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尹诰》献疑*

2014-04-01 01:36:37姜广辉
关键词:伊尹传世礼记

姜广辉,付 赞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清华简第一辑甫一面世,便有许多释读文章在学术刊物或网络上发表出来。这些文章有一种倾向,即将清华简的一些篇目当作先秦《古文尚书》的再现。而实际上,清华简各篇的文献性质都是需要检视的。就《尹诰》而论,廖名春先生发表《清华简与<尚书>研究》①廖名春:《清华简与<尚书>研究》,《学灯》第五卷第一期(总第十七期)第三节。一文,只对该篇文字略作释读,未作严谨的论证分析,即下结论,认为此篇是“真《尹诰》或《咸有一德》”,未免失于草率和武断。

本文认为,研究清华简应确定讨论的前提,这里有两层意思:第一,要先辨明其真伪,辨明的方法不只是审查其简文是否符合古文字的规范,也要审查其内容是否具有历史的合理性。第二,若是真简,则应对其文献性质进行定位,在历史时间的序列上给其一个适当的位置。以此为出发点,本文对清华简《尹诰》提出五项质疑:(一)与传世本《礼记·缁衣》所引《尹诰》文义不合太甚;(二)称呼混乱;(三)叙事内容与《尚书·汤誓》互相冲突;(四)“金玉”连用不应出于夏商之际;(五)与传世文献雷同,且夹杂后世语言。

一 关于《尚书·咸有壹德》(《尹诰》)的经学史背景

《咸有壹德》首见于西汉孔壁本《古文尚书》十六篇中。《汉书·楚元王传》载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谓:“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臧(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孔安国所献孔壁《古文尚书》而“臧(藏)于秘府”者,就是通常所说的真《古文尚书》。根据孔颖达《尚书正义》“《尧典》”题下所引郑玄《书序》注,《古文尚书》所增多十六篇篇目中有《咸有壹德》一篇。其后孔壁本《古文尚书》亡佚,《咸有壹德》亦随之亡佚。

司马迁曾向孔安国问故,他曾将《尚书》一些篇目的内容和《百篇之序》的内容写入其所著《史记》之中。《史记》卷三《殷本纪》记有“伊尹作《咸有壹德》”一句,即是《百篇之序》中的《咸有壹德》小序。他将《咸有壹德》列于成汤灭夏还亳作《汤诰》之后,为伊尹告成汤之语。这也就是说郑注《百篇之序》和司马迁都认为《咸有壹德》为商初作品,并认为此篇为伊尹所自作。

关于此篇内容,《礼记·缁衣》曾引两段“尹吉曰”的文字,郑玄注指出“尹吉”实为《尹诰》之误,《尹诰》即是《咸有壹德》。我们来看传世本《礼记·缁衣》所引“尹吉曰”的两段文字,并略作分析说明:

其一:“尹吉曰:‘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郑玄注:“吉当为告,告,古文‘诰’字之误也。《尹告》,伊尹之诰也。《书序》以为《咸有壹德》,今亡。咸,皆也。君臣皆有壹德不贰,则无疑惑也。”郑玄指出,“尹吉”为《尹诰》之误。

《尹诰》就是《百篇之序》中所说的《咸有壹德》,在郑玄之时,已经亡佚不见。

近年出土的郭店简《缁衣》在引“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之语时称“《尹 》云”,“ ”即古“诰”字,可以确证传世本《礼记·缁衣》“尹吉”为《尹诰》之误。这表明此篇文献在先秦原名《尹诰》,汉儒不知原有此名,根据篇中文句而将之题为《咸有壹德》。

其二:“尹吉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郑玄注:“‘尹吉’亦《尹诰》也。‘天’当为‘先’字之误。忠信为‘周’,‘相’,助也,谓臣也。伊尹言:尹之先祖见夏之先君臣,皆忠信以自终。今天绝弃桀者,以其自作孽。伊尹始仕于夏,此时就汤矣。夏之邑在亳西。‘见’或为‘败’,‘邑’或为‘予’。”

