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峻岭
(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古往今来,自然观问题一直是哲学研究探讨的恒久主题。自然、人、人的活动、人的意识、人类社会、人类历史,构成了人视野中的世界图景。作为世界观的基本组成部分,自然观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人对于外在自然、内在自我、人与自然相互关系的认知和态度,继而彰显出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和认识。自然是人类存在、发展的物质基础和前提条件,人们的衣、食、住、行须臾离不开自然界,人类社会所需要的一切物质都来源于自然界。人类自有史以来,就持续不断地与自然界发生物质、能量和信息交换。人类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主要是劳动,作用于自然,创造人类社会,创造人类历史,创造人类文明。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将自己的哲学称为“新唯物主义”。实践范畴是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的理论基石,是马克思哲学的本质特征。从根本上说,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是实践唯物主义哲学。在哲学发展史上,作为德国古典哲学唯物主义的代表,费尔巴哈哲学曾对马克思“新唯物主义”诞生产生过深远的影响。那么,在自然观问题上,费尔巴哈与马克思“新唯物主义”有何不同,两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在19世纪的德国独树一帜。和唯心主义哲学家不一样,他不再从抽象的推理出发,而是关注自然,力图从自然中寻找和发现思维产生的基础。“哲学是关于真实的、整个的现实界的科学;而现实的总和就是自然(普遍意义的自然)”[1]84。尽管他的自然观还比较粗陋,但其唯物主义基本立场是十分鲜明的,他明确肯定了自然界的物质性,认为自然界是“形体的、物质的、感性的”[2]659,对于物质与精神,自然与意识的关系,费尔巴哈或直截了当或间接证明,但却毫不含糊地坚持自己的唯物主义立场。“自然界是精神的基础”,在他看来,自然界“这个无意识的实体,是非发生的永恒的实体,是第一性的实体……有意识的、属人的实体,则在其发生的时间上是第二性的”[2]523。自然的活动是第一位的,意识活动第二位,自然活动优先于意识和意志的活动。首先“必须有自然”,然后“才有与自然不同的东西把自然摆在面前”,作为“意欲和思想的对象”。“没有了自然,人格性、‘自我性’、意识就是无,换句话,就成了空洞的、无本质的抽象物”[2]122。在《宗教的本质》一文中,费尔巴哈强调,自然的存在“并不靠人的存在来支持,更不用说以人的理智和心情为基础了”[2]443。自然也只能通过自然本身去了解自身,自然并不是其他本质的派生物,只有自然才有“自在之物”与“为我之物”的区别。物质决定意识,意识由物质所派生。
除了物质性,费尔巴哈自然观强调感性和感觉,“感觉乃是绝对的官能”[1]171。费尔巴哈公开宣布“新哲学是光明正大的感性哲学”[1]169,感性是费尔巴哈哲学的标签和特色。费尔巴哈强调自己与那些“闭目静思的哲学家”有天壤之别,认为自然的东西和思维的东西有区别,自然之物是“现实的、感性的、个体的东西”[2]484,不具有逻辑或推理的形式。为了进行思维,所以“我需要感官,首先就是眼睛,我把我的思想建筑在只有借感官活动才能经常不断地获得的材料上面,我并不是由思想产生出对象,正相反,是由对象产生出思想”[2]12,他在这里所说的“对象”指的就是人之外的自然界。人以自己的感官感知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一切对象都可以通过感觉而认识,即使不能直接认识,也能间接认识”[1]173。他指出,经验论者认为观念起源于感觉是正确的,并充分肯定了感觉在认识自然事物中的作用,“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设想,倘若人有更多的感官,人就会认识自然界的更多的属性或事物。在外界,在无机的自然界,是不会比在有机的自然界多出什么东西来的。人的感官不多不少,恰恰在世界的全体中认识世界之用”[2]630。因此,哲学不应该发端于抽象的思维,而应该发端于自然,实在“这个与思维有别的、非哲学的、绝对反经院哲学的本质,乃是感觉主义的原则”[1]111。由此可见,在费尔巴哈那里,现实性、真理性和感性的意义是相同的,作为感性对象的现实事物就是感性事物。只有感性的实体才是真正的实体。“只有感性的事物才是绝对明确的;只有在感性开始的地方,一切怀疑和争论才停止。直接认识的秘密就是感性”[1]170。
费尔巴哈自然观的另一特点是直观性。所谓直观,指的是人通过自己的感官直接作用于对象而“产生的感觉、知觉和表象等的反映形式”,它没有经过中间环节,是“对客观事物直接的、生动的反映”[3]1972。直观有两大特征,一是可感性,即人通过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感觉器官感受对象;二是直接性,这种对事物的认知过程是直接的,未经过中介环节。费尔巴哈很重视直观,认为直观才是检验思维的真理标准。他对黑格尔哲学“一切都是凭借中介的”观点进行了批判,认为只有“直接的东西”、“不再是凭借中介的东西”,或者说直观的对象才是“无可怀疑地、直接地确实存在着的”[1]170,对于“生命”、“感觉”、“表象”等的认识“只能直接感知”[1]194,费尔巴哈认为思辨哲学家从抽象到具体、从思维到存在的认识路线是“颠倒”的认识路线,这样的认识道路是不能达到对自然、实在的真理性认识的,“只有对于客观实际的本质和事物的直观,才能使人不受一切成见的束缚”[1]108。直观性是费尔巴哈自然观的突出特点。
