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慕天
中国的1950年代,正是社会鼎故革新、急剧转型的激情燃烧时代。记得我初中一年级时,中国少先队组团去东德参加夏令营,女同学张艳丽躬逢其盛,回国后给我们讲访德观感。她戴的是蓝领巾,是和东德小朋友交换的,他们的领巾和队旗都是蓝色的。代表团带回了民德少先队队歌,当即译成了中文:“在公路上在铁道上,我们的队伍向前进,蓝色天空飘扬着蓝旗,蓝旗飞扬向柏林。整齐步伐,万众一心,我们的队伍向前进……”那是1952年,我刚刚12岁,是从儿童向少年过渡的年龄,艳丽的讲述,在我眼前展现了一幅明媚绚丽、阳光灿烂的图景。那时正值中苏友好的黄金时代,主流意识形态塑造了苏联梦,苏联东欧成为令人无限追慕的乐土。不谙世事的我,完全陶醉其中,取代了我儿时的童话王国。那时正值苏联电影周启动,《幸福生活》、《明朗的夏天》、《金星英雄》、《地上的光明》,渲染了和平、进步、纯洁、欢乐的苏维埃乐园,更使我如醉如痴。
于是,我和当时的青少年一起,拥有了另一种光明梦。
不过,真正的催梦剂是当时铺天盖地地译介过来的苏联小说。那时我在市图书馆有幸得到了一个可以外借的图书证,在漫无目的的海量阅读中,几本苏联小说深深吸引了我,而且没想到误打误撞,随手抓到的这几本书竟全是斯大林奖金获奖作品,极具典型性。头一本是穆沙托夫的《北斗星村》,書中以珊卡为代表的天真烂漫、童心似火的孩子们,勇敢、勤劳、热忱友爱、充满幻想,真像满天闪烁的小星星。星星是这本书的意象,在最后一章“满天星斗”中,小姑娘玛莎说:“我要我们的小北斗星照得比所有其他的星都亮——比方说,同大北斗星一样地亮,或者,像北极星那样亮。”读到这里,我小小的心灵也被照亮了,幻想着走进那样的纯净生活中去。13岁时,看了阿扎耶夫三卷本的长篇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男主人公在卫国战争高潮中,被派往远东去建设输油管。在狂暴浑莽的苦寒之地,一批心灵高尚的人既与自然斗争,又与人性中的龌龊庸俗斗争;坚强睿智、深情专注的青年工程师阿列克赛,美丽爽朗、泼辣果敢的小红帽姑娘丹妮娅,柔情似水、坦荡无私的女经济师然尼亚……还有那个学识渊博、敬业献身的老工程师托波列夫。他有一段内心独白,令人终生难忘:“一个人应该永远不满意自己。失败时,永远不要埋怨环境,只埋怨自己。不要停住,不要安于小成,不要变冷淡了,不要让心灵变老了,不要受生活中轻易获得的小小快乐引诱,宁可要不易获得的更大的快乐。生活里有远景和近景,决不要满足于近景。”这话真如警世之钟敲击着我稚嫩的心,我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一直保存至今。不久,凯特玲斯卡雅的多卷本小说《勇敢》在青少年中刮起了一阵情感旋风。同样是远东的场景,同样是一批青年建设者,在艰苦卓绝的开拓创业中,让青春像鲜花一样盛开,小说通篇洋溢着诗一样的浪漫气氛,主人公们在顽强拼搏中,谱写了美好人性的诗篇,连著名武侠小说大家梁羽生都赞叹说:“(书中)大多数人不畏艰险,坚持到底,找到了正确的生活道路。”他认为本书表达了从事创造性劳动的喜悦和热忱,并慨叹那种集体主义、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是当下在职场厮杀的青年无论如何也不会理解的。还有一本使我迷醉的小说——特里丰诺夫的《大学生》。主人公瓦吉木的淳厚、笃爱、认真,以至可爱的笨拙,同好友塞尔盖伊的自私、钻营、圆滑、乃至沽名钓誉的恶质形成鲜明对比。美丽却有些轻浮的校花列娜,弃瓦吉木投入塞尔盖伊的怀抱,但塞尔盖伊终因抄袭搏出位而东窗事发,而瓦吉木的人格美则慢慢显露出来,他的勤奋和智慧也逐渐放出耀眼的光辉。一个热情如火的18岁清纯少女奥里格,和瓦吉木一起滑雪,暴风雪中迷失在森林中,他的男子汉气概和决然的担当精神,赢得了女孩纯真的爱情。在我这个青春萌动,刚刚张开心灵风帆的敏感少年心里,大学校园火热的生活,学术的渊深,真理的探求,真挚的友谊和纯洁的爱情,像五彩缤纷的青春圆舞曲,是多么令人向往啊!这部小说像似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吹响了青春的号角。
