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 群
(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北京100807)
罗纳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在当代英语学术界是法学和哲学领域里自由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在法学和政治哲学领域里都有重要的论著问世。西方学术界普遍认为,德沃金对于“什么是平等?”这一问题的学术讨论做出了重要贡献。德沃金对当代平等问题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他对罗尔斯的分配正义观的发展上。罗尔斯的分配理论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为社会提供基本善。罗尔斯提出:“所有社会价值——自由和机会、收入和财富、自尊的基础——都要平等地分配,除非对其中的一种价值或所有价值的一种不平等分配合乎每一个人的利益。”[1]62罗尔斯分配正义的这一观点体现了他的平等主义的倾向。不过,罗尔斯的这一分配平等主义是反福利平等主义的。罗尔斯的平等指的是基本善的平等,基本善的平等可以说是一种资源平等。德沃金系统地发展了罗尔斯的反福利平等主义的观点,把罗尔斯的基本善平等发展为资源平等主义。
对于福利平等主义或福利主义,我们首先应该看看“福利”(welfare)这一概念。福利概念有快乐福利(hedonic welfare)和偏好满足(preference satisfaction)这样两种理论。对于当代另一位自由主义的哲学家托马斯·斯坎伦(T.Scanlon)来说,福利就是偏好的满足,当然,托马斯也是一位反福利主义者。德沃金把偏好满足论称之为“福利即成功论”(success theories of welfare)。这一类福利理论认为,个人的福利就是他在实现其偏好、目标和抱负上的成功或满足,而平等也就体现在这种成功的满足上。快乐福利论也就是感觉状态论(conscious theories)。功利主义以感觉快乐和痛苦的量来作为其行为后果善恶的标准,同时也把快乐和避免痛苦当作是福利。如果是这样的话,福利平等也就应该要求分配使人们在其快乐多于痛苦的平衡上达到平等。罗尔斯对涉及到福利平等感觉状态满足论和偏好满足论的批评在于这样两个方面,一是对侵害性趣味的批判,二是对昂贵趣味的批评。罗尔斯在批评正当与善的关系上的功利主义的观点时,指出了这样两个伤害性的欲望:歧视他人而获得一定快乐的欲望和把他人作为工具从而使得他人只有较少的自由,并且因而使得自己有着更多地获得尊重的感受。他说:“按照功利主义的任何欲望的满足本身都具有某种价值,并且在决定什么是正当的时候给予考虑。”[1]30然而,从正义观上看,正是这种快乐,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柯恩指出:“我相信这个异议击败了福利主义,因而也击败了福利平等。”[2]14~15其次,罗尔斯也对昂贵趣味进行了批判。在《社会团结与基本善》一文中,罗尔斯谈到,假设有两个人,一个有昂贵的趣味,没有山珍海味和珍贵的美酒,他就心烦意乱;另一个则只要普通的菜肴就可满足。罗尔斯说:“作为道德人,公民在形成和培育他们的终级目的和偏好的过程中,起了某种作用。基本善不迁就那些有着最昂贵趣味的人,这本身并不意味着对‘基本善’的使用提出异议。另外,人们必定还要争论,使这些人对自己的偏好负责并要求他们尽可能地算计着过日子,这即便不是不公正的,也是不合理的。但这样一来,似乎预设了公民的偏好:作为碰巧产生的趣味或热望,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公民们似乎被看作是欲望的被动的载体。对基本善的使用……取决于对我们的目的负责的能力。”[3]169~170罗尔斯认为,作为一个对自己负责的道德人,公民应当对自己的偏好负责。人们认为,罗尔斯的这一论点,有力地反驳了福利平等主义。这是因为,如果遵循福利平等主义,那么,提供给喜爱美食佳肴的人的社会资源就必定要高于只有普通趣味的人。否则后者得到了满足,而前者却感到心烦意乱。同时,福利平等旨在于使得享有福利的受众得到满足。
