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道超(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恐怖与救赎
——政治解读“9·11”定义之作《坠落的人》
蒋道超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唐·德里罗“9·11”定义小说《坠落的人》中蕴涵着当代政治思想。德里罗以高度的艺术家责任感,反思了“9·11”恐怖袭击,既批评了恐怖主义分子的残暴性,也揭露了美国在全球化过程中,特别在“9·11”恐怖袭击之后,煽动东西二元对立,发动对中东的军事侵略,并以此警醒美国,恐怖必将引起恐怖的对抗,其结果必是危及全球安全。被恐怖威胁着的世界的唯一救赎之路在于精神的超越和普世情爱的宗教信仰。
《坠落的人》;二元对立;恐怖;救赎;精神的超越
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被哈罗德·布鲁姆列为当代美国最杰出的四位小说家之一,2006年,在《纽约时报》评比1980年以来最优秀的小说活动中他有三部小说名列榜首[1]。1999年,德里罗获耶路撒冷奖,因为他“坚持不懈地与20世纪后半叶个体和公众自由遭致压抑状态的最细微的形式作斗争”[2](P102-107)。批评家兰特利奇说,德里罗 “代表着美国文学中罕见的成就——将小说的想象和文化批评完美地交织在一起”[3]。在德里罗的研究领域,欧美批评界已从不同视角对他的小说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①。
近几年国内对唐·德里罗已开始关注,对其《天秤星座》、《白噪音》、《毛二世》、《地狱》、《大都会》等作品已有一批研究论文发表,而对2007年出版的“9·11”定义之作《坠落的人》仅有少量评论发表,且基本上是从创伤的角度进行研究的②。本文拟从政治批评角度解读《坠落的人》[4]③中蕴涵的政治思想,认为作者以高度的艺术家责任感,反思了“9·11”恐怖袭击的前因后果,既披露了恐怖主义分子袭击的残暴性和不人道性,也批评了美国政府在进行全球化扩张过程中,特别在“9·11”恐怖袭击之后,煽动东西二元对立,发动对中东的军事侵略,并以此警醒美国,恐怖必将引起恐怖的对抗,其结果必是两败俱伤,危及全球安全。被恐怖威胁着的世界的救赎之路在于精神的超越和普世情爱的宗教信仰。
二战以后,美国在世界上确立了美元体系,占据了主导地位,及至上世纪末,美国几乎彻底控制了世界的石油、能源、海洋、天空以及太空。著名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詹明信认为,二战后,西方出现了“一种新型的社会生活和新的经济秩序”,可称为“后工业或消费社会、媒体或大观(spectacle)社会,或跨国资本主义”[5](P399)。他所说的就是今天我们说的全球化资本主义时期。根据韦伯斯特字典的解释,“全球化”是指不断扩大的全球综合经济,其标志特指自由贸易,自由资本流通和对廉价国外劳动力市场的利用,还有自由思想的传播。政治学家福山认为,“9·11”之后,“只有一种制度将继续统治世界政治,那就是自由民主的西方”[6],因为全球化带来的繁荣与民主使任何颠覆的可能性都没有。既然美国具有强大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地位,全球化资本主义可以说是美国模式的资本主义。
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在全球化过程中为了保持长久的统治态势,满足贪婪与霸道,利用高科技、互联网、媒体进行文化宣传,运用二元对立话语把自己打扮成天使和救星,把中东以及任何可能威胁到它的国家和地区塑造成落后邪恶危险的敌对国家,及至海湾战争“宣告了一种‘新的世界秩序’”[7](P113)。其实全球化的目的就是 “试图控制任何潜在竞争者的经济,以防止其成为与美国相匹敌的力量,挑战美国独一无二的世界霸主地位。”