那时候,精神生活的园地是贫瘠的,没有今日五光十色的影视传媒,连看电影都是难得享受,读小说几乎是最主要的文化生活。当时大中学校盛行小说报告会,办得风声水起,成为学生们的最爱。我更是狂热地成了它的铁杆粉丝,只要得到消息,可说是逢场必到。也是初二那年,我在哈工大听了一场小说报告会,主讲人是一位大学老师,主题是苏联作家巴甫连柯的小说《幸福》。演讲人劈头就说:“伏罗巴耶夫站在波涛翻滚的克里米亚海边,思考着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个可爱的、发光的、诱人向往的词汇,想到它会忘掉疲劳和痛苦,会产生新的力量和勇气。但是,怎样才能得到真正幸福呢?这就是作家巴甫洛夫要告诉我们的。”翻开当年的听课笔记,仍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13岁的我,在记下这些话语的时候,心都激动得发抖了。伏罗巴耶夫在卫国战争胜利前夕转业到克里米亚,投身到医治战争创伤的艰难斗争中。他身负重伤,尚未痊愈,爱人高烈娃在前线失联,生死未卜。而伏罗巴耶夫慢慢适应了新的环境,投身到火热生活中,在创业的拼搏中,找到了新的生活意义,在善良的人们中获得了温暖和爱。怀着女性的温存默默爱着伏罗巴耶夫的列娜,在不可能得到爱的时候,果决地告别旧的感情,用事业抚慰受伤的心,并且说了一句隽永的话:“我们会留下前所未有的新人,我们会留下幸福。”而女一号高烈娃在全书结尾时,终于回到伏罗巴耶夫身边,她的心声则是:“幸福是一种副产物,人们获得它是在努力追求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的时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艰难困苦的生活浪涛中,心永远向着未来,勇敢地走向新岸,这怎能不让我这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少年全身心地燃烧起来啊!
作家王蒙在《自传》中说:“那时我最爱读的苏联小说是《幸福》,我读了它描写二号女主人公列娜心情的文字:‘陶醉于这个夏夜的美,列娜想到人生是多么漫长,像读了《圣经》,那种终极性的感动与体悟令我融化又令我升华。”他道出了我们那一代青少年的心声。当然,今天我们完全清楚了,苏联的现实并不是像这些小说描写的那样美如伊甸园,苏维埃人也不像小说主人公那样个个像天使,也许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雷巴科夫的《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更能反映苏联社会的生活真实,所以王蒙把那些构筑共产主义乌托邦的苏联小说叫做“光明梦”,它们粉饰太平,掩盖丑恶,的确是特种的“伪现实主义”。正因为这样,1988年,当我去苏联访学时,一经踏上那片令我魂牵梦绕的土地,巨大的心灵落差,竟使我顿觉精神失据。难怪王蒙说:“去苏联访问是心灵的冒险。”这恐怕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识和同感。但是,艺术终究是艺术,艺术家和他作品之间的错位,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我们不会因为作家的人格瑕疵完全否定作品的美学成就,也不会因为作品脱离生活的真实而彻底否定作品的艺术价值。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虽然和那些苏联小说的美学性质迥然不同——尽多虚构绝非信史,但一点也没有减弱其感染力;培根的卑下人格一直为后人诟病,却也没有影响我们赞赏他的《论说文集》,从中受到启迪。还是王蒙说得好:“这一切如诗如梦,即使仅仅在纸面上的东西,能在纸上写出这样的东西,也令人温暖和感动,佩服和赞赏。”
人不能总是留在童年。生活的浪涛,时代的风雨,把人无情地推向喧嚣、繁闹、忧患而险恶的生之旅。和世世代代的人一样,我也在逐渐老去的人生旅途中,品味生的欢乐和悲辛,用今天的流行话语说就是“痛并快乐着”。而和一些人不同的是,我始终在不断地自问:我心中是否还葆有少年时代的诗情?这成为我的生命之问,我毕生的阅读体验最集中的一点,就是寻求这一人生绝问的答案。
