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文
(《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广东 广州 510275)
肇始于嘉靖六年丁亥(1527)的四句教,在阳明学史上意义重大,但又倍受争议。梁启超(1873—1929)说过:“此是王门一大公案,所谓四有句四无句之教也。后此王学流派纷争,皆导源于此。”[1](P364)学术界的四句教研究,通常侧重义理之维,考据之维受关注的程度显得远远不够。譬如,大致从天泉桥、四有句、四无句三个关键项看,在王阳明(1472—1529)以及钱德洪(1496—1574)、王畿(1498—1583)的时代,究竟有多少种文献表述过四句教,这些表述之间存在哪些差异,就值得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这是本文的主要目的,并将辑考范围限定为两类人:一类是包括王阳明、王畿、钱德洪在内的当事人,另一类是与王畿、钱德洪同时代的知情人。此外,超越正统、异端之争的“抽象作者”之期待,也是本文力图张扬的人文理念。
为方便阅读以下文献,先列出王畿、钱德洪的字、号等信息:王畿,字汝中,号龙溪,以号行,学者称龙溪先生;钱德洪,本名宽,字德洪,以字行,改字洪甫,号绪山,学者称绪山先生。
《王阳明全集》卷3《语录三》为《传习录下》,其辞云: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2](P117-118)
这条材料是学术界论四句教及天泉证道最常引用的文献。它由黄省曾(1490—1540)记录[2](P102)。据陈荣捷(1901—1994)的《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传习录》第284—315条由黄省曾记录,此条为第315条。陈荣捷于此条末尾又注:“俞本及通行本此条后有‘右门人钱德洪录’等字。”[1](P365)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2卷本、3卷本《王阳明全集》,此条末尾并无“右门人钱德洪录”字样①。钱德洪在四句教的成立过程中究竟发挥过怎样的作用,也是本文会特别留心的重要问题。
《王阳明全集》卷35《年谱三(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丧归越)》“(嘉靖六年丁亥)九月壬午,发越中”条云:
是月初八日,德洪与畿访张元冲舟中,因论为学宗旨。畿曰:“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话头。”德洪曰:“何如?”畿曰:“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德洪曰:“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畿曰:“明日先生启行,晚可同进请问。”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将入内,闻洪与畿候立庭下,先生复出,使移席天泉桥上。德洪举与畿论辩请问。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德洪请问。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畿请问。先生曰:“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畿曰:“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先生又重嘱付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洪、畿俱有省。[2](P1306-1307)
《(阳明)年谱三》也是学术界最常引用的文献。把天泉证道的时间具体到嘉靖六年九月初八,是它与《传习录下》的细微区别之一。但是,《王阳明全集》卷14《赴任谢恩遂陈肤见疏(六年十二月初一日)》有云:“已于九月初八日扶病起程……”[2](P462)陈来据此推断:“阳明当于八日发越中,而天泉证道即在七日矣。”[3](P195)奏疏乃王明阳亲笔,其可信度值得重视。
今之《王阳明全集》,又名《王文成全书》。《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171《集部二十四·别集类二十四》提要《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是书首编《语录》三卷,为《传习录》……乃守仁在时,其门人徐爱所辑,而钱德洪删订之者。”“后附以《年谱》五卷……亦德洪与王畿等所纂集也。”[4](P1498)学术界特别重视《传习录下》、《(阳明)年谱三》的记载,或许与此相关。不过,《传习录下》之编纂,动议于嘉靖七年戊子(1528)冬天②,而此时王阳明已辞世。《传习录下》末附钱德洪写于嘉靖(三十五年)丙辰(1556)的跋语有言:“嘉靖戊子冬,德洪与王汝中奔师丧,至广信,讣告同门,约三年收录遗言。继后同门各以所记见遗。洪择其切于问正者,合所私录,得若干条。”[2](P126)由此可证,《传习录下》论四句教的条文,钱德洪有定稿之功。
《王畿集》卷1首篇为《天泉证道纪》③,全文如下:
阳明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绪山钱子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先生谓:“夫子立教随时,谓之权法,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盖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已,无善可名。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谓无善无恶。若有善有恶,则意动于物,非自然之流行,著于有矣。自性流行者,动而无动;著于有者,动而动也。意是心之所发,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心亦不可谓之无矣。”绪山子谓;“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先生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著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
