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视野中的乡土歌吟——蒋三立诗歌浅论

2014-03-31 05:54刘忠华
关键词:里尔克诗人诗歌

刘忠华

(湖南科技学院图书馆,湖南永州425100)

蒋三立是新时期以来湖南著名的诗人。他的诗歌既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更有深刻的哲学意味。本文将从生命视野这一角度,对蒋三立诗歌的内在意蕴及其表现形式作一些探讨。

一 生命价值的思考:“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

真正的诗歌永远是从血肉生命中喷薄而出的,这样的诗歌蕴藏着一股原始的生命力量,沉重地撞击着我们的心扉,让我们真实地体会到生命的质朴之美。我们首先来看看他的《运木》:

一队扛着木头的人

穿过树林间的小路,走过小溪上的木桥往上爬

爬着爬着,一天的太阳就开始落了

爬着爬着,秋天的树叶就已经红了

他们低着比木头还细的头,默无声息

手中的短棍像一只更长的手支负着肩上的沉重

诗中这种貌似感性的不动声色的叙述隐含着诗人对于生命的理性思考:生命是一个过程,生命之旅是沉重的,仿佛“运木”一样;生命也永远是孤寂的,“远离村庄”,单调重复,冷风陪伴。但是,即便如此,年轻的小伙子“似乎看到了那些更远的路通向更远的未来”,而年长的老人也曾历经生命的灿烂:“在他眼里,目睹了/那些晴朗的天空怎样一一远去”。这首诗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佛斯。西西佛斯永远劳而无功地努力着,把那块巨石往山上推。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卑微的西西佛斯。我们每日劳作,肩负着种种责任,和形形色色的人周旋,克服早已预料和突如其来的困难。生命的行程,负重使之获得质量和内涵。人的存在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存在,它总是牵涉到意义。而人存在的意义,不正是体现在这永无休止的劳作之上吗?其实,“运木”的过程与西西佛斯推石头的过程毫无二致:“这些农闲时节走进大山的人,一天又一天/远离村庄,在崎岖的小路重复着这样的劳动”,看似单调乏味的简单重复的劳动,难道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与工作的缩影?只要我们活着并身在职场,就得一天又一天扛着那些“木头”或者推着或大或小的“石头”,一路往上爬。《运木》这首诗歌用隐喻的方式,深刻地道出了作为“类”的人类的存在价值:人,人性地居于此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上奔忙,正如荷尔德林所言的“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1]只是这种诗意地“居住”,蒋三立体验得更加细腻:“乡间的那些日子,辽阔、缓慢、舒展/即便劳作,大地也会发出亲切的回声/一颗心在自然中静静融化”(《向往》)。

蒋三立对生命价值的独特体验与深刻认识,同样体现在他为“我们这个时代廉价的英雄”而歌咏的《从低凹地到高高的脚手架》和《寒风猎猎》中:“作为民工,我们必须把这些基脚打牢/炎炎烈日,我们重复着简单的劳动动作/在离太阳更近的高处”(《从低凹地到高高的脚手架》);“一个贫穷的人/劳动的时候拥有土地或工具/痛苦的时候拥有安慰或同情/孤寂的时候拥有朋友或爱情/满怀希望/贫穷和困苦终将在劳动的手中过去/这些,都是世上最大的欢乐和幸福”(《寒风猎猎》)。

如果这三首诗比较典型地以大山里的“运木工”和城市里打工的“中国普通的民工”为群像,表现了作为“类”的人的生活的艰辛与生存之不易,同时又满怀着希望、欢乐和幸福,那么,在《扫街的人》和《老歌手》等诗篇中,则是对作为个体生命的细密检视。人的生命过程总是具体的、感性的、个体的“生命过程”。无论是扫街的大婶还是老歌手,一个个实实在在地以他们独自的方式演绎生命的过程,他们辛劳、贫穷却又达观,在劳作或歌声中怀念自己,怀念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平淡却富有诗意的岁月。从生命个体入手,却在“人类”的层面展开生命过程的描述,这正是文学的特殊性。蒋三立的诗歌,正是从“群像”和“个体”两个维度,在“人类”的层面诗意地展开了底层民众“生命”过程的描述,让我们得以感性地抚摸到了“生命”的质感和重量。

