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欢

2014-04-02 23:42徐晓思
青春 2014年3期
关键词:罩子田螺柳青

徐晓思

那是一个小雪飘飘的夜晚,我父亲奉命站在曹庄小学大门楼子上用唢呐吹集结号“嘀嘀哒哒嘀嘀哒……”扛着各式农具的的农民整装待发。南澄子河南也响起声音很尖锐的“嘀嘀哒哒嘀嘀哒——”是叽拿子(很小的唢呐)吹出的。夜深人静的,声音很悲壮,柳青榆一听,不得了!猜到:分别是南澄子河北岸的曹成连和南澄子河南的麻炉罩子吹的,心里一惊——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南澄子河北卫东战斗队和南澄子河南的红旗战斗队要武斗了?武斗不是早已结束了吗?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深仇大恨借机聚众械斗?到底参加过革命,他嗅觉很灵敏。怎么办?不能让多年的老友为不明不白的互相残杀助纣为虐,急中生智,立即吹出他们常在一起合奏的《万年欢》:“事和事……”我父亲和麻炉罩子也听出来了,他们先后接应:“上且工也六,工且工……”从不同的方向吹出了和声。他们三人赛弟兄,心有灵犀一点通,两方战斗队的头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以为出现了第三支战斗队,情况不明,不敢盲目行动,刚集合的两支战斗队临时解散了,避免了一场血腥,柳青榆也放心了。天寒地冻,风高夜黑,体弱多病的父亲在高处站得久了,手、脚冻麻了,准备下来时脚下一滑,不幸从学校门垛子上栽下来跌死……属于因公牺牲,经革委会主任我的舅叔公曹光明特许:父亲的后事,一可以土葬,二请吹鼓手送葬,并强调隆重些,让村上的人都知道,曹成连死得其所。

特许前来送葬的吹鼓手正是父亲生前最好的两位老友:一个是麻炉罩子赵必才。一个是算命瞎子柳青榆。他们二人都住在南澄子河南面,麻炉罩子住在赵庄,柳青榆住在关帝庙西。

他们也都是我学艺的师傅,吹拉弹唱的技艺都是和他们学的。我不喊他们师傅,统一叫他们干摆摆(干爹),他们对我特别亲,都喊我“一奇乖乖”。

在里下河,麻炉罩子、柳青榆、我父亲曹成连三个人相互吸引,关键时刻互为支撑,吹鼓手配合是最为默契,是行走江湖中吹鼓手里最富盛名的,他们的故事值得我讲述。

他们拜过把子,一个师傅下山。师傅是熊大腕子,是个铁腕人物,太湖强盗出生,是我母亲的远房舅舅,除了唢呐吹得好,能飞檐走壁,轻功了得,据说他从河心船上上岸不用跳板,只在水上撂几个草把子,像打水漂一样,点到疾飞,就像武打小说里描写的一样神奇。他曾一手握一根枣核钉就能爬到高邮东门宝塔的顶上,这是祖、父辈们亲眼所见。后来参加抗日打鬼子,鬼子闻风丧胆。终归轻功没有日本鬼子子弹狠——鬼子占据高邮宝塔,居高临下,我军在打高邮城的日本鬼子和伪军时,几次搭天梯爬宝塔,不是手被剁掉就是天梯被推倒,伤亡惨重,只得退了下来,熊大腕子奉命一手握一根铁钉,蹭蹭蹭,嗖嗖嗖,像壁虎走壁似的,一窜上到宝塔顶,正要往宝塔里掼手榴弹,被敌人发现,一阵歪把子扫射,不幸牺牲。这是我军的损失,也是我父亲他们三个徒弟的损失。

好在父亲他们三个人手艺学得差不多了。除了柳青榆,麻炉罩子和我父亲没有和熊大腕子学习武功。师兄弟三个人,最聪明的是麻炉罩子,其次是柳青榆,再次是我父亲,但都身怀绝活。

先说柳青榆。柳青榆其实是个非凡人物,当过新四军,遭到重创之后,余生专职吹鼓手、唱小戏、替人算命。

他身材比麻炉罩子、我父亲都要高大,“文革”期间我在他家里看过一张放大的照片,穿的新四军服装,戴着有纽子的帽子,腰挎盒子枪,样子高大威猛、英气逼人。他是学会吹鼓手之后参加了革命的,但他参加革命和熊大腕子无关。他吹鼓手的手艺关键时刻有无为革命服务我不知道,他的本领我在小说《一路喜鹊窝》、《阴阳眼》中都提到过。他在掩护新四军、八路军干部北撤的时候,没有来得及跟大部队走,遭到敌人的抓捕,逃到上海,组织上安排他躲在一个朋友家的地窖里,吃饭和解手都是悄悄地用桶吊来吊去的。三个月之后形势好转,才从地窖里被拉出来。出了洞口,粗心大意一睁眼,只听“啪啪”两声闷响,柳青榆的两只眼睛炸掉了。一个盗火者点燃光明的人看不到光明了,他痛苦万分……几次自杀,都被人救下,地下党干部曹光明做他的思想工作,送给他唢呐、笛子、二胡、响板等等乐器,给他娱乐解闷。非常时期组织上比较忙,也顾不上他,他就靠吹鼓手、唱小戏“要饭”吃,后来他又无师自通,也为人家算算命,虽然是小钱,混个日生总是可以的。到了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只有他可以继续唱小戏、给人算命——这是组织特许的。没有吹鼓手可干的时候,有大小事的人家可单请他唱小戏,算命便是他细水长流的橡皮饭碗。他算命经常来我家过宿,说和一奇乖乖借光,便和我同宿一床。他喜欢说借光,不完全是客套话,因为他看不到光明。不知怎的,我听他说这样的话,心里像丢失东西一样的空虚,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我的床搁在支了锅灶的拖子间,床用树棍子搁的,铺的是稻草,垫的是坏席子,盖的是破被子,他用悠扬的腔调唱小戏的语言形容说:你家两间带一拖,粪桶靠着锅,吃吃又来屙,床上席子有个洞,不如牛草棵……和民间形容的差不多,自从我幼时母亲去世后。我们一人睡一头,每次睡觉前我们坐靠在床头说说话,我常常细细地看着他,而他是眨着眼睛好像用耳朵看着我。他的头发永远是乌黑发亮,他的指甲很长,他闲下来就用指甲挠头,然后用大拇指指甲按住其他指头的指甲,把在头上挠在指甲棚里的东西“笃”的一声弹出去,仿佛他当年盒子枪里的子弹飞出去一样。我要他把我的命算一下,他撮起手指掐了掐,嘴里念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什么的,我没有听懂,不过他没有说我是苦命,说我是猫命。我问他究竟,他说天机不可泄露。问其何解:虽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乡下生城上蹲(呆)。我问他将来娶什么马马(老婆),他说岁数比我小得多,好呢……我心想:大概是瞎子瞎,随嘴夹,夹错了不犯法。我问他是不是真的(瞎说骗人),他说人的八字是定的,一命二运三风水……我要他教我算命,他不肯,说这是老天爷留给瞎子的一碗饭,我们睁眼睛的人不能和他争。学算命不可能了,但他希望我学唱小戏。