时夫子将有两广之行,钱子谓曰:“吾二人所见不同,何以同人?盍相与就正夫子?”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汝中所见,是接上根人教法;德洪所见,是接中根以下人教法。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然此中不可执著。若执四无之见,不通得众人之意,只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无从接授。若执四有之见,认定意是有善有恶的,只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无从接授。但吾人凡心未了,虽已得悟,不妨随时用渐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德洪资性沈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自此海内相传天泉证悟之论,道脉始归于一云。[5](P1-2)
学术界论四句教及天泉证道,《传习录下》、《(阳明)年谱三》、《天泉证道纪》三种文献的被引频次最高。陈来指出:“这三个材料是我们讨论四句教的基本依据。在这三种当事人的记录中,记录者各自强调了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观点,虽然三种记录互有差别,个别问题上差异很大,但大体上说都真实地反映了阳明思想的不同侧面。把这些材料综合起来,我们就可以接近天泉证道的全部真实情形。”[3](P198)
《天泉证道纪》是王畿亲笔所写吗?《王畿集》卷1题署 “门人周怡顺之甫编辑、查铎子警甫校阅”[5](P1)。彭国翔认为:它“是以第三人称方式记述的,其中称阳明为夫子,龙溪为先生,当为龙溪弟子据龙溪之意所撰”[6](P174)。假定《天泉证道纪》不是王畿的亲笔,它又由何人撰写,并有何史料依据,待考。
《王畿集》卷20的《刑部陕西司员外郎特诏进阶朝列大夫致仕绪山钱君行状》(以下简称《钱绪山行状》)有云:
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四句为教法。君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予谓:“夫子立教随时,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路。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而心亦不可谓之无矣。”君谓:“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予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定师门教法,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丁亥秋,夫子将有两广之行。君谓予曰:“吾二人所见不同,何以同人?盍相与就正夫子?”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君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端:四无之说,为上根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通此一路。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起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今既已说破,岂容复秘!然此中不可执著。若执四无之见,中根以下人无从接授;若执四有之见,上根人亦无从接授。德洪资性沉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悟入亦因其所近。若能各舍所见,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自此海内相传天泉辨正之论,始归于一。[5](P585-586)与前面三种文献相比,学术界对于《钱绪山行状》的关注度要低得多。这里,我们试图探讨:其一,《传习录下》、《(阳明)年谱三》并非王阳明的亲笔,亦难以确证就是另两位当事人王畿、钱德洪的亲笔;其二,《天泉证道纪》有可能是弟子据王畿之意所撰。有鉴于此,王畿为钱德洪亲笔写的此一《行状》,其史料价值理当得到更多的重视。
从亲笔这一角度看,《王畿集》卷12《答程方峰》信中有段话也值得注意:
天泉证道大意,原是先师立教本旨,随人根器上下,有悟有修。良知是彻上下真种子,智虽顿悟,行则渐修。譬如善才在文殊会下得根本知,所谓顿也;在普贤行门参德云五十三善知识,尽差别智,以表所悟之实际,所谓渐也。此学全在悟,悟门不开,无以征学。然悟不可以言思期必而得。悟有顿渐,修亦有顿渐。著一渐字,固是放宽;著一顿字,亦是期必。放宽便近于忘,期必又近于助。要之,皆任识神作用,有作有止,有任有灭,未离生死窠臼。若真信良知,从一念入微承当,不落拣择商量,一念万年,方是变识为智,方是师门真血脉路。[5](P311)彭国翔指出:这段话的重要性“龙溪自己对于天泉证道的回顾与评价,在通行各种龙溪的全集中,也只有《答程方峰》这一封书信。”[6](P221)但因其必备要素过于缺少,本文不把它列为四句教的出处。
《王畿集》附录二的《龙溪会语》卷3《东游问答》有云:
楚侗曰:“阳明先生天泉桥印证无善无恶宗旨,乃是最上一乘法门,自谓颇信得及。若只在有善有恶上用功,恐落对治,非究竟。何如?”