德沃金完全赞同罗尔斯对福利平等主义的批评,并把对福利平等的批评系统化。对于福利即成功的理论,德沃金从两个方面进行了分析:政治偏好和非政治偏好。就政治偏好而言,官员在知道他们的分配是否平等地满足了包括政治偏好在内的每个人的偏好之前,不可能了解这个人的政治偏好是否得到了实现。德沃金认为,还有另一个难题,即“在人们持有十分不同且十分感情化的分配公正之政治理论的社会里,即使采用试错法,也不可能使符合这种观点的平等达到一个合理的程度”[4]15。德沃金认为,对于我们能够作出的任何物质分配的安排,由于政治偏好的不同,出于政治考量而坚持另一种分配方案的群体,不管人们获利多少,都可能表示强烈不满。德沃金假定,如果没有人极力坚持政治上的偏好,而人人都有仁爱之心,那么,也不能使人们的仁爱之心得到同样的满足。这是因为,有人可能把孤儿看得最值得同情,还有人把残疾人看得最值得同情,如果以平等主义为由,到底应该给予哪个群体最大的关照,就没有统一意见,“可见,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否定无限制的成功平等观”[4]17。德沃金指出,从平等主义的视域出发,强调的是成功平等,即满足的平等。这种平等观认为,在人们各种偏好的实现程度达到平等之前,再分配应一直进行下去。但实际上这种平等是难以达到的。德沃金还从个人成功或满足方面讨论了成功平等的问题。他认为:在个人相对成功或满足的平等方面,它对分配所要求的是,在分配能够使每个人的生活和处境的需求得到满足的程度上,使人们尽可能地接近平等。然而,德沃金,假设着一个人们确实拥有平等资源的社会,而且发现有些人对自己的生活比另一些人满意得多。那么,平等的要求就是一些人的资源将被取走交给另一些人,直到每个人都达到了大体同等水平或程度。德沃金指出,福利平等主义在个人相对成功方面的平等,导致了一个实践性难题并派生了一个理论问题:个人对于某个方面的成功与失败赋予了不同的价值,人们利用资源、选择不同的目标,并非是完全自觉的,运气、机遇和习惯都发生了作用。也就是说,在这里,很难以理论来衡量个人的相对成功,并且,个人作出什么样的选择,与他们的人生抱负有着密切的关系。
人生抱负的实现就涉及到一个人总体成功的问题。那么,我们可以追求人生总体成功方面的平等吗?德沃金指出,总体评价可分为自我评价和客观评价。假定总体成功的平等是从个人自己的评价标准来进行。德沃金说,那么可以区分这样两类问题:一是某人认为自己的人生从整体上看有多大价值;二是他在多大程度上希望自己的生活继续如此。有人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一种失败,因此,希望尽早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人愿意及时采取一种创造性行为,使成功的人生变得更加成功。相反,也有人认为自己的人生并不成功,从而希望活得更长久些,使自己有更多时间来做值得做的事。再假设杰克和乔两人有着平等的资源,除了信念之外,在其他方面都大体相同,两人都没有什么作为,没有什么突出成就。但杰克认为,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就是有价值的生活;乔则充满了抱负,因而乔认为他的人生是失败的人生。因此,德沃金通过这样生动的个案说明,我们到哪里去找这种总体成功的平等呢?