他唱小戏是自学的,唱的都是“公子遇难,小姐要饭,最后大团圆”的才子佳人悲喜剧。他的演出类似又区别于独角戏、说书、评弹、唱堂会、说唱等。开演时,就是他一人在人家的堂屋里靠老爷柜一坐,或其他位置坐定,瞎头闭眼地说说唱唱。大家都不嫌弃他的眼瞎,他调二胡弦子准时,歪着头,眼睛的白仁子翻起翻起的,用耳朵听音,又像用眼睛再听,其实是用心在听。大家习惯并喜欢这个动作,预示好戏就要开场了。说到噱头处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笑的,好笑的就要到了,我们觉得很可爱,很动人,很温暖。堂屋四周围满了人(观众或听众),人多得坐不下时,主家的锅门口床上马桶上都挤挤挨挨地坐着人,连猫狗都来凑热闹。他的声音很丰富,很有感染力,拟声口技一绝,能唱大小声,戏中所有的角色都是他一个人,听众感觉不出来是一个人唱的。他唱小声很悠扬,甜美得不得了,不亚于当今的李玉刚,要是能活到现在肯定上了“星光大道”。他的受众很广,男女老少都爱听,他一人唱戏,乐器也是他一人操弄,就一把二胡,但不是一般二般地自拉自唱。二胡和他的会变的声音一样,丰富多彩,像有许多乐器一样,及时撤换吹拉弹唱敲打,和二胡对话问答,打情骂俏,栩栩如生,比东北二人转好玩得多,语言没有二人转黄,却妙语连珠,妙趣横生,而且故事性强,情节扣人心弦,夺人心魄。每回大小红白喜事吹鼓手活做完,主家就请他唱小戏,观众一会儿笑得肚肠子打结,一会儿哭得鼻涕拉呼的。他一开唱,算得上这个村庄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一顿精神大餐,也是办红白喜事人家最后的重头戏,相当于一个村庄的“春晚”。他唱小戏的时候也是麻炉罩子嫖马马风流快活的时候。那晚人人都觉得快活,可谓普天同庆。

我和他学唱的小戏是旧式小扬剧,剧种当然是扬州地区的扬剧。剧目是《白马拖尸》、《瓦车棚》、《小尼姑下山》之类的,有的剧目中的说唱词还记得些。《小尼姑下山》有一段是这样的:你看那不远处,她来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厾厾的,肉卓卓的,屁股头大大的,腰杆凹凹的,走路岔岔的,两个奶子怕怕的,啊咦歪来啦……然后二胡拉《大陆版》过门“1216 5612 6165 325……”接着自唱自拉同步:“转弯抹角走得快呀(二胡拉过门:当的个啷个的个啷的当,当的个的啷个的个当)小尼姑她呀(的哒的啷个的个啷个啷的当)下山来……”把人心唱得动动的,喜喜的。我学会之后,大小声、自拉自唱也是可以打动大姑娘小媳妇的。父亲在世时,柳青榆曾在我父亲面前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我是唯一的继承他的艺业的徒弟,可能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后来做了教师,唱小戏那生动形象和丰富的表演在我的课堂上成功地、很好地得到了开发和利用,学生大受欢迎,使我教书很出色。不然我也不会被评为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批全国优秀教师。另文再作交代,这里不多说。)可惜他的唱小戏那一套高超技艺我没有为他传下去,不然今天也上了“星光大道”了。

“麻炉罩子”,本来是诨名、绰号,是借代,用来修饰赵必才脸上的麻子密布,好比满是洞眼的炉罩子,用这个“罩”代替贵姓的“赵”,巧妙无比。其实赵必才脸上的麻子没有炉罩子上面的眼那么规则,柳青榆说他的脸是李大炉的烧饼——烧饼上的芝麻乱糟糟。尽管朋友们指着赵必才的脸数麻子,他不多计较,破罐子破摔,反正麻子也数不清,要脸要不起来,天生的,你有什么办法?“麻炉罩子”喊出了名,成了艺名。

他是个音乐的天才。他念谱子很简单,只念“啷的当”,和他的人一样啷的当。他和熊大腕子学念曲谱,过耳不忘,听一遍就会,记忆力惊人。“文化大革命”中他听大喇叭播放样板戏,虽然他不会京剧,但他只要听一句就可以用唢呐跟上去吹了。他和我父亲一样,可以一嘴含两只唢呐,吹出那么动听的和声来。他还是个混世魔王,赌吃嫖赌样样在行,又有大碗喝酒的豪气,“香囊暗解”的女人缘。他是个生活的充分享受者,“性福”的创造者、消费者。他还敢和带家伙(枪)的人豪赌。但决不是“麻木虫子”。

有一天在一个乡绅家吹鼓,晚上拜寿结束,柳青榆在堂屋里唱小戏,麻炉罩子和驻军(军阀)部队里几个军官在房间里推牌九,父亲坐在麻炉罩子身后看斜头兼听小戏。那晚麻炉罩子的手气特别好,三家输给他一家。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钱是好赢的吗?他死定了!我父亲为他把心提到嗓子眼。柳青榆唱戏向高潮推进,只听他说:不好了!黄泥弄到裤裆里了,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啊——啊啊啊啊——怎么办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二胡一拉,唱:转弯抹角走得快,逃到上海大世界……此时,听到扑笃一声,二胡弦子断掉一根,柳青榆不慌不忙地说:弦子断了路不断,山不转来水照转……他用独弦仍然拉得游龙戏水。好个柳青榆,虽然不能眼观六路,却能耳听八方,到底在刀尖上跳过舞,警惕性超人。麻炉罩子和尚吃斋肚里有数(素)了,打最后一圈时,他从容地对我父亲说,为我听下牌,我解个小手来。他朝外跑时和我父亲对了一下眼,意思照顾好家伙(唢呐等乐器),他先走一步了。那三个家伙等了一会儿见赵必才没有来,知道他耍滑头鞋底抹油溜了,骂一声:他奶奶的,跟老子玩点子了!随即拔枪追了出去。哪知他没有走远,藏在附近的粪坑里,用大粪和茅厕里的粪草顶在头上,等追他的人走远,他爬上来向着相反的方向,带着满身的臭味和满口袋的臭钱蹓到上海花花世界过花天酒地的日子去了。这边柳青榆唱小戏《白马拖尸》也接近尾声。而我父亲被扣为人质。幸亏办喜事的主家有头有脸,说了情才捡回一条小命。

等部队开拔,风头过去,麻炉罩子赢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他又大摇大摆回来了。简直是秧田里的泥鳅,水要干了他就钻到烂泥底下休闲去了,那些小鱼小虾小水虫全干死了,等到水一来它又钻出地面,快活地吃吃着又被水泡烂了的鱼虫尸体。

他风流成性,几乎无荤不下饭。当然是对方小娘子心甘情愿的。据说他二胡一拉,小大娘子口水直洒。他唢呐吹起来太动听,哪个姑娘、小姐不动心?人家办喜事吃过晚饭待瞎子唱小戏,他就搭手了,一晚能弄几个俏娘们,都是白天暗送秋波留过暗号的。

当然也有走手的时候。那次做得太出格了,他竟然和主家的小老婆干起来了。这事发生在当晚,听小戏的人还在兴头上,他和人家小老婆颠鸾倒凤疯狂地叫床,被人家男人逮个正着,主家由于人多不好发着,气得不行,找到我父亲。事情很棘手,父亲要对方冷静下来,接着讲了个故事:说元庄有一户人家当家的是出了名的行善积德之人,仗义疏财,什么都舍得拿出来给别人,终于千金散尽,家徒四壁。一天,有一个叫花子到他家,他盛了一碗饭给花子,花子不吃,要坐到桌上和他家人一起吃,他同意了。吃过饭花子又提出一个要求,晚上要住在他家,他又同意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肯睡锅膛门口的地铺上,要睡在大床上,他又同意了。睡上床之后花子又提出一个要求,说一人睡不着,要求和他老婆一起睡,他一愣,沉吟了半秒钟又同意了。等到天亮一看,床上哪里有叫花子?却是躺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金人子。原来是菩萨听说他是个特别厚道的大善人,特地来考验他的,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装的……父亲的故事讲完了,那位丈夫居然不生气了,两败俱伤的事情避免了。

偷嘴的猫儿性不改,更出格的是在带新娘子的路上,他的唢呐把新娘子吹得心旌摇荡,半路中途休息时,要我父亲将柳青榆、轿夫带到另一边去抽支烟休息一会儿,他陪着轿子为大家多吃点苦,没有想到眼睛一眨他拱到轿子里一手摸着新娘子的奶子,新娘子自动把裤子褪下了,他直奔主题动作娴熟如庖丁解牛,不愧虎丫里长毛——老手。新娘子喜欢得不得了,两眼含笑,双手紧抱,说要了还要。不是他吹牛,这是真的,休息的人远远看到轿子摇得嚯起来了,无风无浪,轿子四角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轿子是从我家租的。大家看着他一会儿提着裤子从轿子里出来了,一边系裤带子一边喊:“起轿!”

