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学反本质主义:是什么与为什么
——关于文艺学反本质主义论争的理论反思

2014-04-01 15:44赖大仁
关键词:论争后现代主义主义

赖大仁 许 蔚

(江西师范大学 文 学院,江西 南 昌330022)

进入新世纪以来,在西方后现代文化和理论观念不断引进,当代文学随着大众文化扩张不断走向泛化的背景下,围绕当代文艺学的学科反思和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转型重建问题,文学理论界展开了比较广泛深入的探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理论探讨是由文学本质论问题引起的,或者更直接说,是对文学理论的本质主义质疑引发的,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在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论争中展开和推进的。

这场论争是由反本质主义引发的,那么究竟什么是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这是首先应当搞清楚的问题。论争中学者们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可谓大相径庭。因此,有必要先对关于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不同认识作梳理辨析。

一、关于“本质主义”的认识问题

什么是本质主义?正如有学者所说,本质主义并不是一种“有头有尾”、“有名有姓”的思潮,而是一种后来被追加的命名。①那么,这种命名是由谁提出和追加,又是为什么提出和追加的呢?大致而言,在西方理论界,这一命名的提出和追加者是那些后现代理论家,他们主张所谓“后”理论,其目标首先是要颠覆和解构此前的“元”理论。正如伊格尔顿在《后现代主义的幻象》一书中所说:“后现代思想的典型特征是小心避开绝对价值、坚实的认识论基础、总体政治眼光、关于历史的宏大理论和‘封闭的’概念体系。它是怀疑论的,开放的,相对主义的和多元论的,赞美分裂而不是协调,破碎而不是整体,异质而不是单一。它把自我看作是多面的,流动的,临时的和没有任何实质性整一的。后现代主义的倡导者把这一切看作是对于大一统的政治信条和专制权力的激进批判。”②如果将后现代主义所反对的这些东西归结起来给予一个命名,那就叫做“本质主义”。他们认为,“本质主义是一种教条,这种教条把一些固定的特性或本质作为普遍的东西归于一些特定的人群……把任何文化的分类编组加以模式化的基本原则,都是在用本质主义的方式进行运作。”③“后”理论正是想要彻底打破“元”理论的垄断地位,彻底颠覆和解构这种流行的理论观念和思想方法,从而为“后”理论自身赢得合法性和生长空间。

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实中,都并没有一个所谓本质主义的“实体”存在,它实质上不过是反本质主义者设置的一个“他者”概念,用以指称他们意欲针对的批判对象。它有时候可能是个“标靶”,把所要批判的东西钉在这个标靶上以便瞄准射击;它有时候也可能是一顶“帽子”,可以随意扣到他们所选定的对象头上,使其置于被批判的地位。至于这个“本质主义”的确切含义是什么,似乎难以形成什么权威的界定,而且也未必能形成什么共识。

在我国理论界,随着“后”理论及其反本质主义思潮被引进和流行开来,“本质主义”这个概念也就随之被普遍使用。然而从近一时期的讨论情况来看,对这个概念的认识理解和态度更可谓莫衷一是,概而论之,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

其一,将“本质主义”作为贬义词,当作完全错误的东西,视为僵化、绝对化、教条化的理论和思维方式的代名词,从而理所当然地将其作为理论批判的对象和标靶。这种认识和态度实际上来源于西方后现代主义对它的定性,正如伊格尔顿所说,所谓本质主义,“这是后现代主义著作中提到的最为十恶不赦的罪恶之一,几乎是首要罪行,或者相当于神学中的反对圣灵罪。”④因此,对于本质主义,无论怎样对它进行贬抑和批判,都完全属于正义之举。这种理论预设和定性,无疑也为我国的反本质主义提供了依据和口实。

首先是一些在理论姿态上取攻势的学者,对本质主义给予定性和批判。比如有学者说:“此处我们所说的‘本质主义’,乃指一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⑤也有学者说,“‘本质主义’通常是作为贬义词出现。哪一个理论家被指认为‘本质主义’,这至少意味着他还未跨入后现代主义的门坎……‘本质主义’典型症状就是思想僵化,知识陈旧,形而上学猖獗。”⑥如此说来,本质主义显然一无是处,对它怎样指责批判都不算过分。