昂贵嗜好的问题也是德沃金批评福利平等观的一个靶子。他说,关于福利平等,昂贵嗜好的问题就是一个突出问题。“福利平等似乎在建议,喜欢喝香槟的人应当有更多的收入,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若想达到跟那些有着花钱不多的嗜好的人相同的福利水平,就需要更多的收入。可是这从直觉上说就有点不对头”[4]44。如果既要坚持福利平等的同时又与我们的直觉相符合,那么是不是应该这么认为,对于福利平等必须进行某种限定或限制呢?为此,德沃金进行了大量的论证分析,证明昂贵的嗜好本身必然与福利平等观产生矛盾冲突,而不论进行什么样的限制。德沃金都在想像着一个特殊的社会,即假设它已经通过给每个人平等财富的分配而做到了福利平等后,现在再假设路易开始培养一种昂贵的嗜好。这种嗜好以他过去的收入为标准则不够开支,因此,他需要得到更多的财富。这些财富只有从不具有昂贵嗜好的人那里再分配给他。那么,我们怎么可能证明他的行为不当,或证明他所做出决定的正确性呢?而且前提是不给他更多资源、不理会他的那种平等满足的要求。然而,“在一个致力于消除福利差别的社会里,从任何角度看它都没有理由忽视由这些信念而产生的福利差别”[4]48。假设某个社会为了达到享受的平等而进行了资源再分配,如朱迪的钱大大少于所有其他人,可他清心寡欲,花钱很容易知足。但有一天,他突然感到自己虽然很富足,但总体成功上还有所欠缺。因此,他希望培养自己一些新的爱好,如斗牛。可他没有钱到西班牙去,于是他要求通过再分配给他多一些钱,如果再分配被拒绝,他会在金钱和享受方面都少于他人。那么,是否我们现在有理由说他不应得到更多的钱呢?德沃金说,可能没有人会认为不应当。“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说路易不应得到更多资源的理由仅仅是他培养的嗜好太费钱。朱迪的新嗜好虽然费钱,但也许是正当的花费。不同之处在于,路易要求在自己的生活中支配的数量,超出了社会资源的平等份额,而朱迪只要求更接近于平等份额的数量供自己支配”[4]54。德沃金认为,这表明了福利平等概念的不足,因而需要新的平等概念,即资源平等的概念①在转入资源平等这一德沃金自己的分配正义概念之前,德沃金还讨论了从福利平等意义上如何看待残疾人的福利问题。从福利平等的观点看,残疾人应当得到的比正常人更多,因为他们作为一个群体福利较低。但他认为,我们对残疾人的想法,并没有得到福利平等观的正确而强有力的论证。他认为,残疾人福利较低这种理由有问题。如果坚持福利平等的原则,就必然出现大量的资源转移,直到平等出现为止。然而,德沃金认为这并没有多少道理,仅仅考虑平等本身,而不理会有比它更重要的方面。他认为这一原则缺少制度化因素而不可操作。德沃金从这一方面所提出的这一观点是为了否定福利平等的观念。虽然社会不可能做到使残疾人有与正常人一样平等的成功福利或满足福利,但社会应当为残疾人提供更多的福利,这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共识。如城市中的盲道,虽然其使用率十分之低,但不能因此而说不需要。。
德沃金认为,应当把罗尔斯的基本善的概念发展成为资源概念。罗尔斯所提出的基本善的平等分配正义观,应当看作是资源平等的正义观,虽然与他的资源平等观不同。并且,德沃金对于罗尔斯的差别原则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德沃金认为,差别原则注重的是群体,而不是个体,从而差别原则不具备微调功能。并且,选择对最差群体的描述,存在着任意性,也忽略了最差经济阶层在分配上的多样性。而在任何情况下,是否真的惟有生活最差的群体的处境决定着何为正义呢?他指出,如果在经济灾难时期,打算让一个公民蒙受巨大损失,以便让另一个公民避免很少损失,就没有把前者作为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不过,我们应当看到,罗尔斯的差别原则仅仅是一个比较抽象的原则,而不是一个具体的原则,如他没有区别最少受惠群体内部的差别,以及自然条件、生理条件或社会环境等所导致的差别。如果在这个意义上,德沃金的资源平等理论可以看作是在这一方面的发展。同时,罗尔斯也没有像德沃金那样,认为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向最弱群体倾斜就体现了差别原则,甚至是在使得某些群体受到巨大损失的条件下来达到的。不过,罗尔斯明确提到过,在原初状态条件下,遵循相互性原则,那些富翁们无疑会受到损失。因此,罗尔斯从平等权利论出发,提出差别原则本身包含了这一意义。这本身并不值得责难。但德沃金认为,他的资源平等论不会使得人们蒙受这种损失。