[7](P112)奥巴马总统的原战略顾问布热津斯基曾说:“潜在的最危险场景是中国、俄罗斯,可能还有伊朗,结成大联盟,一个不是由意识形态而是出于对美国共同的怨恨走到一起的‘反霸联盟’……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美国需要同时在欧亚大陆的西方、东方和南方展示地缘战略技巧。”[7](P3)随着全球化资本主义到来的就是“广告、电视和媒体对社会迄今为止无与伦比的彻底渗透”[5](P418)。美国借助其“传播与控制信息的工具空前发展”,“控制着世界上多数国家所依赖的新闻的制作、传播”。这些机制“不仅可以用来臣服与胁迫美国自己的人民,而且还有较弱较小的文化。”[8](P417)特别在 “9·11”发生后,美国政府“以反恐战争为借口,通过粗暴的军事统治来解决经济问题”[7](P184),而媒体夸大报道,制造美国与中东仇恨,借以打击异己,巩固霸权。
作为高度敏锐和具有预见性的作家,唐·德里罗对全球化问题早有关注,并对可能带来的如恐怖问题早有思考和预测。他1992年出版的《毛二世》就以非凡的想象力准确地预示了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明确表达了“9·11”事件和随之而来的‘世界新秩序’”[9](P157)。德里罗能够如此准确预测,乃因为他能够洞察 “全球化和恐怖主义背后潜在的动机关系,这种关系引发了‘9·11’,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助长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不断冲突”[9](P158)。
而其“9·11”定义之作《坠落的人》揭示了美国政府和媒体宣传二元对立的思想,使 “美国公众深受‘我们’与‘他们’差异修辞以及产生恐怖与仇恨的新闻和形象影响,”[10](P7)强调美国与中东的差异,树立敌对思想。从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9·11”发生后,美国媒体轮番播放世贸中心大楼被撞后的倒塌以及受难人的悲惨景象,以激起恐怖和悲情,并且还激发人们对恐怖分子的谴责和仇恨。可以说,美国的官方和媒体一边倒地指责中东恐怖主义袭击的非人道性,而同情在袭击中受难的美国公民。美国听众自然也就在恐惧之余憎恨中东恐怖分子。最典型的当数女主人公丽昂与邻居的冲突。她的邻居叫埃莱娜,头戴头巾,但没有确切说她是穆斯林。她时常在家里反复听某种音乐,那音乐“属于另外一个传统,中东的,北非的,贝都因人的歌曲,也许是苏非舞曲,伊斯兰教传统中的音乐”[4](P72)。因为丽昂时常读的报纸上皆认为恐怖袭击乃伊斯兰所为,所以,她以为邻居是中东人,在情感上对音乐、对邻居采取敌对的态度。虽然她一直提醒自己,“说噪音的事情,态度要和蔼、镇定,公开地装腔做势,不要暗指某种音乐的潜在主题,不要将它作为特定形式的政治诉求和宗教表述”[4](P74),但她最终还是与邻居发生了暴力冲突。也是因为媒体的误导宣传,她的儿子贾斯廷听信了对基地组织头子本·拉登的刻板描述,认为“比尔·洛顿长着长长的胡子”,“会开飞机,能够讲十三种语言”,“有本事给我们吃的东西下毒”等[4](P80)。德里罗虽然没有直接批评媒体对大众反恐战争情绪的激发,但反恐“修辞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贯穿小说都提到了安全措施的增加,恐怖气氛的浓厚,对东方他者的不信任,中东出生的人的焦虑,以及美国对阿富汗和伊拉克军事干预”[10](P5)。“9·11”袭击发生后,美国官方确实通过媒体强化恐怖气氛。世贸双子塔的灾难袭击发生几小时,当时的美国总统布什就对世界宣称:“我们遭到了自‘珍珠港’事件以来从未遭到过的进攻”[7](P185),并将世界划分为两个阵营,因为他说:“你们要么与我们并肩打击恐怖,要么以恐怖袭击我们。”[9](P157)早在“9·11”之后写的“在未来的废墟上”,德里罗就描写了美国如临大敌地渲染恐怖气氛,如街上设置了“路障”,行人“寥寥无几”,“检查点的警察”,“其它检查点穿伪装服的部队”[11](P38),而小说中则援引了袭击后媒体渲染恐怖气氛的宣传,如,警方要求市民报告任何可疑的行为或无人看管的包裹,街上到处都设立了检查站,基思走在街上不时被警察盘问,看见“悍马车拉着许多军警和士兵”[4](P25),“海岸警卫队士兵身穿作战服,佩带手枪”[4](P26)。当时的情景可谓如临大敌,好象街上到处都是恐怖分子。或如主人公基思所说:“纽约街上很难找到一辆出租车,因为每位出租车司机都叫默罕默德。 ”[4](P29)
