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鲁王》的女性形象初探

2014-04-01 09:04
关键词:铜鼓丽莎苗族

蔡 熙

(贵州省社会科学院 民族研究所,贵州 贵阳 550002)

2009年苗族活态史诗《亚鲁王》在紫云县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过程中意外现身,同年成为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重点项目,并被文化部列为2009年中国文化的重大发现之一。2011年《亚鲁王》荣列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2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并入选中国社会科学院六大学术事件,与莫言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等事件相提并论。之后,《亚鲁王》被改编为大型歌舞剧,在贵州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艺会演中囊括剧目金奖以及最佳演员奖两项殊荣。苗族史诗《亚鲁王》塑造了美轮美奂的女性形象,本文拟对它的女性形象进行初步探讨。

一 波尼冈囊:铜鼓文化的殉道者

苗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跨国民族,铜鼓是苗族的“重器”“神器”,是苗族祭祖的必须之物。由于苗族没有自己的民族文字,汉文献记载的历史较晚。《黔记·卷59》载:“苗人……自长沙、沅、辰以南,尽夜郎之境,往往有之……岁时,如亲戚挝铜鼓,斗牛于林,其负者祭而食之……”[1]136乾隆《贵州通志》卷7载:“黑苗在都匀之八寨,丹江,镇远之清江,黎平之古州……人死,椎牛,敲铜鼓,名曰闹尸。”[1]148铜鼓有着多方面的社会功能,“用作乐器,在祭祀、婚礼、丧葬、喜庆节日等仪式中广泛使用,作为‘重器’用以集众、战阵、陈列等,以表权威;用作贡赋,以示臣服;用作贮贝,以示财富;用作葬具,以佑灵魂;或在屋脊,杖头等处,用作装饰。”[1]139在宗教仪式中启用和收藏铜鼓,必须先对铜鼓进行祭祀,一般要先杀鸡祭祀,将鸡血滴在铜鼓上,并将鸡毛拔下,用鸡血粘于铜鼓四周,并在铜鼓前烧香,用酒、肉等物献祭,然后才开始敲击铜鼓。这些礼仪都可以在苗族的丧葬仪式中唱诵的活态史诗《亚鲁王》中找到它的源头。

在《亚鲁王》中《造唢呐造铜鼓》一节叙说了铜鼓的来历、铜鼓的种类及敲击铜鼓的缘由。苗族先民咤牧娶了雷神的女儿波尼冈囊做妻子,之后咤牧开始学习造铜鼓,他造了24面铜鼓,分别放在24个山头,其中12面为黄色,12面为灰色。但是咤牧造的铜鼓被拿回家之后却吹不叫、敲不响,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一天,咤牧与族人一道去外面赶集去了,咤牧让妻子一人在家。他的妻子波尼冈囊坐在咤牧的铜鼓上绣花做针线活,这天她来了月例。咤牧做生意回来,发现铜鼓上染满了血红,铜鼓擂得嘹亮地响了起来。咤牧说:“你的血滴让乐器叫了,你的血红叫铜鼓响了。”[2]27于是咤牧要杀妻祭铜鼓。他对妻子说:“现在我要供你祭奠我的铜鼓。”[2]27妻子波尼冈囊欣然同意了丈夫的要求,她说:“咤牧哩咤牧,你现在就砍我吧!你马上就杀我吧!如是哪一副乐器没沾上我身上的血,它是有情有义的乐器。要是哪一副乐器没染我身子的血,它是痴情痴意的乐器。要是哪一副乐器沾上我身子的血,它是使子孙富贵的乐器。”[2] 30咤牧砍杀波尼冈囊之后,将波尼冈囊的尸体隐在圆仓红稗中。雷神发现咤牧杀死自己的女儿波尼冈囊祭祀铜鼓之后,便对咤牧发动征战,引来滔天洪水。

从史诗《亚鲁王》不难发现,波尼冈囊心甘情愿地为铜鼓牺牲,以富贵子孙万代。但是她所企望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后世在其坟头杀鸡祭祀添把土就行了。波尼冈囊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铜鼓文化的殉道者。在丧葬仪式中,敲击铜鼓是咤牧兑现妻子波尼冈囊的临终遗言,之后,苗族丧事,必敲铜鼓成了苗族遵循的传统习俗,并且一直延续至今。麻山苗人认为,人死之后就要回到祖奶奶那里与祖先团聚。丧葬仪式中敲铜鼓,是表示对死者的哀悼,让死者安然进入仙界,与祖先相聚。同时表示死者生前的富贵,即用铜鼓通知仙间神灵,让他们知道,又有一个富人前来报到,让仙间神灵都来欢迎死者,使用死者在仙间也同样富贵显赫、同样受到尊重。因此,铜鼓文化表征了苗族的祭祖信仰,属于精神文化范畴。