我和他学习过二胡,他教我学习演奏《秧歌舞》,果真没有念简谱“5656161……”而是教我“啷的啷的啷的当……”我也跟着哼“啷的啷的啷的当……”然后我在二胡上一拉就拉出来了。他大加赞赏:“乖乖能干呢!”其实我有基础,《秧歌舞》早已会了,我只是低调罢了。他很高兴,谆谆教导、语重心长地说:“乖乖啊,学会这些好哪,只恨你没劲捣啊!”那时我还小,懵懵懂懂没有理解“捣”的意思,只是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其实我哪里剁得来他的手,音乐天才的本领是学不来的,我皮毛还没有学得到就半途而废了,拉个二胡像杀鸡,吹个唢呐像公鸡叫。不然如今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我也可以吃点活食,卧云弄月“捣”点风花雪月,张艺谋那点事哪能和我村村都有丈母娘相比?

当然了,村村都有丈母娘不一定是我有本事,可能是老丈人有本事。我瞎说说可以,要我做也是叶公好龙。那时我虽不懂事,晓得话的好丑,并不喜欢麻炉罩子粗鄙的言语。有次他看到我在塘里用扒钩子扒鱼,他告诉我说:“扒鱼要扒拐子,日X要摸奶子。”可能他说的是实情,我觉得太春了,不好意思和他说话。他无所顾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有次一大户人家九十多岁的老太爷做丧事(寿终正寝,也作喜事办),请了他们还请了和尚、尼姑念经。活干完了之后,他们在厢房里用茶,柳青榆在堂屋里唱小戏《僧尼会——小尼姑下山》,麻炉罩子拿和尚尼姑开心,说为和尚庙、尼姑庵作副对联。和尚庙的对联是——白天无屌事,晚上屌无事。横批:无比痛苦。尼姑庵的对联是——白天空洞洞,晚上洞空空。横批:有求必应。和尚、尼姑跟他在一起做事不是一两次,都熟悉,都是场面上的,也知道他这么个人,不好和他翻脸,只好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据说他和漂亮的尼姑也有瓜葛。父亲还经常说说他,不要在佛头上拉屎,老不正经!

其实他生来就是自由涣散。一次我和父亲到河南面秧田里去照长鱼,走到赵庄,父亲在他家屋后喊了一声:“必才啊!”麻炉罩子家的后门吱嘎一声开了,跑出一个肉人子来——我手里的火把照着赵必才膫子当当的。父亲很惊讶:“你?”麻炉罩子笑笑说:“天热,方便,反正晚上没有人看。”我想他不如柳青榆怕丑,上次也是晚上照长鱼走到柳青榆家,父亲一喊,柳青榆住着拐棍出门,虽说没有穿裤头子,但穿了一件褂子。柳青榆幽默地说:“穿褂子不穿裤子,屌巴郎当的。”父亲笑笑。

关于我父亲曹成连,是一部大书,我要从头说起。

民国二十年(1931年)发大水时候,因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的最高处,没有被淹掉,岸上栖留着不少远近逃难的灾民。灾民之中,有一个小男孩,十一二岁,他姓张,叫张达桃,属猴的,因为是小孩,居住在我家。他见我爷爷擦拭唢呐,好奇地看着,我爷爷问他,喜欢吗?张达桃点点头。我爷爷说,那你吹一段听听?张达桃也不谦虚拿起来就吹了一段《万年欢》,还真是刷子掉了毛——有板有眼。

大灾过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即使有少数小富人家,也转眼赤贫,沦为灾民。在高处的我家,依仗着一片桃树,家前屋后可以种瓜种豆,河里可以弄到鱼,饱肚之余有些微薄收入,防灾防难维持日生。

日本鬼子来了之后,我家的日子断了。我母亲的两个哥哥(没有来得及做我的舅舅)当时才七八岁,到李大桥买洋火(火柴)、打酱油,回头时遇到日本鬼子下乡扫荡,看到枪上明晃晃的刺刀,当时他们兄弟俩很害怕,吓得直溜,日本鬼子认为是小八路……我母亲的两个哥哥无辜地死在了日本鬼子刀枪之下。之后,家里没有男孩了。

日本鬼子被打垮了。老蒋被赶走了。新中国诞生之初,母亲正当妙龄。谁也不会想到这么荒凉的地方,出落一个非常好看的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过去的老思想认为:家里没有男孩,女孩不能嫁出去,只能留在家里,也就是招上门女婿。过去上门女婿地位低,苦不容易吃,一般是万不得已才招至倒插门。招女婿,人选就不会尽如人意。而我母亲这边的长辈也有一票否决的条件,既然继承我家香火,撑我家门头,就得传下我家吹鼓手的祖业。千挑万选难有合适人选,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踏破铁鞋无觅处,姻缘凑巧河之南。

迎接新中国诞生那年,县上组织一支秧歌队,各地推选人才,我母亲能歌善舞,当然首选。演出的那天,万人空巷,秧歌队队员身上前后贴着“天亮了”“解放了”,扭着秧歌,那种欢快、那种幸福像用蜜写在脸上,《万年欢》的唢呐声嘀嘀哒哒、唧唧昂昂应天响,整个场面热闹非凡,仿佛空气在燃烧,热血在沸腾。吹鼓手队伍里最出风头的有赵必才即麻炉罩子、柳青榆一帮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其中最年轻的一个青年一嘴含着两只唢呐,吹奏活泼生香的样子,夺人耳目。那天曹光明作为干部也在现场,他认识柳青榆,一打听那个吹奏很优秀的青年就是张达桃,恰巧就是1931年发大水在我家避难的张达桃。

张达桃祖上就住在元庄大闸东首,也是单庄独水的唯一一家,家南面是南圩,就是绿洋湖。张达桃出生不久母亲去世,和他的父亲相依为命。他父亲在一次瘟疫中死去,从此他孤苦伶仃。虽然有手艺,但被人家看不起,说什么“吹鼓手、吹鼓手,坐在人家大门口,吃冷饭、喝冷酒,生活不如一条狗”,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基本属实,混个日生而已,说穷困潦倒也可以,反正一直到二十大几岁都没有对象结婚成家。

张达桃迎接解放表演会上显身后,被我舅叔公曹光明看中,说正符合我家择婿条件,我家奶奶高兴得不得了,说就是岁数大点了,当时我母亲十九岁。曹光明约了柳青榆、赵必才保媒。张达桃本来就孤儿,家里也太穷,无钱娶亲生子,就自己给自己做主同意到我家倒插门,并做了纸笔:改名换姓,张达桃改成曹成连……写在一张黄纸上,像一张卖身契(我在“文革”期间还看到的,后来我害怕,给烧掉了)。这是不是天意?张达桃小时候避难在我家不说,他属猴,名达桃,猴子喜欢桃和我家遍地桃树暗合,就像天生注定的。张达桃吹鼓手,撑我家门头,继我家祖业,原来的名字自动作废,后来的名字只有舅叔公和我母亲喊得多或在签字盖章时用一下,大伙儿都叫他小鼓手。