法国诗人缪塞说:“年轻时都有诗情,后来却成了普通人。”这一人生逻辑的成因不是心理学的,而是社会学的。生存的艰辛,生活的拼搏,生涯的坎坷,生命的苦难,一点点地销磨掉青少年那些玫瑰色的梦境。鲁迅的小说《故乡》是对这一生命逻辑的文学诠释。鲁迅心里的少年闰土,是在深蓝的天空中挂着的一轮金黄的圆月下,手捏一柄钢叉,在海边的沙地上刺猹的“银项圈小英雄”。当然,以知识阶级的眼光看,童年的闰土只是个浑浑噩噩的乡下孩子,不会有什么诗意,但是,看看鲁迅笔下的这个少年真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他欣赏海边的贝壳,“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他监视猹在月下的动静,听见“拉拉的响了”,便拿着叉轻轻地走过刺去;他在潮汛来时,观察有着青蛙似的两只脚的跳鱼儿,“只是跳”;他在正月过去后要被父亲带回家离开玩伴时,“躲在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他想念自己的小友,托父亲捎来“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这是一片天籁,是儿童纯真的审美诗篇,是真正的诗意。美学家朱光潜说:“人的美感活动全是无为而为,是环境不需要他活动而他自己愿意去活动的。在有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环境需要的奴隶,在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自己心灵的主宰。”童年的闰土正是满怀自由天真的诗意生活着的。可是,20年后的闰土,却完全成了“环境需要的奴隶”,除了为生活苦苦挣扎已经一无所有,“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金色的童年恍如隔世,“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浑身瑟索着……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那些天真的童趣早已荡然无存。
但是,人的诗情是否一定会在艰难时世中因年华老大而泯灭呢?问题在于,只有体味和领悟了生命诗意的人,才能永葆诗情以使生命之树长青,可以说是诗意培育了诗情。
诗情是主体的心理体验,环境可以激发诗情,也可以破壞诗情,但审美主体由于坚持了正确价值取向,独立于环境创造美的理想,体验更动情、丰富、深沉、隽永的诗意,因而才能永怀诗情,豪迈地向袭来的横逆挑战。对于一类具有特殊价值取向的人来说,恰恰是苦难的生命历程铸就了诗魂。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经历过“史无前例”的肉体和精神炼狱,但其中那些精英却并没有熄灭心灵之火,颠沛流离、惩罚劳动、人格侮辱、精神摧残,像重锤敲打燧石一样,在他们身上迸发出耀眼的光辉。被胡乔木称作“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一株奇花”的文化钜子聂绀弩,就是在生命的最低谷飞升到诗的天界。聂翁是黄埔二期生,北伐军官,莫斯科中山大学学生,亲炙鲁迅的左联作家,1934年入党的老革命,抗日先锋;解放后,他只当了几年出版界领导,便接连被打成胡风分子,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3年,后又被判无期徒刑在山西临汾监狱坐牢9年。然而,“艰难苦恨烦双鬓”,不但没有磨灭、减却他的诗情,反而更加燃起生命的烈火,屈刀为镜,点石成金,逸兴遄飞,崇光泛彩,写出《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三部奇诗,自云:“刀锯鼎镬之余,八旬尚在;宋雅唐风之外,三草挺生。酒杯容减,诗兴犹浓。”他以衰老之躯,日复一日面朝黑土背向天,在北地蛮荒旷野上,从最原始的体力劳作中,最严酷的政治冤狱中,发现自然和人生大美,丰沛的诗情从疲惫的肌体和激越的心灵中荡漾喷涌,——掏粪积肥的肮脏污秽化为雄图大略的壮举:“手散黄金成粪土,天降大任于曹刘”;挖土脱坯的艰难沉重变成壮志凌云的浩歌:“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扶杆推磨的单调烦劳幻作澡雪心灵的高吟:“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甚至披枷囹圄的冤情屈辱也变成壮怀激烈的长啸:“男儿脸刺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太史公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恰恰是逆境锻造了诗意。