在哲学史上,作为与人相对应的范畴,自然可作不同的解读:一谓自在自然,即与人无关,不与人发生任何联系,没有任何人类干预的自在、自存的自然;一谓感性自然,是人通过自己的感觉器官,如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幻觉等主观感受到的自然,这一领域是自然界中人直接或间接与之发生联系的部分;一谓人化自然,即人类为自身的生存和发展,通过自己有目的、有意识的实践活动——主要是劳动,介入自然、影响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使这一部分进入人类活动领域、与人类社会发生物质、能量、信息交换的自然呈现出人类活动的痕迹,打上人类活动标签。“人通过自己的活动按照对自己有用的方式来改变自然物质的形态”[4]87。费尔巴哈感性的、直观的自然观即上述感性自然,是把自然看作是纯粹的、客观的对象。由于他不理解劳动的重要意义,离开了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所以,他的两大哲学基础——人与自然就成为了抽象的人与自然,而不是现实的人与自然,因而人与自然成了与人对立的、脱离社会历史过程的抽象物。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感性直观自然观只从抽象的、直观的、纯客体的方式理解自然,而不是从主体实践活动的方式去理解,以至犯下片面性的错误,不能将与人无关的自在自然、直观自然与人活动在其间的人化自然区别开来,人在自然面前丧失了主体地位和主观能动性。对于自然,人就只能是被动、无力地听凭自然的摆布。对此,马克思提出,包括感官感觉、精神感觉、实践感觉在内的“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属于对象性活动,都导源于“人化的自然界”。这里所说的“人化的自然界”即打上人类活动标签的人化自然。人化自然之“化”无疑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体现着人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影响自然的生产能力。劳动的对象化或物化,作用的对象是感性自然,活动的结果则是人化自然。费尔巴哈对感性世界的理解仅仅是一种纯粹的直观,一种纯粹的感觉。他无法了解,也不可能了解——对人来说,现实的自然乃是人的感性实践活动的结果,是社会的、历史的产物,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
作为人类历史上反宗教、反神学的斗士,费尔巴哈植根于唯物主义立场,坚持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以自然的武器批判宗教神学,批判唯心主义,这在19世纪上半叶宗教色彩浓郁的德国是难能可贵的,其无神论思想始终闪耀着唯物主义的光芒。从哲学自然观来看,自然观不同于自然科学,它的视角专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不仅是自然及其发展演变的内在规律。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费尔巴哈较之神学家、宗教哲学前进了一大步,不再崇尚拜物教,他把自然看作是与存在没有区别的实体,把人看做是与存在有区别的实体,认为没有区别的实体是有区别的实体的根据,因此,自然是人的根据。他还在对宗教的起源所作的分析中,指出“人的依赖感是宗教的基础,而这种依赖感的对象”[2]436就是自然,自然是“宗教最初的、原始的对象”[2]437。早期人类生存条件恶劣,生产能力低下,人在自然面前无能为力,听任自然的摆布,原始宗教和唯心主义的产生就在于“当人根本不了解、不知道自然的原因时,当人因此就把特殊的当前的自然现象归之于神,或者像对付自己所不明白的星辰运行那样,归之于次级的神灵时,人就把意志和理智当作自然的原因了”[2]446~447。当“特殊的”的自然现象超出了当前人的理解范围,人弄不清这些自然现象产生的原因时,就惟有将其归之于神灵,神和宗教也即随之产生了。
由此可见,在费尔巴哈那里,人与自然并不是平等的、互动关系,自然保持着对人的绝对优先的地位。人首先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产生于自然。人的产生“只能归功于自然”,“我们置身于自然之中,我们的起源、我们的来源难道应该在自然之外吗?”[2]449人“怎么能够不是由自然界中产生出来的呢?原本适应于任何自然界的人类,是由自然界中产生出来的”[1]597。费尔巴哈还进一步指出,“人不是导源于天,而是导源于地,不是导源于神,而是导源于自然界”[2]677;其次,自然为人提供一切维持生命的生活资料,它是人生存的基础,人生活在自然之中,“靠自然生活”,人须臾不能“离开光、离开空气、离开水、离开土、离开食物”[2]437等等自然资源,人之存在须依赖于自然;其三,不仅人从自然产生,人靠自然生活,而且人的思想和意识也是自然的反映,“自然不仅建立了平凡的肠胃工场,也建立了头脑的庙堂;它不仅给予我们一条舌头,上面长着一些乳头,与小肠的绒毛相应,而且给予我们两只耳朵,专门欣赏声音的和谐,给予我们两只眼睛,专门欣赏那无私的发光的天体”[1]84。自然的“肠胃工场”不仅给人类提供吃穿住行等生活资料维持人类的生存,而且也为人类的思维和意识活动提供素材,人的观念,人的意识都来源于自然。“人必须从自然界开始他的生活和思维”,“人纵然站在他的最高的、精神的立场上,也不应当忘记他是自然界的产儿和成员;他应当随时随地地崇敬自然界,奉自然界为神圣,不仅作为自己生存的基础和源泉,而且作为自己精神的和肉体的健康的基础和源泉”[2]538。因此,人只有被动地顺从自然,与自然界和谐相处才能生存发展。
