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赤子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招子庸(1786—1847),字铭山,别号明珊居士,广东南海县横沙乡人。嘉庆二十一年(1816)举人。①招子庸:《粤讴》,第1页,陈寂评注,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知潍县,有政声,寻坐事落职。工画兰竹,又以新意画蟹,风味为画家所未有。精晓音律,曾辑《粤讴》一卷,一时乐籍中人谱入声歌。”②臧励和等编:《中国人名大辞典》,第573页,上海书店1982年版(据商务印书馆1921年版复印)。《广东近现代人物词典》说他“曾与张南山、冯子良等结吟社。工诗善画,兼通音律,著有模拟民歌、民谣”。③丁和平等编:《广东近现代人物词典》,第332页,广东科技出版社1992年版。他的《粤讴》,用通俗的粤地方言口语,把古典的诗词曲语和典故串连起来,融为一体,如郑振铎所说:“好语如珠,即不懂粤语者读之,也为之神移。”④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第45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由此创造出全新的语体,被后人称誉为“粤讴笔祖”。
清末以来广州、香港等地流行的“三及第”语体,即由文言、白话(口语)和粤方言组合而成的小说、媒介语体,最早的源头可以追溯到《粤讴》。是《粤讴》的深入人心,引起粤讴的创作和吟唱热情。继而引发社会以粤讴的形式,灌注进当时社会万象的内容,深刻反映了晚清时期的社会现象,⑤冼玉清:《粤讴与晚清政治》,见佛山大学佛山文史研究室、广东省文史馆编:《冼玉清文集》,第2页,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进而延伸到小说和说书类的创作形成高潮,乃至后来影响到香港的粤语书面语的形成和广泛使用。具体到《粤讴》中人称招子庸的代表作的《吊秋喜》,不但为当时人所传诵,直至清末黄遵宪也有“唱到招郎《吊秋喜》,桃花间竹最魂销!”又有人把它写进《新聊斋》故事;编成粤剧传统剧目《夜吊秋喜》。⑥参见《粤讴·吊秋喜》陈寂“评释”,见《粤讴》,第100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黄遵宪《岁暮怀人诗》全文:“珠江月上海初潮,酒侣诗朋次第邀。唱到招郎《吊秋喜》,桃花间竹最魂销。”(见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第55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同页亦引邱炜萲的《挥尘拾遗》中有关招子庸和秋喜事)2009年,广东以秋喜为名拍的现代谍战片轰动一时,秋喜在其中是一个疍家女的名字。《粤讴》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粤讴“创始于清嘉庆末年,时约公元一八二○年左右”。“粤讴的创始人是招子庸。”①陈寂:《粤讴·前言》,见《粤讴》,第1页。因其具有鲜明通俗的地方特色,为粤地人民所喜爱。《粤讴》的语言特色,由几个方面共同构成:一是大量引用化用古典诗词和古书中的典故,使作品具有古雅的色彩,而喻体、双关的普遍使用,又使之带上古典民歌的风格;二是善于将俗语和流行民间的佛教词语入歌,使讴歌语言通俗化;三是方言口语俯拾皆是,地方性特色鲜明,而考究起来不少仍是源出古语。这些共同汇集成《粤讴》的语言,就是雅俗古今中外,融为一炉,造就了新语境。更加巧妙的是,招子庸在遣词造句上很用心思,讴歌中浓缩古典文化的词语化成一颗颗珍珠,方言口语词则是一根根丝绳,丝绳串珍珠,天衣无缝,使歌词既有通俗的成份,也不缺丰富的内涵。再加上吟唱者和吟唱的对象,一般都是歌栏女子,几方面融合,使得词语清新,独树一帜。
