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雅观
(泉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评论家梅尔文·马多克斯曾在《时代》杂志上著文指出非裔美国作家欧内斯特·盖恩斯“不仅书写了过去的奴隶制度, 还书写了现在的奴隶制度”。 盖恩斯所著的作品主要挖掘非裔美国人的历史及其生存现状来引发人们对美国种族问题的一些思考。《简·皮特曼小姐自传》正是盖恩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力图以其独特的历史书写方式呈现美国黑人的生活状况,揭示奴隶的苦难人生。评论界对这部作品的文类界定争论不断。例如,贝德·森萨洛认为《简·皮特曼小姐自传》是黑人小说的一种伪自传文体,伊丽莎白·舒尔茨则将该作品视为救赎小说,克里斯托弗·穆尔维在《简·皮特曼小姐历史》中认为此部作品的“深层文化来源于奴隶叙述”。(Mulvey,2006:par9)还有评论将该小说界定为个人历史、社会历史、历史小说、民间叙述等等。一些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是新奴隶叙述,例如,阿什拉夫·拉什迪认为它是“第一部由非裔后代作家写的新奴隶叙述”,(Rushdy,1999:6)但仅限于提及其文类,尚未进行文本分析。新奴隶叙述作品已经不断引起国内外评论的关注,但大多都囿于女性作家的作品如莫里森的《宠儿》。和非裔男性作家的作品如伊什梅尔·里德《逃往加拿大》一样,盖恩斯的《简·皮特曼小姐自传》也不失为一部用新奴隶叙述这一文类重写奴隶历史的作品,却未得到相应的研究和重视, 对该小说的奴隶叙述形式和主题梳理和探讨,以期挖掘其新奴隶叙述的文本体征。
“新奴隶叙述”一词最早见于贝尔纳·贝尔所著的《非裔美国小说及其传统》(1987),被界定为“带有口述残余的、关于从奴役逃往自由的现代叙述”。(Bell,1987: 289-290)后来阿什拉夫·拉什迪在其专著《新奴隶叙述:一种文学形式的社会逻辑研究》(1999)中认为新奴隶叙述是 “套用南北战争之前奴隶叙述的形式、文本惯例和第一人称叙述的当代小说”。(Rushdy,1999: 3)而伊丽莎白·安·博利厄在《黑人女作家与美国新奴隶叙述》(1999)中将其定义为 “以蓄奴制为主题、以黑奴为主人公的当代小说”。(Beaulieu ,1999:xiii)新奴隶叙述小说的不断问世不仅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政治、历史和文学诸多因素相互作用的产物,而且是后现代思潮涌现的结果,因此此类小说的叙述融入了哥特式、科幻、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些要素,通过形式的革新来质疑、解构传统现实主义再现形式及其客观、真实地再现历史的文本意识,也对后现代状态下自由的含义和黑人的主体问题等主题进行了思考,旨在“重塑历史”。(Spaulding,2005: 7)由于受后现代思潮的影响,蒂莫西·斯伯丁在《重塑过去:历史,幻想,和后现代奴隶叙述》(2005)中将这类新奴隶叙述称为“后现代奴隶叙述”。(Spaulding,2005: 4)不管按照狭义的还是宽泛的定义,《简·皮特曼小姐自传》显然都属于“新奴隶叙述”。
新奴隶叙述在形式上呈现“时代错误”“时间旅行”、令人迷乱的戏仿和互文等,与后现代主义的革新技巧相呼应。(林元富,2011:152)《简·皮特曼小姐自传》在新奴隶叙述的形式上主要体现在互文和戏仿上,互文指的是一种文本在另外一种文本中的体现。而文学文本的互文主要体现在文学文本之间、文学文本之内、文学文本与当时的政治以及历史文化之间。首先,《简·皮特曼小姐自传》与奴隶叙述的文本之间存在互文。本作品套用了传统奴隶叙述那一种几乎程式化的文本形式,(Olney,1991: 50-51)作品的主体沿用了第一人称奴隶叙述的方式,回忆了奴隶的衣食种类,残暴的奴隶主和奴隶女主人,残忍的鞭打,走向自由之州路途遭到巡逻队的追杀,白天躲藏而晚上在北极星指引下前往自由之州的艰辛等发生在从奴役到自由征程中奴隶叙述文本中常见的事件。同时,在该小说文本内部也存在互文。比如在“蒂·鲍勃爱上黑白混血玛莉·艾格妮丝”这一事件中,作品分别从简小姐、吉米凯亚、克兰普、艾达、鲍勃的遗书、玛莉自己的陈述、还有朱尔斯·雷纳德对整件事情的一些看法及人们对玛莉及鲍勃为何自杀的猜测等不同人物角度来描述。对同一件事情作者采用由不同人从不同的角度来描述,这也构成了相互指涉、相互回应的互文。这种多角度的文本内互文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更为客观更为全面的方式去诠释小说的内容。此外,该文学文本和历史社会这一文化文本之间也有互文,如道格拉斯,布克·华盛顿演讲的思想,政治家休伊·皮尔斯·朗暗杀事件,1912和1927洪灾等政治历史事件也融入到了作品中。