费尔巴哈只看到自然对人的优先地位,而没能把自然看作是人的感性实践活动的对象。他不能理解对象性感性实践活动,因而无法理解具体的、社会的、历史的自然。在费尔巴哈看来,自然只是在人之外,抽象的、非现实的、与人无关的自然。当然,自然对人的这种绝对优先地位,也是与其生活时代人类有限的生产力水平相关联的。在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哲学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辩证统一关系。一方面,自然界决定着人的生活和生产,自然条件决定着人类社会和人类历史,“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5]81~82。从理论上说,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必须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从实践来看,自然亦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人首先须将自然界视作“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将之视作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材料)和工具”,“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6]161,这即是说,人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存和生命活动必须依靠自然,并持续不断地与自然界发生物质和能量交换。另一方面,在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中,人也在作用于自然,改造自然,影响自然,对自然界发生反作用。“地球的表面、气候、植物界、动物界以及人本身都发生了无限的变化,并且这一切都是由于人的活动”[7]330。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业已产生并将继续施以巨大影响。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无视人之于自然的主观能动性思想,批评他看不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6]528。当然,这种反作用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正面的如人类征服太空,负面的如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同时,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自在自然、感性自然与人化自然,其范围并不是僵死的,固定不变的。随着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的能力提升,人类认识自然、影响自然的能力越来越大,感性自然、人化自然的广度和深度也在不断拓展,过去与人无关的自在自然,正在持续不断地向感性自然、人化自然转化和延伸。
自然和人是费尔巴哈哲学的两大基础,其整个哲学理论大厦就建立在这两大基础之上。“我要把大自然,——那懦怯的神学家对它的幽邃感到惊惶失措的大自然——我要把人,就是说把完整无缺的人——不是神学家、解剖学家或法学家而只是哲学家的对象的人——拥抱在我的怀里”[1]223。那么,对于客观的自然和主观的人,费尔巴哈认为人与自然、主观与客观具有一致性。“世界、自然对人表现成什么样子,它对于人、按照人的观念就是什么样子;人的感情、人的观念直接地、不知不觉地成了人权衡真理和实在的标准,世界对人表现得就正像人本身那个样子”[2]473。人在世界上,在生活中要“作为世界一分子来思想,不要在抽象的真空中作为一个孤独的单子,作为一个专制君主,作为一个了无障碍的,世外的上帝来思想——然后你才能谈到你的思想是思维和存在的统一”[1]181。费尔巴哈反对黑格尔哲学将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撕裂开来,对那种“只从性质本身考察性质,只从感觉本身考察感觉,将它们分裂成为两种特殊的科学,好像性质是脱离感觉的东西,感觉是脱离性质的东西”[1]104的错误认识,他感叹道,这是多么的任意和粗暴啊!同时,他也明确宣布:“我憎恶那种把人与自然界分割开来的唯心主义;我并不以我依赖于自然界为可耻”[2]537。
既然主观与客观具有一致性,人与自然是统一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客观的自然如何与主观的人勾联起来呢?答案是人的感性。人的感性、感觉是主体的人和客体的自然联系的纽带。一旦离开了感性,离开了人的感觉,就必定会出现这样一种状况,无论怎样努力,你永远也无法找到一条通往客体和存在的道路。只有将人的感觉作为主观与客观、思维与存在联系的基础和纽带,才有可能达到两者的统一。否则,这就好像“一个从身躯上砍下来的头脑之不能了解找到一个对象的道路一样,因为了解的手段,官能,已经失去了”[1]182。可见,主体的人通过感性,具体来说就是通过人的感觉器官作用于客体的自然,以对象化的方式来认识自然、把握自然,从而达到主观与客观、人与自然的统一。思维与存在统一的依据就是“对象”和“思想的内容”,因此,哲学的主观来源和进程同时也是它的客观来源和进程,“当你思想到性质之前,你先感觉到性质”[1]107,感受先于思维。感性成为人联接自然界的桥梁。