我国是铜鼓的故乡,在世界上最早使用铜鼓,也是现今世界上出土和保存铜鼓最多的国家。“分布在贵州、云南、四川、广东、广西、湖南的苗族、瑶族、壮族、水族、佤族、布依族、仫佬族等少数民族都有悠久的使用铜鼓的历史。”[3]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制造和使用铜鼓的历史十分悠久,但是由于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分化、融合、迁徙的情况十分复杂,再加上古代文献对早期铜鼓缺乏记载,以至铜鼓的族属问题至今尚无定论。《亚鲁王》中关于铜鼓的内容也为我们探讨铜鼓的族属问题开辟了新的研究路径。

二 能征善战的女英雄

在西部苗族丧葬仪式上口头唱诵的活态史诗《亚鲁王》讲述亚鲁王学艺归来继承王位之后,凭着智慧和英勇,收复疆土,使王国重新走向繁荣的故事,同时也栩栩如生地展示了现今贵州西部苗族的丧葬、婚恋和服饰诸方面的风俗文化。

在苗人的心目中,苗族史诗《亚鲁王》的同名主人公是一位顶夭立地的英雄,然而,英雄的人性光彩倘若离开了与之唇齿相依的女性,也会变得黯淡无光。在《亚鲁王》的人物体系中,妇女形象显得光彩夺目。其中不少女性不仅花容月貌,是家庭的贤内助,而且能征善战,一旦战事发生,在激烈的厮杀中她们也是临危不惧、英勇过人的女豪杰。其中能征善战的女英雄可分为两类,即初恋情人波尼桑,绝色佳人波丽莎和波丽露。

(一)初恋情人波尼桑

亚鲁不到9岁开始拜师习武,精通十八般武艺,弓术、镖术无所不精,学成归来返回疆域的途中,迷路进入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醒来时遇到一头凶猛的雄狮,经过激烈的搏斗,亚鲁射杀雄狮,在当地传为佳话。纳经王国的卢呙王听说这里出了一位大英雄,便下令捉拿亚鲁。少不更事的亚鲁中了卢呙王的圈套被活擒,在父王翰玺鹜的老将夯驽的帮助下,亚鲁才得以逃跑。

亚鲁在夯驽家疗养期间,夯驽的女儿波尼桑给亚鲁端茶送饭,还陪亚鲁在村寨边玩耍游玩,夜晚两人手拉手共赏明月,在月荫下躲猫猫,波尼桑陪亚鲁打猎、射鸟、射箭、舞镖,亚鲁与美丽善良的姑娘波尼桑产生恋情。波尼桑是亚鲁的初恋情人,他们感情甚笃,亚鲁告别恋人,踏上征途的情形跃然纸上。“波尼桑送别亚鲁走了一弯又一弯,亚鲁告别波尼桑过了一坡又一坡。波尼桑送亚鲁到布杜,波尼桑站在土坡上看亚鲁渐渐远去,波尼桑呆立坡上望亚鲁天边消失。”[2]79

亚鲁王带兵攻击卢呙王城,久攻不下,波尼桑策马飞奔而来,援救亚鲁王。波尼桑协助鲁亚王用火攻卢呙王城,大获全胜,但波尼桑被卢呙王射中,倒在血泊中。亚鲁的初恋情人波尼桑被卢呙王的箭射中之后,亚鲁飞身下马,紧紧抱住波尼桑,波尼桑喃喃地说:“亚鲁哩亚鲁,天是亚鲁王的天,地是亚鲁王的地,天下是亚鲁王的疆域,地上是亚鲁王的王国。”[2]91然后波尼桑口中鲜血喷涌,告别人世。由于波尼桑的援助,亚鲁王在战争中取得了接二连三的胜利,收复了疆域纳经和贝京。