一
阮章竞在《漫忆咿呀学语时》谈到少年时期学唱戏曲粤讴段子,认为“粤讴也很深奥,是夹着一些广东话的古典诗词”②阮章竞:《漫忆咿呀学语时》,载《文津流觞》2002年第5期。,《粤讴》以男性之手写女性的特定群体歌栏女子的自诉自怨。这类人群是在封建社会进入市井繁荣之后,逐渐成长发展起来的。她们的歌唱活动也成就了一种文学艺术门类,从唐宋以来,以她们的特定身份和从业场所而创作的作品不断涌现,也形成了一定的传统。《粤讴》正是继承和发展了这类作品的传统,引用化用古代诗词的频率之高,几达无引用不成句的境界。
《粤讴》的这种引用和化用,从时间上说,最早源出《诗经》,汉魏六朝以下,更是随处可见,表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
如《粤讴》中引用化用《诗经》:
(1)你估人难如鸟,定是鸟不如人?(《听春莺》)
典出“绵蛮黄鸟,止于丘隅。”(《诗经·小雅·绵蛮》)“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礼记·大学》)唱词正是借此感叹人不如鸟快乐自由。
(2)世间多少相思症,但有怀春不敢露形。(《辩痴》)
典出“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经·召南·野有死麇》)借以表现青春少女对爱情婚姻的向往而又迫于环境不能言说的状态。
(3)无情眼,送不得君车。泪花如雨,懒倚门闾。(《无情眼》)
典出“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诗经·邶风·燕燕》)以古代有情人终不成眷属的离愁别恨,衬托今人的离情。
(4)今日秋水蒹葭,劳妹盼望。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真正命》之六)
典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秦风·蒹葭》)借伊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形象,道出了青楼女子对自己前途命运的茫然失望。
汉魏六朝以下的用例也比比皆是:
(5)“送君南浦上,呢回有书难写,可惜纸短情长。”(《春花秋月》之一)
“南浦”作为送别伤心的代名词,源出江淹《别赋》的“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真可谓纸短情长。
(6)“点得鸟呀你替我讲句真言,言过个薄幸;又怕你言唔关切,佢又当作唔闻。”(《听春莺》)
按:薄幸,薄情。借来谴责对方对爱情不专,引自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还有“黄泉无客店,问你向乜谁栖。”(《吊秋喜》)既关联《左传·隐公元年》的“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也联系到明初南园五先生之一的孙蕡《绝命诗》:“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两句蕴含的跨度如此之大。再看“黄泉”代称人死后地下葬身处所之义引起的唱者自怜,读起来甚是凄凉。
下面一段的引用化用在《粤讴》中很典型:
满怀愁绪,对住蒹葭。人话秋风萧瑟堪人怕。我爱盈盈秋水浸住红霞。莫话因风憔悴,敢就比黄花。我想悲秋宋玉,都是成虚话。边一个对秋唔想去泛仙槎。唉!你妹喉带咽哑,采菊东篱下。你睇浔阳江上,泪滴琵琶。(《春花秋月》之三)
