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甘肃老家

2014-04-03 15:51刘继光
伊犁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集镇表弟农民

刘继光

2013年春节前,母亲在伊犁去世。我们子孙十余人从全国各地赶回伊犁奔丧,并一起团聚过了春节。到正月十一,他们回去上班,我决定回父母的甘肃老家去通报一声,再回株洲。十二日到兰州,二姑和三姑的儿子来接我,一趟车走高速过临洮、康乐,两个小时到了苏集镇三姑家。比不得我1969年来绕盘山道、过洮河是浮桥、整一天才到家的情形。

正月十三早晨,表弟一双儿女喊我起床,说今天集镇上有社火、唱戏、赶集、庙会,一年难得这四项汇集,一定得去看。我便随他们出门,先看到一条街上的社火,舞狮、耍龙、踩高跷、腰鼓队、秧歌队,一队队走过,满街沸腾,我们沿街走完,进入河坝的集市,人如潮涌,牛、羊、狗、鸡和部分蔬菜是当地的,还有很多蔬菜和水果是外地运来的,品种很多。然后逛庙会,高大的庙宇里面坐了一排西藏喇嘛高声念经,百姓依次烧香、磕头、捐钱。我也照做,跪念道:妈妈,我来甘肃老家故里,给您上香超度,让您魂归故里,您可要来呀!还未说完,已是满脸泪水……

出庙会,路旁高坡一块平地上在舞狮、游龙、打腰鼓,山坡田埂站满人看。一群光膀的西北汉子,把这冬天的冻土地跳得尘土飞扬,真令人兴奋和感慨!我二十九岁的表妹领着十岁的女儿在人群中穿行,看上去如一对姐妹。集镇边更大一块平地上坐站了几百人在看唱戏,平地周围坡上也站满人,黑压压的近千人。我和表弟冲上一个土包和几个山羊胡的回族老汉一起看,过一会才发现土包是一大堆牛粪,我便熏着牛粪看那戏台上回族的激情花儿、藏族的奔放锅庄、汉族的现代舞蹈。戏台十分高大,青年们欢快地唱跳,主持人总用普通话说着“女士们、先生们”,让千百农民记住他们还有另一个文雅称呼,拉近文明。午后全唱秦腔,表弟说:唱完薛仁贵东征,唱薛平贵征西。我问:历史上征了这里吗?粪堆旁一个媳妇往前一指说:薛平贵就从那个山梁子上过的。我望望山,望望她,感慨这媳妇像亲眼见到似的!苏集镇在平川,两面大山,一面山上有烽火台,一里一个。老人们有无数故事从古代讲到现代,最惊人的是说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走到前山,马步芳的骑军威武地从后山出来,上前山阻击,前山一天一夜激战,无声了,不见马军凯旋而归。过一夜,后山又冲出一支队伍,全是拿小斧头、菜刀的马军寡妇队,冲过去没两个时辰,被解放军押解归来,赶回后山去了……

表弟说:这个戏台是庙里拿捐的钱建的。旁边有公厕,后有化妆室,后台拉幕是电动的。而且,每个乡里都由庙里拿钱盖了大戏台。台上的演员们全是集镇上的歌舞、戏剧爱好者,大节大年自愿来演出,打工回来的人都来看。乡政府、镇企业,还有成功人士愿意捐款就上台送个红包,然后主持人安排亮个相、合个影。爱好者们拿捐款添置戏服和道具,从来没有工资。我很惊诧,湖南文化氛围很浓,但我走一些县乡的庙,问到捐款的去向,说法多,但没有建戏台的。有的镇政府办公楼建得很气派,也没有建个大戏台,让花鼓戏爱好者过年节去唱给那些打工回来的崽妹们听听。

晚饭休息两小时再接着唱,晚八点多,表弟说:这是包公和秦香莲,我见秦香莲跪着唱得凄婉,每唱一句,哈出一股白气,再见几百人都哈着白气静静地看,才知道已经很冷了。我随表弟这晚去张家沟二姑家住,走出几里地,进山沟了,还听到那或嘶哑或凄婉的秦腔传到山里来回荡着。陕西一个大作家说,吼一嗓秦腔,赛吃个人参。也但愿湖南乡镇的花鼓戏爱好者有个大戏台,常上去吼唱一曲,赛吃个人参。

