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山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24)
中国古代音乐所指向的内容,是歌乐舞三者合一,尤其在上古时代,不管是庄重的祭祀,还是欢快的娱乐场面,歌乐舞三者的简陋组合,也算是一场音乐盛宴了。从传说时代到有史记载,歌词可以依托文字流传而成为诗歌;舞蹈可以凭记忆和传授代代相承;只有音乐,在那个无法记录声音的年代永远失传了。所幸的是,尚有许多古代文学作品用文学的语言记录了音乐的盛况,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面对音乐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艺术,用文学语言去描述音乐受到了很大限制。流传下来的描写音乐的楚辞和汉赋作品,有人把它划入“品物”类,因为其中大量描写了乐器的制作过程和演奏情境;有人把它划入“言志”类,认为作者是通过音乐抒发自己的情怀。但不管怎样,在失去了用耳朵去欣赏远古音乐的今天,片言文字都显得弥足珍贵。
在古代文献的记载中,署名宋玉的辞赋作品有《笛赋》一篇,描写笛子的制作和演奏过程。对这篇赋的争论焦点是作者的归属问题,至今真伪难辨。但不管是否为宋玉所作,都不影响这篇赋的艺术价值。我们且搁置作者问题不谈,因为它曾收入唐人编纂的《古文苑》中,因此可以断定它产生的年代一定较早,而且是以楚辞的体式流传于世,所以,无论是从研究音乐辞赋的层面,还是从影响汉代音乐赋发生、发展的角度,都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笛赋》保存了骚体赋的文体特征,分为正曲和乱辞两部分。正曲部分分三个层次描写,用散化的语言描绘竹笛:先写竹笛的由来,是春秋晋平公时著名的乐师师旷选取衡山的美竹,使天下能工巧匠制作而成;次写笛子吹奏的乐声美妙动人;最后称赞竹笛能奏出奇曲雅乐,可以禁遏郑声淫乐。乱辞部分总括全文,用韵文的形式,赞美竹笛是人间奇宝。从表面看,《笛赋》是一篇咏物赋,但实际上作者是咏物抒怀,委婉表达了作者的隐逸心志。赋中描写笛声一段最为生动,作者用具体的事物状写笛子吹奏出的乐声,使抽象的听觉形象,化作具体的视觉形象。如:
其为幽也,甚乎怀永抱绝,丧夫天,亡稚子,纤悲征痛,毒离肌肠腠理。激叫入青云,慷慨切穷士。度曲羊肠坂,揆殃振奔逸。游泆志,列弦节,武毅发,沉忧结,呵鹰扬,叱太一。声淫淫以黯黮,气旁合而争出;歌壮士之必往,悲猛勇乎飘疾。麦秀渐渐兮,鸟声革翼。招伯奇于源阴,追申子于晋域。[1]75
写笛声抑扬婉转,就用羊肠小路作比喻;写笛声慷慨激昂,则以骏马奔腾来形容;写笛声的凄切悲凉,便以妇人亡夫丧子的悲痛作比喻;写笛声的悲壮雄强,又用荆轲刺秦离燕赴秦作描写。这种化抽象为具象的描写颇具感染力。《笛赋》在语言上的突出特点是排偶句的运用,例如描写出产美竹的衡山:
余尝观于衡山之阳,见奇筱异干罕节间枝之丛生也。其处磅磄千仞,绝溪凌阜,隆崛万丈,盘石双起;丹水涌其左,醴泉流其右。其阴则积雪凝霜,雾露生焉;其东则朱天皓日,素朝明焉;其南则盛夏清微,春阳荣焉;其西则凉风游旋,吸逮存焉。干枝洞长,桀出有良。[1]75
先用对偶句式摹写衡山的山水;又用排比句把衡山的东西南北的壮丽景象刻画出来,以此表现出衡山美竹的生长环境得天独厚,不同凡响。《笛赋》的句式骈散结合,富有变化,表现出作者在用语措辞方面精心锤炼的过程和驾驭文字的能力。
《笛赋》的作者虽然难以确定,但可以确定它的写作年代很早,或是战国晚期,最晚也是西汉初期作品。可以说,《笛赋》是我国辞赋史上第一篇音乐赋。在其后的枚乘的《七发》、《笙赋》、王褒的《洞箫赋》、刘玄的《簧赋》、傅毅的《琴赋》、马融的《长笛赋》、蔡邕的《弹琴赋》、嵇康的《琴赋》,都能看到《笛赋》的影响。再后来的李白《听蜀僧浚弹琴》、白居易《琵琶行》,都从《笛赋》中学到了以生动形象的事物比喻乐声的手段,创造出描写音乐的诗歌名篇。