美国政府把自己塑造成像狮子一样击打中东这个假想敌人,像狐狸一样假显慈悲和人道,向人们传达的是反恐为民印象。丽昂和邻居埃莱娜的冲突正是德里罗用来表现“影响美国的反穆斯林思想”,“代表了美国文化的中心戏剧”[12]。德里罗对美国鼓吹二元话语对立,塑造假想东西敌对,以反恐为名武装入侵中东显然持批评态度的,对为虎作伥的媒体渲染恐怖气氛误导大众思想的分析和解剖也是鞭辟入里的。
德里罗在《坠落的人》里以各种艺术形式展现了“9·11”恐怖袭击给美国人民造成的创伤。小说题目中的坠落的人是一位行为艺术家,他“身着西装,系着领带,穿着正装皮鞋,总是脑袋朝地,悬吊在建筑物上”[4](P34)。他在不同场合演绎“9·11”袭击时人从世贸大楼跳下的场景,“让人们回想起世贸双子塔楼陷入火海、人们摔下去或者被迫跳下去的可怕情景”[4](P34)。这如果是以艺术形式记忆恐怖的话,那么美国媒体则是心怀叵测地、夸大地、有选择地报道恐怖袭击,刻意渲染恐怖给人们带来的创伤。作者在小说里还通过人物心理刻画展现恐怖带来的可怕后果。无论是基思、丽昂等个体还是无名的大众都是以直接受害者的形象被刻画出来的。袭击发生时,“有人从一千英尺高的窗口坠落下来”,“燃烧的油料发出一股股刺鼻的气味,空中掠过一阵阵尖利的警笛声。”[4](P4)基思逃离世贸中心大楼,满脸伤痕鲜血,在医院里,他发现 “幸存者没有预计的那么多”,他“受到这一事件的刺激,嘴里唠唠叨叨,无法停下来”,因为“大多数需要抢救的人被埋在了废墟里”[4] (P16)。弗洛伦斯丢掉手提包,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给已不存在的朋友不停打电话,丽昂则“生活在准备应对随时出现的事件精神状态中”[4](P230)。就连小孩子贾斯廷的心理也深受袭击影响,不停地用望远镜观看天空,试图发现有没有飞机来袭。作者这样描写恐怖袭击带给人们的心理伤害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们不难发现,德里罗在小说里没有直接谴责恐怖分子的残忍,也没有直接批判美国的霸道、强权、不人道,而只是通过艺术形象的塑造和人物之间的对话冲突展现了美国普通人对“9·11”这一恐怖袭击的反应,以及袭击如何影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心理。我们认为,他这样做是为了促使读者反思恐怖主义的原因、本质和危害,反思伊拉克、阿富汗战争,本·拉登基地组织等。考夫曼(Kauffman)说,德里罗在其“在未来的废墟上”里“对比了基地组织和美国;中世纪的复仇和高科技;宗教组织殉道者和全球化市场”,但德里罗还是列举了导致“9·11”恐怖袭击的全球化资本主义的弊端,如“迅速的动荡,数百万难民的迁徙,我们的财富与他们的苦难”[13]。
早在德里罗另一部小说《毛二世》里,他就借恐怖分子之口说:“恐怖是我们为人民获得世界一席之地的方式。”[14]对于恐怖分子复仇产生可怕后果和力量,德里罗也做过恰当的分析,他写道:“我们富有、优越、强大,但他们愿意死亡。这是他们拥有的利刃,这是他们受害委屈的愤怒。”[11](P34)德里罗在小说里也从恐怖分子的视角说:“我们愿意去死,他们可不愿意。这就是我们的力量,喜欢死亡,喜欢武装烈士的称号。”[4](P193)法国批评家波德里亚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说:“当世界被彻底垄断,当权力被技术官僚机器和全球化教条牢固地巩固,扭转局面的办法只有恐怖。把所有的牌都据为己有,这个系统逼迫它者改变游戏规则。新的规则是残忍的,因为游戏本身就是残忍的。”