十五元宵夜,苏集镇大街小巷每家门口点一堆麦秸火,家人都从火上跳过,老人跨一下腿,妇女把小孩撩一下。站高处望,镇上一片火海,却并未失火。人群欢腾跑跳,同时每家选出一个快腿,扛一个很长又粗的麦秸火把拼命跑,向田野,向公路,向山上,向河坝,到处都是火把闪耀,火越远熄灭,“年”就送得越远。古镇上的人们就这样用古风打发了“年”。正月十六,我到山里舅舅家,问他们送“年”没有,他们说,全村人扛着火把往山上跑,三面山上火把点点,对应招摇,如天宫的灯火。我想起女儿在北京学艺术,老师常让她们找农村采风,我说到甘肃老家去,老婆说:有澡洗吗?一句话问住,总没有来成。我这两天看社火,逛庙会,听秦腔,扛火把,深有感慨,真想对女儿说:孩子啊,不要管能否洗澡,为了完成采风,追求艺术,快些来吧,这里是祖国腹地,我们的家乡,有祖宗的根啊!

舅舅九十岁去世,留下九个娃,舅母也快九十,仍掌管四代几十户子孙的生活,我晚上陪她说话超过十二点她就受不了,舅母大手一挥:睡去吧。继续和子孙们讲发展。我早晨七点起床,舅母早在院子里扫地,烧炕,井中打水了。九娃是个女孩,从康乐赶回来看我,她二十多年前与邻村一个男孩闯进县城开一小厂,随后五万元一亩地,共买了十三亩。二十多年后每亩百万全卖掉,又买进一排大门面,分给三个孩子。她把几代人的养老都安排妥了。亮亮是她二儿子,在兰州理工大上学,他比如今大学生幸福的一点是他有八个亲舅舅。放假回村,巡回舅家,肉吃不完。他领我游山,说阴历四月,遍山开花,香气逼人。顺左山路走一天,到尖石山,该山六月才化雪,刚化完又下雪,山上路稀无人,常有假猎人上山在原始森林中寻找空地种大烟,可忙坏了林管站,要防真猎人打麝香和鹿,又防假猎人种大烟,总带着除草剂巡山灭大烟苗。尖石山翻过去就是甘南藏区,有著名的那不楞寺。顺右边山道走两个小时就是著名的松鸣岩旅游景区,有古松和古寺,每年阴历四月二十八,全国回族来此赛花儿会,连外国人都来看。

正月十七我随五娃上山放羊,他和我同岁,养六十多只羊,他说一年卖羊收入四万,种当归党参收入五万,两个儿子打工收入十几万,尤其二儿在新疆是架子工,月薪八千元,最后种地收入三、四万。到了山顶,见前山无雪,后山树林密布,积雪厚实,五娃说林中有鹿、兔、野鸡,他们常看到。过了中午,我坚持要从后山回村,五娃让儿子陪我下山,他继续放羊。儿子砍两根棍,我们拄棍进林蹚路,几次摔倒。我认得松、桦、柳,其余树不认识。到天黑摸回村,林中未碰见鹿、兔,遇见两只野公鸡,扑飞动静很大,如孔雀般漂亮。雪中大量见到鹿、兔、野鸡、山鼠的脚印。儿子说林管站不让打,鹿、鸡又多起来,林也不能砍,抓住重罚。过去连苏集人都到这里来砍柴,现在农民都富了,家家烧煤,用不着砍柴了。endprint