(二)绝色佳人波丽莎和波丽露

如果说初恋情人波尼桑是亚鲁在夯驽家疗养期间缔结的恋情,那么绝色佳人波丽莎和波丽露则是成年的亚鲁王在征战主迁徙过程中艳遇的恋情。在“龙心大战”中,赛阳、赛霸没有得到“龙心”,于是他们施以“美人计”,派诺赛钦与波丽莎做情侣,派汉赛钦与波丽露做情人,用假龙心去引诱单纯酷爱刺绣的亚鲁小王妃波丽莎和波丽露,偷换真龙心。通过美人计抢走龙心的赛阳赛霸发动疯狂进攻,率领七千砍马腿的务向亚鲁王领地开进,大兵压境,亚鲁王从集市回到王宫,调集调集七百名做生意的兵,因为龙心被抢,亚鲁王失去庇护,亚鲁王的领地被七千砍马腿的务团团包围,士兵阵亡过半。

波丽莎和波丽露主动承担丢失龙心的罪责,率兵舍生阻挡赛阳、赛霸的疯狂进攻,史诗对此有着生动的描绘:

波丽莎和波丽露招兵,波丽莎与波丽露来点将,率七百人守护城门,领七十人驻扎阵地。波丽莎舞动宝剑,波丽露挥起梭镖。从城墙上跳下,飞身跨越城门。杀向赛阳的兵,砍倒赛霸的将。波丽莎舞剑辟开血路,直杀诺赛钦。波丽露挥镖左刺右杀,掩护波丽莎。鲜血流成河,尸首堆如山。七千务莱包围波丽莎,七百务呸围住波丽露。波丽莎剑刃翻卷,精力耗尽,波丽露镖竿断裂,精气枯竭。波丽莎血洒大地,波丽露血流故土。波丽莎倒在鲜红血泊中,波丽露躺在族人白骨堆。[2]162-163

波丽莎和波丽露亲如姊妹,相互配合,协力作战,英勇无畏,她们的英勇拼杀,让亚鲁王的军队得到喘息的机会,带领族群撤退。因寡不敌众,她们战死在故土,成为巾帼英雄。

在史诗《亚鲁王》中,无论是初恋情人波尼桑,还是绝代佳人波丽莎和波丽露,她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即都是甘愿自我牺牲的女英雄,她们不仅有着倾国倾城之美貌,而且是英勇善战的美女,是亚鲁的忠诚的助手和保护神,在亚鲁遭遇危难之际,她们突然现身,挺身而出,帮助亚鲁克敌制胜,最后她们都无一例外地血洒疆场。波尼桑、波丽莎和波丽露已成为苗族人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

三 霸德宙:女性神力形象的象征

亚鲁王迁徙到荷布朵王国之后,荷布朵要求亚鲁王迁徙到别的地方。亚鲁王先与荷布朵结拜兄弟,之后把铁匠铺建在荷布朵王国,亚鲁王利用与荷布朵年轻貌美的王妃霸德宙做菜、煮饭、挑菜、送饭的机会,不断加深和她的感情,并最终占有了荷布朵的王妃霸德宙。

史诗对于霸德宙旺盛的性欲作了直露、大胆的渲染,如:

晌午时分,母猪发情拱了圈。霸德宙转身看着亚鲁王,散出熟透的气味。亚鲁王伸手搂过霸德宙,剥开她贴身衣裳。霸德宙身子油光水滑,霸德宙双乳象岩象峰。圈里的母猪拱猪圈,发情的母猪刨食响,亚鲁王抱着霸德宙,像母猪刨食嘣嘣响。[2]334

当亚鲁王与霸德宙交媾之后,霸德宙并不是对荷布朵王隐瞒真相,而是坦言相告:

大王哩大王,你是首领,顶天立地的男人,你是大王,身强体壮的汉子。你一千个白天不抱我,你一千个夜晚不摸我……你弟亚鲁是首领,身体强壮的汉子。他会搂抱我,他会使我出怀呢,他还会摸我,他会让我受孕哩……我真的怀上了。我已经有身孕。[2]338

这些表述生动地反映了原始先民的原始民俗特点。在麻山地区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亚鲁王率领苗人们一直在征战、迁徙,生存十分艰难,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因而,麻山苗族先民认为,具有生育能力的妇女是氏族人丁兴旺、动植物繁殖的保证,人们把繁衍子孙、生育后代作为人生和族人的头等大事,由男女交欢而生育后代,是天经地义的事。由此产生了普遍崇拜生殖和繁育的社会意识,女神神话和女性神力崇拜应运而生。