楚辞是汉赋的直接来源,无论是创作体式,还是题材和艺术表现手法,都可以梳理出明显的递变轨迹。汉代最早有描写音乐片段的赋是枚乘的《七发》,第一篇以乐器作为吟诵对象的作品是王褒的《洞箫赋》,进入东汉以后,不断有人创作以乐器为题材的辞赋,马融的《长笛赋》被完整保存下来,傅毅的《琴赋》、马融的《琴赋》、侯瑾的《筝赋》等只有残篇流传。把以上作品与《笛赋》相比较,就会发现它们之间有许多差异。汉代时乐器制造的主要原材料是竹、木,辞赋家首先关注的是这些原材料的生长状况,大都把它们看做在制成乐器之前就蓄积了生命能量,突出了生命主体遭受的磨难和困苦。枚乘的《七发》载于《文选》卷三十四,他在叙述琴的制造时,对于桐树的生存环境有如下描述:
龙门之桐,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极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1]237
在枚乘笔下,桐树生存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那里地势险要,重峦叠嶂,悬崖峭壁,山谷中溪水湍急翻腾。桐树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要经受风雪雷电的激荡摇撼,各种考验极其严峻。不仅如此,与桐树相伴的各种飞鸟也同样遭遇不幸。因此,桐树在恶劣的环境中积蓄了生命的能量,制成琴之后化为乐曲释放出来。傅毅的《七激》载于《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其中对于梧桐所处恶劣环境的渲染更加充分:
梧桐幽生,生于遐荒。阳春后荣,涉秋先凋。晨飚飞砾,孙禽相求。积雪涐涐,中夏不流。
这基本延续了《七发》的描写手法,把梧桐在各种自然暴力的压迫之下,经受着严峻的考验。马融的《琴赋》虽然只存残篇,但其中:“惟梧桐之所生,在衡山之峻陂”两句,已看出马融也一定是突出了琴材梧桐生长于崇山峻岭之中,生存环境的恶劣艰难。《笛赋》所描述的制造笛子的竹,产于衡山,当是指今天湖南省内的衡山,战国时隶属楚国,山的四面虽然气候各异,但植被繁茂,景色宜人。那么枚乘所描述的龙门山梧桐,马融所说的衡山梧桐,生长环境真是如其所言吗?梧桐作为一种重要树木,《诗经》中不止一次提到。《鄘风·定之方中》写道:“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这首诗是叙述春秋时期卫文公在楚丘重建宫室的情况。梧桐树成为栽植在宫室周围的树木,据考察,楚丘故址在今天河南滑县东,是平原地貌,那么,梧桐也一定是栽植于平地上。《大雅·卷阿》云:“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里说的梧桐长在山的东坡上,面朝太阳,充分享受阳光照射。事实上,梧桐树不可能长在悬崖峭壁上,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也无法与松柏相比。由此看来,《笛赋》所描述的竹子的生存状态,采用的是写实的手法,是以客观现实为根据。而在《七发》、《琴赋》中对梧桐生长环境的描述,则是发挥想象的结果。
王褒是继司马相如之后,西汉文坛上最有影响的赋家之一,他的《洞箫赋》(载于《全汉文》卷四十二)以善于描摹物态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作品同样是从洞箫的前身即竹管的生长环境写起,继承了《笛赋》和《七发》的创作形式。与二者不同的是:《笛赋》只描写了竹管生长的衡山四面自然环境;《七发》既写了梧桐生长的自然环境,也写了周围栖息的鸟类,突出的是自然环境的恶劣和鸟类的悲鸣;《洞箫赋》承袭《七发》,但它描述的自然环境丰富多彩,竹林中生活的禽鸟猴猿有悲有喜:
托身区于后土兮,经万载而不迁,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感阴阳之变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风萧萧而径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磕磕而澍渊。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成其根。孤雌寡鹤娱优乎其下兮,春禽群嬉翱翔乎其颠。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玄猿悲啸搜索乎其间。
竹生长在江南山川,受天精地气的滋养;竹周围的孤雌寡鹤,秋蜩玄猿,嬉娱悲吟,全部熔铸了竹的特殊气质。在这样的优良条件下,《洞箫赋》进一步描写了演奏音乐的是盲乐师,他们因为才能和感情无从发抒,便专注于音乐,专注于洞箫。这一切构成了洞箫音乐艺术达于极境的重要条件。这是对《笛赋》继承基础上的超越。作品的主干部分是对洞箫演奏时艺术效果的描绘:
故听其巨音,则周流泛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其妙声,则清净厌瘱,顺叙悲达,若孝子之事父也。科条譬类,诚应义理。澎濞慷慨,一何壮士!优柔温润,又似君子。故其武声则若雷霆輘輷,佚豫以沸悁;其仁声则若凯风纷披,容与而施惠。
这段描写沿用了《笛赋》的比拟手法,不同的是,《笛赋》多用典故,而《洞箫赋》用具体的人伦关系、人物形象和自然景象来表述抽象的音乐,更显得亲切感人。这篇赋直接启迪了东汉一些以乐器、音乐为题材的作品的产生,影响了后代赏心悦目作品的发展。
汉代以乐器为题材的辞赋,通常都是这样的结构模式:先叙述制造乐器的竹木在蓄积生命能量时所遭受的艰难困苦,次写乐曲的悲哀之音,最后渲染赏乐者的忧伤之情。是以悲哀之情贯穿全篇,以悲始,以悲终。这种模式在结构上继承了《笛赋》,但在情感表达上发生了新变,显示出不同的时代特色。这种情况到汉末又发生了新变化。汉末文坛领袖蔡邕有很高深的音乐造诣,他的残篇《弹琴赋》,见于《蔡中郎集》,是一篇以乐器为题材的文学作品。这篇赋与枚乘、王褒、马融等人的赋又有所差异,它所展现的制琴的原材料也是梧桐,生长环境却是另外一种景象:
尔乃言求茂木,周流四垂。观彼椅桐,层山之陂。丹华炜烨,绿叶参差。甘露润其木,凉风扇其枝。鸾凤翔其颠,玄鹤巢其岐。考之诗人,琴瑟是宜。爰制雅器,协之钟律。[1]854
这里所描绘的梧桐生长得很茂盛,而不是像枚乘《七发》所展示的那样处于病态。蔡邕并没有渲染山坡的险峻,它虽然也是长在山坡,这和马融《琴赋》所说的“峻陂”又明显不同。桐树受到大自然的精心呵护,在甘露凉风中茁壮成长,没有霜雪雷电的侵袭,反而风调雨顺。俊鸟栖息,鸾凤和白鹤在梧桐树间上下飞翔。蔡邕向人们描绘的是一个温馨祥和的生存环境,梧桐树的生命能量是在良好的状态中积蓄的。蔡邕的《弹琴赋》具有里程碑意义,它开创了一种风气,不再遵循前代同类作品已经形成的固定模式。究其原因,和蔡邕的音乐素养密切相关,他不仅精于弹琴技艺,而且对于乐器的制造有很深的研究。《后汉书》本传记载,他路经吴人焚烧山林,听到桐木所发出的声音,就断定是制琴的好材料,急忙扑救,将此材料制造出闻名于世的“焦尾琴”。这说明,蔡邕对于制造乐器的竹木有很高的鉴别能力,那么,他也一定熟悉这些原材料的属性及生长环境。他对梧桐所作的描写,也当是基于生活经验和对它的深刻了解。