钱钟书曾引用德国浪漫派诗人尤斯蒂努斯·凯尔纳的诗,阐明“愤而为诗”的道理:“真正的诗歌只出于深切苦恼所炽燃着的人心。”而聂绀弩的诗正是坚忍不拔的吟唱者在逆境中挑战命运的不屈战歌,程千帆评价说:“这是一位驾着生命之舟,同死亡和冤屈在大风大浪中搏斗了几十年的八十老人的心灵记录。”痛苦忧患的生命付出,换来晶莹璀璨的诗句,所以萨特给诗下的定义是:“诗是输家成了赢家。”
死亡也不能扼杀诗情。一个对生命价值和对终极关怀念兹在兹的人,时刻都能体悟生的诗意,他的诗情是不熄的生命之火,直到人生的终点仍然会唱出自己的天鹅之歌。1883年诗人雨果已年逾80,人们说他“有如饱经白色浪花年年月月拍打的顽石”,那时还十分年轻的罗曼·罗兰看到年迈的雨果后说:“我觉得他像是从时间尽头走出来的人。”但是,老年雨果仍然热情如火,诗意盎然。人们在巴黎大街上常常看到他,风雪中也只穿一件礼服,他说:“我那大衣,就是我的青春。”他和相恋50年之久的情人朱丽叶·德鲁埃情意缠绵,就在1883年元旦,身患癌症的朱丽叶写给雨果最后一封情书:“亲爱的人,明年此时我不知在哪里,但我感到幸福而自豪的是,我在向你签署的人生证明书上,为我这一生写上这唯一一句话:我爱你。”而雨果这一天对朱丽叶的最后祝愿是:“当我对你说:‘愿上帝赐福于你,这是指天;当我对你说:‘安睡吧,这是指地;当我对你说:‘我爱你,这是指我。”风烛残年的雨果仍然把自己定位为芸芸众生的保护者,奔走呼号,保护犹太人,反对沙皇大屠杀,拯救囚徒的生命,直到频危时还对孙儿说:“爱……要寻求爱……尽一切可能地爱,给人欢乐,也从中取得欢乐。”他在遗嘱中写到:“真理,光明,正义,良知,这就是上帝。Deus,Dies(拉丁文;上帝,光明)。”他在生与死的挣扎中,仍然在吟诗说:“此地白昼和黑夜在进行一场战斗”,而他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诗:“我看到黑色的光。”
诗意是诗人内在的呼唤。法国伦理学家茹贝尔说:“人们自身若无诗意可言,在哪儿也找不到诗意。”诗意是人精神的广度、高度、深度、强度、亮度的真正尺度。像聂绀弩那样的文化人,被从体制高台庙堂上抛了出来,割断了对名缰利索的一切眷恋,游离于生活最边缘,降到人群最底层,在更改了的价值系统中,重新发现生命的另一种价值。他们有强大的自我意识和明确的生命自觉,即使身处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绝境,也不曾对生活丧失信心,依然以敏锐的审美心灵捕捉自然和人世哪怕极其微茫的美的元素,并激发出超脱苦难现实的美好感情。他们能把所有感受——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荣耀还是屈辱,解放还是压抑,光明还是黑暗——统统升华为诗。有人说聂绀弩是“伟大的徘徊者”,他在人生对立面的交界处,冷眼观察,潜心反思,动情应对,呼啸狂歌——以自嘲对围攻:“使人欲杀吾知罪,大道未闻小有才”; 以超脱对磨难:“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以旷达对折辱:“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 以慷慨对冤屈:“最是风云龙虎日,不胜天地古今情”…… 这是人性本底蕴含的真正自由,难怪周恩来曾戏称聂绀弩是“20世纪最大的自由主义者”。