原始先民最为关心的莫过于传种与营养。人们认为,传种与营养与宗教之间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性,常被看作宗教的主要根源。“在仪式上放任性,并不只是纵欲,乃是表现对于人与自然界的繁殖力量的虔敬态度;这种繁殖力量,是社会与文化的生存所系。”[4]苗族的葫芦生人神话也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原始人崇拜葫芦,主要是因为人们在长期食用葫芦的过程中观察到葫芦多籽,而且形似母腹。原始人认为葫芦多籽便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并且希望人类也具有这样的生命力,于是对其产生了崇拜。世界许多母系氏族社会遗址出土过大量的凸显母腹的女神像,就是明证。可以说,性欲旺盛的霸德宙是山地苗民生殖崇拜观念的生动写照,也是女性神力形象的表征。

四 管家型妇女群象

亚鲁王有70个王后王妃,亚鲁王领兵在外征战,收复领地,王后王妃们垦田种谷、圈池养鱼。“七十个王后料理七十坝平展水田,七十个王妃打理七十坡肥土肥地。”[2]115-116麻山地区自然环境恶劣,经常干旱缺水,正如史诗文本所描述那样:“稻田正干裂成一道道口子,鱼池正在变为一团团污泥。”[2]118在干旱缺水的情况下,70个王后王妃们往往头顶烈日,抬着麻布,穿过崎岖小道,到田坎下江滩上去洗麻捶布。在高原山地环境中,她们都深知土地之重要、鱼池之珍贵。有一次,王后王妃一起对亚鲁王说:“大王哩大王,我们洗麻很小心,我们洗布会当心。……我们知道吃大米要种水田,我们知道吃鱼虾得有鱼池。兔的天我们去洗麻洗布。”[2]120

深居山地的苗族,向来食盐匮乏,亚鲁王在经商归途中意外发现生盐井之后,为了熬生盐,亚鲁王自己造钢锅、铸铁锅、打柴刀、制斧头。妇女们在这其中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她们砍柴、挑水,干得汗流满面。由于王后王妃们的密切配合,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试验之后,终于熬出生盐。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妇女曾在生产、生活诸方面起过主宰作用,管家型的妇女为族群的发展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亚鲁王的父亲翰玺鹜王迁徙到诃锦甾,在诃锦臧定居之后,用七十妮砂绕、七十妮砂绒迎娶博布能荡赛姑,目的就是让她管宫管室,“迎博布能荡赛姑,她当上做菜的王后,娶博布能荡赛姑,她当了煮饭的王妃。”[2]493年之后,她生下6个王子,即赛鲁、赛斐、赛阳、赛霸、亚鹊、亚鲁。这一习俗代代传承,相沿成习。

即便是铜鼓文化的殉道者波尼冈囊、能征善战的女英雄也具有管家型妇女的特点。波尼冈囊平时在家做针线活、管理家政。亚鲁王的初恋情人波尼桑告别人世之前对亚鲁说:“亚鲁哩亚鲁,我就要归去祖奶奶那里,谁来为你做菜?”[2]91“亚鲁哩亚鲁,我就会去祖爷爷那方,哪个为你煮饭?”[2]92这番表白可以说是管家型妇女的形象表达。亚鲁王在征战和迁徙过程中艳遇绝代佳人波丽莎和波丽露,二者亲如姊妹,波丽莎经商并为亚鲁王室掌管财物,波丽露料理日常事务并管理家政。总之,亚鲁王带领族群在征战迁徙过程中,管家型王后王妃虽然无名无姓,她们却以默默无闻的操劳,为亚鲁王国的发展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管家型妇女最主要的特征就是驯服。这种驯服是以男性为依赖的,爱他,侍奉他,要打要杀随便他,甚至连自己的生命权也掌握在男人手里。由于波尼冈囊是雷神的女儿,杀妻子要得到雷神的批准。于是咤牧去问雷神,并把杀波尼冈囊的原因告诉雷神。雷神说:“现已成你家猪,现已成你家狗。关在你家厩里,关在你家厩中。你要杀就杀,你要宰就宰。不用给我讲,不用给我说。”[5]58咤牧得到雷神的同意之后,回到家后准备杀妻子。妻子波尼冈囊只好答应,她说:“你要杀就杀,你要宰就宰。”[5]63

史诗是苗族先民生活的折光反映,是苗族语言、先民的原始思维及苗族社会发展的产物。透过上述女性形象,可以清晰地见出史诗形成时代苗族女性的生存处境、在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中所处的地位和职能,对其进行深入的阐释和研究,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文化意义。

[1] 席克定.贵州民族考古论丛[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 2009.

[2]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亚鲁王[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 王 海.瑶山研究[M].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 332.

[4] 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 [M].李安宅,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24.

[5] 陈兴贤.紫云苗族布依族白治县民族古籍资料[G].贵阳:贵州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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