怀人诗句,用“蒹葭”二字,即可引人联想。以此段为例,从中看到《粤讴》引用化用的频率。除了《诗经》,还有魏曹丕《燕歌行》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古诗十九首》之一的“盈盈一水间”;宋李清照《醉花阴》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战国时楚宋玉《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博物志》中所记汉代张骞八月乘槎直至天河事;东晋陶渊明《归园田居》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唐白居易邀琵琶女弹奏因作《琵琶行》事。林林总总,如此丰富的引用,直可与汉赋比肩。
歌词中融入的典故也很丰富,以歌者表情达意的需要。如“你睇杨妃玉骨埋山径,昭君留墓草青青。沦落小青愁吊影,十娘饮恨,一水盈盈。”(《嗟怨薄命》之一)短短两句,用典在书中颇具代表性。它融合了唐代杨贵妃、汉代王昭君、明代冯小青和杜十娘四个典故,形象地说明“红颜多半是薄命”“青楼花粉更累在痴情”。这些唱词融合的诗词曲语和典故,许多历史流传久远,为大众所熟悉,容易引起共鸣。这就突破了市井说唱文学因俚语方音而显低俗的局限,注入了遣词造句的明丽典雅之风,构成《粤讴》“好语如珠”的词语新面貌。又由于这些古典诗词、典故所承载的文化内涵的引领,让粤地以外的读者能突破方言的障碍,同样感受到《粤讴》粤曲的美好。
喻体极多,双关的运用也不少,这是《粤讴》词语构成的另一个特点。《粤讴》吸收了历代诗歌尤其是民歌的特点,通过丰富的想象,将人喻物,以物言情。这些物又往往是人们熟悉的植物动物,自然与人和谐一体,使情感生动形象,让讴歌带有古典民歌风格。
(1)开口就话我系败柳残花,有乜正果归。(《思想起》)
(2)呢喃相对,细语花前。(《离筵》)
(3)嗟怨薄命,对住梧桐,飘零一叶怨秋风。嫩绿新枝情万种,曾经疏雨分外唔同。(《嗟怨薄命》之四)
(4)愁怀写不尽,好似未断荷丝。(《难忍泪》)
“败柳残花”民间喻作妓女的代名;“梧桐”既是比喻又是谐音双关,秋风一叶飘零以歌女身世自喻,自然就与一般良家妇女“唔同”(不同)了。《难忍泪》整首以咏莲为内容,莲枝、藕花、荷丝、残荷,对照当年联句相和与后来人隔两地的情景,表达万千情思愁绪,比喻和谐音的双关语配合得很贴切。这也是六朝民歌的特点,“最常用的是‘芙蓉莲藕’和‘蚕丝布匹’两类,以芙蓉为夫容,莲为怜,藕为偶,丝为思,布为夫,匹为匹配”。①朱自清:《中国歌谣》,见《朱自清文集》,第6卷,第550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相思缆》的系缆解缆、《桃花扇》的咏孔尚任所写传奇、《船头浪》的言水喻情、《嗟怨薄命》之“咏柳”“咏荷”“咏梧桐”“咏梅”……这些歌名即是喻体,也是双关。《粤讴》沿袭民歌传统,借来咏唱男女间的情到深处,因表现手法而又浅近如话,形象鲜明。
二
《粤讴》的方言口语俯拾皆是,词语的地方色彩浓厚,具有市井说唱文学的通俗。首先是口语化的遣词造句,特色鲜明。例如:
(1)你睇远报在来生,近报在目前。(《解心事》之一)
(2)心事恶解,都要解到佢分明。(《解心事》之二)
(3)呢阵半世叫我再拣过个知心,都唔系乜易。(《思想起》)
(4)免使你恶得咁交关。(《义女情男》)
(5)世间难揾一条心。(《拣心》)
(6)个的真情撒散,重惨过大海捞针。(《拣心》)
(7)月呀,你唔好落自,……(《春花秋月》)
(8)我想春信尚有愆期,唔得咁就手。(《花本快活》)
