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罗伯特·达尔的政治资源理论

2014-04-05 03:27:29陈文新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达尔民主政治

陈文新

(郑州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郑州450001)

罗伯特·达尔是20世纪西方最有名望的政治科学家,当代西方多元民主理论的集大成者。达尔的研究领域非常广泛,无论是民主理论还是在政治学的实证分析方面,达尔都作出了独到的贡献。在达尔的分析范畴中,政治资源是他使用比较频繁的一个分析变量,达尔经常以政治资源范畴作为一个重要的观测点,分析并提出民主构建、政治参与的基础,形成了别具风格的政治资源理论。

一、政治资源范畴

确切地说,政治资源范畴并非达尔独创。政治资源范畴最早出现在20世纪40年代的西方企业管理领域。1940年,英国学者Fainsod提出在企业(公司)管理中应该动员三种类型的资源,即财政(政治运动的经济支持)、人力(议员和律师)、政治(政治联合),强调工业的发展需要获得强大的政治支持,必须同广泛的社会目标紧密联系起来[1]。此后,随着行为主义政治学的兴起,政治资源范畴被行为主义政治学家逐渐运用到政治分析中。西方行为主义政治学认为,政治就是关于制定政策、分配资源、采取必要手段贯彻决策的行为,政治竞争的最终目标是政策控制,政治权力等政治资源是控制决策的重要力量。

在行为主义政治学家中,达尔对政治资源范畴最感兴趣,对政治资源的运用也最广泛。在达尔主要的学术著作中,都对政治资源进行过界定和运用。达尔是如何理解和界定政治资源范畴的呢?在其较早的著作《现代政治分析》中,达尔认为政治资源是“一个人可用于影响他人行为的手段。因而政治资源包括金钱、信息、食物、武力威胁、职业、友谊、社会地位、立法权、投票以及形形色色的其他东西。”[2]47在《论民主》中,达尔说:“政治资源包括一个人或者一个集团所获取的能够直接或间接影响他人行为的任何东西。人类社会在时间和地点上不尽相同的许多东西都可以转化为政治资源:军队、武器、金钱、健康、商品和服务、生产性资源、收入地位、荣誉、尊敬、爱、魅力、威望、信息、知识、教育、联络、通信媒介、组织、职务、合法地位、对观念和信仰的控制、投票权等等,还有其他的许多。”[3]在后来的著作《论政治平等》中,达尔再次重申了对政治资源的理解:“政治资源是一个人能够用来影响其他人行为的一种手段。政治资源因此包括金钱、信息、时间、理解、食品、武力威胁、工作、友谊、社会地位、有效的权利、投票和很多其他的东西……在这些资源当中,最明显的也许是投票权。”[4]35在《谁统治》一书中,达尔还结合纽黑文市政治参与的情况,专门详细地列举和阐释了几项政治资源。如社会地位作为政治资源,其政治影响力的高低往往与社会地位的来源有关,因继承而非成就取得的社会地位往往随着社会的发展政治资源的有效性逐渐降低[5]267。金钱作为政治资源往往通过三种方式直接获取政治影响力:财政压力、腐败和政治捐款。另外,由于大多数家庭依靠工作获取收入和地位,因此,对工作机会的控制显而易见是一种具有巨大潜在重要性的重要资源[5]279。

从达尔对政治资源概念的描述和理解来看,至少有三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达尔主要从广泛意义上使用政治资源概念。达尔所理解的政治资源概念具有很强的包容性,政治资源本身是一个具有“汇聚”功能的概念,即政治资源概念涵盖了许多次级概念,包含很多内容,有很大的弹性。从广泛意义上使用政治资源概念,有助于达尔在实证分析中比较全面地对政治生活各个变量进行考察。二是达尔主要从两个层面讨论政治资源,即分别从国家(政治体系)和公民社会两个层面理解政治资源。政治资源的主体不同,政治资源的内容体系有所不同。从国家层面来看,达尔将权力、军队、生产性资源等视为政治资源;从公民社会层面,他主要把权利尤其是投票权等作为政治资源。三是达尔注意到了潜在的政治资源与实际的政治资源的差异。达尔认为,政治资源只是一种潜在的影响力来源。由于利用资源的方式不同,拥有相同数量资源的人施加的影响力程度也有所不同。

