并称“秦淮八艳”。小宛精通琴棋书画,擅长茶道女红,而烹饪更为当时一绝,有中国古代十大名厨之一之称。小宛容貌颇佳,天性淡泊,不喜繁华热闹,只爱幽居独处。崇祯十二年(1639年),冒襄到金陵参加科考,在吴应箕、方以智和侯方域等人的极力推荐下,第一次见到董小宛。此后历经千回百转,一直到崇祯十五年,董小宛才如愿嫁入如皋冒氏之门。
董小宛至冒家后一洗铅华,凡事亲力亲为,平常操办日常琐事,井井有条。小宛生性温柔,知书识礼,时常督促冒襄的儿子读书。但好景不长,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大举南下,小宛随冒襄为避战火而逃难,流离颠沛,历尽磨难。途中冒襄患病,小宛一路不眠不休照顾:
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2]22
这般辛苦侍疾、令人感动!幸有小宛舍命服侍,冒襄终得病愈,然而小宛却积劳成疾,顺治八年(1651年)正月初二,董小宛病逝于水绘园影梅庵家中,年仅28岁。
小宛过世后,“辟疆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3]442,详细追忆了他与小宛相识、相爱的过程以及他们婚后的家居生活。文中,有一处记载颇值得人们注意: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仿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摹,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阅《戎格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钟学《曹娥碑》,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2]12-13
小宛书法秀媚,初学钟繇,甚为喜爱,但后来却改学了《曹娥碑》,原因竟在于钟繇《戎辂表》对关帝出语不恭。因言废人,可见关帝在小宛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而至于冒襄本人,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文中记载了冒襄因备尝流言之苦,而向关帝祷祝之事:
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横起人面,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惟早夜焚二纸告关帝君。[2]23
在日常颂祷之外,每年元旦,冒襄也一定会在关帝前卜卦求签,以预测未来一年的运势: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2]24
由此观之,对于关帝的信仰很可能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中国历史悠久,文化璀璨,圣贤与英雄豪杰,比比皆是,有杰出的思想家,有道德品行高超的贤能志士,这些人的成就都足为后人效法之楷模,也都是后人崇拜的对象,有些人死后成为民间信仰中崇拜的对象,加上历朝历代社会的推崇和皇室或官方的封赐,把这些历史人物神格化,再由民间为其塑像,成为后人信仰崇拜的对象。关羽,即其中最典型之例。
关羽,即民间所说关帝,又称关公、关圣、关夫子等,三国时期蜀国大将。
虽然只是一员武将,但他的影响,却远远超出了作为武将在历史上的作用,甚至影响到了中国人的价值取向,影响到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
作为中国封建时代三大精神支柱的儒释道,无一不对关羽推崇备至。儒家尊关羽为“文衡圣帝”,将其奉为文人士子的守护神,尊为“武圣”,与孔子相提并论;佛教尊关羽为“伽蓝”(护法神),后又升为“护国明王佛”,在很多寺庙里都有伽蓝殿,专门祭祀关羽;道教则尊关羽为“伏魔大帝”,“关圣帝君”,并有《关帝觉世真经》这一道教经典传世。于是,关羽便成为儒、释、道共同尊奉的“超级”偶像[4]43-48。
“神道设教”是中国古代统治者采用的一种思想统制方式,侧重于利用鬼神之道对民众进行教化。由于关公“义勇威武”为主的神格特征,关公崇拜先天具备伦理教化的功能,故而得到了历代封建统治者与文人士大夫的极力倡导。封建帝王尤其是明清两朝皇帝尊奉关羽,是关羽由汉将军成为关帝、武圣的主导因素。他们尊奉关羽,主要是出于王朝自身的利益,为的是借助关羽教化臣民,维护王朝的统治。明代万历年间,著名革新家张居正死后,新法被废,统治者日趋腐败,国内矛盾加剧,边关形势紧张,明王朝陷入内外交困境地,岌岌可危。万历皇帝正是在这样一个政治背景下,加封关羽为三界伏魔大帝的。满清入主中原,需要获得汉人的支持,而尊重汉人的传统文化是争取汉人支持的重要方式,加上他们的开国始祖本来就尊奉关羽,所以清朝皇帝更是看重汉人敬崇的英雄偶像,尊奉关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民间对关帝的尊崇,其出发点跟封建统治者不同。人们敬崇关羽,最初是出于对英雄的一种崇拜心理。随着社会上关羽崇拜的升温,特别是封建皇帝和佛、道二教对关羽的神化,民间的关羽崇拜也进而升温,并在内涵上呈多样化趋势。既含有对英雄的崇敬,又含有对神灵的祈求;既是一种心理安慰,又是一种精神寄托。人们建关庙,虔诚致祭,烧香求签,跪拜在乡亲们共同敬塑的关羽神像面前,主要是为了表达对生活的某种祈愿,祈求从关帝爷那里得到保佑和慰藉,为他们消灾弥难,为他们降福人间。所以在老百姓眼里,关帝主要是保护神。平民百姓敬崇关羽,跟他们的日常生活愿望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如此一来,平民百姓也不知不觉地加入到关羽崇拜的行列,成为关帝信仰的社会基础。
元末明初,罗贯中在三国传说、平话、戏曲以及史书的基础上创作了文学巨著《三国演义》,在书中,作者根据自己的政治理想、道德观念以及当时的社会思潮,进行了大胆而大量的艺术想象和虚构,终于把关公塑造成了“忠”、“义”、“信”、“勇”集于一身的完人、圣人和神人。自此,关公“至忠”、“至义”、“至信”、“至勇”的形象,随着《三国演义》小说的广泛传播,在社会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受到更为普遍的崇拜。