“你睇”“恶解”“呢阵”“唔系”“难揾”“咁交关”“重惨过”“唔好”“就手”等,《粤讴》借助这些街谈巷语之说,得以传唱在里巷间,为市民大众所接受,“唱起粤讴,鬼都来听”。②陈寂:《粤讴·前言》,见《粤讴》,第6页。即便是歌词的题目,也充满口语色彩:容乜易,唔好死,唔好发梦,生得咁俏,唔系乜靓,乜得咁瘦,愁到冇解……
许多带有鲜明的粤方言色彩的词语,频频出现在唱词中:
(1)得你一条心事,我死亦要追寻。(《拣心》)
(2)又想话为奴争啖气,正舍得割断情根。(《鸳鸯》)
(3)莫话粒声唔出,就掉转心肠。(《唔系乜靓》)
(4)佢话分离冇几耐,就有书回转。(《离筵》)
(5)有咁多风流,就要受咁多折磨。(《烟花地》)
(6)点得鸟呀你替我讲句真言,言过个薄幸。(《听春莺》)
(7)天呀!我想你呢会生人总总冇别离。(《诉恨》)
(8)个阵你纵然把我亏负,我都誓愿唔声。(《薄命多情》)
(9)索性共你分离,免得耐耐又试惨凄。(《留客》)
(10)相逢有咁耐咯,恼过亦有咁多番。共你恼过正好番,个“情”字都带淡。(《义女情男》)
(11)噤噤吓噤到我地心虚,……况且你会揾真心,人地亦都会揾。(《拣心》)
(12)唔知边一个多情,边一个薄行。(《伤春》)
(13)你唔带得奴,你便早日话过妹知。(《奴等你》)
句子中有量词:心事是“一条”,气是一“啖”,声音是一“粒”,多次说成“多番”;有代词:女子自称代词“奴”;人称代词:“佢”“我地”“人地”;指示代词:“咁(这样)”;记音代词:“个便(那边)”“过个(那个)”“个的(那些)”“边(哪)”“乜(怎么,什么)”,还有时间词:“呢会”(这时候)、“个阵”(那时候),等等。歌词中大量采用这些口头用语不嫌其俗,彰显出鲜明的粤方言特色。
还有“过”,在粤语句法中往往放在动词后,可表示比较,如“重惨过大海捞针”(《拣心》);又等于“再”“另外”,如下例:
(1)讲到“销魂”两个字,共你死过都唔迟。(《吊秋喜》)
(2)你便拣过一个多情,早早见机。(《吊秋喜》)
这些方言口语词汇,往往有很多是虚词类的代词、量词、介词等,还有一些形容词和动词。在歌词中,它们将“好语”串联起来,共同构成《粤讴》的词语风格,就是方言口语使诗词丽藻融入了通俗化的境界。
另外,唱词从现代汉语的角度看,就是所谓状语后置的情况多。这一点跟文言表达很相像,按照普通话来说,这些词语都应在动词前,例如:
(1)春呀,你唔好去自,……花呀,你唔好谢自,……秋呀,你唔好老自,……月呀,你唔好落自,……(《春花秋月》)按:“自”,有时写作“住”,义为“暂时”。
(2)共佢好极都要离开,蹔且放松。(《唔好热》)按:“极”解为“非常”,表示程度高。
(3)呢阵讲极冰清你亦唔多在意。(《奴等你》)按:“多”解为“太”。
(4)恐怕死错番来,你话点死得遍添?(《唔好死》)按:“添”解为“再”。
唱词的语言通俗易懂,常用对话表述方式,拉近了听、唱者之间的距离,“所以广东人民对它非常热爱,妇孺老幼,一时争为传唱;雅士文人,贩夫走卒亦乐闻喜听。当时的人少有不会唱一两支粤讴者”①陈寂:《粤讴·前言》,见《粤讴》,第6页。。下面两段唱词中加点的词语正是通俗常言,它们不但串连带动起整首歌,也给唱词添上了浓郁的地方风情:
我想别样花飞无乜挂带,单系你替人承受呢一段薄命冤家。佢话香国系咁繁华,真正冇价。点忿俾狂风吹散,咁就贱过泥沙。你睇月呀,系咁样团圆,都会变卦。……(《杨花》)
乜你恼得咁快,一见我就心烦。相逢有咁耐咯,恼过亦有咁多番。共你恼过正好番,个“情”字都带淡。君呀,你时常敢样子恼法,我实在见为难,我减颈就得你多,又怕你情性弄惯。削性开喉,共你嗌·过一变,免使你恶得咁交关。或者你过后思量,重听我劝谏。……(《义女情男》)
佛教用语在歌词中也比比皆是,而这些佛教用语是以通俗化、生活化的形式入歌的,是唱词口语化的又一表现。
(1)你睇远报在来生,近报在目前。(《解心事》之一)
(2)苦海芒芒,多半是命蹇。(《解心事》之一)
(3)悟破色空,方正是乐境。(《解心事》之二)
(4)总要前世修得到,或者早脱离灾。一定前世唔修,故此沦落得咁耐。(《无可奈》)
