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洁
(华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
首饰艺术何以“兴观群怨”
——兼论当代艺术首饰的社会功能
于敏洁
(华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
“兴观群怨”论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经典美学思想。该理论揭示了艺术审美的社会功能问题,在艺术领域内具有普遍意义和代表性。借此也可阐述首饰艺术的社会功能,即分别以兴、观、群、怨喻指首饰艺术的感发作用、认识功能、交流功能以及社会批判功能。在首饰设计与工艺已被提升至艺术高度的今天,灵活运用“兴观群怨”这一东方的、高度概括的美学理论对首饰艺术加以分析,既有利于艺术工作者提高首饰创作的审美高度,也有利于建立符合时代要求的首饰艺术评价体系。
首饰艺术 审美实践 兴观群怨 艺术功能
自古以来,作为一种特殊的实用艺术形式,首饰在生活中扮演着各种角色,如束发挽髻的工具、珠光闪耀的装饰品、炫耀财富的手段、彰显身份的标志、以及沟通情感的礼品等。自从大工业生产导致设计与制作分离、首饰艺术家的身份从模糊转向清晰后,首饰艺术的社会功能问题被摆上桌面。如何定义首饰艺术的社会功能?两千年前中国儒家的“兴观群怨”(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①孔子:《论语·阳货》。艺术美学理论,恰能用以概括今日全世界各地尤其是西方社会所倡导的当代首饰艺术的社会功能。
(一)“兴”——引譬连类,感发意志
所谓“兴”,指通过“引譬连类”的艺术手法,“感发意志”,特指艺术的感发作用,一般通过审美的心理活动来实现。首饰艺术之“兴”,可分解为两个层面。
其一,针对观赏者的审美特点,体现在其心理层面的感化作用——艺术感染观众情绪。首饰的形态、色彩、线条、风格,是各种信息的承载体,首饰作品的最终呈现,是由这些信息组合而成的意象,在艺术家、观看者、佩戴者之间传播交流。首饰艺术家杰克·康宁翰在上海展示他的首饰系列《碎片》,观众能感受到他在每一件首饰中展示的趣味旅程。作为创作者,康宁翰特别关注观众与佩戴者的审美体验,并努力在作品中构建三者之间的情感生发元素。他希望观众在观看这些首饰的同时被激起情感,并根据他们的人生经历重新诠释这些首饰,延续作品的意义、展开自己的旅行。作品的感染力因此而丰富,首饰成为艺术家、观众和佩戴者共同的情感投射。
其二,首饰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品,它的艺术感发作用,可通过“佩戴”这一动作转化为佩戴者在行为层面的、更为具体的“感同身受”。即通过认同某件首饰的审美理念,将个人形象与该首饰所代表的意象产生联系。可以说,这是艺术感发作用的进一步深化。众所周知,英王室的首饰收藏,与人物的尊贵形象紧密相关。为庆祝登基60周年(钻石禧年),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公开展出她的首饰。有些首饰非常眼熟,如“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的女孩(Girls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Tiara)”王冠,这顶王冠随女王的头像出现在英国货币上。有些首饰并不著名,但意味深长,例如一枚钻石枫叶胸针。这枚胸针是英王乔治五世在1939年加拿大之旅时赠送给妻子的首饰,当时正值战争年代,与其说英王夫妇完成了一次王室巡游,不如说是完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外交使命。这枚意义非凡的胸针传至伊丽莎白二世,她也多次在重要场合佩戴它。2011年夏天,凯特·米尔顿前往加拿大的首次皇家出行前夕,伊丽莎白二世将这枚枫叶胸针借给了这位新任剑桥公爵夫人,向加拿大人民表达了对新王妃的支持。一枚不凡的首饰,由数位王室的佩戴者来倾情演绎,成就王室的公众形象。在这里,佩戴者将个体的身份以至道德追求与首饰的审美意义达成一体;首饰艺术“以自然和人类都不能言说的方式在言说”①[德]阿多诺:《美学理论》,第7页,王柯平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感染力非同一般。
(二)观——观风俗,考得失