于是一些在论争中取守势的学者,也不能不予以招架做出回应。他们一方面严正声明自己并不是本质主义者,并列举一系列理论创新的事实,来回击那些所谓“本质主义”的无端指控;另一方面,则对反本质主义的理论立场表示完全认同,并对本质主义表现出同样的义愤和批判态度,认为本质主义是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直至康德、黑格尔的某种西方哲学思潮,其特点是追求非历史化的绝对真理、绝对理念等。19世纪以来,从马克思到尼采、萨特、海德格尔,都是持反本质主义立场,因此,这些论者“不认为今天的思想界仍然抱着本质主义思维方法,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战争其实早就已经结束,已经没有了悬念。”⑦与上面的理论观点比较,在认定本质主义是一种坏东西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而区别只在于,激进的反本质主义极力要把目标引向现实批判,而后者则更多指向历史的批判反思。

其二,认为“本质主义”并不必然是坏的,或者说它并无好坏之分,应当具体考察某种本质主义理论的涵义,以及它在一定理论系统中所起的作用,而不能抽象地判定它的性质与好坏。

这一看法首先是来自英国学者伊格尔顿,他对后现代主义者先验推定本质主义的十恶不赦之罪不以为然,乃至为其辩护。他说:“本质主义的比较无伤大雅的形式是这样一种信念,即认为事物是由某些属性构成的,其中某些属性实际上是它们的基本构成,以至于如果把它们去除或者加以改变的话,这些事物就会变成某种其他东西,或者就什么也不是。如此说来,本质主义的信念是平凡无奇,不证自明地正确的,很难看出为什么有人要否定它。照这样看,它没有什么特别的直接政治含义,没有什么好或者坏。”⑧他并且认为,既不能简单地用本质主义来区分好坏,更不能用它来划定政治派别,“本质主义并不必然是政治右派的特征,而反本质主义也并不必然是左派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特点。卡尔·马克思是一个本质主义者,而资产阶级功利主义之父杰里米·边沁则是一个狂热的反本质主义者。”⑨联系前面有学者认为马克思是持反本质主义立场,伊格尔顿这里的说法则又耐人寻味,显然他们对本质主义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国内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认为本质主义作为一种传统的理论模式,其实是在不断演变。就西方而言,本质主义从古希腊开始,经历了“独断论本质主义”、“认识论本质主义”、“辩证唯物论本质主义”、“现象学本质主义”、“逻辑实证主义本质主义”等各种形态,“每一种新的本质主义的出现,都是以克服旧的本质主义为前提的。”⑩这就是说,即使认为那种“独断论本质主义”是不好的,也并不等于说所有本质主义都是不好的和应当否定的。换言之,不能说本质主义是绝对地好或者坏,应当看它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所起的作用,这本身也正是一种历史主义的态度。

其三,认为对于“本质主义”不能一概而论,似乎好就一概都好,坏就一概都坏,实际上既有坏的本质主义,也有好的本质主义,应当区别对待。

有学者明确指出:“不能断论,凡反本质主义均好,凡本质主义皆坏。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把所有的理论、学理和理性都视为理障,都视为研究对象所蕴含着的真理的掩盖物和遮蔽物。”针对那种将马克思、恩格斯归为反本质主义的看法,作者认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至少是不全面的。马克思、恩格斯不只是反本质主义者,他们首先或同时是科学的本质主义者。援用当代富有时尚感的学术话语来说,他们既是旧的本质理论和思想体系的解构主义者,又是新的本质理论和思想体系的建构主义者。实际上,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这显然是一种更为辩证的认识。在论者看来,本质主义并不只有一种,而是有不同的形态。既有坏的本质主义,即那种极端的、僵硬的、教条的本质主义,对它进行学理上的清理和批判是完全应该的。但也有好的本质主义,即科学的本质主义,比如马克思主义就是这样一种科学的本质主义,“马克思、恩格斯为了追求更加合理的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积极探索历史的发展规律和资本主义社会的隐秘,从而用新的本质主义理论取代旧的本质主义理论,为社会的进步和无产阶级的解放提供强大的科学的思想武器。”秉持着这样一种理论信念,作者站在科学的本质主义的立场上,对文学本质论问题进行了持续不断的全面系统的探讨。