费尔巴哈感性自然观强调人对自然的感性特性,试图通过感性这个中介将主体的人与客体的自然联系起来,但由于费尔巴哈感性自然观对感性自然只作了片面的、被动的理解,正如马克思在《提纲》第一条中所指出的,费尔巴哈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6]499。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对费尔巴哈感性自然观的批判性超越在于,将直观的、感性的自然理解成实践的、中介的自然。马克思虽然没有集中地、系统地论述自己的自然观,但其自然观的思想无疑是清晰的、明确的。马克思自然观的实质,并不是一种纯粹感性自然观,而是实践自然观。“人与自然之间的现实性的关系,在本质上是一种实践关系”[8]40。和费尔巴哈感性自然观将感性作为人与自然的中间环节不同,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实践自然观以人现实的感性实践活动作为人与自然的联接纽带,实践乃是马克思达成主体性原则与客体性原则统一的基础。
马克思“新唯物主义”从人类历史存在的首要前提出发,提出人首先必须维持自己的生命存在,这一前提实际上已经内在决定了人与自然的实践关系。人必须作用于自然,通过自己的感性实践活动——劳动,生产维持自己生命的生活资料,持续不断地与自然界交互作用。“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4]201~202。对于费尔巴哈所说的“自然科学的直观”和那些“只有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眼睛才能识破的秘密”,马克思进行了批驳,自然科学的发展源自于工业和商业的驱动,“甚至这个‘纯粹的’自然科学也只是由于商业和工业,由于人们的感性活动才达到自己的目的和获得自己的材料的”。人类的感性劳动和不间断的生产创造是整个现存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6]529。在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看来,在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中,自然界对人的优先地位始终存在。因为,人作为自然界的一分子,除了劳动,他一无所有,他的生命活动所需要的一切物质均来自于自然界。同时,人从自然界中分化出来,并不是无所作为地臣服于自然界。人们依其愿望和需要,以自身的感性实践活动,作用于自然界,改造自然界。“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6]519。而那“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与人无关的自然界,不是人们生活其中的现实自然界,这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6]530。
一言以蔽之,正如马克思所言,“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人间升到天国”[6]525。和神学家或思辨哲学家从自己幻想的、虚构的对象出发,去理解现实中有血有肉的人不同,马克思、恩格斯是从现实生活过程中,从实际活动的人出发去理解自然、人与社会。“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6]525。人们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活动决定着人们的所思所想。这种思维方式实际上设定了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即“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处于发展之中的人的感性活动。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既非宗教神学幻想的神,亦非思辨哲学的绝对精神,而是在现实中,在生活中,通过自己的感性活动,利用自然、改造自然服务于自身的人。通过这种感性活动,人、自然达到了内在的、历史的统一。这种统一不仅具有认识论意义,而且具有本体论意义。