首饰艺术之“观”,指“观察”,也指“观念”,即从认识论的角度体现艺术对社会的观察和转化能力,开启观众认识世界的新视角。艺术折射世界,首饰艺术不因其微而无言。作为艺术家对客观世界进行观察并深度思考后的物化形式,艺术首饰的创作过程,就是艺术家将经历视觉化、将情感符号化、将形式艺术化的审美实践过程。“物体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怎么去看,用眼睛去捕捉形象的特征,看的背后是大脑在储存分析,清理找到我想要的东西”②罗振春:《看毛立秋的高档珠宝首饰设计主题教学》,载《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首饰艺术家深厚的美学素养和专业背景,不仅丰富了首饰的造型语言与表现形式,也提高了首饰作品的艺术高度。台湾设计小组22 design studio推出一系列混凝土戒指,简单的几何图形与锃亮的金属反映出工业社会的秩序美;而高密度混凝土的沉静色泽,丰富的肌理,甚至不完美的气泡,又反映出自然物的本质。混凝土戒指通过艺术家的观察和转化能力,表现了我们所处世界的时代美感。
美学家H.G.布洛克曾说:“艺术的最大力量之一,在于它能够引导我们从一个陌生的或奇特的观点去观看事物。”③[美]H.G.布洛克:《现代艺术哲学》,第259页,滕守尧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艺术首饰往往能扩充大众的审美眼光,加深人类对客观世界的理解和把握。2003年,澳洲首饰艺术家Susan Cohn发布了装备感十足的首饰作品“HubHead”,十年后,Google glass横空出世,掀起了可穿戴设备的热潮。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必然的联系?每一位关注首饰艺术的人都不会忽略这两者从功能到形态之间的巧合。Susan Cohn设计这件首饰的初衷,是探讨人们如何在生活中适应快速发展的科技设备,是对未来可能性的大胆预测,她猜中了。这个案例充分体现了艺术家对人类未来生活的主动干预。
观念的支撑丰富了首饰艺术的表现手法。作为社会化生活之后的产物,首饰艺术的物性特征非常明显,受社会文明发展的影响也很大。某个时期内的政治、经济、技术、宗教、道德、哲学等因素,都将形成首饰艺术的某种发展特征。首饰艺术家关注各种命题,如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意识与潜意识、左脑与右脑、建设与破坏等,这些热点讨论关乎社会的发展。作为先行者,艺术家悟之于意象,思之于实践,使大众得到有益的启迪,展现了艺术的认识功能;大众通过作品,领会艺术家的敏感,汲取建设性的意见,则是艺术认识功能的实用性证明。
(三)群——群居相切磋
“群”可直解为“结交朋友”,在这里引申为展开因物(首饰)而起的交流、汇聚行为。首饰是可交流的物品,它的交流作用主要体现在各种馈赠习俗。首饰艺术成为人们交流、培养感情,乃至促进团结群体的重要手段。首饰最初的馈赠功能可能与材料有关,而后偏重馈赠双方的情感交集。
首饰艺术反映社会现实生活,反映个人在群体中的位置。个人所佩戴的首饰,往往与身份、经历、所属的团队有联系。它可以是一个家族的徽章,接受过某种教育的烙印,在战争中所属的阵营,政治中的某种倾向……可以说,首饰是佩戴在身体上的、展现个体属性的符号,是人们在捉摸不定的社会中标注个人位置的手段,而标注的目的是什么呢——以征同类。或者说,首饰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个体所倾向的某种社会情感,以符号的形式召唤同类的聚集,从而建立和谐的社群生活。婚姻的双方会在婚礼上互相交换戒指,宣告一个新家庭的组成;天主教的信徒佩戴十字架项链,暗示与异教徒的分野。组成社会群体与分离社会群体都可通过佩戴首饰加以明确。艺术家Roseanne Bartley根据这一现象创作了一件别开生面的首饰作品“Human Necklace”,以此讨论首饰与社群组成之间的关系(“jewelry as a metaphor for creating community”①Damian Skinner.Contemporary Jewelry in Perspective.Lark Crafts,2013:64.)。作品的造型元素是性别、年龄、个头、面貌全然不同的人,他们挽手组成圈子,犹如一条项链,链坠的位置就是艺术家本人。他请摄影师从高处进行俯拍,成为非常直观的“Human Necklace”。
(四)怨——怨刺上政,怨而不怒
首饰之“怨”,指首饰作为艺术形式而具备的社会批判功能。这是首饰发展到今天,成为当代艺术的载体时所具备的新生功能,也是首饰艺术由实用美术、工艺美术被提升到艺术层次的决定性因素。“怨”是一种概论,泛指各种已形成诉求的情绪表达。当人们的欲望和情感要求得不到实现,或遭到压制、否定的时候,“怨”便是合理的。借由艺术展开对社会和生活的批判,是常见而且有效的行为。诗歌之怨,体现为明确的语言诉求,区区首饰,看似与社会事件无从瓜葛,如何诉“怨”?