通俗的佛教用语在歌词中如此频繁,反映出清代民间受佛教影响之深入和普遍,即便在远离中原、政治经济日益受西方影响的岭南地区,也从《粤讴》看到了这一点。佛教讲前因后果因果报应,警醒世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远报”与“近报”、“前世”与“来生”,认识“苦海”,“悟破色空”,寻求心安,正是当时市井百姓接受佛教的心态。
三
《粤讴》唱词乃至今天粤语中的方言口语,追寻起来不少跟古语词都有联系。有的直接从古语中继承,有的在进入粤语后意义发生了变化。追溯起来,既可看到方言和古语的联系和融合,又可看到词语引申变化的地方性特点,就是变雅言为俗语,成为粤人熟悉和喜闻乐见的日常用词。这些词语因为现代普通话不用了,往往让人误认为是方言词。
(一)耐
粤语形容时间长是“耐”,唱词中用得不少:
(1)索性共你分离,免得耐耐又试惨凄。(《留客》)
(2)相逢有咁耐咯,恼过亦有咁多番。(《义女情男》)
(3)若系坚心宁耐等,就系破镜都会重圆。(《唔怕命蹇》)
(4)佢话分离冇几耐,就有书回转。(《离筵》)
(5)好花慌久开唔耐,想到花残,我都愿佢莫开。(《花易落》)
溯源考流,“耐”的本意是一种剃去胡须的刑罚,如《汉书·高帝纪》:“春,令郎中有罪耐以上,请之。”又《汉书·功臣表》:“侯禄嗣,七年,孝景四年,坐出界,耐为司寇。”虽然这种刑罚不算重,如《说文》解释:“耏,罪不至髡也。耐或从寸,诸法度字从寸。”比起剃光头发的髡刑轻多了。但古人有身体发肤来自父母、不能随意损害的观念,所以对它还得有足够的承受能力,就引申为能忍受,如《荀子·仲尼》:“能耐任之,则慎行此道也。”后来又引申为受得住、禁得起,构成“耐劳”“耐热”“耐烦”,不急躁、不厌烦,“耐心”。时间长就是“耐久”,其中的“耐”跟“久”同义,有时间长的意义。不过这个意义在汉语普通话没有单独使用例,独用只在粤语中:“几耐者谓时候多少,时候多要忍耐,故谓之耐;时候久曰好耐”。①孔仲南:《广东俗语考》,第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影印版。孔仲南的这句话解释了粤语的“耐”,是从受得住需要时间这个角度,引申为时间长。②参考之其:《“耐”本是一种刑罚》,载《咬文嚼字》2009年第12期。现在的口语也常说:
(1)我等着你好耐啦。
(2)读书唔好读咁耐,透一阵啦。
(二)啖
在古书中是动词,表示吃的意思:
(1)仓卒之世,谷食乏匮,人民饥饿,自相啖食。(王充《论衡·时》)
(2)秦割齐以啖晋、楚。(《史记·穰侯传》)
(3)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世说新语·德行》)
(4)江宁姚子笃,母以烧死,终身不忍啖炙。(《颜氏家训·风操》)
(5)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赢。(李白《侠客行》)
(6)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苏轼《食荔枝》)
而粤语中虚化为动量词,在《粤讴》中有:
(1)今日无力春风,唔共你争得啖气。(《吊秋喜》)
(2)又想话为奴争啖气,正舍得割断情根。(《鸳鸯》)
“唔共你争得啖气”,意为不能替你争一口气。直到今天的口语仍这样说:“惜一啖”、“吃一啖”,(亲一口、吃一口)“食多几啖啦。”(多吃几口啦)可见在粤语里“啖”已引申用做纯粹的表示口的动作的动量词。
(三)睇
古书是“斜视”、“流盼”之义,粤语引申为“看”。
(1)陈楚之间,南楚之外曰睇。(扬雄《方言》)
(2)升降出入揖游,不敢哕噫、咳嚏、欠伸、跛倚、睇视。(《礼·内则》)