二、关于“反本质主义”的认识问题

从逻辑上来说,反本质主义就是对本质主义的否定和批判,只要锁定了本质主义这个对象标靶,这种否定批判的针对性应当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如前所说,实际上并不存在本质主义这样一个“实体”,它更像是一个飘浮不定的“影子”,因此对它的否定批判就并不那么容易做到目标明确和火力集中。更何况,有些人并不认为本质主义一定就坏,反本质主义一定就好,从而在理论立场上便有种种不同。因此,从反本质主义这个方面来看,也相应地显现出一定的复杂性,有必要加以辨析。

讨论反本质主义问题,首先需要关注陶东风的观点,这是因为他在我国文论界最早提出反本质主义的话题,并且也被很多人认定为反本质主义的代表人物。然而从陶东风本人的一些表述来看,却显得颇为复杂甚至不无矛盾之处。比如,他有时承认自己是个反本质主义者,并且明白无误地表明自己反对本质主义的理论立场。在回应学界的质疑时,他明确说自己“是一个反本质主义者,我对自己的反本质主义的文学观持有‘确定性’的信念。”而在另一些场合,他又声明自己并不是反本质主义者,他说,学界一些人“一致认定我是反本质主义者,尽管我在文章和教材中反复且明确表白我不是反本质主义者而是建构主义者,对于‘反本质主义’我只是‘有条件地吸收’。”在这里,他显然感到自己的立场观点被别人误解了,因此有必要强调他所坚持的反对本质主义立场,并不是人们所普遍认为的那样一种反本质主义。

那么陶东风对于反本质主义究竟是一种什么态度呢?从下面一段话我们可以了解他的完整看法:“本质主义的文学理论不是文学本质论的代名词,不是所有关于文学本质的理论阐释都是本质主义的。本质主义只是文学本质论的一种,是一种僵化的、非历史的、形而上的理解文学本质的理论和方法。”“对本质主义文学理论的反思和扬弃并不必然导致反本质主义。或者说,我们可以把反本质主义分为‘反本质主义’与‘反本质的主义’两种,建构主义属于‘反本质主义’,而不是‘反本质的主义’。‘反本质的主义’以后现代主义为代表,它不是对本质主义的反思,而是彻底否定关于本质的一切言说,认为本质根本不存在。”应当说,这段话的意思是清楚明白的,陶东风的理论立场也是毫不含糊的。他并不赞成后现代主义那种激进的极端的反本质主义,即彻底否定关于本质的一切言说;他所坚持的也许可说是一种有限度的反本质主义,即既保持对那种僵化的、非历史的、形而上的本质主义理论的反思和扬弃,同时也不放弃对文学本质问题的建构性探索。因此他强调说:“我的反本质主义(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更接近于建构主义的反本质主义,而不是后现代主义的激进的反本质主义。”以此观之便可以明白,当他否认自己是个反本质主义者的时候,是从前一种意义而言的;当他承认自己是个反本质主义者的时候,是从后一种意义而言的。这样看来二者不仅并不矛盾,而且恰恰显示了论者严肃辩证的理论立场,就这一点而言,学界对陶东风反本质主义理论的质疑和批评,的确多有误解和不当之处。

