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在民主转型中,缅甸的僧人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2007年的番茄花革命就是明证。但我在缅甸街头见到的僧人,看上去从容恬静,从无金刚怒目,很难想象他们会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身着番茄花颜色的袈裟,挺身而出锐身赴难,以肉身对抗军政府的枪炮与坦克
让我给你讲讲缅甸仰光的事情吧。
大航海时代之前,缅甸是罗马帝国与印度通往中国的必由之路。在汉代,罗马帝国的使者通过缅甸去见中国皇帝,在蒙元时代,像追逐羊群的狼一样的鞑靼军队也曾经过它进入东南亚。这条走廊又是十九世纪英国和法国争夺的场所,最终缅甸王国落入英人之手。1941年,日人进军缅甸,封闭了这道大门,直到二战结束。
仰光是近现代缅甸最重要的城市,古称大光,位于伊洛瓦底江下游谷地,本是仰光河畔一个小渔村。1756年缅王瓮籍牙在此击败孟人军队,奠定统一全国的规模,乃取名“仰光”,意为“战争的终结”。1852年第二次英缅战争后,英殖民者占领了缅甸,以仰光为首府,此后仰光渐渐发展为缅甸最大都市兼最大海港。2005年11月,缅甸政府突然迁都至中部山区的内比都,但许多人至今还以为仰光是缅甸首都。
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在一个地方旅行,要紧的是像与女孩跳舞一样接触她的身体,看着她的眼睛,融入她的步伐,而不是去想她生于何年何月,血型星座以及学历如何。
在仰光我遇见的第一道名胜是当地的姑娘。刚出机场,就在路边见到一个穿纱笼的姑娘(纱笼,缅语laungyi,多用绸缎制成,是缅甸妇女和男子常穿的服装,形似裙裾,上部围匝腰处,下部长垂脚踝,行路时綷擦有声),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她并不是特例,接下来的几日内,我不断看到美丽的缅甸姑娘,腰细得像被杀人犯勒过,臀小巧浑圆挺翘,但并不予人色情的感觉。皮肤黝黑而光滑,像广告片中的巧克力绸缎。眼里有清水而胸口飘着白云,如果笑起来,世界上就平添一堆黄金。
缅甸人认为美女必备五条件:长又黑的头发;停匀丰满的肌肉;洁白的牙齿和有血色的指甲;细腻滋润的皮肤;青春的年龄。缅甸古诗人尝云:“紫檀花在你的头上异常艳丽,是因为,你满面春风似的甜蜜笑意;是因为,你那筒裙的色彩翠绿。”可谓传神。
我们第一顿晚餐在昂山将军府。昂山被视为缅甸独立之父,在仰光有昂山塑像、昂山路还有昂山市场。昂山成名是领导德钦运动。自1886年以来,所有在英国的官员和商人都自称德钦,意即“主人”。在昂山等人的带领下,追求民族独立的缅甸青年人将德钦作为自己名字的一部分,以这种骄傲的自我宣示的方式对英国人公开挑战。昂山最大的功勋则是促成1948年缅甸独立,尽管在此前一年,他及其内阁成员,已被三个冲锋枪手射杀。昂山遇刺时,他的女儿昂山素季(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当代缅甸政坛的反对党领袖)才两岁。
将军府如今对外开放,可观光,可用餐。府邸是英式建筑,内悬两幅昂山照片,一幅身着英军服,一幅身着日军服,挺有意思。府邸外有片草地,摆放数张白色餐桌,是英式草地晚餐的风格。墙角散落两把巨大的日式遮阳伞,再次暗示主人旧时经历:联日抗英,又联英抗日。昂山或类中国的孙中山,是实用主义指导的理想主义者。
总体来说,日本人没有给仰光留下太多烙印,英国和印度则对这个城市影响甚巨。印度是传统影响,英国则是现代影响。在班杜拉广场周边,英殖民时期的最高法院、海关、邮政局、银行大楼等至今矗立,有些封存,有些仍在使用。对仰光人来说,日本人留下的记忆要比英国人糟糕得多。日占时期,骑自行车的人如果看到日本军警的信号而稍微刹车慢了点,就会挨一耳光。姑娘出示自己的预防疟疾证明若迟缓了一点,日本军警就会当众掀起她的裙子,看她屁股上有没有打防疫针的痕迹。
