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孝廷
现代西方哲学曾经反复论证哲学的本质在于逻辑,哲学的基本任务就是分析语言或语言分析。其实,真正原创性的哲学贡献如同任何发明创造一样,都是一种突现。这种状况推及哲学,又有所不同,因为真正的哲学都是在不断建构中寻找出发点,而这个出发点在智力的极限处,是超越一般思维设定的东西,所以它必然也只能是宣告式的和超逻辑的。故此,哲学家总是以宣告的方式解蔽最深刻的真理之幕。从古及今,凡是数得着的原创哲学家,无不以其宣告的水准进入哲学史排序。
一
哲学的宣告是精神之花最原始、最直观的绽放,是始源性奥秘的直接呈现,是本体的直接明证或瞬间照临,是对原初的精神本真的喷吐,是超越逻辑、历史和境遇的直接说出,是对单一理性(它们已构成思想的藩篱)的冲刷涤荡。
宣告是思想之流的春潮喧响、夏雨低呢、秋霜染壁、冬雪轻扬,是大化流行的潮涨潮落,是天机运衍的惊鸿一瞥,是划破丹云密布的闪电灵光。
宣告是走出个体人,超越类化人,进入宇宙人的天语天言,是代天地立心,代大千传音的天籁流韵;宣告是个体意识对无限宇宙意志和意境的瞬间统扩,是思维究极处的顿然回眸,是思者对伟大神机的刹那洞悉,是个体颠峰状态的呢喃和呼告;宣告是灵感密集而迅疾的骤然迸发,是天、地、人、神豁然会通的朗明之境。
哲学的真正秘密只能以宣告的方式“说出”。任何伟大的发现都首先是通过某些个体实现的,而在哲学,个体由于直接洞悉到伟大存在的秘密,超越了普通认知的界限而无法用习常的语言描绘,为了弥合这一巨大的反差,当他必须以自己卑微之口说出时,就只能是宣告。
宣告像铁树开花,是无语者的狂语;宣告是诗、是禅、是偈语,更是断喝,是约定俗成之文法顺序的断然打破,是新文体的诞生。
真正的宣告通常都是没有准备的脱口而出,都是言辞未加雕饰的和盘托出,那思想的花朵犹如啼血的杜鹃,那智慧的闪电都是擦亮夜空的流梭光澜。
尽管哲学最讲逻辑,但是逻辑源头和极限处却是不能逻辑化的。而失去了宣告的逻辑,就只是思维的雕虫小技,所以逻辑主义最终只能用分析去分析真理。而辩证法的真义和使命就是恢复哲学的伟大传统,让哲学重回宣告之路。
宣告带来希望,带来惊惧。在宗教先知退隐之后,哲学家的宣告就成了人神交汇的唯一礼祭,成为宇宙精神的唯一自白和诸神出场的唯一方式。正因此,哲学家的宣告有时像启示录;有时像宣言书;有时像被伟大之物蒙召后的誓语;有时像生命决绝处的忠告,字字句句把握天命之本根、造化之枢要、宇宙之魂脉。
宣告是哲学的天命,哲学必须宣告,因为它是“大学”,处于信仰与理性的交汇处,是思维创构与宏大背景的骤然峰聚。
宣告缘于哲学的本性,因它指示的是未来,是本然人性的直接展现——“最高希望是人生的最高思想”。(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论战争和战士)
哲学不像科学仅以外在的事物为对象,而是以内在的思维自身为靶心,所以它也就获得了极大自我同一性和最大灵活性。它是普遍、深刻、彻底和灵活的。宣告不急于证明,它只是让真理本身直接出场,以显示自身的明见性,所以才更有震撼力,从而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打通往来古今、天地神人。
哲学由于这种普遍性和彻底性,使其成为思维法庭,可以进行无情的批判,从而获得智力优先权的地位和精神之王的称誉,从而和自由建立先验致密无间的关联。“在哲学里总有人的自由的因素,哲学不是启示,而是人对启示的自由的认识反应。如果哲学是可能的,那么它只能是自由的,它不能忍受强迫”。(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
我們想象不到,没有哲学这个绝对化的事物,人将飘往何处,世界究竟会怎样。所以,哲学绝不是小资们的消遣和享受,而是时代和历史的强音。
二