其实,在这场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论争中,还有人比陶东风走得更远,秉持更加激进的反本质主义的理论主张。比如有学者明确提出“本质的悬置”,认为长期以来,我们把过多的精力放在了对“文学是什么”、“文学发展的规律是什么”等问题的研讨上,导致了文学理论的僵化与滞后,“如果把‘规律’、‘原则’等问题抬到不适当的高度,就会出现与文学理论研究的学理客观性不相称的、不讲道理的伦理性评判,‘文学’和‘文学理论’也便成为一个‘虚构的神话’。”“只有暂时把本质‘悬置’起来,文学理论才有可能与当下已发生巨大变化的文学活动的生产、传播与消费方式进行有效的对话,才有可能走出‘失语’的困境。”也有学者主张将后现代思想引入当代文艺学建设,“这里说的后现代是一种怀疑和反对作为现代观念的本质主义、普遍主义的思想状态”,它反对“简约的、虚假的、永恒化的、粗暴的、均质化的使用本质概念”,提倡将“本质语境化、历史化、相对化、多元化”,这样,“对永恒本质的界定的渴求就让位于对事物本质这种‘知识’的历史化和多元化的描述。”从这种观念的理论逻辑来看,似乎执着于对“文学是什么”之类关于文学的本质、规律、原则等问题的研讨,就势必会走向本质主义,只有引入后现代思想,把本质问题“悬置”起来,避开对“本质”概念的界定和使用,才能走出本质主义的理论误区,这种看法显然又容易导向另一种简单化和片面性。

应当说,在讨论过程中,更多学者对于“反本质主义”还是持比较审慎的态度,注意到“反本质主义”本身所存在的两面性,即它有可能带来的积极作用与消极影响。比如,前面所引述陆贵山的观点,认为不能简单判断说,凡反本质主义均好,凡本质主义皆坏。反对教条主义和绝对主义的本质主义是必要的,但一概拒绝本质沉思和理论思维的偏向则是必须加以防止的。童庆炳也明确反对把反本质主义扩大化,认为对于反本质主义要有明智的看法,不能走向极端和偏执。“走向极端的反本质主义必然要导致不可知论和虚无主义。我们赞成的是作为思维方式的反本质主义,而不是它的某些确定性结论……我隐隐感到担心的是,有些作者在有意无意间似乎把凡是给事物下定义的,凡是想明确回答问题的,凡是把事物分成现象与本质二元对立的,凡是想搞体系化的著作的,都叫做本质主义。如果把这四个‘凡是’作为衡量是否是本质主义的模式,那么这种给学术设置禁区的做法本身,给学术立这些规则的做法本身,就是本质主义的。这样,他们就不是为学术研究开辟道路,而是设置障碍了。”也有学者在谨慎肯定我国反本质主义文艺学的积极意义的同时,认为“反本质主义思维走向极端就是绝对的相对主义,文学在这种相对主义看来没有任何固定的本质,从而文学也就无法区别于原始森林、太阳、行星,甚至无法区别于音乐、建筑、雕刻、绘画等艺术。如果一味拆解和反本质,文学理论必然陷于碎片化而无法成为体系性的理论思考,从而无法承担人文精神提升和文学现象解说的功能。”在学界的讨论中,不少学者都持类似看法。在笔者看来,这种理论观念力求避免论争中容易出现的情绪化、简单化和片面性,体现了一种应有的理性反思态度,是更为值得重视的。

三、反本质主义论争的理论反思

近一时期文艺学界出现的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论争,也许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与传统文艺学在“后文学”时代遇到的困境和挑战有关,与文艺学界在这种挑战面前努力寻求突破的理论焦虑有关,与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转型重建的价值选择有关。那么,这种反本质主义的理论思潮究竟是怎样兴起的?它究竟是什么与为什么?这场论争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对于这些问题,也许正是这场论争归于相对平静之后我们应当理性反思的。