笔者认为,德沃金对罗尔斯的差别原则最大的批评是指出它不可具体化,它只是把个人与群体联系在一起,是一种社会群体间的平等观。德沃金的资源平等论就是要把资源平等从个人间关系来进行讨论,从而提出了一种同样基于权利而面向个体的平等观。
德沃金虽然认为罗尔斯的差别原则有着这样的一些问题,但他与罗尔斯一样,同样认为不应让社会出身、地位、家庭背景等的不平等和自然天赋的不平等对于资源分配起着作用。为了实现这样一个目标,德沃金不以罗尔斯的原初状态作为起点,但他却设置了一个理想的自由拍卖状态。这个理想的拍卖状态类似于罗尔斯的原初状态,人人平等自由,且没有一个至上的政府。不过,他引入了自由市场的概念作为解决分配问题的关键因素。在讨论他的自由拍卖状态之前,我们还要知道,德沃金认为,可以把资源分为两类:非个人性资源与个人性资源,只有非个人性资源可以通过拍卖的方式来达到平等。德沃金假设一条遇难的船只被海水冲到一个荒岛上,荒岛上资源丰富,没有人烟,与世隔绝。这些移民接受这样一条原则:“对于这里的任何资源,谁都不拥有优先权,而是只能在他们中间进行平等的分配……他们也接受(至少暂时如此)对资源平等分配的如下检验标准,我把它称为妒忌检验:一旦分配完成,如果有任何居民宁愿选择别人分到的那份资源而不要自己那份,则资源的分配就是不平等的。”[4]63这类似于罗尔斯所说的完善的程序正义。但不像分蛋糕那样简单。如人们不可能把所有资源都公分为N份,如同奶牛、耕地不可能无限分割一样。但是,通过大量的试错法,不同的资源组合成了N份,虽然每一份都与另一份稍有不同,当把这些不同份额分配给它的居民时,事实上没有人妒忌别人的那一份。这就通过了妒忌检验,从而达到了资源平等。如果移民们仍然不满意,那就意味着没有通过妒忌检验。
德沃金假设,由于资源的种类不同,因而不同的资源组合成不同的组合,有人会愿意选择这一组,有人会选择另一组,也可能有多种分配方案。但这些分配方案可能是任意的或不公平的。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德沃金假设,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各种资源标上价来出售,每个人分到同样数量的可作钱使用的贝壳。这就是德沃金所说的拍卖。他说,每件东西都标上了价,不过,要看是否那种价位能够把东西卖出去,并且把它卖完。不然,拍卖者就进行价格调整,直到达到可清场的价格。最后,每个人都买到了自己所想要的东西,人人都很满意,妒忌检验通过,没有人会妒忌别人买到的那一份。因为每个人根据自己手中平等的那份钱币,去挑选组合自己那份资源。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发现自己处在除了自己所讨厌的东西之外而一无所有的位置上。但德沃金没有想到,如果有的资源稀少而人人都想要的,那么,通过拍卖怎样能解决他们的需求?现实生活中可用排队来解决,即先来后到。如果到得晚,那是自己的运气不好。德沃金也认为,拍卖解决妒忌问题必须把运气加进来。如在这个荒岛上唯一可拍卖的东西就是凤头麦鸡蛋或陈年葡萄酒,而他并不喜欢这两样东西,那么,他可能大为沮丧。他说,别人是否有着与你一样的运气,或你所需要的东西是否十分稀少,有多少人有着与他一样的各种嗜好,就是一个运气问题。如你的嗜好是十分稀缺的,那拍卖对你无疑不利。德沃金认为,那你无法妒忌别人的好运。如果这些到荒岛上的人决定实行福利平等而不是资源平等,那么,那就不是运气起作用的拍卖会,而是在人与人之间拉平福利的政策。德沃金试图通过拍卖会来达到资源平等。他说:“资源平等不会为改正各种偶然因素——它们决定着某人的偏好会变得多么费钱或受到多大挫折——提供类似的理由。”[4]66