郑玄也认为《尹诰》是伊尹告成汤之文,故云“此时就汤矣”。但郑玄并没有看到《尹诰》原文,他推想“天”当为“先”字之误,以为是伊尹的先祖。他将“周”解释为“忠信”是有根据的,《国语·鲁语下》:“忠信为周。”将“相”解释为“助”,为臣,也是可信的,《诗经·周颂·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中的“相”即是“助”意。郑玄注又说“见或为败,邑或为予”,这句话说得比较含糊。可以作两种理解:一、是有的传本将“见”写作“败”,将“邑”写作“予”。二、是郑玄自己提出“见”也可能作“败”,“邑”也可能作“予”。两种理解以第一种理解较为可靠。因为如果前面的“先”指伊尹先祖,则后面不当连缀“败”字。伊尹先祖,怎么会同“败”联系在一起呢?况且,郑玄已经作了一个很圆通的解释:“伊尹言:尹之先祖见夏之先君臣,皆忠信以自终。今天绝弃桀者,以其自作孽。”这个解释与《礼记·缁衣》第15章(见后文)文义非常契合。郑玄怎么会自己又提出“见或为败”,来否定前面的一通解释呢?

相比而言,郭店简《缁衣》与上博简《缁衣》的章数少于传世本《礼记·缁衣》。而传世本《礼记·缁衣》所引“尹吉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这一段话不见于郭店简《缁衣》与上博简《缁衣》之中。但既然传世本《礼记·缁衣》有此一段引文,并明确其出自“尹吉”(实即《尹诰》),我们应该承认传世本《礼记·缁衣》是一个更全的文本,同时也应该承认在先秦的《尹诰》篇中有“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之文。

《尹诰》(《咸有壹德》)在郑玄之时就已亡佚不见。到了东晋时,梅赜献伪《古文尚书》,其中《咸有壹德》一篇所记是伊尹告太甲之语。传世本《礼记·缁衣》所引“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被纳于此篇之中。其中“及”改作“暨”,“壹”改作“一”。唐代孔颖达等儒者皆相信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为真,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也持此意见,因而他批评司马迁将《咸有一德》列于成汤灭夏之后,以为“失其次序”。传世本《礼记·缁衣》所引“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之语不见于伪《古文尚书·咸有一德》中,而见于另一篇伪作《太甲上》之中。如郑玄所言,改《礼记·缁衣》“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之“天”为“先”。

明中期以降,经过梅鷟、阎若璩、惠栋、程廷祚等人的考辨,学术界基本确认东晋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五十八篇中有二十五篇为伪作,这其中便有《咸有一德》与《太甲》篇。事情又回到原初点,传世本《礼记·缁衣》所引用的《尹诰》(《咸有壹德》)的两段文字,仍是我们今天仅知的真本《尹诰》(《咸有壹德》)的内容。

二 《礼记·缁衣》所引《尹诰》之文的大致意思

传世本《礼记·缁衣》所引“尹吉”(《尹诰》)的两段话,单从字面上看,其义不甚了了。但将这两段话放到《礼记·缁衣》的语境中看,则可了解它的大致意思。

《礼记·缁衣》相传为孔子之孙子思所作。篇中23章,每一章一个论题,除第一章以“子言之曰”开头外,①疑此章原为前一篇《表记》篇的末章。该篇每章皆以“子言之曰”开头。其余各章皆以“子曰”开头,其中第9章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壹德”,其文曰:

子曰:“为上可望而知也,为下可述而志也。则君不疑于其臣,而臣不惑于其君矣。尹吉曰:“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通读上面一段话,它实际是强调这样一个道理,即君臣上下应该表里如一,同心同德,以诚相待,不相疑惑。此段除了引用《尹诰》外,又引《诗经·曹风·鸤鸠》:“淑人君子,其仪不忒。”也是强调“壹德”之意。该诗第一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第三章:“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由此可见《礼记·缁衣》所引“淑人君子,其仪不忒”的语境涵义。同理,我们相信《礼记·缁衣》所引“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也有类似的语境涵义,此句中所讲的“壹德”在《尹诰》中应有清楚的阐释,我们应该相信《缁衣》作者是理解这句话的确切意义才加以引用的。

《礼记·缁衣》第15章讨论的中心问题是“慎溺”,其文曰:

子曰: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大人溺于民,皆在其所亵也。夫水近于人而溺人,德易狎而难亲也,易以溺人。口费而烦,易出难悔,易以溺人。夫民闭于人而有鄙心,可敬不可慢,易以溺人。故君子不可以不慎也。《太甲》曰:“毋越厥命以自覆也。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厥度则释。”《兑命》曰:“惟口起羞,惟甲胄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太甲》曰:“天作孽,可违也,自作孽,不可以逭。”尹吉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