首先,反本质主义的理论思潮兴起的原因是什么?理论界或许有各种不同的认识看法,不过在笔者看来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从外部原因方面来看,主要是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想观念的影响。伊格尔顿在其著作中一再描述后现代思想观念的特点,除上文引述外,在近年推出的《理论之后》一书中他又指出,“‘后现代主义’,我认为,粗率地说,意味着拒绝接受下列观点的当代思想运动:整体、普遍价值观念、宏大的历史叙述、人类生存的坚实基础以及客观知识的可能性。它怀疑真理、一致性和进步,反对它所认为的精英主义,倾向于文化相对主义,赞扬多元化、不连续性以及异质性。”这种后现代主义思想观念,导致了西方的“后理论”转向,即转向伊格尔顿所说的反理论主义,其内涵之一便是所谓反本质主义。在文学研究方面,也带来了所谓文化研究转向,即从对文学本身问题的研究,转向开放性的文化问题的研究。理论上的反本质主义,与文化研究转向中对文学问题的泛化和悬置是恰相呼应的。西方后现代主义以及文化研究的一些思想观念,引起了一些国内学者的兴趣和追捧,并且也成为一些反本质主义论者重要的理论资源。实际上一些持守反本质主义立场的学者对此并不讳言,在当今更加多元开放的文化背景下,这种外来思想观念的影响显然不可低估。其二,从现实因素方面来看,也许可以说是反映了当今“后文学”时代的一种理论困境。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众文化兴起,文学不断走向开放性多元化的泛化发展,面对这种文学现实,当代文论界普遍表现出某种理论焦虑与困惑,沿用以往的理论观念和模式,已经难以对当下的文学现象做出合理的理论阐释和回答。于是,一些学者便由此转向对这种理论观念和模式本身的怀疑,以为一切关于文学的本质和规律性问题的探究,都难免陷于本质主义的误区,因而都是不合时宜的。而反本质主义的思想观念,正好为这种“后文学”时代的理论突围提供了依据。其三,再从当代文艺学自身方面来看,正如陶东风等学者在进行学科反思时所指出的那样,以往的文艺学理论建构中,的确一定程度上存在比较简单化和绝对化的倾向。比如过于强调文学的某种普遍规律性而忽视其特殊性和多样性,或者过于以某种社会意识形态观念主宰文学理论话语,缺乏现实的应变阐释能力,因而表现出比较明显的理论弊端和局限性,这在有些学者看来无疑就是一种本质主义的表现。而反本质主义作为对这种理论弊端的逆反与反拨,甚或还是对某种意识形态威权力量支配文学理论话语的一种抵制与抗争,它的兴起显然有其内在的某种必然性。

其次,反本质主义是什么?对此究竟应当如何认识?从讨论的情况来看,有一点大概是可以肯定的,即反本质主义并不构成为一种理论形态,因为它不是建构性的理论,它没有自身理论建构的基点,因此它不可能形成某种理论形态。除此之外,它还能是什么呢?从讨论情况看,大致有以下三种含义。其一,表现为一种理论立场和态度,即根源于对以往文艺学理论观念和理论体系的不满,从而以反本质主义的姿态,表明其对以往理论的反叛性、批判性、反思性的立场和态度。对于多数主张或者认同反本质主义的学者来说,恐怕主要是这样一种含义。其二,不只是一种立场和态度,更是一种理论策略,即通过反本质主义的解构策略,以求达到新的理论建构的目的。比如陶东风有时否认自己是反本质主义者,有时又承认自己是反本质主义者。其实他的本意在于,提出反本质主义的命题,并不是真的要否定对文学本质问题的探讨,而是试图以此打破既已形成的某些文艺学体系的一统格局,彻底解构其理论范式,随之而来,则是要极力推出他的“建构主义”的理论主张取而代之。同样,南帆等人的反本质主义也是这样一种策略,他曾说得明白:“关系主义只不过力图处理本质主义遗留的难题而已……在本质主义收割过的田地里再次耕耘。”这就是说,反本质主义无非是要清理文艺学这块田地里的本质主义遗留物,为推出新的理论清除障碍和开辟道路,以利于他所倡导的“关系主义”理论在这块田地里重新生长。这种以反本质主义的解构开道以求实现新的理论建构的策略不言而喻。其三,把反本质主义视为一种思维方式或者理论方法。比如,童庆炳就明确提出把“反本质主义作为一种开放的思维方式”,而不是把它看成一种理论形态。在他看来,本质主义的根本问题是思维方式上的极端化和绝对化,那么反本质主义所针对的当然也是思维方式问题,所以他表示,“我们赞成的是反本质主义求解问题的方式和超越精神,即不能把事物和问题看成是僵死的、一成不变的,并且要有不断进取精神,超越现成之论,走创新之路。”也有学者认为:“反本质主义只能是方法、手段或过程,而不是目的,不是结果。”“我们只有把反本质主义提升到方法论的层面并放在整个人类思想史的脉络里来详加审视才能真正明白其重大意义。”由此可见,对于反本质主义是什么的问题,理论界各有不同的认识理解,可能未必那样容易形成理论共识,但这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从各种不同角度的认识理解中获得什么样的启示。