对音乐带给人的复杂情感变化的描写,从《笛赋》到汉代音乐赋也有清晰的递变轨迹。《笛赋》有正曲和乱辞两部分构成,正曲部分是以散化的语言描绘竹笛,乱辞部分再以韵文的形式赞颂竹笛。这种体式是明显的由楚辞向汉大赋演化蜕变的形式。它的乱辞部分总括全篇,趋于理性,表达了作者的心志。作者赞美衡山的竹管:“博人通明,乐斯道兮。般衍澜漫,终不老兮。双枝间丽,貌甚好兮。”先说它能使人聪慧明道,色彩斑斓,长青不老,竹枝成双地相间生长,形态是那样的美好。然后转而与人事相联系:“八音和调,成禀受兮。善善不衰,为世保兮。绝郑之遗,离南楚兮。美风洋洋,而畅茂兮。”竹笛与其他的乐器都能协调的配合,因为它是禀受了天地的精气而形成的。笛子的声音美善雅正,经久不衰,是人间的正音。它绝弃了郑国遗留下来的靡靡之音,也背离了南楚的蛮荒之声。最后表达了作者的志向:“嘉乐悠长,俟贤士兮。鹿鸣萋萋,思我友兮。安心隐志,可长久兮。”吹奏起嘉乐曲调悠长,在等待贤士的到来。鹿在茂盛的草地上鸣叫呼唤自己的伙伴,让我也思念起我的好友。隐居的志向已经坚定,这才是长久的生活。前面所有的描述是为后面的志向做铺垫:竹管的美好形态,长青不老,渲染了隐居的优美环境;“八音和调”、“善善不衰”阐发了人间正道。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笛赋》是一篇品物言志之作。用大量篇幅来描述竹管的生长环境、笛子的制造过程和演奏效果,最后用短短几句表明了全篇主旨。后代汉大赋“劝百讽一”的创作手法,可以看到《笛赋》的影子。《笛赋》以竹管生长的优美环境开篇,气氛祥和,中间描写渐趋悲曲,最后以孤独凄凉收束。枚乘的《七发》、马融的《琴赋》、王褒的《洞箫赋》凭借想象,突破性地描述了制造乐器的原材料生长环境的恶劣,《洞箫赋》又把演奏效果推向以“悲”为美的轨道,从而奠定了音乐赋的模式。直到汉末蔡邕的《弹琴赋》再一次新变。
前面提到,《弹琴赋》对前代同类作品的超越是在描写制造乐器的原材料的生长环境时,用的是写实而不是想象。同样,在描写琴曲的演奏时,《弹琴赋》仍然用的是实笔,而不是虚笔:
清声发兮五音举,韵宫商兮动徵羽,曲引兴兮繁弦抚。然后哀声既发,秘弄乃开。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复,抑按藏摧。于是繁弦既抑,雅韵复扬。仲尼思归,鹿鸣三章。梁甫悲吟,周公越裳。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1]854
这段赏乐文字写得非常精彩,同时又处处有着落,符合琴曲演奏的实际。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写实的笔法并不会削弱描写音乐作品的艺术性,如同这篇作品,不仅琴师的形象浮现在眼前,而且婉转悠扬的琴声似乎回荡在耳边,即使其中提到的那些琴曲名称,也使人联想起相关的物类事项,丝毫不感到枯燥。所以,写实还是写意,并不决定作品的成功与否,其灵魂和生命在于真实。蔡邕的这篇作品就是做到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同样具有艺术魅力。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弹琴赋》的开始部分,把梧桐的生存环境写得舒适安乐,但作品的中间和结尾部分却改变了欢乐基调,转乐为悲,形成了前后不相统一的风格。是以欢乐发端,而以悲伤之情渗透主体部分。蔡邕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处理呢?其一,是因为他深通乐理,对历史上早已存在的结论是认可的。《礼记·乐记》篇把弹拨类乐器归结为“丝生哀”,蔡邕这样的描写符合儒家的传统观念。其二,和他的生活阅历有关,蔡邕在用琴声表达他生于乱世的幽怨。
《弹琴赋》直接影响了魏晋时代的嵇康,他的《琴赋》对梧桐的生存状态做了理想化的描述,较之蔡邕又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综上所述,《笛赋》无疑影响和促动了历代描写音乐的文学作品的出现,或依其形式与手法,或本其倾向与思想,日益展开文人精神的丰富性。
[1]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文朝文: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