他们成亲简单而体面,西杨庄的庄邻、麻炉罩子、柳青榆那帮吹鼓手朋友和我家这方亲朋好友包括经常在一起做会的戏班子都来祝贺、吃喜酒,在柳青榆和赵必才《万年欢》的唢呐声中一对新人(即我的父母)拜了堂……

父亲是个性格刚烈心底特善的大能人。到我家后,他更闲不住,请他的人很多。吹鼓手做得愈来愈出色,喜事,唢呐一吹,顿时氛围粘稠起来,乐中添乐,喜上加喜;丧事,超度亡灵,唢呐声把伤心稀释开来,把悲从痛中分离一部分出来,牵引活着的人打打叹痴(解脱、想开些)。

父亲是出色的吹鼓手,还能用鼻子吹笛子。有了我之后,他想我继承他的手艺,我很小的时候他教过我吹笛子。他不会简谱,也不是鼻子哼哼或念“啷的格挡”,是教“尺工”谱“尺工翻六五和事一上”,教我《万年欢》他是这样念的:事和事——上且工也六……他的笛子,是实竹做的,很长,比较粗,孔与孔之间、节巴处都有扎实的细绳缠绕,用桐油油好,像个金箍棒似的。他笛子三用,一用来吹奏,笛子的声音深沉,呜呜如箫,好似“野风吹裂缝,一管天籁声”,很悠远,追魂摄魄。二用来晚上探路作拐杖,探索路的坑坑洼洼、沟沟坎坎,下雪天拄的拐杖就是这支笛子。三用来打狗,“金猴奋起千钧棒”,疯狗、野狗、恶狗休想接近他。(1960年之后,家穷的时候就戗在门口——“门口戗这打狗棍,骨肉至亲不上门”,真实不虚。)

父亲以吹鼓手而闻名,又以救人于危难、解人以痛苦深入人心。父亲是个徳技超群的郎中,识得百草,会治疗跌打损伤、蛇咬伤,医治疑难杂症,也是他的绝活。

我家门前种桃树,春天桃花盛开,远望真是霞光满天,粉红色的火光一片。桃树有辟邪之说。巫婆神汉捉鬼降妖斩怪都用桃木剑。在哪个坟墓边钉上桃树桩,此鬼永世不得翻身。被鬼风吹歪嘴的人,用桃树枝丫勾住嘴往一边吊,嘴慢慢勾正过来了。

舅叔公曹光明就是个例子,他在曹庄小学操场上开“大跃进”千人动员大会作重要讲话,讲着讲着嘴歪过来了,会开着开着社员同志们望着主席台笑了起来,等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个正襟危坐,万马齐喑,然后用眼神和歪嘴动作示意他——你的嘴歪了。曹光明自己不清楚,很恼火地提醒会场:喂!你们都歪嘴干什么?大家真是哭笑不得,一直等到曹光明说到“大跃进”万岁。大队长提醒他嘴歪了,这时曹光明才觉得嘴已经歪到耳朵根了,口水不知觉地朝外流,感到情况不妙。

我父亲说,叔啊,恐怕是鬼风把嘴唤歪了。曹光明摇摇头,找到乡医院,医生说是面神经瘫痪,也叫面神经麻痹症,又打针又吃药。治疗三个多月,不见好转。“大跃进”热火朝天,正是要嘴用的时候,把曹光明急坏了。病急乱投医,有人提议用偏方。曹光明终于找我父亲,问问有什么妙方。父亲说,很简单,用桃树钩子勾——在我家桃树上折取一节有丫杈的桃树枝,用一根红线扣着,一头桃枝勾着嘴,一头红线扣在耳根上,向一边吊,把嘴拉正,七七四十九天,保你不歪。试试看。曹光明将信将疑,接受我父亲的物理治疗。曹光明整天带着个大口罩,也顾不上形象,有人笑话说,曹书记抄了块大尿布。

“你的大尿布可以不抄了。”父亲很有把握地幽默地对舅叔公说。时间一到,父亲为他掀开大尿布一看,嘴真的正了,曹光明放心而感激地笑了。真是邪门!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一点也不怪,只是那根筋挫位了,物理治疗,用钩子再把嘴钩过来。但为什么用桃树枝做钩子钩才行?父亲没有说,很神秘的样子。

父亲可断人生死——西杨庄有个皮匠叫叶连根,年轻时曾经骑过日本的大洋马。老时穷困潦倒,有一天他到我家来找我父亲玩玩,他撸起裤脚子说,不疼不痒,不明不白腿有点肿。父亲说我看瞧:父亲用手分别在小腿上、脚面子上按了按,都是深深的两瘪塘,像两个酒窝,再把叶连根的脸一看,父亲说回家休息休息……叶连根走后父亲告诉他儿子说叶连根就在早晚了。在第二天鸡喊时分,叶连根要吃粥,他儿子把粥烧好端来,叶连根已经离世了。果真灵验。我问父亲你怎么知道的,父亲说,腿是人的生命的柱子,柱子不行了,房子早晚要倒。又有一天东庄的“二加且”从我家门前过,和父亲有说有笑……父亲说,天不早了,早点回家吧。我感到父亲说话不好听,有不欢迎人家的意思(我冷清,希望经常有人来玩玩)。父亲悄悄地告诉我,让他早点回家是为他好,他快死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神气活现吗?父亲说,你没有注意,他的脸已经黑过来了,魂不在身了,魂走掉的人脸才会这样。果真二家且晚上脱了鞋,早上没有醒过来。

农村土路,雨天路滑,好天路上坑坑洼洼,干劳动的人不分日夜,崴了脚、跌了腿、摔坏膀子、闪了腰是经常发生的事,还有无意间睡觉犟了颈,打哈气闪了舌头、大笑笑掉下巴骨子,更有严重者脚扭成后跟朝前,脚尖朝后,到我父亲这里,妙手回春。

他推拿医治跌打损伤,简单的崴了脚、扭了筋、脱了臼,父亲一拿、一捏、一揉、一转(左三圈右三圈)、一拽、一推“咯厾”一声,立即不疼、就好了,下地走两步看看,无碍了。遇到严重的,医院久治不愈的,到他这里来,手到病除。

民间会推拿的不止父亲一个,但他们都愿意来给我父亲治疗,因为父亲为别人治疗没有痛苦,只有快乐:他为患者治疗,患者的身体、伤处完全放松,在他的有趣的故事中或听听戏时,进入境界,不知不觉听到轻微的“咯噔”一声,患者没有来得及喊“哎哟喂”,已经投缝合榫。父亲说站起来走走看,患者将信将疑地站起来走几步试试,惊奇、喜出望外地笑了:咦?不疼了,好了,走路轻松了。

有一患者拄着拐杖瘸着腿来了,开始愁眉苦脸,嘴疼得歪歪的,父亲让患者坐在对面,受伤部位交给父亲,父亲朝手上一托或往腿上一搁,由轻到重,柔中带刚,就像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润物无声,一边拿捏,一边讲故事:

过去啊,有个小伙子,父母早年双亡,但是他很勤劳,天麻花亮就下地劳动,可是到了中午回来家里是一锅大冷水,不得饭吃,老要自己做饭,不得休息,还要耽误下地时间。小伙子每次下河淘米,有一只乌龟老浮上来,张嘴要吃,小伙子就丢一把米给它吃,不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乌龟会说话了,说,你将来有福。但过了好多天,生活还是老样子。一次下河挑水,无意中把个田螺挑进水缸,他下地劳动时,田螺跑出水缸,变成一个美女,下厨做饭,中午回来时,一锅香喷喷的饭菜,觉得很奇怪,开始以为家里有他不知道的亲戚来过了,帮他做的饭,没有在意。可是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觉得好生奇怪,一天他下地劳动后,田螺姑娘开始做饭,这穷小子中途溜回来偷看究竟,发现是个美女,咳哼一声,正想打招呼,美女不见了,饭做得半七八拉的。实际是田螺姑娘防止被发现,跳入水缸,变成田螺沉入缸底。当小伙子又下地劳动,田螺姑娘就出来为他做饭。小伙子想,要是做我的老婆该多好。他又到河边挑水时,问乌龟,怎样才能留住这美丽的姑娘?乌龟说,用爆灰(稻草灰)搓绳把房子箍三道就可以留下她了。小伙子回家用稻草灰搓绳,怎么搓也搓不起来,认为是乌龟把苦他吃,爆灰怎么能搓绳呢?又到码头上淘米时,乌龟浮上来说:把点米给我吃下子哉。小伙子很不高兴,口不择言地说:你这王八蛋,把苦给我吃,爆灰怎么能搓成绳?乌龟说:你先把点米给我吃下子,我教你。小伙子又给了一把米。乌龟告诉他这么办:先用稻草把绳搓起来,然后把房子箍三圈,再用火把草绳原地不动地烧成灰,还是草绳模样,看起来就是爆灰搓草绳箍了三圈啦。小伙子恍然大悟,说龟点子不错!我要道歉,刚才骂你王八蛋不对。乌龟说:不需要道歉,你没有骂我,是说真话,了解我的前世今生,就像说狗是狗日的一样。小伙子回家照做,田螺姑娘再次出来做饭回不去了,做了小伙子的新娘。田螺姑娘下河淘米、汰衣服时,乌龟浮上来说,新娘子,给把米我吃吃,是我成就你们的好事。田螺姑娘气恼地说:谢谢你的龟点子!给乌龟一槌衣棒,把个乌龟脊梁打裂成八瓣,虽然很快愈合,但伤痕还在,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田螺姑娘很温柔又贤惠,小伙子和田螺姑娘很恩爱,但小伙子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田螺姑娘,下地劳动一会儿跑回来看一下,一会儿跑回来看一下,田都种得要荒了。

田螺姑娘说:怎么老回家来的?

小伙子说:回来看你。

老看有什么看头?

好看呢!看不到就心慌。

那好办,我画一张画给你带在身上,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切记,看过塞在兜里,不能让别人看见!

好呢!

小伙子下地劳动,一会儿就把田螺姑娘的画像拿出来看,看,看,看,看不够。再拿出来看时,内急,就把画像放在脱下来的衣服上,撒尿,正在这时,忽然刮了一阵龙卷风,把个画像卷走了。他够不着,也追不上,不见了。小伙子汪汪大哭跑回家来。

怎么哭回来啦?田螺姑娘正在做针线活,问他。

一阵大风把画像刮走了。小伙子说。

坏了,我们不能做夫妻了。田螺姑娘一听,大惊失色。

为什么?小伙子问。

皇上正在各地选美女做妃子,我的画像被刮到皇上那儿去了,不久他会派人马来找我。

那怎么办……

好了。父亲对患者说。

好啦?患者问。

你走两步试试。父亲说。

患者很轻松地走动,惊喜地说,真好了,不疼了。但故事还没有讲完呢。来者还舍不得走。父亲说,明天来巩固一下再讲。

第二天患者神气活现地来了,父亲用手一摸说全好了,用不着再揉了。那人说,把故事讲完。父亲答应了,把治愈的腿再巩固一下,边拿捏边说:

田螺姑娘教小伙子一个办法——要他买九九八十一种花布,每种花布买二寸,田螺姑娘为他做了一件长袍子,非常好看,要他在明年的元宵节到紫禁城来卖花,皇帝出来看灯,见机行事。小伙子第二天买回所有种类的花布,田螺姑娘带夜赶制花袍,试穿一看,乱花迷眼,果真好看。天一亮,皇上的大队人马已到,田螺姑娘与小伙子依依惜别,临行前在小伙子耳边叽咕了一下,就和皇上的钦差大臣走了。

皇帝一看,田螺姑娘跟仙女一样,比画像上还要好看,很得宠。元宵节很快到了,随皇帝看灯,在一个华亭里休息,这时候听到卖花的声音,田螺姑娘说,要买花,皇帝说,把卖花郎叫来。卖花的到了。田螺姑娘使了个眼色,侍卫宫女太监全部退下。田螺姑娘撒娇地说,万岁爷,您看人家卖花的袍子多好看,您一个皇上还没有这件袍子呢。不妨要卖花郎把花袍子脱下来你们换穿一下,看哪个更好看。皇帝龙颜大悦,说好!皇帝和卖花郎刚刚换穿好衣服,田螺姑娘请侍卫们都进来,皇帝以为是来看他穿起花袍好看不好看,哪知田螺姑娘大喝一声说:给我把这个卖花的拿下!侍卫们认衣服不认人,一拥而上揪住皇帝,皇帝说,我是皇上!田螺姑娘说:大胆,皇上在这,你竟敢冒充皇上,罪该万死!推出去斩了!从此他们又成了夫妻……

那人听得入迷,早已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这是“润物细无声”的治疗法,所有患者都一个感觉,等到意识到是在治疗的时候,已经治好了,从不像有的推拿手或医院医生,只有药理、生理机械地治疗,而没有心理上的按摩,弄得患者杀猪般地嚎叫,哇哇大哭。有位有点字墨的患者送了我父亲一面锦旗:推拿细无声,患者不觉疼;乐中没在意,投缝又合榫。

父亲最为人称道的是他为别人治疗蛇咬伤。里下河地区有土蝮蛇、竹叶青、七寸子、雀弓蛇等等毒蛇,人被蛇咬不及时治疗可导致生命危险。他治疗蛇咬伤是自己找蛇草(一种特殊的草药),加雄黄捣烂,盘成大圆子大,塞在口中,然后用嘴含住蛇咬伤的地方一口一口往外吸毒,而不是拔火罐、吸盘之类的器械排毒。父亲救治过无数的人,他帮人治疗是最原生态的、最人文的,他从不用刀划剜肉、不用针戳,不用绑扎,不用工具拔吸,也不用打针吃药,他只用嘴吮吸,轻重有数,毒在何处,扩散到哪里,他一瞧便知,如果患者来救治得及时,一次性解决,不会让患者觉得疼痛,更不会无端地给患者增加痛苦,病人只会觉得很舒服。被蛇咬伤的大多是很辛苦的赤脚大巴天的农人,他为病者医治,不嫌他们腿脏,不弃他们脚臭,有时候患者下地劳动被蛇咬,从地里爬上来,来不及清洗脚上的泥粪,送到我家来,父亲在创口擦点白酒,立即用口吸毒。有一回一个农村妇女被蛇咬,到了大医院治疗几个月,家里一点钱全花光了,刀划、放血、剜肉,不见好转,一条腿全部紫里发黑,伤口溃烂生蛆,医生说不能治了,只能锯掉这条腿,不然另一条腿也保不住了,假如蛇毒窜遍全身,性命危险了。一问医药费,就是倾家荡产也不够,一个农民,怎么办?找到我父亲,父亲说来得太迟了,试试看吧。父亲用一颗枣核刮去烂肉掏去蛆,把蛇草用酒精和雄黄捣烂,盘成大元子(元宵)状,揣进嘴里,就一口一口朝外吸毒……最后父亲把另一份草药敷在伤口上,用白酒漱漱口,再喝几口酒下肚,说几句笑话和安慰的话,一个疗程结束。这么重症的患者也只来过三次,一条紫得发黑的腿,慢慢恢复到健康的颜色,痊愈了。人家没有钱,就送了半个锹头(挖土的锹磨损得还有一半大)说,送给你张丫子挖长鱼用。算是报酬了。父亲为患者治疗不计报酬,从来不说要收多少钱,患者随便给,有人家带几只鸡蛋,有人家带包烟,有人家带只老鸭什么的,有的人家能给五毛钱或块啊八的,没钱的人家鞠个躬。父亲总是很客气地说:“我小气啦,贪财啦。”那时候我们生产队大劳力干一天劳动才三分钱。不过父亲这样为患者治疗很危险,雄黄本身剧毒,对身体有伤害,蛇毒弄不好也会吸下肚。父亲从不考虑这些,说用嘴吸毒才有数,吸得干净又不伤人,伤口愈合得快。用器械把握不准,要么吸不干净,要么把患处的组织吸伤,伤口不易愈合,容易化脓,得败血症,留下后遗症,给病人留下新的痛苦。