正月十八这天,我伴着旭日一早爬上对面山顶,回头望着舅家的村庄——河滩庄,感慨万千:1969年,我来老家半年,知道父母家的一点历史,苏集的爷爷解放前是小学校长,又办油房、磨房,开二十五亩地,土改时定上中农。文革时态度好,红卫兵未打骂,只到家里来把家谱烧了,爷爷有回叹息道:太可惜了,家谱中可查到刘邦!河滩庄的外公应是大地主,解放军打到这里,翻山进甘南藏区需翻译,外公会藏语,跟解放军去了半年,受教育颇多,回来就造册将一百多牦牛,一百多亩地及家产都主动交给政府。政府定了开明地主 (舅母又说开明人士,由此政府号召各村地主主动交财产,多数交了,有的誓死不交并对抗,被民兵捆了游行,定恶霸地主,极个别的被贫农打死)。政府收取外公的地和牛分给贫农,家产还给外公。1969年我曾站在山上望河滩庄,村中间最高大如庙宇般、砖木结构的房子就是外公和舅舅家的,其余三十多户都是低矮的土房子。那时舅舅也说过,红卫兵来未打骂他们,只把家谱烧了,也叹息说,家谱中可查到李世民。一晃四十多年过去,我又站此山头眺望:三十多户已变成七十多户,全是清一色的红砖黑瓦高房,一半住户为两层楼房。从看房子到问农民,没有最富和最贫,我走了十多家,每家都念叨:如今政策好、生活好,肉吃不完。“肉吃不完”是农民致富的初级阶段,很是满足。湖南农民应进入中级阶段,表现为文化学不完,技术学不完,公司开不完,有的进入钱捐不完的阶段。当然也有少数人牌打不完,钱输得完;还有极少数人毒吸不完,色淫不完,重又返贫。我通过几十年看农民生活的变迁,悟出一个道理:不管刘家、李家还是别的氏族,都不能领导中国国富民强,不受外族欺侮,只有叫共产党的人能够领导中国达到这个目标!

三月初,朝阳的山坡上麦苗返青,河滩庄的子弟们一批批下山,一半走向全国去求学,一半走向全国去打工。看着孩子们满怀信心,目光高远的神态,我感叹:如果有一天祖国有难,共产党喊:孩子们,参军去,上天入海,保卫边防。这些山里娃定会嗷嗷叫着一路奔跑,冲向军营——这就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农民的关系!我同时感慨今天的承包土地,伊犁农场一家三十亩到五十亩,边境农场一家五十亩到一百亩,甘肃苏集镇一家十几亩,山里河滩庄一家二十多亩,可湖南农民一家三亩到五亩,而且是坚硬红土地,掺石,无肥。新疆和甘肃黑土地,农民一锄松土,一锄施肥,即长庄稼,湖南农民两锄松土,两锄拣石,两锄施肥,才长庄稼,湖南农民最苦累,其坚韧的性格是红土地练出来的!

我要回株洲了,七娃说:下回带嫂子、侄女来玩。我说嫂子湖南人,天天要洗澡。七娃说:乡政府给每家安了自来水,冬天水管冻住,我们烧井水在家中擦澡,四月解冻,屋顶有太阳能热水,就可淋浴。大山里有此变化,我知足了。

最后说点题外话:我1980年参加伊犁青年文学讲习班,结交一个维吾尔青年阿拉提·阿斯木,是伊犁报社排字间的工人。到2013年春节初十,我到新疆文联副主席办公室去见他,我问:阿拉提你三十三年出版多少书?他说:十九部,其中十一部是长篇。我说:你是高产作家,我是无产作家,承蒙株洲作家协会还收留着我,长期地以观后效!他深情地望我许久,生怕得罪我,说:“继光,我的兄弟,钱挣不完,收手吧。写点东西,认真地写点东西,比钱永存!”我说:我二十年前写书,几个号称成功人士的大哥说,书比钱无用,我就去挣钱,可怎么也挣不过大哥,就一直被取笑为不成功人士。如今要写书,怎么也写不过阿老弟了,老弟应不会取笑我为不成功作家吧!俩人相视而笑。回株洲我便写出此文,不能永存,但也不会无用!生活是这样的绚丽多彩,改革是这样的成功壮丽,我将弃商从文,是余生宣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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