费尔巴哈哲学感性直观的自然界,是一种在人及人类社会之外的自然界,费尔巴哈哲学的感性的人也不是现实的社会的人,而只是具有自然属性的类本质的人。费尔巴哈之谓人与自然之统一也仅限于自然属性层面——人乃自然之物。他企图达成人与自然统一的道路注定是无法实现的,造成这种分裂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解决思路。他将解决主客体矛盾的钥匙寄望于感性,“费尔巴哈不能找到从他自己所极端憎恶的抽象王国通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他紧紧地抓住自然界和人;但是,在他那里,自然界和人都只是空话。无论关于现实的自然界或关于现实的人,他都不能对我们说出任何确定的东西。要从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转到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须把这些人作为在历史中行动的人去考察。而费尔巴哈反对这样做”[9]294。他不知道,离开了人的现实实践活动,人所依存的自然界就不再是现实的、真正的、属人的自然界,这样的自然界只是一种抽象的自然界,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理论之中。对人来说,真正的自然界是人本学的自然界,是现实的人的自然界,是在人类社会中、在人类历史中形成的自然界。在原始社会是原始人打猎采集的自然界,在奴隶社会是奴隶垦殖的自然界,在封建社会是农民耕种的自然界,在资本主义社会是资本主义工业形成的自然界。而这种“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6]220自然界实际上就是无。马克思举了一个樱桃树的例子来批驳费尔巴哈抽象的自然观。樱桃树是人们常见的植物,但就连这随处可见的、到处生长的自然之物,也并不是纯粹的、与人类活动无关的自然之物,它是由人们的社会活动,由人们的商业需要而移植过来的。如果没有一定历史时期人类有目的、有意识的社会活动,樱桃树如何能为费尔巴哈的“感性确定性”所感知呢?由此可见,费尔巴哈的自然观与历史观是分离的,他的自然观植根于唯物主义立场,他的历史观则是唯心主义的。这就是恩格斯指认他是一个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原因。在唯物主义的探索道路中,他最终停留在了半路上,成了个“半截”唯物主义者。“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6]530。马克思对他的评价是十分正确的。
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实践范畴的提出,内在地决定了马克思主义自然观与历史观的辩证统一。一方面,物质世界,包括自然界,是先于人及人类社会而存在的客观世界;另一方面,人、人的意识、人化自然及人类社会是历史的产物。物质存在的哲学意蕴,不在抽象的本体论的始基和本元,而在其社会性,在实践性,起点是历史的劳动。因而,对于人与自然的统一,若仅把人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这就只是一种抽象的、非历史的统一。对马克思“新唯物主义”来说,自然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自在之物,它始终是人类感性活动的对象。将自然理解为人的活动对象,即已内在地将主观与客观统一起来,亦即将人与自然作了实践的理解。对人与自然的自然观的实践理解同时也意味着对自然观的社会理解,因为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是社会的起点,在劳动中不仅有“人-物”关系,也有“人-人”关系,人们在劳动中结成特定的组织,进行劳动并互相交换其劳动。人们在劳动中结成各种各样的生产关系,并在生产关系的基础上衍生出其他社会关系,构成特定历史阶段的、具有独特特征的社会。可见,人类劳动从内到外、至始至终都具有特定的社会形式。无论是人与动物的区别,还是人的本质的探讨,都不能脱离社会。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6]187。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是人与自然完美结合、相互统一的典型。为了满足不断增长的生活必需品的需求,资本主义工业和商业规模不断扩大,生产能力不断增强,人化自然的广度和深度前所未有的拓展。对此,他打了个比方,“费尔巴哈在曼彻斯特只看见一些工厂和机器,而100年以前在那里只能看见脚踏纺车和织布机;或者,他在罗马的坎帕尼亚只发现一些牧场和沼泽,而在奥古斯都时代在那里只能发现罗马富豪的葡萄园和别墅”[6]529。自然界的这一切变迁,均是人类社会活动的结果。马克思“新唯物主义”自然观是社会的,同时也是历史的。人是自然界的产物,人类历史是从自然界中走出来的第一批人开始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部分,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6]194。而整个人类历史,即是在一定历史阶段、一定历史条件下人们通过自己的劳动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过程,这一过程是现实的人的现实活动。在这一过程中,人不仅影响和改造自然界,也影响和改造他们自己。正是在人的感性实践劳动中,自在自然不断向人化自然转变,人类社会和人类历史不断向前发展。
[1]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M].荣震华,王太庆,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M].荣震华,王太庆,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冯契,金炳华.哲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林剑.论马克思实践的、社会历史的自然观[J].江海学刊,2010,(6).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