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勤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 100084)
清华简《系年》第二章记述西周覆灭、周室东迁的事迹,特别突出晋、郑两国在这一历史转折间的作用。简文说:
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晋人焉始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正东方之诸侯。
迎立原在母家西申的平王,晋文侯固然是首功,郑武公也有重要的劳绩,从而得“正(训为长)东方诸侯”。按《国语·晋语四》郑叔詹云:
吾先君武公,与晋文侯戮力一心,股肱周室,夹辅平王。平王劳而德之,而赐之盟质。
正可同简文对照。又《周语中》周富辰说:
郑武、庄有大勋力于平、桓,我周之东迁,晋、郑是依。
《左传》隐公六年周桓公也讲:“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都可说明郑国在当时形势间所居的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系年》和上引《晋语》等一样,没有提到郑国始封之君桓公,即武公的父亲。对照《史记·郑世家》的记载:
郑桓公友者,周厉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郑。封三十三岁,百姓皆便爱之,幽王以为司徒。和集周民,周民皆说,河雒之间,人便思之。为司徒一岁,幽王以褒后故,王室治多邪,诸侯或畔之,于是桓公问太史伯……于是卒言王,东徙其民雒东,而虢(东虢)、郐果献十邑,竟国之。二岁,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下,并杀桓公。
桓公的事迹,包括徙国,都发生在周室东迁以前,故他实与东迁一事无关。
《郑世家》这段话是有所本的,就是《国语》中的《郑语》。请看《郑语》云:
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乃东寄帑与贿,虢、郐受之,十邑皆有寄地。幽王八年而桓公为司徒,九年而王室始骚,十一年而毙。
不难证明两者的一致。《世家》所增的,主要是宣王二十二年桓公初封这一点,就和《周本纪》里厉王的纪年一样,司马迁当另有所据。《郑语》说幽王八年桓公任司徒,至“十一年而毙”,是明记桓公之死,韦昭注便是这样理解的。
与《郑语》《郑世家》大不相同的,是古本《纪年》的一条佚文,见于《水经·洧水注》:
《竹书纪年》晋文侯二年,同惠王子多父伐郐,克之,乃居郑父之丘,名之曰郑,是曰桓公。
这一佚文还可参考《汉书·地理志》注所引臣瓒云:
幽王既败,二年而灭会,四年而灭虢,居于郑父之丘,是以为郑桓公。
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指出,臣瓒其人亲校汲冢竹书,这里所说应即根据《纪年》。
容易发现,《洧水注》的这条《纪年》佚文存在许多问题。
首先,晋文侯二年相当周幽王三年,是不可能有伐郐之事的。看《汉志》注所引,有“幽王既败,二年而灭会(郐)”,这大概近于《纪年》原文。只是由于《纪年》于其时用晋君纪年,因而致误。
“同惠王子多父”,“同”字当系“周”字讹误,学者没有异辞。“惠”字也肯定有误,《系年》第二章简文虽有幽王死后“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之语,但是郑桓公怎么也不会是携王的儿子。不少著作以为此处“惠”是“宣”字之讹,从字形说也不合适。其实从“万”的“厉”字和“惠”字还更相似一些。
“多父”当为桓公之字。桓公名友,读为有,与多义近。
“郑父之丘”,“郑父”当为古人名,以之作为国名,也罕有其例。
这条《纪年》佚文的说法,不为多数学者接受,特别是郦道元,还在《渭水注》中写了专门一段加以反驳:
余按迁《史记》,考《春秋》《国语》《世本》,言周宣王二十二年封庶弟友于郑;又《春秋》《国语》并言桓公为周司徒,以王室将乱,谋于史伯而寄帑与贿于虢、侩(郐)之间。幽王霣(陨)于戏,郑桓公死之。平王东迁,郑武公辅王室,灭虢、侩而兼其土,故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东迁,晋、郑是依”,乃迁封于彼。《左传》隐公十一年郑伯(郑庄公)谓公孙获曰:“吾先君新邑于此,其能与许争乎”,是指新郑为言矣。然班固、应劭、郑玄、皇甫谧、裴危页、王隐、阚骃及诸述作者,咸以西郑为友之始封,贤于薛瓒之单说也,无宜违正经而从逸录矣。
这可说代表了传统史家的意见,即东迁时是郑武公灭虢、郐而兼其地,不像《纪年》佚文说的是其父桓公。
《系年》第二章述周的东迁,也只讲武公,然后相当细致地说到武公之后的几代,包括庄公、昭公以至厉公。可见在东迁过程中如有桓公伐郐、虢建国的情事,是不可能遗漏的。看来《系年》作者心目中的郑国初年历史,大体与《郑语》《郑世家》等类同,不合于上述《纪年》佚文的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