再次,对于这场论争的意义,我们应当如何认识?文艺学界关于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论争已持续多时,现在看来并没有也不太可能形成什么结论,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场论争没有意义。在笔者看来,它的启示意义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通过这种论争增强了当代文艺学的批判反思性。应当说,批判反思性是理论创造的基本品格之一,如果缺少这种品格就难以有真正的理论创新。有学者把包括马克思在内的许多理论大师都视为反本质主义者,也许正是着眼于他们的这种怀疑和批判反思精神。新时期以来文艺学的创新发展,也是在这种怀疑和批判反思中不断推进的。不过问题在于,对于前人的理论进行怀疑批判可能比较容易,而对于当代建构的理论学说进行批判反思则可能比较难。与以往主要着眼于某些理论观念和方法的批判反思有所不同,反本质主义者试图从根本上对当代文艺学的理论范式和思维方式进行质疑,这可能会让一些人感到难以接受。但不管怎样,通过这场论争刺激和搅动一下,引起当今文艺学界的自觉反思,应当说还是很有好处的。二是通过这种论争引起我们对于解构性理论立场的必要反思。就反本质主义的本意和实质而言,它显然是一种解构性的理论指向,在理论创新发展的过程中,这种解构性无疑是必要和具有积极意义的,因为不破不立,没有解构也就没有建构,这不言而喻。然而问题在于,理论解构应当有其自身的限度,它可以是一种策略、一种方法,但解构本身并不是目的,它不应当导致对一切文学本质理论的怀疑和否定,更不应当导致对一切关于文学本质探讨的愿望及其可能性的怀疑和否定。如果把反本质主义理解为一种颠覆性的解构,那就将从一种极端走向另一种极端,走向绝对化的怀疑主义、否定主义和虚无主义,那就任何理论创造都无从谈起。从这场论争的情况来看,某些反本质主义者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这样的偏向,这不能不引起理论界应有的关注和警惕。对这种解构性思维方式的反思本身,也应当是深化理论认识的必要前提。三是通过这种论争也增强和激发了理论建构的自觉性。如果说我们既无法回避过去的理论思维中存在着的本质主义嫌疑与弊端,又难以接受反本质主义对文学本质论的彻底颠覆,那么,我们所应当做出的选择,便是面对现实重新寻求理论建构,既力求克服本质主义的弊端,同时也回应反本质主义的挑战。从建构性的理论立场来看,在经过了这场反本质主义的论争反思之后,就理应更加增强理论的自觉性,包括理论观念和思维方式上的自觉。当我们重新思考探索一些文学问题和建构某些理论学说时,就应当更加切近对文学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认识,更加意识到这种建构的历史性与当下性的关系,更加意识到这种建构的理论限度和适用性(适用对象与范围)的问题,从而避免像过去那样把某些理论观点随便说成是文学的“基本原理”或“普遍规律”,以免重新陷入本质主义理论观念和思维方式的误区。倘若如此,这场论争所带来的就不仅仅是一种批判反思性的意义,而是更具有一种促进理论建构的积极意义。

注释

②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之“致中国读者”,华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

③阿雷恩·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陶东风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42页。

④⑧⑨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华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12页,第112页,第115-116页。

⑤陶东风主编:《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页。

⑩汤拥华:《告别与执守:有关文学理论的论争——由一篇商榷文章引发的商榷及感想》,《浙江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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