二 生命镜像的映射:源自乡土世界的深刻体验

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曾提出过一个重要命题: “诗不是情感——诗是经验。”[2]5在里尔克看来,这种经验是人类生存的经验和维系着无数记忆的存在。“经验”即“经历”,即亲身见过、做过或遭遇过,也就是“体验”。体验总是在一定的事实和情境中的体验——对于诗人来说,这种体验其实就是自己过去生活的某种体察与认识,并融化在诗人的血液中,成为诗人的不再觉察到的某种生命机能的深刻记忆。诗歌,正是诗人对其所熟知世界的心灵镜像的外化。作为一名乡土歌者,蒋三立时而伫足“在暮色的风里”,感叹“那情景令我沉思和忧伤/我想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样子/我珍惜原来的样子,像一群追风筝的孩子/把头抬得很高高”(《暮色》),仰望天空,他抒写着自己对渐行渐远的乡土世界的哀叹,对原来那些美好事物的追忆;时而望着“越飞越远”的鸟群,想象着“鸟的眼里天空多么辽阔/许多时候,我们都想找一块空阔/张开双臂,让风吹干眼角的泪水/吹散内心的愧疚和忧伤/飞向很远很远自己想去的地方”(《鸟的眼里天空多么辽阔》)。生命虽如路旁狗尾巴草一样卑微,但都值得尊重与爱。其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在这个寂静的村庄/望着它们飞出去/相约而同的鸣叫,越飞越远/许多年轻人远离村子,也会喊几声长幼/还在乡愁中招了招了手/送我离开的时候,邻居的几个老人/探头张望的眼神,令我和路旁的狗尾巴草/感动得低下头颅”,这些应该与诗人深刻的经验有关。是的,在乡土世界这样一个熟人社会,每一次回来或离开,都会有令人感动的乡民们的问候和关爱。

蒋三立的这种“经验”,已然深入到他的血肉和灵魂之中,并凝合着某种生命的意义,同时转化为他所熟知的湘南乡村的意象:“一切都是沉寂的/一条路、一排电杆、一条弯弯的小河/连着远方。沧桑的屋边、一树花/几根红透的苦瓜掉在藤架下”(《村落》);“一只蜻蜓在梦中飞来/告诉我家乡的五月,蓝蓝的天空下/黄灿灿的向日葵,静静的被一缕缕的阳光摇晃/淡淡的花香弥漫了整个村庄”(《向日葵》)。这些意象有些是具象的,有些是心灵的幻象,不管怎样,诗人关于乡土的回忆总是如向日葵般温暖、明亮和幸福,充满“淡淡的花香”。他心性敏感,感受细腻入微,犹如“轻轻擦亮着夜空的萤火虫/这些不经意的细微的光芒照亮着心灵和世界”(《忽略》);他又思想深邃,目光高远:“在风中朗诵/把花朵当知己/把昆虫当亲人/把仰望星空当成宽广无边的梦想”(《在风中朗诵》)。正是由于蒋三立对于他的乡土世界的体验非同常人,才有了他非同寻常的诗歌,也才有了我们阅读他的诗歌时非同一般的领悟与快感:“迎面而来的骑摩托车的姑娘/将是再也见不到的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山野茫茫,潇水流淌/低矮处,连片的白芦苇摇曳着迷茫/一只翩飞的蝴蝶,在风中/翅膀不知向上还是向下/这一刻,相见了都是相缘/冬天来临。一年一度的那些生命将被带走/卑微的,就这样永远与我们无关”(《初冬,行车在路上》)。这首诗很好地表现了诗人一种独特的体验:生命就是一种偶然的邂逅,“相见了都是相缘”,“我”与“你”相遇,其实就是生命与生命在刹那间的耦合!诗人敏感的心性就这样迅捷而沉稳地捕捉着周遭因“缘”而聚的感动,这种感动之中同时流露出诗人对周遭细微生命的关怀及对生命易逝的感叹。