同时,该作品也戏仿WPA奴隶叙述模式。WPA奴隶叙述主要是由实地白人工作者而不是由历史学家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记录奴隶生活状况,而且奴隶的生活故事一般是按照实地工作者提出的模式问题来展开。而盖恩斯则塑造了一位想了解并收集之前历史书上未曾被书写的有关奴隶信息的一名历史老师,由他来记录简·皮特曼的生活故事,文本体现了主人公在记录的过程中掌握了自己的话语权。而这不仅呈现了如何获取并保存过去未曾为人所知的奴隶历史的新方式,而且质疑过去对奴隶历史书写的真实性。
受后现代思潮的影响,盖恩斯在形式上还糅入了荒谬、哥特式元素以及虚实结合的方式来叙述故事。比如简·皮特曼丈夫乔死去的怪异事件。在乔·皮特曼因追一匹逃跑的雄马而被绳子勒死之前,简·皮特曼就一直梦见让乔·皮特曼死去的那匹马,更诡异的是,正是在乔死去的那晚,简·皮特曼闭上眼睛便看到畜栏的那个恶魔,她便走到蓄栏,放走那一匹黑色雄马,而乔正是在追捕雄马的过程中被绳子勒死。再如白人阿尔伯特在杀害内德后,睡觉时常听到“地狱的战车”,(盖恩斯,1981:122)不得已他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睡在他的两边来保护他,最终发疯死去。
盖恩斯在《简·皮特曼小姐自传》中糅入的荒谬、哥特式元素颠覆传统史学中的现实主义,利用错综复杂的戏仿和互文,批评了传统史学对权威、客观、真实的过分依赖,以新奴隶叙述的形式使奴隶叙述者获得了其追求的书写自由。
《简·皮特曼小姐自传》不仅在形式上具有当代新奴隶叙述文本的特征,而且在其主题重访了非裔美国文学中关于:蓄奴史、黑人女性身份和自由含义,有了重新阐释。
《简·皮特曼小姐自传》关切的主题之一就是蓄奴制废除后的奴隶制瘤毒。由于蓄奴制已经被废除,所以该作品改变传统奴隶叙述一味地只关注奴隶制对黑人奴隶残害的主题,更多地思考奴隶制遗留问题以及种族历史和文化记忆。虽然蓄奴制已废除,但获得人身自由的前奴隶们在身体上、精神上仍然饱受奴隶制的摧残,白人后代也遭受蓄奴制遗留观念的困扰。在落后的南方地区,虽然蓄奴制被废除了,却仍保留着大部分奴隶时代的生活方式和习俗:监工可以随意鞭打男女工人;身为州长的休伊·皮尔斯·朗因过于同情穷苦白人和黑人被暗杀;内德因宣传激进思想被白人杀手枪杀等等。再如蒂米与鲍伯同父异母,一个是仆从,一个却是少爷,只因蒂米的母亲是女黑奴。鲍伯爱上了黑白混血的女教师玛莉,父母极力反对,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认为白人爱上黑白混血人是违背先辈留传下来的“正常行为”准则,这令鲍勃很不解,最终留下一封遗书自杀而亡。在蓄奴制废除后,奴隶制仍摧残着人们的身心。
《简·皮特曼小姐自传》的另一个重要的主题,便是凸显黑人女性形象。“许多小说……重温奴隶生活的老地方,将其塑造成英雄个体对南方白人压迫反抗的阵地。这些新奴隶叙述包括《简·皮特曼小姐自传》”。(Rodger,1997:182)盖恩斯在小说中除了塑造了男性黑人的英雄形象如内德,乔,吉米,还对黑人女性英雄形象进行彰显。例如,因肤色太黑而被叫做黑哈利特的哈利特·布莱克,她长得高大粗壮,是田里干活的能手。大劳拉则力大无比,在遭到杀害前,与巡逻队搏斗抗争,连巡逻队都惊呼她很能打。最突出的当属主人公简·皮特曼,她终身都没识字,而她的一生都在不断成长,体会自由的含义,追求着一个个不同层次的自由,女主人公颠覆了以男性奴隶叙述中对教育是主人公最终取得自立的必要性的强调。同时简·皮特曼也丰富了女性奴隶叙述中家庭——身份——自由的范式。在奴隶制的残害下,简·皮特曼丧失了生育的能力,但她在家庭中的角色却没有丧失。在大劳拉遇害后,年纪尚小的她便担负起照顾大劳拉的儿子内德这一母亲的责任,嫁给乔·皮特曼后,她也养育着他丈夫的孩子们,再后来,她做起鲍伯的奶妈以及照看吉米长大等。正是这些家人的变故和为人母为人妻的身份让简·皮特曼不断确定身份,体会自由的真正含义,并最终为自由而努力。家庭和母亲对于受奴隶制残害而丧失生育能力的简·皮特曼来说具有更深层次更广泛的意味。盖恩斯还关注了黑白混血的女性身份再现问题。《简·皮特曼小姐自传》对传统历史小说中“不幸的黑白混血女”(Tragic Mulatto)的刻板形象进行了改写,鲍伯喜欢上黑白混血的教师玛莉,这违反了先辈们根深蒂固的“正常行为”准则,玛莉没有接受鲍伯,最终鲍伯自杀,而玛莉被送到即便死也不愿去的新奥尔良。在奴隶制的旧观念影响下白人和黑白混血女同样是不幸的,更不用说那些在传统观念下易受到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男性伤害的黑人女性。