通读上面一段话,它实际是强调这样一个道理,即君子大人当慎于口舌言语,当知民众易使而难服,可敬而不可亵慢,亵慢之,君子大人则有覆没的危险。其中引“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之语,重点在后八个字。按照郑玄的训诂,此句可以理解为:伊尹先祖在西邑夏看到君主讲忠信,有其善终,臣讲忠信也有其善终。《缁衣》引用此句即在强调能否“忠信有終”,乃君子大人所自致。

了解了《缁衣》所引《尹诰》之文的大致意思,我们便可通过它来检证清华简《尹诰》是否与此意思相合,以此来审视清华简《尹诰》的真实性。

三 对清华简《尹诰》的审视

2008年清华大学入藏古竹简(简称“清华简”)有《尹诰》一篇,全文不长,今参考整理者及复旦大学读书会所作释文录之于下:

《尹诰》释文

隹(唯)尹既﨤(及)汤,咸有一德。尹念天之贁(败)西邑夏,曰:“夏自 其有民,亦隹氒(厥—蹶)众,非民亡与守邑。氒(厥)辟作怨于民,民复之,用丽(离)心。我 (翦)灭夏,今后曷不蓝(监)?”

执(挚)告汤曰:“我克协我友。今惟民远邦归志。”汤曰:“呜呼!吾可(何)作于民,俾我众勿韦(违)朕言?”执(挚)曰:“后其 (赉)之,其有夏之金玉日(实)邑,舍之,吉言。”乃至(致)众于白(亳)中邑。

清华简《尹诰》有简4枚,共112字。四支简的简背分别有一、二、三、四的次序编号,第四支简末有表示一篇终结的篇号。此篇原无篇题,“尹诰”篇题乃整理者所拟。除第四号简首字“金”字稍残外,可以说这是一篇文意连贯、没有缺字、缺简的完整简文。

全文可略分两段:第一段写伊尹的内心独白。伊尹“念”(思考)上天使西邑夏败亡的原因,“曰”字以后的话,并无对话对象,纯属自己的思考与见解。第二段是伊尹(文中改称“挚”)与汤的对话。全文大意是说,西邑夏上、下离心离德,使成汤有了灭夏的机会。伊尹劝告成汤引以为鉴,建议他将夏桀的财富(“夏之金玉”)赏赐给民众。

此简文与古人关于《尹诰》的一些说解相合,一是《尹诰》的内容如司马迁、郑玄所说,是伊尹告成汤之言;二是关于《礼记·缁衣》“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一句,与郑玄注中“见或为败”的信息相合。因而廖名春先生著文说:“清华简本才是真正的《尹诰》或《咸有壹德》。”②廖名春:《清华简与<尚书>研究》,《学灯》第五卷第一期(总第十七期)第三节。笔者以为,清华简本《尹诰》尚留有一些重大疑问,廖先生作此断语未免言之过早。下面将我们的疑问具陈于下:

(一)与传世本《礼记·缁衣》所引《尹诰》文义不合太甚

从《礼记·缁衣》所引“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与“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看,两句都以“惟尹躬”三字起句,是两句话,两句未必连在一起。但在清华简《尹诰》中,第二句被作了“掐头去尾”的改造,即前面去掉了发语词“惟”字,这样就好与第一句连着说了。后面去掉了“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八字。而传世本《礼记·缁衣》当引用《尹诰》此段话时,恰恰就落脚在此八字上。若如廖名春先生所言,以清华简本为真《尹诰》,则很难解释何以不见《缁衣》篇引文多出之“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八字。若“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八字本不属《尹诰》之文,《缁衣》所引《尹诰》之文只应为“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按:清华简本《尹诰》是“尹念天之败西邑夏”)一句,则《缁衣》所引没头没脑,不成文义,《缁衣》引文断不会疏漏至此。仅此一条,即可证清华简《尹诰》绝非真本《尹诰》。

当然,这或许可以解释为抄本不同。然细读清华简《尹诰》简文,此处上下文意紧密,一气呵成,很难包容“自周有终,相亦惟终”的文字和意思。或者说在整篇简文中根本就没有“自周有终,相亦惟终”的意思。

或许还可以作另一种假设,即清华简《尹诰》是更早的真本,《礼记·缁衣》所引据的《尹诰》是一个增益本,“自周有终,相亦惟终”那八个字是后来增益的。即使这样,我们同样难以想象在清华简《尹诰》文本的基础上,如何可以增益这八个字。