波德里亚认为,“道德谴责和反恐的神圣联盟与看到这个全球超级大国被毁灭的巨大欢欣鼓舞程度是对等的,因为正是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超级大国引发了遍及全世界的暴力和我们心中蕴藏(自己未觉察的)的恐怖主义想象力。”[15]因为世贸大楼正是超级大国的化身,所以成为袭击的目标。在他看来,“袭击世贸中心这一象征性的反抗行为也是不道德的,但它是对全球化的反应,因为全球化也是不道德的。”[15]既然美国和西方列强已扩张至全球范围的极端,而“西方资本越强大、越彻底,病毒的对抗组织就越具毁灭性”,德里罗则用“无边界的‘全球化恐怖主义’”来形容[9](P159-160)。
萨义德早就预言说,“统治会引起抵抗;帝国之争必然带来暴力——尽管它有偶然的好处和快乐——可以使双方两败俱伤。”他接着说,“在今天的世界上,有政治头脑的人很多,不会有任何国家乐于接受美国领导世界之历史使命的不可变更性。”[8](P411)小说中最能表现这种对恐怖袭击不同解释的当推马丁和妮娜的冲突。在妮娜看来,美国对中东的战争“是神圣的战争”[4](P49),而恐怖分子对世贸大厦的袭击则纯属“残杀无辜。”[4](P49)而马丁则认为恐怖分子只是 “希望在世界上有一块安身之地”[4] (P124),而他们袭击双子塔也是美国自己希望的,因为它是 “财富和权力的幻象”,是一种 “挑衅”[4] (P124)。因此,塔的倒塌狠狠“打击了这个国家的强势地位”,“让世人看到,一个大国多么容易受攻击,一个干涉别国内政、出兵占领别国领土的大国[4] (P49),“一方拥有资本、劳动力、技术、军队、情报机构、城市、法律、警察和监狱,另一方只有一些愿意去死的人。”[4](P50)在后来与丽昂的对话中,马丁更是明白无误地表示,“我可以这样说,就它给世界带来的危险而言,美国正在变为行为不当的国家”[4](P208), 致使 “我们全都厌倦美国和美国人了”[4](P208)。他还预言,“这一天很快到来,人们提到美国时,心里想到的只有它带来的危险”,“它正在慢慢失去中心地位”[4](P209)。作者借马丁之口表达了对美国强权姿态和媒体误导的批评。如前所述,美国政府和媒体一边倒地指责伊斯兰国家的恐怖,而且在宣传时掩盖一些事实,如,美国在宣传时避免提及恐怖分子为何袭击美国,避免提及美国武装打击伊斯兰等行动,也避免提及美国实际培养了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这样的事实,即“在对‘9·11’报道中企图从公众记忆中抹去美国与他有染”[10](P23)。而妮娜的态度可以说代表了众多受美国媒体舆论影响的人的观点,认为中东的落后,“社会崩溃的原因并非在于西方国家的干涉,在于它们自身的历史、它们人民的心态”[4](P50)。妮娜的观点与美国媒体的口径如出一辙。可见,文化宣传的力度与渗透性的强烈。
总之,德里罗的小说中“许多人物对美国社会和文化都激烈抨击”,因其“完全被所有的所谓民族生活和性格中最恶劣的成分所吞没,”在这里“居住着孤独、乏味、空虚、恐惧的人们,他们习惯于丑陋,不管意识到与否,他们习惯于共谋毁灭他们显然梦想的东西,包括珍贵的信仰和过去的艺术品”;而“依国外眼光看,美国意味着无知、盲目、可鄙”,它就是“大公司、强大军队和政府”,“打着高尔夫,谈论着金钱”[16](P73-74)。美国为了保持在世界的主导地位,不惜以反恐为借口,大肆发动军事进攻,残酷杀戮中东等地人们,而这也是赤裸裸的恐怖行为。为此,被逼无奈的弱势国家必然以恐怖反击恐怖,致使恐怖主义甚嚣尘上,没有边界。
在评价《坠落的人》时,批评家罗(Rowe)说,“超级资本主义国家,尤其美国,自己培养了基地的敌人,让我们在后现代状况下体会到了国内外的 ‘恐惧’。无论是美国土生土长的杀手奥斯瓦德(Lee Oswald),还是基地输入的恐怖分子,他们之间没有区别,都是建立在不稳定的主人奴隶关系基础上的制度的产物,必然导致奴隶的反抗。”[10](P21-22)在他看来,恐怖是全球化资本主义本身造就的结果,只有停止全球化战略,才可能遏制或结束恐怖主义,才能归还世界一个安全、温馨、平和、幸福的生活。那么德里罗在小说里有没有指出一条如何遏制全球化资本主义的疯狂扩张和恐怖行为以获得人类的救赎呢?