(3)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原《山鬼》)
《礼·内则》是不合礼仪的看,社交场合不宜,所以是“不敢”。屈原用来形容人的神态美,是含情流盼。在粤语中,“睇”是看的动作,跟古义相比,不含褒贬色彩。《粤讴》也是一样:
(1)我地相隔睇住你相欢,如果系肉紧。(《鸳鸯》)
(2)你睇红拂女系咁识人。(《无了赖》)
(3)唉!我偷睇透,你心肠唔似旧。(《花貌好》)
(四)话
粤语把“说”说成“话”,这个动词“话”,据汪维辉(2003)考证形成于唐代,在上古是名词,出现频率低,偶尔作动词是告诉的意思,如下面《盘庚》句。①汪维辉:《汉语“说”类词的历时演变与共时分布》,载《中国语文》2003年第4期。在普通话里动词的用法只保留在熟语中如:话别,话家常,而日常就以“说”代替。
(1)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乃话民之弗率。(《书·盘庚中》)
(2)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谈论,说,讲)
(3)何当共剪西窗竹,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
(4)看君话王室,感动几销忧。(杜甫《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
“话”在《粤讴》成了街谈巷语的字眼:“佢话”“你话”“又想话”“开口就话”:
(1)人话路头花柳,最惹得人怜恨。(《无情语》)
(2)听见你话死,实在见思疑。(《吊秋喜》)
(五)共
中古诗书中常用的介词,表示“与”“跟”:
(1)欲共麻姑住,仙城半在空。(徐凝《武夷山仙城》)
(2)无泉不共紫河通。(陆龟蒙《奉和袭美怀华阳润卿博士三首》)
《粤讴》唱词中的“共”,仍表示“跟”的意思,用得很频繁:
(1)点得我早日还完花债,共你从良。(《花本一样》)
(2)日夜共汝痴埋,重惨过利刀。(《真正恶做》)
(3)两头唔到岸,好似水共油捞。(《真正恶做》)
(4)早知到唔共汝住得埋,不若唔相与重好。(《真正恶做》)
(5)索性共你分离,免得耐耐又试惨凄。(《留客》)
(6)一条心事,要共几个人分。(《桄榔树》)
(六)重
由“重叠”“重复”引申表示“再”,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古诗十九首》之一)在《粤讴》粤语中更虚化为“还”“更”:
(1)总好过官门地狱,更重哀怜。(《解心事》之一)
(2)妆台春老,重有谁怜悯。(《无情语》)
(3)我若共你未断情缘,重有相会日子。(《吊秋喜》)
(七)几
表示感叹,等于“多么”,在《粤讴》中常用来修饰形容词:
(1)睇见眼前个的折堕吤,你话几咁心寒。(《花花世界》)
(2)当时得令高声价,千红万紫几咁繁华。(《嗟怨薄命》之三)
(3)唔在几远,你睇《红楼梦》上三姐与及柳湘莲。(《唔好死》)
(4)我想死别共生离,亦唔差得几远。(《楼头月》)
(5)问你广寒宫有几阔咯,点葬得咁多冇主花魂。(《花有泪》)
几耐,在《粤讴》中问时间“多久”:
(6)佢话分离冇几耐,就有书回转。(《离筵》)
(7)似水流年,又唔知流得几耐。(《船头浪》)
(8)若问情短情长都是冤孽账,恐怕离愁唔捱得几耐风光。(《嗟怨薄命》之二)
(9)递盏传杯心事重,问你面上桃花有几耐红。(《容乜易》之三)
几时,在《粤讴》中也用来问时间“什么时候”:
(10)总系两头牵扯,唔知几时正得埋堆。(《相思缆》)
几多,在《粤讴》中问数量“多少”:
(11)逐浪随波,唔知丧尽几多。(《灯蛾》)
(12)你有几多愁恨记在心怀。(《杨花》)
“几”表示感叹,起源很早。公元前六世纪中叶,楚国出现了一首据越人土语翻译出来的诗歌,就是著名的《越人歌》:
(1)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说苑·善说篇》)
这种用法其后延续下来,表示“多么”,如例(2)的杜甫诗句;表示“什么时候”,如下面例(3):
(2)看君话王室,感动几销忧。(杜甫《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
(3)天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时辰未到。(《喻世明言》卷20)
“几时”萌芽于中古,询问时间“何时”:
(4)僧云:“几时成佛?”((《祖堂集》))(5)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
“几多”起于六朝,发展为询问数量的疑问词“多少”:
(6)复令悲此曲,红颜余几多?(庾信《夜听捣衣诗》)
(7)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
《粤讴》“几”在承古的用法中很有代表性;现在粤方言里,“几”用得仍很频繁,用来询问数目,或表达感叹。
几:多么,如几烦,几好,几靓,几难……
询问数目,如几多,几高,几长……
《粤讴》就是这样,有许多有特色的方言词,都与不同时代的古语词有种种联系。
“我知道都诈作唔知,还去试你。”(《心把定》)诈:欺骗,假装。《左传宣公十五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后汉书·杜根传》“根遂诈死。”
“个的贪花,都是在门外企。”(《心把定》)企:踮起脚跟。《汉书·高帝纪》“日夜企而望之。”粤语引申为“站”,罗翙云《客方言·释言》“《方言》:‘企,立也。’……今俗谓直立为企,义同《方言》。”
“只望捱通世界,正有的心机。”(《辛苦半世》)捱:熬,遭受。有元代萧德祥《杀狗劝夫》“把我赶在破瓦窑中捱冻馁。”“你唔带得奴,你便早日话过妹知。”(《奴等你》)“奴”是唐、五代以后的第一人称代词,到宋时用做妇女的谦称;在这首歌里,仍沿用做青楼女子的谦称。
“佢话分离冇几耐,就有书回转”(《离筵》)的“冇”则是古代“无”因古今语音变化失去联系后,方言借音表义的新造字。
招子庸饱读经典,年纪轻轻即中了举人,曾出任山东维县县令。他通晓音律,工诗善画,尤善画竹画蟹,今天广州艺博院还有他的藏品。他热爱自由,性格放荡不羁,留连青楼,行为作派不为主流社会接受。长时间的家乡市井文人生活,又让他习惯于用地方方言俗语抒发情感,继而构思成有特色的歌诗。所有的这些经历特点,在《粤讴》的字里行间都能找到痕迹。冼玉清评价说:“黄伯恩谓屈宋之文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谓之《楚辞》。《粤讴》其流亚矣,而粤东方言之别字,亦藉此多所考证,不苦诘屈謷牙。”①冼玉清:《招子庸研究》,见《冼玉清文集》,第151页,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将《粤讴》比《楚辞》,说出了《粤讴》的独特之处:字里行间透露的地方文化、地方特色,成为它响亮的招牌。
此后,随着粤讴的广泛流传,以粤方言混合口语、文言来写作成为粤地的时尚。除了唱词外,又有小说、故事等形式,加强了扬善劝恶的内容,延续了以方言叙述的特点,并将其发扬光大;脱离了韵文,少了古典诗词曲语的引用,更通俗和生活化,为市民所接受。早期的通俗短篇小说集《俗话倾谈》(清同治九年刊)就是其中的代表。而后又逐渐延伸到各种纸质媒介,形成特色鲜明的一种地方文化。究其源头,正是招子庸的《粤讴》,以其丰富多彩的词语新创造,引领了这场地方性的语体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