二、政治资源与政治参与

政治资源范畴的提出主要是用于政治分析,尤其是关于政治参与的考察。在现实政治中,人们如何参政,通过什么渠道来对政治生活产生影响,政治资源如何影响人们参政的结果?最令人信服的回答恐怕是达尔的经典著作《谁统治?》中的实证分析了。达尔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大家共同关注的问题:“在一个几乎每个成年人都可参与选举但知识、财富、社会地位、担任官职的机会,以及其他资源的分配都不平等的政治系统中,到底是谁在进行统治?”[5]3达尔以美国纽黑文市为例,详细探讨了在一个城市的政治权力运作、政治民主决策过程中,城市各个群体对政治决策的参与和影响。

首先,达尔把纽黑文市的政治参与群体进行了分类,并对各个阶层政治资源拥有情况进行了考察。在纽黑文市早期的公共职位分配中,贵族阶层几乎享有所有特权。随着制造业的发展,新兴的企业家群体使城市中财富和社会地位这两种重要政治资源之间发生了某种分离,拥有财富的人中只有部分和拥有极高社会地位的人群相重叠。重要的企业家们享有的对纽黑文主要民选公职的垄断在相当大程度上依赖于第三种资源,即名望,但企业家群体也缺少人数上的优势[5]36。随着世袭政治走向选举政治,人数上的劣势使贵族和企业家群体逐渐淡出公众视线。前平民阶层最大的政治资源是人数上的优势,人数上的优势可以转化为选票的优势。而新兴社会名流拥有的政治资源令人印象深刻,他们在政治资源上的优势体现在:拥有金钱和社会地位、具有商业权威、相互接触频繁、目标合法化、反对者少、拥有社会媒体等,但他们的劣势也同样明显:人数少、难以达成一致意见、谈及的权威往往局限在经济事务、最低限度的参与政治[5]85-87。总体来看,随着纽黑文市的历史发展,政治资源逐渐碎片化,传统的精英统治已经结束,一个由许多不同阶层领导者主导的系统,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将政治资源组合起来,形成一种多元主义政体。

其次,达尔进一步分析了社会各个阶层如何运用掌握的政治资源进行政治参与。通过考察纽黑文市的政治提名、城市重建、公共教育三个主要领域的决策过程,达尔发现,在政治提名领域,“除了极少数次级领导者试图挑战高层领导者的情况之外,大多数次级领导者都情愿让少数高层领导者对提名进行协商并最终做出决策。次级领导者的典型功能就是忠实地前进并以此方式为政党领导者的行动提供了一个恰当的民主外壳。”[5]118在城市重建领域,“重建项目中的主动权更多地取决于政府官员而非个人或团体。然而,在城市重建中最重要的领导者所施加的影响力类型却存在着重要差异……这些差异源自不同的技能和性情,部分源自领导者可资利用的官职、技能和资源的性质。”[5]139在公共教育领域,少数领导对教育资源的分配有直接的影响,但家长和教师通过运用投票权这样的政治资源对在任的官员也施加了一定的影响。由于掌握的资源不同,各个阶层、团体各自拥有在特定专属领域的影响力,而在其他领域则很少或没有影响力。

最后,达尔归纳认为,人们的政治参与的确和拥有、运用政治资源有关系。通过对纽黑文市的考察,达尔把政治参与和政治资源之间的关系大致归结为以下几种结果:一是一般公民的政治参与数量和种类,随着其可运用的资源的多寡而变动;二是社会地位较高者的参与数量,随着不同参与类别而有所变动;三是社会经济地位越高,政治信心越强,政治参与的积极性越高;四是议题不同,公民政治参与不同,公民往往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介入政治。即使有些公民富有政治资源,但如果他所面临的领域和自己无关,他也有可能不愿参与;五是不同类型的政治资源对政治参与没有可比性,达尔承认:“我无法断定拥有巨额财富的人,是否比那些社会地位高或更有资格获得官方认同和合法性或具有最高知名度的人,在影响力上是更大、相同还是更小。”[5]299-300因此,在分析某个群体运用政治资源进行政治参与时,必须对许多相关因素进行综合分析。