德里罗没有直接告诉读者任何解决办法,但他小说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还是可以感知的。面对全球化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的是被欲望的驱使,对扩张的痴迷,对人的灵魂的蔑视,对于恐怖的惊骇,德里罗认为小说家有责任,有义务做点什么,来拯救这个危险的、濒临灭亡的世界。在被采访时,他坦言,“作家在理论上,在基本原则上反对国家,反对公司,反对毫无止境的循环消费和浪费”[3](P165)。而要做到这一点,“作家应该置身社会之外,不隶属于任何组织,不受任何影响”,因为“美国作家当今面对太多的诱惑成为那个系统和结构的一部分”[3](P45-46)。在他看来,有责任感的作家应满足于生活在社会的边缘,这样以便于观察社会,因为“小说家不人云亦云,而是引领”,“创造出一种气候,一种环境”,“在别人没有发现之前提前发现”[3](P158)。而谈到艺术的作用,德里罗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认为,“语言的巨大能量在于肯定生活,赋予其意义,这可以从其激发出的行为,对人类错误的纠正上得以证实”[12](P91)。因此,他赋予创作崇高的地位,把它等同于“生活和呼吸”,而把小说创作比喻成“生死的斗争”[3](P82)。因为“叙述(艺术和文学叙述)至少可以给人们一种安慰,一种精神和心灵上的慰藉。”[2](P107)德里罗曾指出,“在日益商业化、影像消费文化所宰制的后现代景观社会中,在恐怖主义泛滥、几近取代艺术家位置的时代,小说家和艺术家理应承担的责任”[2](P104)。如果说恐怖使人性丧失的话,那么艺术则关注人性,挖掘人性,通过审美,创造理想和希望。这个希望体现在小说中就是肯定宗教对人的灵性的培养,对人的怜悯性和同情心的培养,对世俗重压下人的慰藉和解脱。
据各种调查显示,在21世纪全球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今天,“信仰在许多人的生活中依然占据中心位置,在世界许多地方明显呈上升趋势”[17]。德里罗认识到生活中始终存在着令人心沉的“痛苦”和“失望”,存在着那些挣扎着维护“尊严”和“体面”,但最终信奉 “在尘土和淫欲之外,痛苦与虚无之外的东西”,因此,德里罗“最终成为本质精神性的深奥的启示者”[18](P13)。在问到个人为何乐意消弭于群体之中时,德里罗以在麦加朝圣的香客为例说明其中的原因。他认为,人们愿意融入到人群中去,不仅是需要别人来照顾自己,也不是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而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逃避存在的重压,生活于集体合唱之中”,因为那是“一条逃避痛苦、悔恨、悲伤以及其它东西之路”[3](P113)。他所隐含的就是人的精神和宗教需求,认为那是悲剧人生的救赎之路。
《坠落的人》中人物不时地谈论着宗教或信仰。与基思一样逃出大楼的弗洛伦斯认为,我们应该从“9·11”袭击中获得教训,“我们应该信仰上帝,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为什么不服从上帝制定的宇宙法则呢?它们告诉我们,我们自己是多么渺小,我们最终归宿在哪里。”[4](P96)袭击之后,丽昂组织患疾病的老年人书写对“9·11”的反应。他们对上帝的存在表现出不同的反应。其中一人说:“上帝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当袭击发生时,上帝在什么地方?”另一人说:“这是魔鬼。这是地狱。烈火熊熊,痛苦不堪。不要想什么上帝。这是地狱。”[4](P64)尤金说:“上帝知道人们不知道的东西。废墟和尸骸。这不是上帝的计划之内的东西。”[4](P65)这时的丽昂对上帝是存疑的。她认为,“宗教使人顺从。这就是宗教的目的,让人回到幼稚状态”,但宗教的“表达方式非常漂亮,给人音乐和艺术灵感,提高一些人的意识,降低另外一些人的意识。有的人进入恍惚状态,有的人真的俯卧在地,有的人爬行遥远距离,或者成群结队游行,穿刺身体,鞭打自己。其他人——其余的人——可能受到的影响少一些,与灵魂中某种深层次的东西联系起来。”[4](P66)所以,丽昂理性上认为,“存在宗教,存在上帝”[4](P69),但上帝又“是始终处于难以理解状态的存在”[4](P69)。尽管如此,她在行为上还是去圣保罗大教堂,因为她“想和人待在一起,尤其是那里的人”[4](P95)。很显然,此时的丽昂心中坚信,上帝是存在的,与科学也是不矛盾的,但她还是要“扼杀动摇不定的信仰的脉动”[4](P69)。