莎士比亚说过:“诗歌是任何人自身都有的音乐。”这就是说,诗意是人的类本性,失去诗意是人性的异化。每个人,无论处境如何,年龄多大,心底的诗意是不会彻底根除的,只不过在有些人那里是被深埋在心底罢了。按照叔本华的说法,人的生命包含意志(will)和理念(idea)两大要素。有意志即有需求、有情感,而需求总是难于满足,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人生本苦盖源于此。但幸而人还有理念,它使人超越自我,俯瞰意志的无奈与困顿,从彻悟到解脱,在光怪陆离的世间万象中,赏心悦目。如中国晋人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尼采发挥叔本华的这一理论,认为意志是酒神,是生命的活力和欲求,色授魂与,情动神摇,或失意而大恸,或狂欢而酣醉;理念是日神,是生命的智慧和理性,登高望远,静观自得,在瞬变中求恒定,于迷乱中得清醒。这是人性中互相冲突的两极,但在诗中二者却得到调和和统一。动之以情而启诗兴,这是酒神精神;静思以观而得诗意,这是日神精神。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有个著名诗论:“诗起于经过在沉静中回味过来的感情”,深刻揭示了诗的本质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统一。凡人动之于情,不能自已,悲欢一过,一切如常;诗人发乎于情,触目惊心,心潮既平,回思不尽。所以,诗也是思,诗情与诗意是诗的二元,二者分离即无诗,正如法国哲学家勒维努尔在谈到雨果的诗时所说的:“当哲学同时也是诗的时候,雨果的思想便正是哲学所应有的内涵。”
诗情和诗意的关系触及到生存论的形而上学本质,实质是人的生命意义和人的类本性。对此思考得最深入的人当属海德格尔,正是他发现了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并把它发挥为深刻的哲学命题。
1934~1935年冬季学期,海德格尔第一次讲授荷尔德林的诗,1936年发表《荷尔德林诗的本质》,1941年发表《荷尔德林的赞美诗:当节日的时候》,1944年有关荷尔德林的这些文章结集题名为《荷尔德林诗的解释》出版;十年后,发表了一篇简短但却是纲领性的论文《人诗意的栖居……》;直到1960年,他仍没有忘情于荷尔德林,又写出《荷尔德林的大地天空》一文。海德格尔用一句话概括他之所以如此重视荷尔德林:“荷尔德林的诗作受诗的天命的召唤,身不由己地表达出诗的本质,对我们来说,荷尔德林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的诗人。”
对海德格尔而言,如果说荷尔德林是“诗人中的诗人”,那么“人诗意地栖居”这一诗句则是“诗中的诗”,因为诗中的居住是表述了“人类生存的基本特性”,这使他“从本质上来理解的居住关系中发现了‘诗意”。
1946年,在写作《人诗意地栖居》前八年,海德格尔发表了《诗人何为》一文,开门见山就引用荷尔德林的严肃提问:“……在一个贫乏的时代里,诗人何为?”海德格尔并且说:“我们今天几乎不能领会这个问题了。”这里海德格尔是在世界面对黑夜的沉沦之时,从生存论的高度,立足于诗意,提出救赎的问题。用尼采的话说“上帝死了”,海德格尔称之为“上帝的缺席”,于是“神性之光辉也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出路何在?唯有从诗人那里寻回诗意。
海德格尔认为“人作为人,总是用天空之物衡量自身”,人的本性不是像动物那样仅仅消极地适应地上的环境,而且要脱离凡尘,超越自身,不但俯瞰大地,而且仰望天空,所谓“雄心溢两间”。仰望天空,就是渴望“用神性度量自身”。神性是神圣者的本性,它純洁无瑕,澄明如天空;它超越而理想,脱离红尘的利害纷扰;它真实公道,大爱无私,“我是道路,真理,生命”,——一句话,神性就是诗意。
人的本性本来蕴含着神性,或者说人的本性是诗意的,所以“他被称作神性的形象”。人可能丧失诗意,但那是由于人“狂热的度量和计算的荒谬的过剩”,如海德格尔的诗所说:
算计的人越急
社会越无度
运思的人越稀少
诗人越寂寞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人的异化。海德格尔比喻说,一个人可能失明,但仍保持着明目人的本性,而一片木头却不可能失明。所以,诗意是我们的本性,是人居住的基本能力,是“居住的本源性承诺”。我们只有诗意地栖居,才是人的居住。于是,诗意就成为一种高级和特别的度量,它是神性的尺度,因而是地上绝无的尺度。
当代世界之所以是贫乏的时代,是因技术的白昼带来了世界的暗夜:“人的人性与物的物性,都在贯彻意图的制造范围内,分化为一个市场计算出来的价值。这个市场价值不仅作为世界市场遍布全球,而且作为存在本质中意志的意志进行买卖,把一切在者都带入一种计算行为中。”算计成了异化的人性,成了此在的基本生存方式,于是思与诗被割断,人失去了诗意栖居的愿望与能力。为此就要去除异化,回归人的本性。如荷尔德林诗中所说,使纯真延续不绝良善得以长驻人心,人才能以神性为尺度,充满诗意地去创造出“居住的特别本性”。诗是最纯真无邪的,回归于诗,就是回归人性的本根。