龙溪曰:“人之根器不同,原有此两种。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无意之意是为诚意,无知之知是为致知,无物之物是为格物,即本体便是功夫,只从无处一了百当,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下根之人未曾悟得心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一切是有,未免随处对治,须用为善去恶的工夫,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以求复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上根之人绝少,此等悟处,颜子、明道所不敢言,先师亦未尝轻以语人。楚侗子既已悟见心体,工夫自是省力。只缘吾人凡心未了,不妨时时用渐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其接引人亦须量人根器,有此二法,不使从心体上悟入则上根无从而接,不使从意念上修省则下根无从而接。成己成物,原非两事,此圣门教法也。”[5](P721)
《龙溪会语》凡6卷,各卷均题署“宣城门生贡安国辑,麻城后学蔡应扬、泾县门生查铎校,莱州后学胡来贡、 广德门生李天植同校”[5](P679、696、716、731、750、773)。《龙溪会语》前有王畿弟子贡安国(生卒年不详)写于万历三年(1575)的《龙溪先生会语序》,文中指出:“笥中蓄龙溪老师《会语》,盈十余帙,时捧一二,焚香敛衽,阅一过,辄助发多多。近得查子警甫同心商究学脉,所尊信此帙,意同。但嫌散漫无纪,因共谋裒录,编为成书。”[5](P676)据此可知,《龙溪会语》之编纂,多得力于贡安国、查铎(生卒年不详)二门生。
《王阳明全集》卷38《世德纪》有钱德洪的《讣告同门》一文,其中写道:
前年秋,夫子将有广行,宽、畿各以所见未一,惧远离之无正也,因夜侍天泉桥而请质焉。夫子两是之,且进之以相益之义。冬初,追送于严滩请益,夫子又为究极之说。由是退与四方同志更相切磨,一年之别,颇得所省,冀是见复得遂请益也,何遽有是邪![2](P1444-1445)
这段话并未涉及四句教的实质性内涵,我们为何仍然把它视为辑考对象呢?部分缘由在于《明儒学案》卷11《浙中王门学案一》“员外钱绪山先生德洪·论学书”条的两通书信有言:
先师曰:“无善无恶心之体。”双江即谓:“良知本无善恶,未发寂然之体也。养此,则物自格矣。今随其感物之际,而后加格物之功,是迷其体以索用,浊其源以澄流,工夫已落第二义。”论则善矣,殊不知未发寂然之体,未尝离家国天下之感,而别有一物在其中也。即家国天下之感之中,而未发寂然者在焉耳。此格物为致知之实功,通寂感体用而无间,尽性之学也。(《复周罗山》)[7](P235)
人之心体一也,指名曰善可也,曰至善无恶亦可也,曰无善无恶亦可也。曰善、曰至善,人皆信而无疑矣,又为无善无恶之说者,何也?至善之体,恶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至善之体,虚灵也,犹目之明、耳之聪也。虚灵之体不可先有乎善,犹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聪之不可先有乎声也。目无一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一声,故能尽万物之声;心无一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今之论至善者,乃索之于事事物物之中,先求其所谓定理者,以为应事宰物之则,是虚灵之内先有乎善也。虚灵之内先有乎善,是耳未听而先有乎声,目未视而先有乎色也。塞其聪明之用,而窒其虚灵之体,非至善之谓矣。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怵惕恻隐是谓善矣,然未见孺子之前,皆加讲求之功,预有此善以为之则耶?抑虚灵触发其机,自不容已耶?赤子将入井,自圣人与涂人并而视之,其所谓怵惕恻隐者,圣人不能加而涂人未尝减也。但涂人拟议于乍见之后,已洊入于内交要誉之私矣。然则涂人之学圣人也,果忧怵惕恻隐之不足耶?抑去其蔽,以还乍见之初心也?虚灵之蔽,不但邪思恶念,虽至美之念,先横于中,积而不化,已落将迎意必之私,而非时止、时行之用矣。故先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是对后世格物穷理之学先有乎善者立言也。因时设法,不得已之辞焉耳。(《复杨斛山》)[7](P234-235)