事实上,首饰艺术以其标志性、可佩戴性,已成为多种公益活动的直接支持元素,政治的诉求已成为当代艺术首饰的核心功能之一。Make Poverty History(让贫穷成为历史)是一个由400个非政府组织共同发动的大型运动,有非常明确的政治诉求。参加这个运动的人们佩戴印有同名主题的白色手镯,展示共同驱逐贫困的决心。
首饰艺术的“怨而不怒”,体现了艺术的真实,暗合当代艺术的现实批判倾向。象征、可观,与身躯的紧密伴随,使首饰成为某种隐喻的载体,用以批判社会,表达人们的哀伤、谴责或讽谕,承载了深刻的人文思想。这种社会批判功能标志了首饰的艺术化,将当代艺术首饰从传统首饰只强调财富、身份的单一价值观点转向更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首饰艺术就是社会事实的一部分,它没有被局限在纯粹唯美的范围内,它所争取表达的内容,就是人类内心对社会现实的审美体认。
“兴观群怨”论作为传统的、辩证的文艺观,具有一定的层次性和逻辑性。
首先,由“兴”而产生的审美共鸣是实现其他艺术功能的前提。首饰艺术的“可以兴”,建立在物的感发与人的情感投射相统一的基础上,受外物触发情感的心理规律所支配。不管是大工业生产或手工制作,首饰保持着不可磨灭的物质属性,这种物质性为艺术观念的实践提供了条件与可能性,成为与观众接触交流的物质基础。但只有当首饰的感物性与观众的情感投射相一致时,境界才会产生,艺术家和观众之间的特定审美关系才得以成立。
其次,产生审美共鸣的作品可以起到召唤交流的作用,但如果没有相应的情感投射,没有共同的审美角度,则无法形成有共同基础、共同诉求的群体。为什么西方当代艺术首饰在中国少有观众?原因有二:一是中国观众的传统审美理念与西方现代审美系统格格不入;二是欧美社会的情感模式和中国不同。这就是缺少共同基础、缺乏一致情感的结果。
最后,“怨”是“兴”的内容之一,也是“群”的目的所在,能引起他人所“兴”的“怨”,是需要艺术家关注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问题。也就是说,“怨”是更进一步的“兴”,由审美体验转化为审美批判,最难得到发挥。首饰艺术家试图将庞大的社会问题之“怨”,寄于宵小佩戴之物,需要极高的智慧和艺术造诣。在这方面,瑞士人奥拓·昆兹里的作品值得一提。其首饰艺术惯用戏谑的方式来讽刺各种文化、政治现象,形象明朗,概念清晰,且不乏煽动性和挑战性,无论是主题还是表现手法,无不体现出艺术家对社会生活的强烈责任感与批评热情。因此,他是西方首饰艺术界公认的隐喻大师。
如上所述,首饰艺术“可兴可观可群可怨”的社会功能不是各自孤立的局面,而是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整体:一种功能可以因另一种功能的叠加展现得更为深刻、全面;一种功能也会因为另一种功能的缺失而无法实现。“兴观群怨”可整体地理解为:“兴”为表达、“观”为方法、“群”为交流对象、“怨”为目的,四者既是方法,也是艺术创作的心理流程。简而言之,首饰艺术的各种社会功能互为条件和结果,必须从整体上认识首饰艺术的“兴观群怨”,才能把握其辩证统一的特点。
首饰艺术的“兴观群怨”,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生产力发达、社会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哲学理论开始走向审美实践之后,才发生在首饰这种艺术形式上的新变化。可以说,“兴观群怨”论形成了首饰创作的新高度,形成了新的评价标准。