说回来,将军府内的晚餐有历史感,没美食感。缅甸菜我不怎么喜欢,酸辣味太重,油水太少。牛肉、猪肉和鸡肉都不能给人惊喜。鱼的肉质还不错,但粗糙的油煎不能充分展示它的优点。英国菜是世界著名的难吃,缅甸菜吸收了不少英国菜的糟粕,自然不敢恭维。接下来的几天,我在不同的地方吃饭,每饭必思“老干妈”。当然,口味一定是主观的,饱含偏见的,如果缅甸朋友看到我的抱怨,也别生气。
翌日六点就起床,步行看街景。天空已经明亮,街市非常热闹。乌鸦与人一样早起,或栖于树间,或于地面啄食善人供奉的米饭,偶尔振翅一飞,不惊动任何路人。卖报纸、杂货、水果、鲜花与蔬菜的小贩们以街为市,面带微笑。卖鱼的小贩手起刀落,迅疾矫健。人们坐在棚子里吃早餐,水果馅的油条、烤鱼、各类油炸小吃、加了鱼肉的米粉汤、印度抛饼,还有各类炒饭。缅甸菜不好吃,但缅甸小吃很不错,也算是“礼失求诸野”吧。吃早餐的人有些聊天,有些看报纸,有些看电视。小店放着传统或流行音乐,多是缅语,软绵绵的温柔,懒洋洋的抒情。这场景,让我想起古代缅甸一块碑铭上的话:“积功积德,我可成佛,但成佛之前,我欲尽情享受早晨在一片鼓乐声中醒来的欢乐”。
仰光没有城管,市容凌乱而有生气,我觉得完全不需要维护。其实,所谓维护市容,仅仅是城管制度的一个借口。城管的真正目的是取消人们最低门坎的经济独立性,使一切自发交易行为都划入政治可控制和盘剥的范围。
缅甸即使在社会主义时期,民间也是有一定自治空间的。奈温军政府的社会主义纲领党,并不去延展政权的群众基础,也罕有自上而下发起的群众运动。因此,大多数普通民众,仍保有或部分保有不被国家强行设计和改变的生活方式与宗教信仰。1962年上台的军政府的革命委员会,禁止了被视作资产阶级恶趣味的赛马、赌博、选美及西方舞蹈等,但仍保留了高尔夫、足球和传统的通宵演戏(缅甸人称之为“骠”)。1988年的“8888民主运动”之后,新的军政府在短暂实行宵禁、戒严和逮捕政治犯等高压措施之后,开始在经济和政治上逐步开放。2003年8月,改组后的缅甸政府正式对外公布实现民族和解、推动民主进程的计划。2011年4月,军政府在形式上移交权力,总统吴登盛脱下军装,并公开宣称不愿自己的女儿入伍。2012年8月,缅甸废除新闻检查制度。如今,缅甸处于民主转型阶段,面临族群冲突、宗教冲突、军人仍有强势影响等难题,但并未出现民主全面倒退。
在民主转型中,缅甸的僧人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2007年的番茄花革命就是明证。但我在缅甸街头见到的僧人,看上去从容恬静,从无金刚怒目,很难想象他们会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身着番茄花颜色的袈裟,挺身而出锐身赴难,以肉身对抗军政府的枪炮与坦克。我还曾见两个在清晨外出化斋饭的小僧人,手端圆瓮,上盛数个不锈钢小饭钵,驻足小饭馆前,目不转睛地观看电视中的足球比赛。看来世俗的力量,对小僧人的诱惑仍是巨大的。其实缅甸佛教并不那么摒弃世俗的欢乐,譬如缅甸古史上佛教文学空前繁荣的阿瓦朝代,就有不少僧侣诗人热情赞美妙龄女子。
街头还可不时看见身着粉红僧袍的尼姑(这里称作“八戒女”),身姿婀娜,可入画卷。但她们很少像小僧侣一样忘情观看足球比赛,通常都行色匆匆、眉头凝重。据说缅甸的男子一生可以有七次出家还俗的机会,而女子却只有一次,若还俗后再想出家,不会有寺院收留。同行的一位女权主义者,立刻从中发现了缅甸佛教“重男轻女”的苗头。我笑眯眯地告诉她,泰国佛教也一样,泰国僧人可以吃肉,尼姑就不可以。
缅甸是个佛教国家(不过目前缅甸政府并未将佛教定为国教),接近90%的人口信仰佛教,其余依次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绝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在仰光,随处可见寺院和佛教风格的建筑装饰,梵音也时起于绿树丛中。在传统缅甸社会,寺庙不但是宗教场所,也是教书育人的学校,僧人还帮助不识字的人给远方的亲人或情人写信。十九世纪的两个僧侣,将为他人写的书信结集,竟成描写波道帕耶时期缅甸生活的经典文学名著。
(作者为西南民族大学讲师,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