这个理想的拍卖状态实际上受到人们的嗜好、抱负以及个人的生理和精神能力的影响。个人的嗜好、抱负与资源的关系实际上是一个与运气有关的问题。或者说,你不能抱怨外部没有提供满足你的嗜好的资源,因为这是你的运气问题;实施福利平等可能补偿你的嗜好造成的福利问题,但资源平等不提供这种方案。然而,资源平等不仅仅是一种分配者所创造的平等分配,还取决于人们的抱负、嗜好所形成的资源分配环境。德沃金说:“原料之偶然性的事实和嗜好的分布,不是人们可以向不平等的分配发起挑战的理由。倒不如说,它们是决定着在这种环境下何为资源平等的背景事实。”[4]66德沃金在批评福利平等时,曾提出不应考虑昂贵嗜好的偏好。可是,在他所提倡的资源平等中,他认为必须考虑人们的嗜好,包括昂贵的嗜好。因为,不同的嗜好、抱负会决定对不同资源的定价以及拍卖效果,从而这些嗜好、抱负起着决定何为资源平等的背景事实的作用。因此,人们的嗜好、抱负成为构成资源平等的内在因素。
在没有任何社会前提条件的意义上重视个人嗜好、抱负,好像把人们的抱负、嗜好看成是凭空而起的。实际上,任何个人的抱负、嗜好都是在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条件下形成的。政治经济制度背景和经济环境背景对于人们的抱负和嗜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没有股市,人们不会有在投资股市中赚钱的抱负;没有科举制,不会有古代文人科举中举或中状元的抱负;没有奴隶制和专制制度,不会形成奴才心态和阿谀奉承的行为。如果人们根本就没有品尝过凤头麦鸡蛋,那就根本不会形成喜欢凤头麦鸡蛋的嗜好。经济发展没有达到现代生产的水平,或在高级轿车出现之前,人们也不会有喜欢豪华舒适小汽车的昂贵嗜好。因此,从人们的抱负、嗜好的意义上看,虽然人们的抱负、嗜好是不同的,但应当看到,在不同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下人们之所以有那些不同的嗜好、抱负,也是受社会制度以及经济发展水平所制约的。
在这里,德沃金把人们的抱负、嗜好看成是前提,是决定资源平等分配的内在因素,从而忽略了决定人们的抱负、嗜好的真正前提。因为,最为根本的不是人们的抱负和嗜好,而是社会背景条件。从政治层面看,一个正义的背景条件是决定人们的抱负、嗜好的正确前提。德沃金的资源平等的理想状态,在他的心目中,本来也就是要创造一个正义平等理想的起始条件。然而,他所依据的则是前理想状态的社会条件,这是他所不能面对的,他的资源平等论在这里遇到了困境。因此,可以看出罗尔斯原初状态的设置明显优于德沃金的理想拍卖状态。
德沃金认为,通过原初的拍卖,大家谁也不妒忌谁的那份,这就达到了资源平等。然而,在此之后,平等一旦被打破,妒忌检验就会失效。因为人们的抱负、爱好以及从事生产的能力都不同。有的人喜欢休闲,有的人则喜欢生产劳动,有些人可能还会生病,有些人可能比别人健康。因此,人们所占有的资源或财富的平等必然被打破。那么,怎样解决原初拍卖之后的平等问题?德沃金以保险市场为例来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这里首先要涉及到的是德沃金的运气概念。德沃金把人们有了相对平等的资源之后的财富占有状况的不同归结为运气的不同。因此,德沃金在主体进入拍卖市场这一前提上,不承认社会运气与个人天赋的自然运气能够起作用,但是,他却承认在拍卖市场之后的运气在起作用。德沃金把这样的运气分为选项运气(option luck)和无情的运气(brute luck)。选项运气指的是由于人们的志向、抱负和兴趣的不同而遇到的不同好运或坏运。这种运气如同赌博。所谓无情的运气,指的是并非我的选择或无从选择而降临的恶运,如地震把家园给毁灭,或个体在正常的生活过程中突然发现患了癌症。
德沃金提出,不能因为人们的选择而导致资源占有状况的不平等来提供福利补偿。但德沃金认为,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最符合资源平等理论的方法,这就是保险市场。比如,你在赌博中失败了,输得倾家荡产,但由于你事先买了保险,你可以从保险上得到补偿。但如果社会强求从赢家那里拿走他所赚的钱,转移给输家,其结果是剥夺了他们双方偏好的生活。失败的可能性也是他所选择的生活的一部分,失败对他来讲也就是公平的。这就像在原初的拍卖中你用你的贝壳买了运气券,如果运气落空,就等于完全放弃了这些资源。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不公平的,因为失败的机会包括在对获胜机会的赌博之中。德沃金以赌博来讨论选项运气,是表明我们的生活或对生活目标的追求,都像赌博一样。“主张让选择的运气之差别影响收入和财产的论证假设,从原则上人人都可参与同样的赌博”[4]73。赌博是运气中的事,人们对于其后果都没有不接受的。但是,社会却要对其坏的后果给予某种补偿。德沃金认为,保险是最好的自愿补偿方式。