“生生不息之为易”。真正的哲学对生命而言都是原初性的,伟大哲学家的伟大创造都在以生命为代价的宣告里,因此真正的哲学家也只能是宣告式的存在学家。“他们是闪电的宣告者,是为未来辩护的人”。(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言)
宣告宣示了一个真正哲学家的原创能力和思想深度,因为宣告背后是精神的伟大发现。宣告哲学家有自己的信仰,而且即使宣称与他人同一个信仰,也有自己的理解。
宣告需要勇气,需要激情,需要悟觉。在宣告哲学里有一种巨大的意志冲力,有如救主驾临,苍穹恩典,灵泉灌注。每个重大哲学宣告背后都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激情,有一种超人的伟力。所以,真正的哲学宣告者都是文明的普罗米修斯和查拉图斯特拉,是历史的狂人。他们像堂·吉诃德一样,是精神英雄主义,与任何猥琐和污浊无干。
但是,宣告的代价是沉重的。哲学的宣告是呕心沥血般的喧吐,是生命临界状态的讴歌,是用鲜血写成的墓志铭,从中“你将体验到,鲜血即思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论阅读和写作)。因此哲学家是人类理智的祭品。许多伟大哲学家不得不用整个生命做赌本,拿出他们全部生活作抵押,来诠解究竟何者才为哲学。其中某些人甚至以他们神经的错乱成就人类精神的涅磐,以他们个体的不幸成就人类思想的大幸。这对他们个人来说极其残酷。可事实上,不能以全部生命扑向哲学的人,是永远进不了宣告状态和宣告队列,也成就不了大哲学家。就此,没有宣告体验的哲学家是悲哀的。在伟大哲学家的宣告之后,俗人就只有跟进和诠释,而且永远找不到宣告者的感觉,因他做的只是“小学”。“小学”当然可以做,但不能奢望成就大哲学家。原因在于,任何有原创力的哲学家都必须站在他那个时代思维和精神支点或制高点上,用全部的生命推转文明的巨轮,而不具备相应的气质和胸襟、气度和魄力,就不能抛弃沉重的肉身和牵挂,汇全部气力于一点,燃放出灵与肉的光芒。
可见,对大多数搞哲学的人来说都是走上了一条智力冒险道路,因为原创的哲学家必须像柏拉图一样是宣告式的。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是不可能达到这一点的,如果仅以哲学的享用者或传播者出场,也本无可厚非,但是许多人却沾染了流俗习气,以创造者自居。所以他们的学术生命从一开始就是悲剧性的。当某些人打着哲学旗号招摇过市、炫耀学问的时候,他们做的最多只能是俗学,是伟大思想者的牙慧,与究天人之际的学问并无干系。
只是,宣告的哲学家经常受到流俗人士如古希腊之农妇般的讥讽,因为俗人总是把自己的无能当作诋毁英雄的借口,所以导致“先知在他的家乡不受欢迎”(《新约·福音书》)。流俗之人只活在他的境域中,不可能洞悉天人古今的真谛。倒是宣告者用他们的遭际启示了一种与习常理解完全不同的生命意义。宣告者因为洞悉宇宙天机,被世人看作不合时宜的狂徒(鲁迅《狂人日记》)。为此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处躲藏,乃至最后搭上性命。结果,体现在他们宣告里的言辞也就难免有些情绪急躁和不容驳辩。
真正的哲学宣告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当哲学家让思想的烈马在精神原野上奔驰时,并不一定能够幸运进入宣告状态。就其个体的精神展延来说,只有他强烈感到万物与我为一,我是至大完备的虚拟化身时,才会“蓦然回首”,进入不得不“说”的状态。这里,生命的迷狂依然是滋润哲学的玉液琼浆和启动智力马达的能源,而没有那奔向宇宙深处的豪迈,没有那精卫填海的气概,没有那舍此无求的意志,没有那望穿天心的灵犀,是永远不可能进入这一状态,成就思想巨人的。