诗是把握世界,也是把握生命的一种特殊方式。当一切过往都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时,回忆往事是诗人一件美好的事情,在《往事》中,他写道:

风儿吹远了美好的往事,永远的成了往事

我默默地望着挑草的人在田野收拾着生活的碎片

我想起那些为我打过补丁、洗过衣、添过柴火

擦过粉笔灰的人,眼睛就慢慢潮湿

生命的秋天让时间过得很快

许多春天远离我们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诗人表达了对生命易逝的惊悸与颤动,对在“时间”中远逝的平凡的人的无奈而温情的怀念。里尔克写过类似的诗句:“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也许,还有许多人会死在中途”(《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杨能武译)。[2]38张清华教授曾将蒋三立与20世纪40年代的著名诗人冯至先生相联系,指出了其诗歌写作在哲学质地和形而上的意味及对于生命与存在的敏感之思等方面的相似之处与独特意义。[3]其实,进一步考察,作为精通欧洲文学尤其是德语文学的一代大师冯至先生,曾经翻译和研究过里尔克的诗歌。因此,从学术谱系上追溯,我们不难看出蒋三立诗歌所呈现的哲学主题的世界性特质。更令人称奇的是,蒋三立与里尔克一样,也是一位“孤独”的歌者:“即便已是春天,也看不见一丝闪亮的绿色/我的眼里/是一只孤独的羊的神情”(《离别》);“自由自在,从太平洋到印度洋/孤独地游着自己的孤独/……游不出整个海洋,无边无际/大白鲨孤独地赚取了一生的孤独”(《大白鲨》)。而且,他更有以《孤独》命名的诗作,其中有:“阳光被窗外的玉兰树遮蔽/我的脸贴着冰冷的玻璃张望,爱情遍地流失/岁月无痕,心中已慢慢长出了一朵孤寂的玫瑰”;而“玫瑰”也一直是里尔克最喜欢的象征,他曾写过一首《玫瑰,啊……》,全诗只有两行:“玫瑰,啊,纯粹的矛盾,欲望着/在众多的眼睑下作无人的睡眠”[2]147。同样的 “玫瑰”,同样的孤寂,玫瑰一层层的花瓣喻指着人的生存的矛盾与对立,只有担当起这一切的矛盾和对立,才能达到存在的丰盈性和永恒性。蒋三立在他的《孤独》中说“我会用一生的血去浇灌、浇灌/……/直到生命的能源消耗殆尽”,愿意在这个“爱情遍地流失”的年代,为爱化为灰烬;而里尔克,却把他的这首《玫瑰,啊……》作为了自己的墓志铭。在精神世界中,在漫漫的漂泊中,两位不同时空的诗人,试图通过诗的方式,为人的存在寻找一种真实的可能性。这正是蒋三立和他的诗歌的非同一般的意义。

三 生命内蕴的言说:独语与禅思

蒋三立的诗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运用“独语”的方式,言说“我”在当下 (即“此在”在“此”)的所见、所思。因为他能在孤寂的生命存在之境中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借此抒写由于生存困惑所引起的种种感喟、感叹与感怀。尤其是在《深夜》一诗中,诗人让自己的思绪飘飞到大漠之中,“想苏武/想大漠上的星星,深邃、高远/想风沙一样吹来许多许多的往事”,他也“想有水有草的地方/天地相互映照/千百年来留下的羊群,是否还白云一样飘移”。但是时光流逝,唯留下“一截胡杨树的根”,“孤独”地戳在那儿。诗中充满了诗人对“死”(“骨殖裸露”)与“生”(“羊群飘移”)这些人类终极命题的思考。其实,无论“死”也罢,“生”也好,最终,它们都会进入一种“永恒” (“千年的月光,万年的霜”)之中。在永恒的时空中,人,始终是渺小的,人的生命,又算什么呢?本诗揭示了生命本身的悲剧性:生命非永恒性的本然处境——生命的渺小和短暂、生命的孤独和无助、生命的无法把定和虚无、生命的必死性,同时也揭示了人存在的孤独以及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既相互联系又相互疏远的关系。是啊,人作为极其有限、短暂的生命存在却不得不始终在可朽与不朽、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设置的钳制中矛盾地存在着。但是,生命是悲剧,却不悲观:诗人“提着内心的马灯”寻求生命的本真意义:“今夜,不眠的我提着内心的马灯/照亮自身影,相寻泪成血”。