下面我们再来分析《礼记·缁衣》所引《尹吉(诰)》“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之文。在《礼记·缁衣》作者的时代,《尹诰》应该是一个公共文本,大家都已知道《尹诰》中“壹德”的确切涵义,《礼记·缁衣》这样引用才有意义。可是,清华简《尹诰》只是对“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一笔带过,并没有作任何的阐释,这一句与篇中其它内容处于一种可有可无的游离状态。

我们认为,如果此篇是真《尹诰》,那一定会对“壹德”概念有所阐释,理由是:在司马迁时代就已出现的“百篇之序”对《尚书》各篇背景与“作者之意”都有所交代。如《盘庚》篇《小序》说:“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但其中也有四篇没有说任何制作的理由,其中就有《咸有壹德》(《尹诰》),其《小序》只有“伊尹作《咸有壹德》”一句。为什么这四篇不说明制作理由呢?这是因为这四篇文章的内容已将其背景与“作者之意”说得很清楚了,无须再作进一步交代。因此,唐代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七在“咎单作《明居》”条下说:“百篇之序,此类有四:‘伊尹作《咸有壹德》’,‘周公作《无逸》’,‘周公作《立政》’与此篇,皆直言其所作之人,不言其作者之意。盖以经文分明,故略之。”我们用这个说法检证于《无逸》与《立政》篇,完全可以得到验证。如在《无逸》篇中,周公告诫成王不要贪图安逸,文章开宗明义提出:“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樯之艰难。”全文即围绕这个主题和核心加以论述。文中举例说到商代名君中宗、高宗、祖甲等“治民祗惧,不敢荒宁”;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不遑暇食,……不敢盘于游田”,要成王效法他们。篇中对“无逸”作了如此清楚的说明,当然《小序》已无必要交代《无逸》“作者之意”了。又如在《立政》篇中,周公反复向成王阐释“立政”的要义:“自古商人亦越我周文王立政,立事、牧夫、准人,则克宅之,克由绎之,兹乃俾乂。国则罔有立政用憸人,不训于德,是罔显在厥世。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励相我国家。”篇中对“立政”作了如此清楚的说明,当然《小序》也无必要交代《立政》“作者之意”了。当年,晋人造伪《古文尚书·咸有一德》也是懂得在文中说明什么是“壹德”的。造伪者清楚地知道《礼记·缁衣》作者引用“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其中“壹德”概念是有其语境涵义的。所以在不到400字的伪《咸有壹德》中,用了一多半的篇幅阐释什么是“壹德”,如说“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等等。当然,这是伪作。那么清华简《尹诰》只对“咸有壹德”一笔带过,不作任何阐释,便是“真《尹诰》或《咸有壹德》”吗?在我们看来,这只是一篇伪造得更差的《尹诰》或《咸有壹德》。

(二)称呼混乱

在清华简《尹诰》短短的112字简文中,出现了严重的称呼混乱。首先是对伊尹称呼的混乱。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孙子兵书》:‘伊尹名挚。’孔安国亦曰伊挚。”清华简《尹诰》前段称伊尹为“尹”,后段称伊尹为“执(挚)”,殊难理解。如果说后段是伊尹与成汤的对话,在君前称臣名,是表示对王者的礼敬。若是这样,那就应该对应于“王曰”,而不应该在臣前称君名,而称“汤曰”。故不能用“君前臣名”之例来解释此种称呼的改变。

其次是对成汤称呼的混乱。在清华简《尹诰》文中,伊尹称汤为“后”或“今后”。而史官叙其两人对答,却称“汤曰”。伊尹位居“相”位之尊尚且称汤为“后”,史官位不及伊尹,不称“王”或“后”,而直呼“汤”号,不称“王曰”而称“汤曰”,实在于理难通。

至于《缁衣》所引《尹诰》“惟尹躬及汤”亦称“汤”,考之今本《尚书·盘庚》,文中于叙事则直称“盘庚”,但当记其说话时,则或书“曰”,或书“王若曰”,而不称“盘庚曰”。再以今传《尚书·君奭》例之,《君奭》通篇记周公对召公之陈述,以“周公若曰”起首,下面再记周公之言,则但称“公曰”,而不称“旦曰”。

(三)叙事内容与《尚书·汤誓》互相冲突

我们可以将清华简《尹诰》与传世本《尚书·汤誓》加以对比。《尚书·汤誓》记载成汤征伐夏桀的誓师演讲说:

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

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成汤完全知道夏桀与民众离心离德的情况,所以他才“吊民伐罪”去讨伐夏桀。他在众人面前宣誓灭夏之后要“大赉”(大大赏赐)民众,并信誓旦旦说:“朕不食言!”而清华简《尹诰》记伊尹思考“今后何不鉴”(今汤王对夏邦上下离心离德之事何不引以为鉴),并建议成汤赏赐民众。伊尹作此思考与建议,其意义在哪里?是成汤在灭夏之后食言反悔,不能信守承诺了吗?如果这样,那怎么能说“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呢?