《讣告同门》点出“天泉桥”,《复周罗山》、《复杨斛山》点出“无善无恶心之体”,可以确证钱德洪为四句教及天泉证道之当事人的身份。
钱明指出:“在阳明后学者的研究中,钱德洪是较为棘手的一个,这主要是由于缺乏第一手文献资料所致。无论是其次子钱应乐编的《绪山会语》二十五卷,还是其弟子徐用检编的《绪山先生续训》和其后学王金如编的《钱绪山先生要语》,以及乾隆《余姚志》所记的《绪山语录》一卷,今俱已失传。”[8](P13)因故,我们据《王阳明全集》、《明儒学案》,辑出钱德洪的文献。
另外,凤凰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阳明后学文献丛书》,有《钱德洪语录诗文辑佚》一种,并入《徐爱钱德洪 董澐集》。编校整理者钱明从《王阳明全集》辑出《(阳明)年谱三》、《传习录下》,连同辑自《王龙溪先生全集》卷1的《天泉证道纪》,作为钱德洪《语录》的第 67、91、94条[8](P135-136、145-146、146-148)。对此,本文不再单独作为辑考对象。
以上6种文献,大致可以归于三位当事人名下。下面介绍与王畿、钱德洪同时代的知情人留存的几种文献。
邹守益(1491—1562)乃王门后学。《邹守益集》卷3《序类二》有《青原赠处》一文,其中说道:
阳明夫子之平两广也,钱、王二子送于富阳。夫子曰:“予别矣,盍各言所学?”德洪对曰:“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畿对曰:“心无善而无恶,意无善而无恶,知无善而无恶,物无善而无恶。”夫子笑曰:“洪甫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洪甫工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9](P103)
对于这段话,《明儒学案》卷16《江右王门学案一》“文庄邹东廓先生守益”条极其重视。黄宗羲(1610—1695)不仅两次过录原文[7](P332、339),而且由“至善无恶者心”一句展开质疑:
此与龙溪《天泉证道记》同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蕺山先师尝疑阳明《天泉》之言与平时不同。平时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今观先生所记,而四有之论,仍是以至善无恶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绪山之言,非阳明立以为教法也。今据《天泉》所记,以无善无恶议阳明者,盍亦有考于先生之记乎?[7](P332-333)
前文过录的六种文献之中,不计辑自《王畿集》的三种,仅从《传习录下》、《(阳明)年谱三》两种看,均是王畿提起王阳明有四句教的话头。在并非当事人的邹守益写的《青原赠处》文中,四句教则由钱德洪提出,请教地点也由绍兴的天泉桥变成了富阳。基于这一区别,黄宗羲指出:第一,“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乃钱德洪说的四有句,并不是王阳明立下的教法;第二,《传习录》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不能拿《天泉证道纪》的“无善无恶”来议论王阳明。陈来则认为:“邹东廓这里所述钱德洪的观点正是‘四有’说。这正足以说明四有说不是阳明四句教的观点,而只是钱德洪的观点,阳明则要求把四无、四有‘打并为一’。”[3](P201)
钱德洪的《复周罗山》有言:“先师曰:‘无善无恶心之体。’”《复杨斛山》亦云:“故先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明儒学案·浙中王门学案一》抄录过它们[7](P235、234-235)。写《江右王门学案一》之际,黄宗羲为何没有记起呢?这是因为,在对待阳明四句教的问题上,黄宗羲深受乃师刘宗周(1578—1645)之怀疑态度的影响。《明儒学案》卷首《师说》“王龙溪畿”条就说:
愚按:四句教法,考之阳明集中,并不经见。其说乃出于龙溪。则阳明未定之见,平日间尝有是言,而未敢笔之于书,以滋学者之惑。至龙溪先生始云四有之说,猥犯支离。势必进之四无而后快。既无善恶,又何有心意知物?终必进之无心、无意、无知、无物而后元。如此,则“致良知”三字,著在何处?先生独悟其所谓无者,以为教外之别传,而实亦并无是无。有无不立,善恶双泯,任一点虚灵知觉之气,从横自在,头头明显,不离著于一处,几何而不蹈佛氏之坑堑也哉!夫佛氏遗世累,专理会生死一事,无恶可去,并无善可为,止余真空性地,以显真觉,从此悟入,是为宗门。若吾儒日在世法中求性命,吾欲薰染,头出头没,于是而言无善恶,适为济恶之津梁耳。先生孜孜学道八十年,犹未讨归宿,不免沿门持钵。习心习境,密制其命,此时是善是恶?只口中劳劳,行脚仍不脱在家窠臼,孤负一生,无处根基,惜哉!王门有心斋、龙溪,学皆尊悟,世称二王。心斋言悟虽超旷,不离师门宗旨。至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7](P8-9)
师说者,刘宗周之说也。在刘宗周看来,四有句指的是“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无句指的是“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是无善无恶之意,知是无善无恶之知,物是无善无恶之物”,它们构成为四句教;王阳明或许有此想法,甚至偶有谈论,但“未敢笔之于书,以滋学者之惑”,所以“其说乃出于龙溪”。刘宗周甚至指出:
然则阳明之学,谓其失之粗且浅,不见道则有之,未可病其为禅也。阳明而禅,何以处豫章、延平乎?只为后人将“无善无恶”四字播弄得天花乱坠,一顿撦入禅乘,于其平日所谓“良知即天理”、“良知即至善”等处全然抹煞,安得不起后世之惑乎?阳明不幸而有龙溪,犹之象山不幸而有慈湖,皆斯文之阨也。(《文编》卷7《答韩参夫》)[10](P422)
王门后学朱得之(生卒年不详)的《宵练匣》,现存1卷,凡16条。其第4条为:
杨文澄问:“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阳明老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也,有善有恶者意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曰:“意固有善恶乎?”曰:“意者心之发,本自有善而无恶,惟动于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11](P340)[12](P667)日本东北大学现藏封面题为 “阳明先生遗言录二卷稽山承语一卷”的手抄本一册,实为《阳明先生遗言录》、《稽山承语》两书。据陈来介绍,《稽山承语》篇首题“虚生子朱得之述”,凡45条,“当皆为阳明晚年语录”[13](P616)。其第25条为:
杨文澄问:“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也,有善有恶者意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曰:“意固有善恶乎?”曰:“意者心之发,本自有善而无恶,惟动于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13](P629)
对于日本藏《稽山承语》,中国学术界的讨论已有多年;相比之下,较少有学者注意到涵芬楼影印明隆庆刻百陵学山本《宵练匣》。两者对杨文澄(生卒年不详)与王阳明对话的记载几乎没有差别。《天泉证道纪》开篇说:“阳明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5](P1)每者,言其多。至少这里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案例。《(阳明)年谱三》则曰:“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2](P1306)如此,两人的对话当在天泉证道之后。
杨文澄与王阳明这一对话,《明儒学案》卷25《南中王门学案一》“明经朱近斋先生得之·语录”条其实早有过录:
杨文澄问:“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阳明先生曰:“无善无恶者,格物也。”曰:“意固有善恶乎?”曰:“意者心之发,本自有善而无恶,惟动于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7](P586)
黄宗羲仅把这段话作为朱得之的语录,未注明其他出处。更有甚者,王阳明说的“无善无恶者心也,有善有恶者意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被节略为“无善无恶者,格物也”,顿失四句教或四有句的完整含义。从编纂学的角度看,《明儒学案》这类做法实属不该!