由于儒道释三教的共奉,封建统治者的倡导,黎民百姓的敬崇,文学艺术的传播,明清时期关帝的社会影响与群众的关帝崇拜现象已十分普遍和深入,“关羽形象的儒化与神化在明清两代达到极致”[5]序言1。生活于明末清初的冒襄自然也不能例外。
根据冒襄在《梦记》一文的记载,他的关帝信仰几乎与生俱始:“余自幼师事关帝,屡有异征”,“弟子虔事帝君二十八年”[6]卷四624,而对关帝的信仰,在其日常生活中,一直不断发挥着抚慰心灵、指点迷津的作用。顺治三年,冒襄委婉地拒绝了新朝官员的举荐,决意退隐至家乡如皋故宅。在此后9年中,冒襄倍尝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于是靠着每天祭告关帝来纾解胸中郁闷。
崇祯十二年(1639年)元旦,冒襄照例祝祷,所得签诗以惊人的灵验性,预示了他与董小宛缠绵而短暂的乱世情缘,这一年,政局虽已陷入危殆之境,年刚32岁的冒襄却仍是胸怀壮志。自认“名心甚剧”的他,很可能为了秋天将在金陵举行的乡试而忐忑不安,卜祝于帝君之前,但得到的签诗,却隐晦难解,与心里想的功名仕途无关:“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这个谜团,一直要到顺治八年(1651年)小宛过世后才完全解开。
签诗中第一个字就以“忆”开头,注定了冒襄与小宛两人的姻缘终将以一生的追忆作结尾:“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而整首诗也明确揭露出两人曲折的交往始末:“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2]24冒襄在崇祯十二年元旦求得这首签诗时,还不认识董小宛,秋天与小宛相遇于秦淮河后,两人又各有不同的际遇。
从崇祯十五年春董小宛与冒襄的再度相逢到年底如愿嫁入如皋,董小宛的积极追求和坚持不懈,无疑是成就这段姻缘的主要动力。冒襄虽然一直到成婚的前一刻,都采取犹疑回避的态度,然此后9年,却充分享受着神仙眷侣的生活。签诗的4句文字虽然反映的多半是董小宛的心境,但破题的第一个“忆”字,就点出萦绕冒襄下半生的主旋律,而“到底谁知事不谐”一句,固然可以看成是对董小宛苦心追求的恋情的终极诠释,也未尝不能解释为冒襄无力的哀惋。
更诡异的是,同一首签诗,先由冒襄在年初卜得,接着又出现在董小宛的虔心祝祷之中。秋闱之后,两人在秦淮相遇,友人代卜于西华门,得到的仍然是同一支签。冒襄的追忆虽然简短,却充分反映了两人对这个挥之不去的不祥预言的惊恐与忧惧:
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丘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时友人在坐,日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2]24-25
从十五年元旦,“名心甚剧”之际,求得一个“占玩不解”、“全词亦非功名语”的天外之音,到苏州重逢、金山别去、茹素虔卜,命运的图谱一页页展开,直到9年之后,“到底不谐”的宿命终于得到最后的验证。除了无尽的思念,冒襄剩下的,只有对签诗预知能力的反复嗟叹:
乃后卒满其愿。“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忆”字之奇,呈验若此。[2]25
从每岁元旦必卜一签到“早夜焚二纸告关帝”,冒襄的关帝信仰可以说是超乎寻常的虔敬,但纵观当时的士大夫文化,冒襄的关帝崇拜却并非个案。和他时相往来的清初诗人王士禛,顺治十五年(1658年)考中进士后,也特意前往京师前门“夙称奇验”的关帝庙求签,期望知道自己将会被分配到什么样的职位。刚抽到签诗的王士禛,同样无法猜透其中的玄机。几个月后,新职发布,他才有了初步的答案。5年过后,诗文的第二句也得到了印证。康熙十九年(1680年),皇帝拔擢王士禛为国子监祭酒,至此谜底全部揭晓,签诗中的预言一一得到印证,而距离求签之日,已隔了22年。王士禛感叹道:“谚云:饮啄前皆定,讵不信夫?”[7]528在实践上,王士禛的关帝信仰也许不像冒襄那样强烈,但从中足以看出关帝崇拜在明清两朝有着极其广阔的市场。
以上论证合而观之,可以发现关帝信仰在冒襄的整个生命历程中所占的地位非常关键。从“余自幼师事关帝”、“弟子虔事帝君二十八年”[6]卷四625、“又高呼关帝君,弟子虔奉尊神三十年,生平自审无过”[6]卷三614、“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2]24等记叙来看,关帝信仰根本就已经融入冒襄的生命中,成为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需要等到危急关口,借助超凡感应来彰显其存在。由于冒襄对日常生活的细节,有着特殊的偏好与记忆,后人也因此得以借着这些丰富的资料,去重新建构一位17世纪文人的生活历史。冒襄的个案,对学界了解关帝信仰在明清士大夫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极有意义的参照点。
参考文献:
[1] 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M].北京:中国书店,1984.
[2] 冒襄.影梅庵忆语等四种[M].长沙:岳麓书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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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蔡东洲.关羽现象与儒、释、道三教[J].中华文化论坛,1994,(2):43-48.
[5] 刘海燕.从民间到经典——关羽形象与关羽崇拜的生成演变史论[M].上海:三联书店,2004.
[6] 冒襄.巢民文集[A].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三编[C].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
[7] 王士禛.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