哲学史上泰勒斯为了宣告而掉入枯井,德谟克利特为了宣告而自戳双眼,布鲁诺为了宣告而宁可接受火刑,而当阿基米德光着身子在街上奔跑,高喊“尤里卡(我发现了)”时,那就是一种庄严的哲学宣告。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就是它自己的历史。无疑,马克思也是通过宣告而从批判哲学走向实践哲学的。他宣告说,全部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所以问题的根本不在于怎样解释世界,而在于如何改变世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宣告之后,他也不作详细论证,就抱着诗人一样的热情投身改变旧世界的洪流。
三
真理的宣告者是文明进程的智力航标,永远浮现在精神之海的潮头。人类通往未来的道路就是由一个个宣告者的骨骸搭建起来的攀登阶梯。纵览古今,每一时代都以其出产伟大的宣告者而为后人称颂。而没有宣告的时代则是精神萎靡不振、文化贫瘠萧索的平庸时代,是失去激情与活力的侏儒时代。
对此种情况,哲学仅仅满足于批判是不够的,必须努力从批判的哲学走向宣告的哲学,因为哲学的任务是精神的生产而不是消费,而宣告是哲学生产中的地震和火山喷发。
文明是人类创造的最高目的,然而面对漫长人类文明史,我们却往往止不住泪水涟涟,因为那是用苦难和鲜血铺就的攀登之路。
现代社会,一切都是工业经济运作模式,物欲横流、人心浮躁,整个社会像一头发情的怪兽横冲直撞、不可遏制。它无所不包的强大裹挟力,使你无法像古代伟大哲人那样庄严面对。因此,大思想家的绝迹和人类精神的矮化是现代性的一个后果,也是普遍的虚无主义的噩梦。于是,哲学的宣告渐渐离人远去,留下的只有急促的尘世喧嚣和文化泡沫,并且尘世越喧嚣,宣告者就越落寞。而那没有神明佑护的人群有如太空的浮尸,按照自然力线漫无边际地游逛着、狂欢着,渐次成为宇宙的新垃圾。这样的结局岂该是人的命运,文明的命运?所以哲学仍要宣告。
人是高贵的,因为人能“觉”,但人又是可怕的,因为人人都只是一知半“觉”。这样的“觉”不但不能带来真正的福音,反而增加恐怖。虚无主义就是这种“觉”的衍生品。因此,当代哲学宣告的一个根本任务就是向诸神退隐后的虚无宣战。虚无是哲学的幽灵,哲学视野中的虚无虽是对当下思想有限性的超越,但是人类沉入虚无之中就会摧毁一切真理;而宣告是哲学的精灵,是哲学家的信仰和存在方式,哲学失去了宣告不仅不成其为哲学,也失去了作为文明灵魂的意义。
乾坤斗转,风物常新。各种迹象表明,我们正经历着一场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伟大变革,这场变革是不同文明内部的最后一次角逐,此后大体定型的人类文明将向着太空深处大踏步推进。当此之时,作为“文明的活的灵魂”的哲学(黑格尔),将会再一次发出响彻古今的壮丽宣告。在哲学的宣告面前,人类的一切言说都显得苍白无力。相信宇宙的最后一位宣告者一定是位哲学家。世界将在哲学家的宣告声中落幕。
中国面临最严峻深刻的重大精神现象问题,包括外来文明进入问题,传统跃迁与转型问题,历时事物共时化的问题(时空压缩),社会当下选择的失准问题等,都需要提升到哲学层面析解。故此,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需要人类意义的哲学悟觉,寻找时代的核心话语,破解时代的核心问题,去领受一个伟大民族的思想使命,担负一个伟大传统应有的精神角色。也就是说,需要“自己的哲学理论”(《高清海哲学文存》续编第一卷)去构筑汉语的哲学长城。问题越深重就越需要拯救,需要一种宣告哲学的驾临。
我们呼唤、期待并聆听哲学家的宣告。那是纯然理性贯穿宇宙人生的电光。我们渴望真正哲学家的伟大献身,期待宣告哲学家的挺立而出,他们是思想星云中搏击的水手,向我们报道无限宇宙和未來文明的好消息。为了恭奉那震撼时代的伟大哲学宣告,去欢呼思想史上最壮丽的日出,我们毅然向现世的哲学家们宣告:让全然的理性飞扬起来吧,真正的哲学时代必将在自由灵魂之无蔽的袒露处光芒四射地照临!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