历史上,《稽山承语》实乃《宵练匣》的一部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125《子部三十五·杂家类存目二》提要《宵练匣十卷》:“是书凡分三编:曰《稽山承语》,纪其闻于师者也;曰《烹芹漫语》,纪其闻于友者也;曰《印古心语》,纪其验于经典而有得于心者也。皆提唱心学,阳儒阴释。”[4](P1075)10 卷本《宵练匣》之中,《稽山承语》有多少卷呢?换言之,日本藏《稽山承语》是否就是足本,待考。另外,本文把杨文澄与王阳明这段对话的出处标注为 “《宵练匣·稽山承语》”,意在人们对《宵练匣》、《稽山承语》二者的关系多加瞩目。
徐阶(1503—1583)的《龙溪王先生传》有云:
文成论学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诸君子胥守之。公独曰:“心意知物,本是一机。若悟得心无善无恶,则意知与物,亦皆如是。夫无心之心,其机密;无意之意,其应圆;无知之知,其体寂;无物之物,其用神。如前所云,特夫子随人立教权法耳,未可为定本也。”丁亥秋,文成将赴两广,公与钱公乘夜进谒天泉桥上,各陈所见。文成喟然曰:“人之根器不同,故吾之立教亦不得不因之以异。万化生于无,而显于有,上根之人,从无处立基,谓之顿教;中根以下之人,从有处立基,谓之渐教,及其成功一也。上根之人,世所罕有,汝中所见,我久欲言之,恐众信不及,故含蓄至今。此明道、颜子所未易言者,今汝中可谓能发吾蕴矣。汝中天性明朗,德洪天性沈毅。故所悟入,亦各不同,正好相资为用。然人有习心,未易销化,苟非实用其为善去恶之功,而徒悬想本体,未有不流于空虚者。汝中此意,正好保任,未宜轻示人也。”自天泉证道之说,传于海内,学始归一。于是闻者知公所谓“权法”,真得文成之秘,而其教学始不滞于有,不滞于无矣。既而有叩玄理于文成者,文成以“有心无心,实相幻相”诏之。公从旁语曰:“心非有非无,相非实非幻。纔著有无实幻,便落断常二见。譬之弄丸,不著一处,不离一处,是谓玄机。”文成亟俞之。文成至洪都,邹司成东廓暨水洲、南野诸君,率同志百余人出谒。文成曰:“吾有向上一机,久未敢发,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吾方有兵事,无暇为诸君言,但质之汝中,当有证也。”其为师门所重如此。[5](P824-815)
《天泉证道纪》当是徐阶撰写王畿传记最重要的依据。徐阶有《世经堂集》传世,现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9—80册;经查,这篇传记未被收录。本文乃从《王畿集》附录四《传铭祭文》,辑出《龙溪王先生传》。
综上所述,我们以当事人及其同时代的知情人为范围,辑出9种叙述四句教的文献:(1)《传习录下》;(2)《(阳明)年谱三》;(3)《天泉证道纪》;(4)《钱绪山行状》;(5)《龙溪会语·东游问答》;(6)《讣告同门》;(7)《青原赠处》;(8)《宵练匣·稽山承语》;(9)《龙溪王先生传》。其中,前6种属于当事人系列,后3种属于知情人系列。这一辑考充分吸纳了学术界既有的研究成果,并在全面性以及《宵练匣·稽山承语》等个别文献的考释上有所突破。
毫无疑问,限于个人学识,以及文献亡佚,本文之辑考难以、而且不可能实现全面性的目的。尤其是文献亡佚,如钱德洪,前文已经有过说明;事实上,王畿也不例外。尤时熙(1503—1580)的《拟学小记续录》卷4《质疑下》有《答曾确庵》一通,其中说道:“近见新刻《三山丽泽录》及《天泉一勺》两书,发虚寂之义,盖阳明宗旨也。据所闻,只是无意必固我而行其所无事之意。”[14](P879)孟秋(1529—1589)的《孟我疆先生集》卷2《证道续说》有言:“壬午十月,阳和子过余,示以龙溪公《证道说》。”[6](P174)彭国翔指出:“但由于《天泉一勺》与《证道说》今已难觅,是否可以据此认为《天泉一勺》与《证道说》是《天泉证道记》的雏形,难以断案。”[6](P174)王畿的《天泉一勺》、《证道说》有可能已经亡佚。在万历二十年(1592)前后的南都讲会上,许孚远(1535—1604)作《九谛》,其九云:“龙溪王子所著《天泉桥会语》,以四无四有之说,判为两种法门,当时绪山钱子已自不服。”“窃恐《天泉会语》画蛇添足,非以尊文成,反以病文成。”(《东越证学录》卷 1《南都会语》)[15](P435)④《天泉桥会语》亦不见于今本《王畿集》,估计已经亡佚。发生在当事人、知情人身上的类似情形不会少,以致我们今天无法获悉更多的叙述四句教的文献资料。
本文辑出的9种文献之中,有4种(第3—5、9种)辑自《王畿集》,比例极高。在四句教的成立及传播史上,王畿的作用举足轻重。刘宗周的《语类十四·学言下》就极端地说过:“盖阳明先生偶一言之,而实未尝笔之于书为敎人定本,龙溪辄欲以己说笼罩前人,遂有天泉一段话柄。甚矣!阳明之不幸也。”[16](P531)具体而言,《(阳明)年谱三》有“四句”及“四句宗旨”之说,但《天泉证道纪》、《钱绪山行状》出现的“四句为教法”,促成了后世盛行“四句教”这一提法;另外,“四有”“四无”的说法亦是《天泉证道纪》最先提出的,“四无”好理解,“四有”不太好理解,“四有”似因“四无”而立名。依常识的理解,四句教由四有句、四无句组成。由此可知,正因王畿具有极强的理论概括水平,《天泉证道纪》成为四句教最重要的文献之一。