如果此时的丽昂从理智上不太愿意相信宗教的话,那么到小说结尾处,丽昂在意识上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想起父亲的死,想起他死前对信仰的态度。如,她记得父亲曾说:“人的生存应该拥有深厚的根源,超越我们身上湿漉漉的液体。湿漉漉的或者臭气难闻的。在生存的后面必须有一种力量,一种在过去、现在、将来保持不变的主要存在者”[4](P252)。她在组织老年病人们写作时,自己也意识到,人是具有精神和灵魂的,“它一直在梦想,希望实现某种无法触及的东西”,“那是一种力量,以特定方式形成自然本身,是来自外界精神的我们的生命的颤动”[4](P253)。她从大学时期就 “喜欢带有古旧感的克尔凯郭尔的著作”,“对克尔凯郭尔的痴迷到了喜欢他名字拼写的程度”[4](P126)。这位神学家所强调的“信仰的跳跃”是指“不管后果如何而相信的行为”[12](P174)。丽昂最终不计前嫌接受前夫基思就是这种信仰的最好说明,“真实地履行自己的信念,坚持她的路径”[12](P174)。奥斯廷(Osteen)也认为德里罗的“人物在寻找神奇的形式——类似宗教的仪式,冒牌的神圣权威,奇迹的变化,因为他们希望这些将帮助他们重新找到神圣社区”[19]。
由此可见,德里罗在小说里思考了全球化资本主义语境下世界的救赎问题。他暗示我们的是,避免恐怖主义威胁和世界毁灭的出路在于停止对物质占有的疯狂追逐,停止对世界权力的无限操纵,而应强调对精神的超越,对灵性的恢复,对宗教的无条件信仰。值得指出的是,德里罗这种观点与其天主教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受过“宗教法庭似的,爱寻根问底的耶稣会会士精神的教育,受到20世纪60年代城市反文化的东方感情的滋养”[18](P148)。在谈到他小说中的神秘性时,他自己也坦言,“它可能是天主教成长的自然结果”[16](P55)。不管如何,德里罗在小说里强调通过精神的超越,具有普世情爱的信仰,来洗涤被污浊的心灵,取得心灵的平静,避免战争与恐惧,在当今世界还是具有一定意义的,值得我们尤其是西方霸权政府的思考和借鉴。
上面分析表明,唐·德里罗的《坠落的人》具有很强的预示性和深邃性,密切关注着后现代文化背景下人的生存状况,关注着人与人、人与社会、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企图揭示人性的奥秘,倡导对人性的弘扬,强调精神超越的重要。小说结尾暗示,如果我们分享信息,互相沟通,互相理解和包容,具有普世情怀的信仰,那么这个世界就有希望,就会趋于和平,就能得到救赎。值得指出的是,比起那些躲在大学象牙塔里,失去批判意识和棱角的知识分子,德里罗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几位值得我们研究的美国作家。他具有独立人格和强烈的责任意识,不轻易被新闻媒体、政府政策导向所控制,而是以一种人文主义精神,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如实描述全球化资本主义引发的恐怖主义给世界、给美国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并试图指出世界救赎之路。虽然他推崇精神超越和宗教信仰来解决世界的问题仍然逃脱不了全球化资本主义的逻辑,但它毕竟表现了他对人类的爱,对全球化发展负面影响的警觉。
他的观点和态度与萨义德、波德里亚等当代文化批评家有不谋而合的地方,当然更有其独特性。后两者对媒体误导观众、政府的扩张本质等也都持批评态度。例如,萨义德说:“在美国,几十年来一直进行着对阿拉伯人和伊斯兰文化的战争:对阿拉伯人和穆斯林惊人的种族主义刻画,把他们都刻画成恐怖分子或酋长。整个阿拉伯地区是个巨大不毛的平民窟,只适于在那里捞取好处或进行战争。”[8](P429)波德里亚则声称“恐怖袭击对‘制度’是致命的”[20](P72)。不同于他们的是,德里罗只是对发生的事件给予特写镜头和远距离的知性的分析,“以致在读者身上催生一种反应的能力”,因为他想避免简单的“我们—他们的修辞”,从而 “超越对与错或者好与坏”[20](P72)的价值判断逻辑,进而揭示生存的矛盾性。具备这样分析判断能力的读者自然不会落入全球化资本主义所崇尚的文化逻辑,不会步恐怖主义的后尘,不会“强调一种文化,一种视角,一种生活方式胜过另一种,强调意识形态胜过个人”[20](P73),而是强调人性关怀,强调文化对话,强调精神交流和追求,那才是人类的最终救赎之路。
注:
① 国外评论涉及到了他小说中的 “恐惧和妄想狂”、“电影和消费主义”、“媒体变化与军事技术”、“寻找自我”、“暴力景观”、“媒体的现实表现”、“田园景观”、“回归自然”、“精神危机”,以及“精神和灵性”等。