治疗蛇咬伤是人间绝技,父亲本来要传给我的,因为我小,怕容易把秘方泄露出去,说等他临死前套住我耳朵说几句就会了,可惜后来他临死前没有来得及说,我去叫医生,赶到他身边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从此他的医治蛇咬伤的秘方绝活失传了。

也罢,他的“江湖”医术和吹鼓手一样作为四旧、牛鬼蛇神在“文革”期间基本打入冷宫,被人轻视。

不过父亲在世从来不是被信念打垮的人,他说皇帝出来时还要奏乐,孔夫子还学过吹鼓手。他的这套理论在“文化大革命”那个年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一扫光,他不服气地和我唠叨过无数回,他的心事我知道,想我做继承人。正如他所自信的那样,有些事情真还用到他,诸如送应征入伍的青年参军,大队里文娱宣传队要演革命样板戏都请他去吹,那是最快乐的时候。排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座山雕摆百鸡宴过大寿拜寿时非得父亲的唢呐吹一吹,从排演到演出要一两个月时间,然后还要参加公社会演。会演的时候麻炉罩子、柳青榆他们三个人常碰在一起,闲谈几句,感叹一番,自然很高兴。我最高兴的是看戏到最后听父亲的“呜的呜的哒”那“昂昂”的唢呐声。

春节一过,父亲基本没有吹鼓手的任务了。

父亲很失落,但另一种神奇是随着生存状态而变化的。父亲的家庭副业在当地是一流的好,他是一个非常能吃苦的人,当地没有第二人有他辛苦,白天在生产队劳动,夜里搞副业,基本是起五更睡半夜,很少上床睡觉。常年睡在堂屋里的他亲手用稻草扎的椅窝上,一般用瓢枕头,瓢是圆弧形的,枕得不好容易滑下来,只要一滑下来父亲就醒了,不需要也没有闹钟,醒了就起来做事,开荒种地。有一天夜里他坐在椅窝上睡觉,有小偷来挖墙偷鸡,挖洞时,鸡窝里的鸡鸭骚动不安,父亲睡梦中惊动了一下,瓢滑下来,父亲醒了,看着小偷抓鸡,父亲冷不丁地说:“留只把做种。”把个盗贼吓得屁滚尿流。他有时在地头、荒坎子上挖地种植或收割,累了就地打盹,醒来继续干。说经常睡着了野鬼围着他和他皮脸,父亲假装睡着,眯着眼偷望这些野魂小鬼在干什么,有的搔搔他的鼻孔,有的挠挠他的脚板底,有的摸摸他的手,父亲一个“啊吤”,鬼们四散,无影无踪,父亲起来继续劳动。

在断了吹鼓手的营生后,他有一双巧手,为了生活会做各种劳动、捕捉的工具。会种田、搞多种经营……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他没有什么不会的。他懂的东西也很多,用现在的语言形容,他简直就是一本生活大全,百科全书。不比麻炉罩子、柳青榆逊色。

他们三个人就像香炉的三个脚,关系一直很稳定。从前有吹鼓手活可干的时候,是人家婚丧喜事吹拉弹唱的最佳搭档。平时一些特别的事也是三个人一起干。

我曾说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单庄独水。恐怖的是四周除了大大小小的土坟,一二里路看不到第二家,环境荒冷,我家又人丁稀少,人气不旺,母亲生了我大哥,三天没到晚夭折了。经柳青榆一算,阴气太重,需要一个镇家之物比如石狮子之类的。他们就合计到哪里去弄这个宝贝东西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元庄一个厚实之家祝寿,发现了一对红木狮子,有茶杯大小,他们决定搭手。晚上吹鼓手结束后,柳青榆唱小戏,大一声细一声地唱得惊天泣鬼,把大人小孩、烧火剥葱的都吸引过去了,麻炉罩子乘人不注意把一对狮子揣进怀里。回家的路上,我父亲说了谢谢的话,柳青榆打趣地说,今晚为了偷狮子偷人没有干得成啊……

狮子被我父亲供到房间里的云桌上,烧了香……果然母亲再生了我活了。他们三人带着猪头三牲、鱼肉糖糕到“失窃”的人家拜谢!

父亲他们是个铁三角,好像缺了谁就不好玩了,不够完美了。

但麻炉罩子和柳青榆之间老是半真半假地吵吵闹闹,有时像是生气互骂。做完大小事,闲暇无人在场时,麻炉罩子骂柳青榆瞎狗日的;柳青榆就骂赵必才“麻炉罩子”麻狗日的。特别是做事结束后一起回家时,不是你皮我就是我皮你,互不相让,两个“吵闹精”,相互攻击,一路磕磕碰碰。一次他们在八字桥做事回头,已是夜深,麻炉罩子走在前边,柳青榆走在中间,我父亲断后,麻炉罩子一不小心掉进沟里,他悄悄地爬上岸,没吱声,柳青榆扑哧一下也掉下去了,麻炉罩子哈哈大笑。柳青榆知道麻炉罩子故意不告诉他,骂了一句:麻狗日的放屁打卵子——玩阴毒心!我父亲马上上前拦着,做和事佬,两边劝,用文化人的话说,叫化干戈为玉帛。

没有活做的年代,隔三差五的他们还是小有走动,互通往来。平常他们之间有点小矛盾,也到我家里来,向我父亲诉苦,怎长么短的,说一气消消气。有一次柳青榆来说,麻炉罩子和他拼伙吃饭,是烧肉,故意多放豆腐和生姜,他看不到拣,老是夹到豆腐和生姜,肥肉和瘦肉全被麻炉罩子眼疾手快拈吃了。父亲就劝劝他说,算了,白蛙子(白色鱼鸟)吃的满河鱼,颈项还是鸡巴壮。过了一段时期,麻炉罩子又来道短:说那天他们合伙吃红烧大肠,大肠烧好后,柳青榆故意抓了一把糠放进锅里,浮在汤上,他不知道是柳青榆在玩他,以为瞎子把猪屎没弄得干净,吓得没敢吃,后来才知道是中了瞎狗日的阴谋诡计。父亲笑了笑提醒他,《红灯记》上有句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麻炉罩子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棉花店关门——不谈(弹)喽。父亲像个心理按摩师,他们谁来了都为他们揉一揉。