三、政治资源分配与政治平等

首先,社会的平等与不平等与政治资源分配相关。在后期的著作中,达尔集中思考了政治平等问题。毋庸置疑,在人类现有的政治发展状态中,政治平等还仅仅是一种理想,但人类对政治平等的诉求一直延续至今。达尔把政治和社会平等与政治资源配置联系起来,达尔认为:“一个社会中的平等与不平等似乎至少通过两组不同的介入变项影响着实现霸权政治还是竞争性政治的可能性:即政治资源和技巧的配置与怨恨和挫折感的产生”[6]92。因此,政治资源的分配影响一个社会的政治平等状态。政治资源方面的不平等很容易转化为权力与影响力方面的不平等。达尔说:“尽管我们还不能找到一种令人满意的方法去测量资源与权力和影响力之间的转化率,但我们肯定同意:政治资源方面的严重不平等会导致权力与影响力的严重不平等,而权力与影响力方面的严重不平等会给民主国家公民的政治平等提出严峻的挑战。”[4]110

其次,不平等的两种类型。政治资源在不同的政治体系中都是不平等分配的,但不平等的程度却随体系而异。各种不平等相互关联的程度也因社会而异。达尔通过研究认为,政治资源在社会体系中的不平等分配主要有两种:累积性的和分散性的。达尔假定一个政治体系中的每一个人都根据其在社会最重要的政治资源上占有的相对地位来排列,如果每个人的相对地位相同,从而形成一种完整的相互关联,资源的不平等就会是累积性的。如果每个人在某个等级序列中的地位与另一等级序列无关,资源的不平等就会是弥散性的[2]96。在《谁统治》一书中,达尔从六个方面详细地归纳了弥散性不平等系统的特征:不同的公民可以使用多种不同的资源影响政府官员;除少数例外,这些资源的分配是不平等的;因使用某种资源获益的人经常缺乏许多其他资源;在所有的甚至是最为关键的决策中,没有一种影响力资源能够主导所有其他资源;除了某些例外,一种影响力资源在某些议题领域或某些特殊的决策中是有效的,但并非所有情况;事实上没有人,而且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仅有少数几个人构成的群体,完全缺乏某些影响力资源[5]255。简单地讲,弥散性不平等和累积性不平等之间的重大差异主要在于:在弥散性不平等的社会中,缺少某种资源的人可以通过对其他资源的控制来补偿;而累积性不平等往往会形成资源占有的叠加效应,人们对某一种资源拥有的越多,会导致对其他资源的进一步占有。达尔进一步指出,没有一种社会类型是纯粹的累积性不平等或弥散性不平等,在农业社会,政治资源往往形成累积和叠加,社会的累积性不平等的特征明显,而随着工业社会的到来,“虽然工业社会没有完全阻止价值——特别是财产、收入和地位的积聚,但与传统乡农社会相比,它们还是极大地减少了政治资源地积聚,而且还创造了一种将不平等分散的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当各种角色缺乏一种政治资源时,就很有把握接近其他政治资源而部分地获得补偿。”[6]99所以,总体上,随着人类政治文明的进程,政治资源的分配越来越趋向分散,政治不平等逐渐减少。

最后,解决政治不平等的措施。如何实现接近或实现政治平等?达尔仍然从政治资源分配的角度思考实现政治平等的途径。达尔指出,在多大程度上,获得政治平等和民主,取决于拥有政治资源如何分配,以及为了达到某人的目标而使用这些资源的意愿[4]79。因此,政治平等的重要实现途径是政治资源的相对平等的分配。解决政治资源不平等分配的传统办法是,至少保证关键性的政治资源如投票权能平等地在公民之间分配,但选票只是一种政治资源,政治资源是一个综合的资源体系,同时,许多社会资源又可以转化为政治资源。因此,对一种或两种关键性政治资源进行平等分配并不一定能够促进政治平等的实现。为此,达尔认为,应该对政治资源的分配设置上限和下限。通过对社会资源设立对全体公民都适用的最低限度,例如,免费的义务教育及基本工资,所有公民都可以保证得到最低限度的政治资源。而对于那些潜在的政治资源如金钱等经济财富的政治影响则设立最高限度,如对竞选资金的限制[7]151。更重要的是,达尔认识到了经济的不平等对政治不平等的影响,因为经济资源可以转化为政治资源。他认为,由经济资源的不平等导致的政治资源的不平等已经成为事实。为了彻底的解决政治平等的问题,关键是对财富和收入分配进行必要的改革,实行经济民主。