(四)“金玉”连用不应出于夏商之际

清华简《尹诰》说:“其有夏之金玉日(实)邑。”意谓夏桀聚敛财富,金玉满邑。简文中“金”字稍残,整理者将“金”字加中括号,表示是补出之字。复旦大学读书会撰文提出,“这个‘金’字在图版上存有大半形体,没有问题可直接释出来”。我们所要讨论的是,成汤、伊尹为夏、商之交人,此时“金玉”二字有无可能连用。从文献上看,以金属作为财富在传说的舜禹时代就已发生,如《尚书·舜典》说“金作赎刑”。但《舜典》应是后人追述之作,“金作赎刑”未必即是舜禹时代的史实。因为就地下考古发掘而言,关于夏代金属冶炼技术的发展程度至今尚未得到可靠的报告资料。而“金玉”二字连用,在《尚书》与《逸周书》中皆尚未见。《史记·夏本纪》也只说“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并未言及他聚敛财富、金玉满邑之事。《史记·殷本纪》也只说“夏师败迹,汤遂伐三嵏,俘厥宝玉”,并未说“俘厥金玉”。“金玉”连称,以其为财富的概称,理应是“金”已经普遍流通,一般人都有了以“金”为财富的观念之后才有的概念。即使在商代青铜冶炼大盛,也只以其制作礼器,且仅限贵族阶层所有,并未作为货币而流通于一般民众之中,亦不得随意以之赐与一般民众,又文献所载,其时货币多用“贝”。“金玉”概念之抽象概括,应较后出。当然,辩护者会将此说成是战国人篡改的。但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即现代人造伪却忽略了时代性。

(五)与传世文献雷同,且夹杂后世语言

从历史上看,伪作的特点往往表现为较多新字而较少新词,惯于语言拼接,看似古奥而其实浅显。与传世文献有较多雷同之处,因而思想显得相对贫乏。清华简《尹诰》就有这样的特点。

《国语·周语上》内史过说:“《夏书》有之曰:‘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无与守邦。’”晋人伪造《古文尚书》,改“无”作“罔”,将之收入《大禹谟》篇中“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为舜告诫禹之辞。清华简《尹诰》有“非民亡与守邑”之语,亦与之雷同。古代文献相互雷同本不足为奇,但在一篇短文中,与其他文献有多处雷同,甚至与后世文献雷同,那就不能不值得怀疑了。

清华简《尹诰》有“勿韋(違)朕言”之语,《尚书》中有“无违”之语,亦有“朕言”之语,却不见拼合在一起的“勿韋(違)朕言”一类话。如《多士》:“时惟天命,无违。朕不敢有后。”《皋陶谟》:“朕言惠,可底(音致)行。”《汤誓》:“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盘庚中》:“曰:明听朕言,无荒失朕命。”《大诰》:“王曰:若昔朕其逝,朕言艰日思。”《顾命》:“尔尚明时朕言。”《吕刑》:“王曰:呜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皆听朕言,庶有格命。”“王曰:呜呼敬之哉!官伯族姓,朕言多惧。”等等。今按:“勿韋(違)朕言”一语似较后出,或为晋以后之语。我们在文献中看到,最早载录此语的是《资治通鉴》卷一二三《宋纪五》记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曾对穆寿嘱以“勿违朕言”之语,而从商汤之后到拓跋焘之间的长达两千年的传世文献中竟不见“勿(无、毋、不)违朕言(意、旨)”之类的话。

清华简《尹诰》“作怨于民”之语,亦属同样的情况,此语不见于宋以前的文献中。《尚书·酒诰》称商纣王“诞惟民怨”,意谓方且与民结怨。《康诰》告诫康叔“无作怨”,意谓勿造成民怨。南宋林之奇《尚书全解》卷二十八与真德秀《大学衍义》卷三为其作注疏时,将其直释为“作怨于民”。