父亲人品正,从来不参与吃喝嫖赌,厚道真诚,性子烈,宁断不弯,江湖义气,好打抱不平,两肋插刀,救人无数,说起来也是一本书,这里就不讲了。他们二人非常敬重我父亲的人品,从来没有骂过我父亲,或背后说过一句坏话,都把我父亲当成轴心,只要我父亲说下来的事,他们就都没有意见。

铁三角谁也取代不了,谁也颠覆不了。除了吹拉弹唱配合得好,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充当月下老人,替人家做媒。他们阅人无数,大码头到过,小码头靠过,大人物见过,三教九流混过,有广泛的人际关系,虽然做媒只是吹鼓手之余的顺带,但知道门当户对,属于熟门熟路,不费什么事,做媒成功率高。他们信奉在人世间做多少个媒——成就多少姻缘,就不会下地狱了。过去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媒妁之言。做媒需要三媒六证,他们正好三个人,六证招手就来。做媒成功,少不了他们十八个上岗子(吃饭坐人家的上席),办喜事的时候,带新娘子吹鼓手自然非他们不可。做媒遇到头疼的事情也有,那是特例,遇到特殊情况他们的善后工作也很到位,最终会把圆子搓圆了的。

元庄有一户人家为人很屌,恳请他们三个人为其公子做媒。他们三人很认真,为其找了一户规矩人家的女儿。一切还算顺利,大婚的晚上吹鼓手吹吹打打为他家把新娘子带到家,办喜酒拜堂成亲,顺理成章。按照常理新娘子进了房,媒人撂过墙。他们三人正待唱戏的唱戏,该干嘛干嘛。哪知洞房里发生了情况:话说进入洞房之后,新郎考考新娘,是不是新娘,还是旧娘——走过漏子了,已经破过瓜了。新郎把自己的生殖器用红脚带裹起来,抓在手上问新娘,这是什么?新娘老实,虽然没有看到新郎的,但小时候带弟弟们时看到过,平时也听到说过,就老老实实地说:“是膫子。”新郎一听,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新娘子莫名其妙地被打,呜呜地哭,闹起来了……亲戚还没有散尽,他们三人也在,问明情况,新郎理直气壮地说:“他已经不是新娘子了,不纯洁了,还知道男人的那个东西。”唉!要是现在就好了,大小电视台女播音员或主持人对着公众津津乐道 “屌”、“屌丝”。那时没办法,父亲出来打圆场,达成协议,彩礼不要,新娘子退回,好在“商标还没有撕”,先“退货”再作打算。主家说还难为你们再谈一个新娘子来。他们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喜事办好,就答应了。过了不久,他们又物色一个,是个不规矩的人家的女孩,正愁嫁不出去,一听说他们来说媒,欢喜煞了。出嫁那天,麻炉罩子对新娘子进行单独辅导,传授秘籍,如何应对新郎问话,如此这般。新娘为了答谢,带新娘子的路上,乐吱吱被麻炉罩子开了一炮。麻炉罩子拎起裤子外来一揪打个结(着急了,裤带子掉在轿子里没有拿出来,新娘子拿的朝外一扔,大意扔河坎子草窠里了),说继续上路,“呜嘀呜嘀嗒……”一直吹到新郎的家……进了洞房,新郎又玩那一套,新娘有过传授,吓得直尽朝后缩,不敢朝那个东西看似的,抖抖地说:不知道,怕呢!演得真像。新郎哈哈大笑说:这回是真的,纯洁的。别怕!有老子呢!一夜颠鸾倒凤,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柳青榆唱小戏《小尼姑下山》。正巧主家有个亲戚吃喜酒抢喜糖时腿闪了筋,父亲一边听小戏,一边帮着揉揉(推拿)。麻炉罩子不知躲到那个马子隔当或是野地里风流快活去了。

这家问题解决了,另一家后遗症来了。还是老早做的媒,说来话长——抗战胜利前夕,李大桥的一个烧饼店老板李大炉正在家里厾烧饼,厾得很多,准备送到高邮湖芦荡里新四军伤员的——大家也许听说了:《沙家浜》第二场《转移》,实际是新四军伤员从阳澄湖转移到高邮湖芦苇荡里了。这个事实柳青榆、曹光明是知道的。李大炉的烧饼是高邮一绝,要是放在现在肯定是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这天日本鬼子下乡扫荡抓壮丁,闻到李大炉的黄烧饼香味,口水直掉,说慰问皇军的你的大大的明白!日本鬼子抓他做壮丁,逼住他背着三百个烧饼,二百个送到高邮日本鬼子司令部——洪部,一百个送到设在高邮马棚巷的两个慰安所(洪部和慰安所现在还在,历史的罪证)。李大炉老婆害怕李大炉一去不回,死命拽住不放,被日本鬼子一刺刀捅了个通心过,还要杀李大炉全家,李大炉为保剩下的老小活命只好去了。哪知确实一去不复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爷爷、奶奶和小孙子。小孙子看到鬼子杀死他妈妈,吓傻了。长大后,应该娶亲成家了,找不到马马,急坏了。我父亲他们走南闯北人眼熟,说强如做好事,为李大炉的呆儿子物色一门亲。结婚当晚,麻炉罩子就教他,要爬到新娘子上面……哪知关了洞房门就闹出笑话了——新娘子睡在床上,呆儿子就朝床的上方的阁棚上爬,阁棚被不住呆儿子的呆劲和死猪般的重量,“哗啦”一声,阁棚连着呆儿子塌下来了。新娘子吓得连声尖叫……奶奶问呆儿子,乖乖啊,你不好好陪新娘子睡觉,爬阁棚上面干什么?呆子说,要我爬到新娘子上面,新娘子睡在床上,新娘子上面就是阁棚了。原来如此。

后来经过新娘子引导,倒是爬到新娘子身上了,但呆东西货不硬,终究无济于事。爷爷奶奶都八十多岁了,还没有重孙子,血脉难继,眼看香火即将中断。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辈老人最忌讳在他们手上断了香火,死不瞑目。有次父亲他们为人家吹鼓手做事经过李大桥,呆子的奶奶拦住他们,说难为你们为我家做的好事,现在孙媳妇抱的空窝,老太爷守旧古板,不肯领养别人的孩子,说血脉不正不行。麻炉罩子说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柳青榆说别听他的,脸上全是坏点子。麻炉罩子反驳说,你瞎说什么呢?父亲说,把你的主意说说看。麻炉罩子说,我单独和奶奶谈。柳青榆和我父亲在门外抽支烟,奶奶把麻炉罩子迎到家里,麻炉罩子说,要继承你家血脉可以,需要他爷爷出面才好办。怎么办?爷爷和孙媳妇生一个,为了保后,肉烂在家的锅里,相信祖宗是会原谅甚至夸奖他的。他的歪理邪说奶奶居然认可了。问这么大的岁数还行吗?他说扒一畚斗子稻草灰来,老太爷蹲在上面尿尿,如果能冲个塘下去就说明还行。结果老太爷尿频尿急尿不干净真冲个塘下去了。奶奶问:行吗?麻炉罩子笑了,说:“我看行!”简直是当代葛优做广告:“神州行,我看行!”剩下的是奶奶做老太爷和孙媳妇的工作……果真李大炉家有后了,烧饼绝技有人朝下传了。这做媒后的好事做大了!父亲听了很开心,柳青榆叹了口气:那烧饼上的芝麻是不是麻炉罩子种的?麻炉罩子脸上的麻坑都急红了。