四、政治资源分配与多元民主

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关于民主政治的理论众说纷纭。在浩瀚的民主理论中,达尔的多元民主理论独树一帜,令人耳目一新。不同于以往民主理论的是,达尔并没有停留在对民主的抽象思辨上,而是侧重于从实证的角度思考民主的形态,提出了关于衡量不同国家民主化程度的两个理论尺度:即公开争论与参与。所谓公开争论也就是说具有高度的包容性,允许存在政治上的反对派,可以公开质疑政府的决定。而参与则是人民参与政治进行投票的权利。根据这两个尺度的拥有状况,达尔把政体主要分为封闭性霸权政体、竞争性寡头政体、包含性霸权政体和多头政体。霸权政体处于政治发展过程中的一端,意味着政府垄断了关键性政治资源,集中控制这些资源压制反对派。而多头政体处于政治发展过程中的另一端,多头政体就是达尔推崇的多元民主。在达尔看来,多头政体虽然与完全意义上的民主尚有距离,但它实现了公开争论与广泛参与,是现代社会真正的民主体制。而实现民主化的一个主要条件是政治资源分配的分散性,最好的情况是政府和社会的各种利益集团分散都占有一定的资源。资源占有的分散性,使政府每个经济主体都占有一定的经济资源,“以致任何一个统一的集团,包括政府(或者说政府里的一个统一的领导人集团)在内,都不能垄断这些资源。”[6]60这样便会形成对国家权力的制约,有利于多头民主政体的实现。反之,“如果一个政府垄断了暴力和社会经济制裁并可以随意使用这些资源压制反对派,实际上就不可能存在竞争性政治的可能性。”[6]61达尔断定,从历史上来看,民主化已经意味着重新分配政治资源,减少政治不平等。只要政治资源上巨大的不平等继续存在,民主的多元主义很难实现大规模民主[7]94。

五、达尔政治资源理论的现实意义。

总体来讲,达尔的研究主要以西方发达国家,尤其是当代美国政治经济社会的发展现实为蓝本,但其政治资源理论的研究对当代中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有助于中国学者从政治资源的角度思考社会阶层关系。达尔的研究表明:政治资源配置的严重失衡和两极分化往往是诱发政治冲突和政治动荡的重要因素。这也提醒我们,在中国构建和谐社会的过程中,必须注意政治资源的优化配置,必须警惕由于政治资源分配严重不均引起的社会阶层冲突和政治冲突问题。众所周知,中国的改革是放权式改革,它伴随着资源配置方式的变化。改革开放以来,计划经济时代高度聚合和集中的政治资源的配置格局已经松动,政治资源的配置呈现分散化的趋向,社会拥有的政治资源的空间越来越大。从政治发展的逻辑来看,资源配置的社会化倾向自然有利于中国民主政治的建设。但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整个社会资源配置的格局发生了令人担忧和警惕的现象,“社会资源配置反转过来,呈一种重新积聚的趋势。其结果是,社会中的各种资源,越来越集中到少数地区、少数群体甚至少数人的手中。”[8]这些“少数人”往往就是拥有了社会中大部分资本的强势群体,主要是指经济精英、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他们在整个社会政治生活中具有重要影响,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整个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而在另外一端,原来在改革初期得到一些利益的社会群体日益成为改革代价的承担者,在事实上的政治权利的占有上日益边缘化,逐渐形成一个人口众多的弱势群体。不同地区、城乡之间和社会群体之间获取的政治资源的差距逐渐拉大,尤其是社会群体、社会阶层之间出现强弱分化,使原来传统比简单、稳定、和缓的社会阶层关系逐渐演变为目前具有一定对抗性、伴随一定冲突和紧张的社会阶层关系,这对当前中国和谐社会的构建无疑形成严峻的挑战。而和谐社会能够实现的前提条件就是政治资源的合理配置。这个时候,政治体系面临的一个重要任务是如何在资源相对丰富的情况下更为合理地配置政治资源,以适应政治民主化的要求,避免社会和政治冲突,构建和谐的社会阶层关系。仅此而言,达尔的研究无疑为我们可以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建议和启示。

[1]Nicolas Dahan.A contribution to the conceptualization of political resources utilized in corporate political action Journal of Public Affairs[J].London:Feb 2005.Vol.5:43.

[2]罗伯特·达尔.现代政治分析[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3]罗伯特·达尔.论民主[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86.

[4]罗伯特·达尔.论政治平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5]罗伯特·达尔.谁统治:一个美国城市的民主和权力[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

[6]罗伯特·达尔.多头政体[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7]罗伯特·达尔.多元主义民主的困境[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

[8]孙立平.权利失衡、两极社会与合作主义宪政体制[J].战略与管理,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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