本文辑出的9种文献之中,有3种(第1、2、6种)辑自《王阳明全集》,比例也不低。一般而言,收入《王阳明全集》的作品,无论何种文体,均可视为王阳明的思想。具体到四句教,这3种文献塑造了钱德洪维护师说的形象。有关钱德洪对于《传习录下》、《(阳明)年谱三》的编纂之功,前面已作随文说明。藉由编纂过程,钱德洪捍卫了王阳明的四有句。如《传习录下》:“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2](P117)《(阳明)年谱三》亦有:“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2](P1307)《天泉证道纪》只字未提王阳明这一告诫,但引钱德洪之言:“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5](P1)罗洪先(1504—1564)的《与钱绪山论年谱》云:“天泉桥上与龙溪兄分辨学术,当时在洛村兄所闻亦如此,与龙溪兄《续传习录》所载不悖,此万世大关键,故一字不敢改移。”(《罗洪先集》卷 6)[17](P207)后世有把四有句直接当作四句教的做法,当与钱德洪的努力维护密不可分。
1527年绍兴天泉桥上的四句教之争乃是王畿的四无句与王阳明(包括坚决维护者钱德洪)的四有句之间的相互辩难,并由王阳明最终加以综合。在王阳明看来,他的教法本有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通此一路。”(《钱绪山行状》)[5](P586)“汝中之见, 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传习录下》)[2](P117)王阳明虽然承认“相取为用”,但其根本方案仍是四有句。《(阳明)年谱三》以“先生又重嘱付曰”叙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2](P1307)相比之下,王畿坚守四无句,强调“上乘兼修中下”(《天泉证道纪》)[5](P2)以及“良知是彻上下真种子, 智虽顿悟, 行则渐修”(《答程方峰》)[5](P311)。
四句教素称王门一大公案。其中,“无善无恶心之体”的哲学党性问题颇受非议,既有与告子相联系者,而更多的则是联系到《坛经》。
《孟子·告子上》第6章引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18](P239)假定不善即恶,“无善无恶”的另一种表述就是“无善无不善”吗?钱德洪有言:“告子言性无善不善,与孟子言性善,亦不甚远。”(《明儒学案》卷11《浙中王门学案一》“员外钱绪山先生德洪·会语”条)[7](P226)《王畿集》卷 8 有《孟子告子之学》一文,明确提到(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告子认得性是心之生理,心是无善无不善的,终身行持,只是保护此心,使之不动。”[5](P118)与钱、王二氏略带同情的表述不同,许孚远的《九谛》其一云:“《孟子》七篇,大旨道性善而已。性无善无不善,则告子之说,孟子深闢之。”[15](P429)黄宗羲为《泰州学案五》“尚宝周海门先生汝登”条写的小序指出:“阳明言‘无善无恶心之体’,原与性无善无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无不善,安得云无善?心以气言,气之动有善有不善,而当其藏体于寂之时,独知湛然而已,亦安得谓之有善有恶乎?且阳明之必为是言者,因后世格物穷理之学,有先乎善者而立也。”[7](P853)撇清王阳明与告子的关联,则是许、黄二氏的用意。
《坛经·行由第一》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19](P13)⑤黄绾(1480—1554)的《明道编》卷1说王学之门:“又令看《六祖坛经》,会其本来无物,不思善,不思恶,见本来面目,为直超上乘,以为合于良知之至极。”[20](P11)据《传习录中·答陆原静书(又)》,王阳明确实讨论过《坛经》此语:“‘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2](P67)四句教中的“无善无恶”当与《坛经》有关,这是事实。可是,思想史上的“具体作者”,无论维护者还是批评者,对于四句教与禅宗的关系,均是基于尊孔孟、辟佛老的儒家立场予以讨论。