以赌博来形象比喻人们生活中的运气,表明人们在生活中或对自己抱负的追求中,明确如果运气不好而失败,是不能因此而责怪社会的。罗尔斯也认为,赌博是一个纯粹的程序正义。然而,罗尔斯是仅指赌博的程序设计而言。德沃金把现实生活看成就像赌博一样,实际上是把个人人生的成败完全归因于个人自己。因此,他再一次忽视了社会制度的正义问题。没有正义的制度,如在奴隶制或专制制度下,社会总有那么一大批人遭受不公正对待,我们能够把这种运气完全归因于个人自己吗?罗尔斯强调正义是制度的首要德性,再把制度的正义置于理论的中心地位,从而把人们的运气与社会基本结构联系起来,认为社会基本结构对人们的影响是贯穿始终的,人们只能生入其内,死出其外。因此,虽然保险成了德沃金的最后一道保障,但保险仍是把责任放在个人那里。因为买不买保险,也是个体选择的问题。罗尔斯还认为,保险是一个市场补偿,而不是社会从根本制度上的保障机制。也就是说,原初拍卖之后的资源平等问题仍然应通过社会正义制度的保障,而不是市场机制的保障。
德沃金继续假设,在个人资源方面,也就是生理能力和精神能力方面的运气,这里的运气也可以用保险来补偿。德沃金认为,不像非个人资源,个人资源是不能拍卖的。我们当然不能把自己拍卖给别人,那等于把自己卖身为奴。德沃金认为也不能把个人的劳动力作为资源出卖,因为这样也同样会导致对有技能者的奴役。然而,生理能力如视力、体力有着因各种意外而随时丧失的可能;其次,精神能力与一个人的努力、勤勉、敬业相关。因此,也就必然有着因为人们的精神能力的差别而产生的收益上的差别或不平等。就这样几个方面的原因,德沃金假设了几种不同意义的保险市场,如针对残疾灾难的保险市场、针对技能的保险市场。
就针对残疾灾难的保险而言,如果大家都有使自己致残的灾祸的平等风险,而且大家都大体知道其概率,并且有充分机会参与保险,那么,残障问题不会引起特殊的资源平等问题。“然而,这个论证包含着一个虚构的假设:每个发生残障的人都已经购买了同等数量的保险”[4]74。这里,德沃金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假设明显是靠不住的。人们不能在事后买保险。人们用多少资源来购买防范特定灾祸的保险,这并不能事前得到保证。只有先天残疾的人,才可能有计划。就是在自己的人生后期发生的残障,确实有机会为自己买保险,在人口中的比率也不是随机分布的。为了针对这种情形,德沃金认为应当进行强制保险。德沃金说:作为拍卖的补充手段,他们现在建立起一个虚拟的保险市场,用保费固定的强制性保险为每个人保险。其根据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假如将来的各种残障风险中的每一种对于每个移民平等的,他们会购买什么样的保险[4]77。德沃金为什么不问,保险是可以强制的吗?如果不建立在自愿基础上,保险市场还可以建立吗?还有,谁来进行这种强制?政府有权进行这种强制吗?这不是为了平等而不得不牺牲人们的权利吗?德沃金对自己的这一论点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从而也无从为自己进行辩护。
就针对技能缺少而设立的保险市场,不像为残疾而设立的保险,通常前者在现实社会中还存在,如人寿保险、疾病保险,但后者并不存在。然其论证则是一种大胆的创造。这是因为,残障保险市场更像是现实中的保险,技能保险市场则更像赌博,不像保险。他指出,当用很小的成本购买针对不太可能发生但十分严重的损失的赔偿时,就出现了保险问题,当用很小的成本购买收益很大的微小机会时,就出现了赌博问题。技能保险,是欲望、抱负加实际能力的预测性保险。它能在投保人没有得到为自己设定的最高收入时得到保护,如果他们没有得到这种收入,这种保险会付给他这种高收入与他们实际收入之间的差额。如果他们只付很低的保金,就能得到他们所期望的高额收益,从保险公司来看,那无疑是一种财政上不利的赌注。但德沃金设想,既然赢的机率很高,那么险费也应当很高,这种险费要达到风险发生时规定的回报。但是,如果他真的运气不好,那么,他现在的处境就会比他不买保险的情况糟得多。问题是,不可能人人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收益保险,除了少数最富有的人以外。