第一,只有真情实感的作品,才能真正动人以“兴观群怨”。换句话说,材料、细节、形式法则以至高度观念化的手法,都是次要问题,如何通过首饰与佩戴者建立内心深处的连接,才是首饰艺术家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兴观群怨”论对首饰艺术家的观察能力和形式转化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使首饰艺术家的努力和自省上升为一种主动的文化追求。“兴观群怨”既是艺术创作的出发点,也是艺术家的创作原则之一。
第二,首饰艺术是自律实体,具有自身的发展规律,“兴观群怨”是艺术理性的必然发展。当代美学理论家阿多诺认为,艺术的自律特点使艺术“怡然凌驾于现实世界之上”①②③ [德]阿多诺:《美学理论》,第9,9,9页。,它具有部分地独立于现实的特点,甚至“在形式上采取与现实世界完全对立的态度”②,拥有对现实发表意见、鞭策社会现象的能力。今日艺术首饰中的绝大部分,具有强烈的反审美、反传统价值、反艺术体制等特点,被批评家理解为首饰艺术在清除传统的财富敛聚的旧观念,尝试建立新的价值观。这种改变也是一个契机,成就今日之首饰艺术试图挣脱工艺美术的桎梏,争取自由表达、达到艺术自律的时代进步。这种体现在首饰艺术领域内的审美进步,是生产力高度发展、信息传播速度加快、社会价值趋向多元之后,在人造物、实用艺术品上反映出来的必然结果。强调首饰艺术的“兴观群怨”功能,就是加强首饰艺术的自律特征,充分发挥当代艺术风潮影响下的艺术作品的批判功能。
“兴观群怨”论是首饰艺术在审美范畴内的追求和提升,作为艺术社会功能的东方式理解,它佐证了首饰艺术家突出的表达意识,以及积极介入现实社会的意愿——“试图通过再造艺术形象来表达他们对于现实社会的批判”③。从大量首饰艺术家的审美实践来看,首饰艺术的“兴观群怨”案例是多方面、多角度的,首饰艺术干预生活、批判生活的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以“兴观群怨”理论将首饰尤其是当代艺术首饰的社会功能与艺术审美标准结合在一起,重新审核“首饰”在人类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揭露制作者与佩戴者之间的真实关系,将有利于形成全面的、崭新的首饰艺术审美评价体系。
“兴观群怨”是中国古典诗学和美学理论中一个古老的命题,起源于两千多年前的儒家诗学理论,经过各朝代文学理论家侧重点各异的闲释、评述,已从最初的关于诗歌艺术的功能总结,上升为普遍美学理论,在文学、艺术领域具有深厚的影响力。“兴观群怨”论的本质,在于肯定社会与艺术的互为影响,重视人民情绪,总结了艺术在社会生活中不可低估的感染作用、教育作用、认识作用和讽刺作用,对艺术的审美鉴赏问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灵活运用东方的、传统的“兴观群怨”审美理论来解析当代首饰艺术的社会功能,一方面,便于国内观众加深理解新时代的首饰艺术特征,理解当代艺术首饰的现实批判功能,并形成合理的批评标准;另一方面,从立足地域文化、发扬民族文化的角度,从容应对首饰艺术的全球化趋势,作出本土的、自主性的论证。通过自主阐释,走向自主创作,是目前国内首饰艺术的发展需要。
要以言之,“兴观群怨”论作为富有生命力的东方传统美学理论,与当代西方式的思维具有一定的共通之处。通过对首饰艺术“兴观群怨”功能的考察,首饰在人们生活中扮演的各种角色得到了充分的阐释说明;首饰艺术与社会、文化的关系,也获得了更深入的推敲——在这个信息化的、大工业生产的、后现代的社会里,首饰不过是方寸之间的艺术,却拥有强大的能量——记载当下,馈赠未来。
【责任编辑:王建平、肖时花】
J529/J024
A
1000-5455(2014)04-0178-04
于敏洁(1975—),女,江苏无锡人,华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讲师。
2014-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