麻炉罩子、柳青榆两家都各有儿女,都想和我家做亲——等将来长大了把他们的女儿许配给我。我父亲说我已经指腹为婚定了娃娃亲,婉言谢了——许哪家都得罪人,一家不许,各家都不得罪,还是亲密好友。后来吹鼓手手艺荒废了,大家穷困潦倒,都一贫如洗,前面条路黑的,估计将来他们儿子们对象也难找,父亲出面保媒,早早为他们两家定下亲事,麻炉罩子、柳青榆两个冤家成亲家,而且是换亲,即将来双方的女儿嫁给双方的儿子,喜上加喜,亲上加亲,谁也不吃亏,也不需要花大钱,皆大欢喜。不过他们的关系还是老样子,动不动来我家,和我父亲说对方的不是,父亲从不说另一方的坏,还是两边劝,像个民间调解员……

父亲先走一步是始料未及的,对他们的打击不会小于我家。请他们来送我父亲是再好不过的。我母亲去世也是他们来吹唢呐送葬的。想起来也是撕心裂肺的一幕:

那个害死人的天灾人祸的年代,地上青的东西能吃的全吃光了,树皮也被啃光了。后来观音土、洋生姜,我吃过,屎都拉不下来,母亲用手一点一点地为我朝外抠。母亲在田里挖噎砖(一种野草的根)磨细厾饼子充饥,我母亲吃了我指腹为婚家做的噎砖饼子后,心口就堵起来了,没想到一病不起。父亲为母亲出门找医生,大食堂放粥的时候,我拎着个小罐子去打粥,舅叔公曹光明说,怎么你来的?我说我妈妈有病了。舅叔公说,懒病,不劳动不得食!要吃粥,把她抬的来!我拎着空罐子回家,母亲一问,我照实说了。也许舅叔公是秉公办事,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但母亲气得直哭,喘不上气来,我抱住妈妈害怕得直抖……稍微平稳些之后,母亲做起了针线,是为我做衣服。

“伢子衣服要做长些呐,以后就没人做了。伢子衣服要做长些呐,以后就没人做了……”我看她边做边自言自语,现在想来她有预感,可能活不长了。结果几个医生前来诊断,都摇头,无力回天了。父亲决定立即送母亲到高邮人民医院去。

父亲找了几个大劳力,用门板抬着母亲朝高邮送,经过西杨庄时,母亲双手合十,只要见到西杨庄乡亲和熟人都作个揖。“我要走了,家里拜托啊!谢谢!谢谢啊……”母亲上气不接下气艰难地说,最后只剩下作揖,和微微点头,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当夜母亲就走了。第二天我父亲扶着棺材一气蹦一气跳,哭得像黄牛喊……

为母亲送葬,父亲没有吹唢呐,跺着脚哭得仍然像黄牛喊,我的头和腰上缠绕着白布,为母亲戴孝。从头上垂下的白孝拖到脚后跟,大人们说是为我母亲挡露水。送葬队伍拉得老长,伴着马必才和柳青榆的唢呐声《万年欢》,哭声一路,呼天抢地,悲绝人寰。

父亲大意一失足光荣掉了,想不到成为“英雄”,破四旧年代竟然允许吹鼓手前来壮行,为他吹送的还是麻炉罩子、柳青榆。

父亲生前与他们俩好得多个头,文雅一点说是剁头之好、刎颈之交。柳青榆麻炉罩子得到消息立即来到我家,后悔唢呐惹的祸。看到我父亲扶棺号啕大哭:成连啊!我们是连在一起的呀!没你我们的链子断啦!我们的日子就断啦……得知革委会请他们为我父亲吹送,他们用的是我父亲的唢呐。

出殡之时,曹光明来了,念了《老三篇》中的《为人民服务》“……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我捧着父亲的遗像在前,棺材在后,紧跟着的是麻炉罩子牵着柳青榆的手,簇拥着的是穷亲戚、好朋友和看闲的人……哭得一塌糊涂。麻炉罩子和柳青榆的携手,父亲在世时是没有见过的。麻炉罩子、柳青榆每人用一只手吹唢呐,这也是罕见的:一个吹高调,一个附低调,高调是一种很小的唢呐叫叽拿子吹出来的,声尖音高,如金属之音,昂昂的像黄牛在喊,可以刺破天空;低调是喇叭筒较大的唢呐,像低音大提琴,低沉而忧伤,追魂摄魄,入地九泉。吹的曲牌曾是他们三人在人家红白大小事上常用的《万年欢》,“事和事,上尺工也六,工尺工……”好像说的“死好死,丧泣躬野溜躬泣躬……”(这个调门子,节奏快是欢乐的,节奏慢是悲伤的,再慢像死去活来的哭泣。二人错落组合: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高一低上天入地的寻觅:“我来何处觅音容?”犹如佛音中男女对唱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声声,一声声,惊天动地,和合得天衣无缝,像一个人吹出的,是我今生听到的最震撼灵魂的音乐!尽管那时我是小孩,我还吹得不够好。今天想来,胜过贝多芬的神乐,是他们三个人的《英雄》、《命运》、《悲怆》,同样地献给世人,献给“英雄”。

谁是人类的英雄?谁是人类的普罗米修斯?是精神上无限而生命有限的人!

父亲的棺材随着送葬的人流在南澄子河北岸向东缓缓移动,白色的纸幡在风中飘动,东边的太阳露出红红的脸,那二人一麻一瞎,执手于路,为一个朋友,一个没有生理残缺却遍体鳞伤、心灵百孔千疮的吹鼓手,伴着痛苦和欢乐而生的草民,用唢呐把灵魂带出生命的躯壳,超度亡灵,导向那无垠的精神疆域。

记忆中,好像我停止了嚎哭,是因为唢呐声中没有儿女情长似的缠绵悱恻,有的是对命运的激愤之情和身处绝境却刚毅不屈的气度,使我热血沸腾,仿佛向草民小孩的我灵魂中灌注了另一种英雄的理想和人格(这是我现在的概括,下面也是。当时我处于半迷糊半清醒状)。

当送葬的队伍从南澄子河北岸下了坎,唢呐的哭泣声中、呐喊声中、不屈声中的《万年欢》,隐藏着生命的磨难,流露出内心的痛苦,超越了所有人的肉体上和生活中的种种苦痛、恐惧、忍让、敬畏,连那河坎子的歪歪扭扭的小路边的一草一木也能感悟到了生命的升华。我看到南澄子河无语东流。

棺材抬向墓地——在南澄子河北岸下的一块田里挖了个坑,烧纸烧草煖坑的时候、棺材下葬的时候、兜土洒向棺材的时候,我心如刀割,我们父子真的两个世界阴阳相隔永世分离了,两眼茫然。麻炉罩子、柳青榆的唢呐声一直没有停过,吹奏出超乎寻常的感人肺腑而又凄怆深刻的悲情,不只是生命的短暂,生死无常,而是吹奏出艰难一生、半个世纪对不幸遭遇的隐忍和控诉,对命运的挑战和抗争,对现实的不服和不屈,对生活的执着和坚定。

这是父亲最后的挽歌,也是他们三个人的挽歌,也是埋葬一个时代的挽歌。此时此刻化作了一种精神中爆发出的前所未有的生命洪流……今天想来,三十多年过去,我再也无法形容他们三个人的吹奏,只能反复回味贝多芬的充满古希腊式的悲剧气氛的《英雄》、《命运》、《悲怆》,“而命运的呼喊微弱地透出那晃动的紫色雾幔”,“像浮雕一样构成一幅庄严肃穆的葬礼行列……”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似乎登不上大雅之堂,达不到这个境界,但却是特殊年代的绝唱,《万年欢》那片土地上三个老友的绝响。

我父亲和一对唢呐留在一块田的土坑里,就像现代版的“高山流水”,他的两个老朋友的唢呐从此可能生满了老人斑。

三个老友的王国是在天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责任编辑◎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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