德沃金假设,不是以那种奢望的最高收入水平为标准,而是以一个人所具有的正常收入水平为依据,比如说,将30%的收入水平进行投保,保费也会下降,赢的几率也会相应发生变化,其情况就更加接近于正常的保险,“即人们用承受少许损失来防范不太可能发生的重大损失,因为后者的边际效用成本之大,足以为财政上不利的转移提供正当理由”[4]73。这样的保费也不高,即使在正常的情况下,人们能够挣得这样一笔收入,同样付少量的保费也不影响人们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这里假设的前提是,不论你有多高的技能,你都难以保证没有不测之事发生。自然的和社会的运气有不可预料之特质。从对最高的收入进行投保到对实际收入水平的30%进行投保,实际上涉及的是对最低收益和最低生活水平的投保。
与罗尔斯的差别原则相比,德沃金在这里实际上是指出了一种提高最少受惠者收益的新思路。罗尔斯只是从社会意义上指出存在着最不利或最少受惠群体。但德沃金认为,任何人都可能受运气的影响而得不到自己的正常收益,因此,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最不利者。但社会能够通过保险来保障人们的最低收益。虽然这个最低收益不是平均值,而是相对于人们之前的收益而言,但保险从形式上为人们提供了同样平等的保障。德沃金说:“从虚拟保险市场得出的论证是这样的论证。它把两个世界加以对照。在第一个世界里,相对于他们自己的生产技能来说,因别人的嗜好和抱负而处于相对劣势的人,事先就为人所知并承担着这种劣势的全部后果。在第二个世界里,相对劣势的相同模式亦能成立,但每个人主观上事先都有处于这种劣势的平等机会,并为此而购买保险。这一论证假设平等偏向于第二个世界,因为它是一个技能资源在一种重要的意义上分布较为平等的世界。虚拟保险的论证的目的就是要在现实世界尽可能复制第二个世界的结果。”[4]105不过,诉诸保险来解决个人收入的差别问题,从理论上可取,但从现实性来讲,则难以做到。这是因为,保险买不买,不能强制,即使是人人都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但是,厄运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有人就会心存侥幸。尤其是那些天资能力较高和社会环境条件较好的人,未必愿为自己的30%买保险。如果这种保险市场没有普遍性,只是一种理论虚构,那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德沃金认为,平等不是别的,只是一种资源平等。实现资源平等的方式,首先是通过拍卖市场来达到,这是考虑到每个人的选择是不同的这一因素进行的。拍卖达到了谁也不妒忌别人得到的那一份,也就达到了原初的资源平等。但在原初资源平等之后,由于人们的天赋能力或技能的不同、运气的不同,从而原初的平等必然被打破。为此,德沃金虚拟了残障保障的保险市场和技能保险市场。实际上这类似于罗尔斯,平等问题在现实世界中,不是消灭贫富差别,而是要解决最低收入或最弱者或最弱群体的收益保障问题。与罗尔斯不同的是,德沃金特别考虑到了人们的身体、生理以及精神方面的原因而导致的生活或收益问题。以保险市场来应对人们的生活收益保障问题,既体现了诉诸个体的参与,同时也诉诸群体的效应。他克服了罗尔斯把人们的天赋才能或技能的分配看作是共同资产的分配——这是招致人们批评的论点,同时也坚持了资源平等的基本论点。但德沃金的论证并非是完美无缺的,他在批评福利平等同时对昂贵嗜好进行批判,而在提出自己的资源平等论时,则是把所有人的各种不同嗜好作为前提承认的。此外,从分配平等的意义来说,拍卖所导致的原初资源平等远非其保险市场所达到的平等重要,而且这两类平等的实质内容都是不同的。但不论怎样说,德沃金给了我们一种思考分配平等正义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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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玛莎·努斯鲍姆,阿玛蒂亚·森.生活质量[M].龚群,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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