辩护者或许会说:先秦以降,特别是经历过秦始皇焚书以及后世多次兵燹,已有无数书籍遗佚,焉知其中没有“勿(无、毋、不)违朕言(意、旨)”和“作怨于民”之类的话。这个反问是有道理的。如果清华简《尹诰》是真简,即使它只有“勿韋(違)朕言”或“作怨于民”一条材料,也足以证明至少在先秦之时已经有了此类的话。但清华简不是由考古发掘得到的,而是在香港文物市场购藏的,是否真简需要认真论证。其中的“勿韋(違)朕言”、“作怨于民”一类话虽是后代习用语,但未见于先前载籍,中间时代跨度过大,如果将其解释为“偶合”或“巧合”,很难令人接受,那就不能排除其中的一种可能,即造伪者参考后世文献而作伪。

四 造伪的可能思路及其局限

伪《古文尚书》二十五篇,自阎若璩之后已成定谳。这其中包括《咸有壹德》与《太甲》三篇。那么,清华简《尹诰》就是真《古文尚书》吗?它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由于清华简来历不明,我们须作双向审查。

我们所作的是一种辨伪审查。通过上面的审视,我们不排除此篇造伪的可能性。传世本《礼记·缁衣》本来分别引用先秦《尹诰》中“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和“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两段话,在清华简《尹诰》中这两段话变成“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尹念天之败西邑夏,曰……”我们从中看到的不是版本差异的问题,而是一种很强的改造痕迹。问题是:谁在做此改造?既然此简号称是“战国简”,而操觚者又明显利用了郑玄注中“见或为败”的信息,则此操觚者非今人而何?

这里,我们尝试探讨此篇造伪的思路可能是怎样的,其局限又在哪里呢?

第一,司马迁、郑玄都说《咸有壹德》(《尹诰》)是商汤时之事。《史记》更明确说此篇是在成汤灭夏还亳之后的事。所以造伪者不难将此篇定位为伊尹告成汤之言,而不再像伪《古文尚书》那样将其定位为伊尹告太甲之言。

第二,有鉴于传世本《礼记·缁衣》曾两引“尹吉”(《尹诰》),造伪者须考虑将“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与“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两段话纳入文中。第二段话利用了郑玄注中“见或为败”的信息。但改成“惟尹躬天败于西邑夏”并不通,于是又改多字而成为“尹念天之败西邑夏”,改字过多,已显十分勉强。顺此思路将此文编成总结夏邦覆亡教训的文献。简文如果也能将“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八字编入其中,并有合理的解释,那也许还会是一篇“成功”之作,可是造伪者实在无法将“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八字融入简文中,于是索性弃而不用。这样编排使清华简《尹诰》露出极大破绽:如果我们设想清华简《尹诰》是真《尹诰》,那么身在战国时期的《礼记·缁衣》作者何以会对“尹念天之败西邑夏”一句演绎成“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这种演绎太过“离谱”了吧?

第三,作者将后世才有的语言搬到了上古时代,如“勿违朕言”、“作怨于民”之类是见于后世文献、不见于先秦文献的语言,它竟出现在了清华简《尹诰》之中。还有“金玉满堂”的后世意识,改装成“金玉日(实)邑”也出现在清华简《尹诰》之中,却忘记了“金玉”连用不应出于夏、商之际。

第四,造伪者对今传本《尚书》研习不够,以至内容与《尚书·汤誓》篇相互矛盾和冲突,使成汤差点变成“食言而肥”的历史人物。

本文开头曾提出,研究清华简要先辨明其真伪,辨明的方法不只是审查其简文是否符合古文字的规范,也要审查其内容是否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可惜一些研究者只从是否符合古文字规范一个方面来判断清华简的真伪,不免令人有“浮云遮望眼”的遗憾。本文用种种方法指出,清华简《尹诰》简文内容与传世文献提供的相关信息以及我们已有的历史知识相冲突。假如我们认为清华简《尹诰》是真《尹诰》或《咸有壹德》,那我们就须承认在《礼记·缁衣》所引的《尹诰》之外,另有一种《尹诰》(《咸有壹德》),而这是难以接受的。因此我们认为,清华简《尹诰》并非真《尹诰》或《咸有壹德》。

(后按:《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1辑出版于2010年12月,我们于2011年2月20日写成此文,随即投到北京一家颇有声望的学术期刊,该学术期刊主编曾表示愿意刊登此类文章。但文稿投去后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延至现在才在湖南发表。此次发表,于原稿一字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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