此外,威廉·安德鲁斯认为“自由和识字是奴隶叙述的两大主题”。(Andrews,1998:25)奴隶叙述所突显的自由和识字仍是本小说的主题,只是识字在某种意义上不再被看作是通往自由之路的唯一途径,而自由在小说中被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
19世纪的奴隶叙述的自由被理解为“单纯的一个地方——北方”,“能够根据自己的喜好支配自己的劳力”,“以自我的意识感和个体能影响世界和影响自己未来的观念为特征的精神状态”。(Andrews,1998:25)而简·皮特曼的一生一直在追求着诠释着自由,随着她的成长,自由有着不同层次的含义。小说分为四卷,玛丽多伊尔认为,“四卷关注的是不同时期不同年龄阶段的简·皮特曼,在她生命的不同时期,总有已是领导者或既有可能成为领导者的男性英年早逝,每次都让她变得更加成熟,更明智,因此也更自由”。(Doyle,2002:135)在第一卷“战争岁月”里,一个名叫布朗的下士叫简改掉她的奴隶名字 “笛赛”为他女儿的名字 “简·布朗”,她便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认同感,那时的她认为到达给她取新名字的北方佬的家乡即俄亥俄州时她便能获得自由。这时自由对她来说是“单纯的一个地方——北方”,然而在北上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她学会了如何生存。在第二卷“重建时期” 中,她的丈夫乔·皮特曼认为“活着的时候就要去干点事,而且要把它干好”。(盖恩斯,1981:105)与丈夫的相处让她体会到要不畏惧危险乐于带头和尊重他人的追求。这也让她没有阻止已到北方自由之地的内德置个人生死和自由于不顾回来宣传激进思想唤起人们的意识,而内德的英勇行为让她懂得了自由是不仅包括自我的自由还有他人的自由并要为他人的自由冒险。在第三卷中,鲍勃的自杀悲剧则让她意识到正是白人黑人都固守先辈以前传下黑人白人不能在一起的准则思想导致了鲍勃的悲剧,应该追寻更深含义的自由:不抗议也等同于接受,应摆脱过去奴隶制残余思想的种种束缚。而这种对自由的体会使她能够在第四卷种植园中站出来去抗议示威,尽她所能揭开挂在窗子上的“黑色窗帘”和罩在脸上的“面纱” (盖恩斯,1981:284)。小说丰富了自由这一主题,到达北方并不意味着自由,自由是身体的解放而且还是精神的自由,对过去奴隶制种种思想观念的束缚反抗,自由需要白人和黑人团结一致。
先前大部分的美国文学作品中的黑人形象要么被模式化要么被扭曲要么缺失,《简·皮特曼小姐的自传》就是盖恩斯用新奴隶叙述来填补美国主流文学中黑人历史的空缺并纠正历史书上关于黑人历史错误记载的一部作品。盖恩斯在《简·皮特曼小姐自传》中利用错综复杂的戏仿与互文,杂糅一些荒谬、哥特式后现代元素来颠覆传统史学中的现实主义,批评传统史学对客观、权威与真实的依赖性,质疑历史书写的权威性,以新奴隶叙述的形式重访了非裔美国文学中蓄奴史、黑人女性身份和自由含义的主题,让奴隶叙述者获得书写那段缺失的或被官方历史所遮蔽的历史的自由。
[1]Andrews,William. “Narrating slavery”In Graham,Maryemma.et.a1.,eds.Teaching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theory and practice[M].New York:Routledge,1998.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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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Rodgers,Lawrence Richard. Canaan bound:the African-American great migration novel[M]. 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7.
[8]Rushdy, Ashraf H.A. Neo-slave narratives:studies in the social logic of a lite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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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欧内斯特·盖恩斯.简皮特曼小姐自传[M].紫军,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