限于篇幅,这里只看维护者的做法。四有句以“无善无恶心之体”起首,四无句以“心是无善无恶之心”起首,足见“无善无恶”在四句教中的核心地位。顾宪成(1550—1612)的《与管东溟书》指出:“吾儒曰性善,释氏曰性无善无恶。两者各自为一宗,其究竟亦各自成一局,不须较量,不须牵合。”“阳明谓佛氏倚于无善无恶,不可以治天下。”(《证性编》卷5《质疑上》)[21](P460、461)日本江户时代著名阳明学者佐藤一斋(1772—1859)有云:“然文成之无善无恶,即所谓至善,而与禅家之无善无恶不同。学者宜潜心以领会其旨,而不猜于语可也。”[1](P364)在维护者看来,以“至善”释“无善无恶”,四句教就将撇开与禅宗的干系,四有句尤其将成为纯正的儒门宗旨。周汝登(1547—1629)的《九解》其一就说:“维世范俗,以为善去恶为隄防;而尽性知天,必无善无恶为究竟。无善无恶,即为善去恶而无迹;而为善去恶,悟无善无恶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语可相济难相非,此天泉证道之大较也。”“经传中言善字,固多善恶对待之善。至于发心性处,善率不与恶对。如中心安仁之仁,不与忍对;主静立极之静,不与动对。《大学》善上加一至字,尤自可见。荡荡难名为至治,无得而称为至德,他若至仁至礼等,皆因不可名言拟议,而以至名之。至善之善,亦犹是耳。”(《东越证学录》卷1《南都会语》)[15](P429—430、430)
从文献角度看,维护者以“至善”释“无善无恶”,显然受过《青原赠处》、《答吴悟斋》的影响。邹守益的《青原赠处》引钱德洪:“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9](P103)《王畿集》卷10《答吴悟斋》云:“至善无恶者心之体也,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5](P253)⑥假定四有句的首句不是“无善无恶”,而是“至善无恶”,王阳明自然就与禅宗无关了。当然,批评者也会拿这两条材料,以坐实四有句根本不是王阳明的教法。
从芜杂的思想史看,每个人都是“具体作者”;从本真的心灵史看,每个人应是“抽象作者”。以“无善无恶”与禅宗的关系为例,“具体作者”尊孔孟、辟佛老,锱铢必较于学脉之纯正,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而“抽象作者”超越正统、异端之分,孜孜以求于境界的提升,会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具体作者”让思想史变得厚实起来,厚实的反面是自由的心性被遮蔽;“抽象作者”让心灵史变得真切起来,真切的根柢乃是精神的全幅敞开。古往今来,人有上根者,有中下根者;前者少,后者多。任何真正的哲学须面向绝大数人,向下一路是工夫上的重中之重,此乃四有句之用意;与此同时,它得把向上一路作为境界上的重中之重,此乃四无句之用意。一人之身,时或上根,时或中下;前者少,后者多。所以,当把向上、向下两路综合起来,智上顿悟,行上渐修。回到日常生活里面,我们读完思想史,掩卷遐思,人生的根本大问题“几希”焉,就该告别“具体作者”了,并开启对“抽象作者”这一人文理念的期待……
注:
①参见[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2卷本)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页;[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3卷本)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4页。
②此处“嘉靖七年戊子冬”,已到公历1529年。盖因王阳明祭日为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即公历1529年1月9日。
③《天泉证道纪》,他本亦作《天泉证道记》,有“纪”“记”之异。本文以下引证,均遵从直接引文的实际用法,其他情形则作《天泉证道纪》。
④许孚远著有《敬和堂集八卷(存四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6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97—548页),集中未见《九谛》。
⑤另一版本的《坛经·悟法传衣第一》亦有此语(参见《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曹溪原本》,普慧大藏经刊行会1944年校印,第7页)。
⑥《王畿集》卷10有《答吴悟斋》两通,此为第二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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