创造——首先是自我创造——是人性的本质。但这种创造有向上和向下两个方向:人有本我,即作为生物本能的我,是为兽性;人有自我,即文明教化塑造的社会人性;人有超我,即扬弃小我人格升华的神性。向上的方向是走向人类的终极关怀——真、善、美,如科学史家萨顿所说:“生命的最高目的是造成一些非物质的东西,例如真、善、美……无论是否有一个最高顶点,无论这个顶点最终能否达到,我们都必须朝着这些理想奋勇前进。我不能为我的生命找到其它的意义,不能为我的行动找到其它的动因。”这就是走向神性的上升之路,也就是“诗意的栖居”。反之,人可以任由本能欲望驱使,放荡恣睢,躲避崇高,践踏神圣,丧失人性,乃至兽性大发,终至堕落沉沦。这就是坠入兽性的下降之路。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沉沦是“失本真状态”。诗意是存在之真和此在之真的创立,是真正的创造活动,如海德格尔所说:“创造把隐蔽状态带入澄明状态,因为只有当隐蔽状态进入澄明状态才会有创造。”而工业社会却用制造取代了创造,制造是架构,是用刻意摆布自然的方式把世界强塞入某种座架中去,连人自身也变成了架构之物。只有恢复人的创造本性,才能唤醒人心中的诗情,体悟到存在的诗意。罗曼·罗兰说过:“一切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创造的刺激”,这话道出了人生存的意义和本质,——人生的诗意就在于人不是“向死而生”,恰恰是“向诗而生”,创造是最高的诗意,还是罗曼·罗兰说的好:“创造就是消灭死。”
创造的真谛是自由。诗意的栖居必须是心灵的自由,因为只有自由才能焕发创造力,使人冲破藩篱,把我存在的真理显现出来,同时也使此在回归本真。海德格尔认为“自由是真理的本质本身”,这就是说真理是自由的存在,是不受限制和制约而自在着的。诗之为思,是诗去蔽而使真理澄明彰显,因此诗意是人心的解放。说诗最纯真、最理想、最澄明,正是因为诗意是精神的自由释放,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说:“超越即是自由本身。”今人心灵和肉体被铐上双重枷锁:一是技术架构之枷,机械化、标准化、程序化、数字化,使人丧失了作为能在的亲在性;二是物欲驱动之枷,商品化、消费化、功利化、娱乐化,使人丢弃了终极关怀的诗情和诗意。马克思在青年时代就区分了“自由的智力”和“功利主义的智力”,他说:“为自己家园而奮斗的功利主义的智力,跟不顾自己的家园为正义事业而斗争的自由的智力是显然不同的。服务于某个特定目的、某种特定事物的智力同支配一切事物和只为自己服务的智力是有根本区别的。”这里所说的“只为自己服务的智力”就是摆脱了一切利害算计,真正指向终极关怀(“不顾自己的家园为正义事业而斗争”)的精神自由。这是最崇高的诗情,是对异化的克服和向人“本真状态”的回归。马克思在谈到共产主义美好理想时,曾豪迈断言:“无产阶级只向未来汲取自己的诗情。”这也是在说,人的解放是人性的诗化,人类美好的未来就是在这个星球上“诗意地栖居”。
行文至此,不由地想起我少年时代最爱读的一本小说——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小说的主角是一只伟大的狗巴克,被卖到阿拉斯加为主人淘金拉雪橇,大棒、锁链、劳役、饥饿,历经种种苦难,他心中却一直回响着一个召唤——来自祖先的群狼的野性呼唤。书的结尾写到,巴克回到狼群中,一只老狼,“鼻子对着月亮,发出了长长的嗥叫。其他的狼也学着他的样子对着月亮嗥叫起来。那呼唤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巴克。他也蹲下身子嗥叫起来。”全书的最后一句话是:
And Buck ran with them, side by side with the wild brother, yelping as he ran.
“巴克和他们跑了,和他的野性的兄弟们肩并着肩,边跑边嗥叫着。”
回归本真,回归人性,就是领悟诗意,自由地唱出心底的诗情。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