② 国内主要评论如张加生的“从德里罗“9·11”小说看美国社会心理创伤”(《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第3期,第77-85页),从创伤理论视角研究了德里罗的《天秤星座》和《坠落的人》,认为小说关注了美国“9·11”前后社会心理创伤,并指出正是由于恐怖威胁下不断淤积的心理创伤导致当前美国社会日趋保守的价值观。朴玉的“从德里罗《坠落的人》看美国后“9·11”文学中的创伤书写”(《当代外国文学》2011年第2期,第59-65页),考察了文学见证历史、参与疗伤和关注伦理的功用。张丽丹和张薇合写的“德里罗新作《坠落的人》的后现代写作技巧”(《时代文学》2011年12月下半月,第116-117页)分析了小说中的语言特征、叙述特点和人物特征等后现代写作技巧。张丽丹的“德里罗新作 《坠落的人》中主人公对于恐怖袭击事件的心理解读”(《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11期,第 114-115页)分析了小说中恐怖袭击对普通大众的心理影响以及自我调节,并指出了恐怖教义的负面影响。王欢的“弥散的忧伤———《坠落的人》的现实主义意义”(2011年12期,第172-173页)认为小说审视了恐怖袭击给美国社会和民众带来的巨大冲击,作者批判了美国的对外政策,作品体现了现实意义。另有 姜小卫的“一部从灰烬和废墟中诞生的艺术杰作——德里罗新作《坠落的人》评介”(《红岩》2009 年S1期,第102-107页)
③ 后面凡引用小说内容皆出自唐·德里罗的 《坠落的人》,严忠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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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umer Culture[M].New York:Cambria Press,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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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ror and Redemption:A Political Reading of Don DeLillo’sFalling Man
JIANG Dao-chao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Guangdong 518060)
The present paper is a study of the political ideas in Don DeLillo’sFalling Man.Don DeLillo,a responsible author,by combining imagination and reality,meditates on 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the 9/11 terrorist attack on the World Trade Center and criticizes the greed and hegemony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its course of globalization.DeLillo criticizes especially the way the United States justifies its wars on the Middle East by creating the opposition between the East and West through the using of binary opposition rhetoric.I point out that DeLillo attempts to warn the American government of the possibility of terror against terror,and of the destruction of the world’s peace.As is shown in the novel,for DeLillo,the only redemption of today’s world is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spirit and the unconditional religious faith.
Falling Man;binary opposition;terror;redemption;spiritual transcendence
I 106
A
1000-260X(2014)02-0013-07
2013-11-02
蒋道超,文学博士,深圳大学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美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