某种程度上而言,诗歌是诗人情深时的呓语。但是蒋三立在他的“呓语”中却往往体现了他那悲悯宽厚的人文情怀:“那年秋天,我听见夕阳在山边碰落果实的声音/接下来的暮色遮掩了远去的那个人的身影/那年春天,我听见了雪融化着雪的声音/接下来的日子,我感觉到草依着草/心温暖着心的幸福/那年夏天,我听见了风吹走内心的云朵的声音/就在那一刻,我眼含泪水,一片空茫”(《声音》)。一个人“听见了风吹走内心的云朵的声音”,这是一种境界,展现了诗人内心世界的敏感与丰富,同时也让我们看见了诗人高洁的品格。他的诗歌中有轻微的叹息、温存的忧伤和理性的坚持。当然,更多的时候,诗人更愿意静下心来,由物及吾,反观自身,倾听和审视自己的内心:“过街的老鼠、入室的鸟/我知道你们的惶惑/就像我来到人世,小心地学步/见到更多的人时的恐慌/仰望上司和上帝。在大地上寻找食物和爱/多少不易的白天和黑夜/又不要轻易的掉下眼泪/许多时候被迫走错了地方/还担心别人会不会原谅/因此,我心里也时常惶惑/时常告诫自己:要善待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惶惑》)。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对生命本真的“谛听”和抚摸,在生命俗常之事的无限“惶惑”中,更充满了对生命的爱与敬畏。

蒋三立诗歌中还透露出一种禅宗的生命思想。主要表现在:其一,以一颗平常心去超越现实的矛盾,寻找生命的本质,实现心灵的自由。其二,用平静的心境、心情去体会生命的充实和幸福。其三,通过个体生命的体会去感悟人生 (孤独的体验)。其四,通过禅的美妙智慧提升人的生命境界—— “禅心朗照千江月,性情清涵万里天”的境界。真正禅的境界、禅的人格应当是一片坦荡而静谧的世界。在禅的境界中,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诗人抛却了尘世的许多空花泡影、滚滚红尘,而以一种宁静、和谐、安详、自然的眼光来重新打量世界,人的现实生活中的几许惆怅、几许依恋、几许淡淡的风物,与其幽远疏宕的内心世界化为一体了。《在纳木错》一诗,就是典型的代表:

一双挤奶的粗手

渐渐挤亮了星空

一种细响,像是上天丢弃的嚼草的沙沙声

穿透心的细响,慢慢扩散

在这高远的高原

夜露将草丛间的万物和我一同打湿

我的心变得荒凉、干净

像这里的天空和湖泊

不时有鹰在盘旋,不时有小鱼

凭借一种神秘的力量游来游去

诗人在以个体的方式面对世界时,那份独处的孤寂与悲苦是难以名状的。但是他能够自己寻求一种生命的超越,渴望“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一样的心灵的自由。

从生命出发,又以生命作为思考的主要内容,进而理解、思考和阐述诗的本质、作用乃至技术,这正是一种新的诗学——生命诗学的意义所在。这也是蒋三立诗歌的独特价值所在。也许,诗人本身并非自觉地按某种理论来写作,但是,他却以自己的作品自觉地融入到一种诗歌的潮流,或者说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来体现某种理论的实际价值,这正是我们探讨诗人及其创作的真正意义。

[1]M·海德格尔.诗·语言·思[M].彭富春,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197.

[2]李永平.里尔克精选集 [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

[3]张清华.心里敞开了星空一样的光芒——蒋三立诗歌读记[M] //蒋三立.在风中朗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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