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庚
(湖南省舜文化研究基地,湖南永州425100)
蒋三立先生的诗集《在风中朗诵》[1]刚拿到手上,其书名就立刻吸引了我,凭阅读经验判断:这一定是一部与“风”有着深度关系的诗集,“风”的意象一定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而且,“风”的意象背后,一定有着丰富的内涵。带着这样的想法来阅读诗集,越读越觉得诗人对“风”真还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与理性纠结:“风吹散了那些抱紧的草/又沿着这条铁路走了很远、很远/风吹干了我送别的泪水,滋润心灵的泪水/现在,我该到哪里去?我不能/沿着湘江朝着某个方向流去。也不能/就这样被风吹得比抖动的树叶还轻/呵风呀,你多少年来都是这么无情/现在你越来越狠抖动着天空/抖动着我骨骼里风湿的疼/还有远处春天里的花粒,也被抖动着/撒成了很远很远的孤独”(《风》)。[1]75很显然,诗人所描述的“风”,既是自然之风,也是人力之风,更是诗人的心灵之风。
蒋三立笔下的“风”,首先是自然之风;但这种自然之风,决不仅仅是地球表面的大气流动,更重要的是能给万物带来勃勃生机的生命之风:“风不知吹来了什么,又吹走了什么/忘却身外的世界,依着老家的木门/放眼望去,南方的大地已没有什么地方可绿/含苞的稻穗、树上的青果,安静无声/五月的南风吹着舒爽的叶子/让那些没有心灵的生命都感到温暖”(《南风》)。[1]22这些生命虽然 “没有心灵”,但在生命的勃发过程中也会心存“感激”:“草冲破了雪长高了一厘米/树的嫩叶在春风中颤栗/倾听春光如缕的絮语/所有的生命呈现出自然的活力/……春风弥漫着多么辽阔的幸福/昆虫细飞,草丛摇曳/有几株小树感激得开出了花”(《春天:大地有了阳光的温暖》)。[1]24无疑,诗人所描述的是一幅山野的景象,这里没有灰色的水泥楼房,更没有灰蒙蒙的天空,举目所见,满眼是绿: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野,高处的青果,低处的草丛,乃至于那低飞的昆虫,所展开的翅膀也应该是绿色的—— “大地已没有什么地方可绿”,好一湾绿色的海洋,而且是立体的;唯有那万绿从中一点红:几株小树所开出的红花,给人以“一树红花照碧海”的意境。这种意境,来源于自然造化的“风力”,也来源于诗人创造的“笔力”,或者说是诗人“外师造化”的结果。自然的“风力”,可以让“没有心灵”的自然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也可以从自然的“风力”中获得更多的东西:“在乡野,阳光的手和母亲的手一样温柔/蓝天也有一种宽大无边的深情/孩子们在她们的爱抚下/读书、爬树、游泳/我感觉到了什么才是自然单纯/……简单而丰富/让我内心只有很少的需求/获得更多的悠闲和自由”(《秋夜,在林子前的草地上抬头望一眼天空》)。[1]80有了这种“悠闲和自由”,就可以达到庄子所说的“齐物而逍遥”的境界:“在这天人合一的宁静中/有谁能同我返身自然,放喉歌唱/……欣喜中,时常有收获等着/叫你用整个生命去依恋/春华秋实”(《遥想家园》)。[1]106尤为重要的是,人是 “有心灵”的,因而“齐物而逍遥”的境界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安抚:“如今又到了秋夜,窗台上的花/张开宁静的目光望着我/安抚我心中不平静的往事”(《秋天的夜晚》)。[1]27人为什么需要自然来安抚心灵?人类本就是自然之子,早期的人类与自然同体,因而能与自然和谐相处。到了近现代,随着科学技术的发达,人类一门心思要战胜自然,于是同自然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对立;大自然反过来报复人类,不仅给人类带来了诸多的灾难,也造成了诸多的心灵扭曲。要医治这种“现代病”,我们唯有谦恭地对待自然母亲,让“阳光的手和母亲的手一样温柔”,让“蓝天也有一种宽大无边的深情”,我们在“她们的爱抚下”,才能免除灾难、慰藉心灵。这是自然的力量,是通过“风”输送给我们的,我们不能狂妄,自以为能做自然的主人。这也是诗人蒋三立所要警示我们的。
现代人的通病,除了蔑视自然之外就是蔑视历史。例如西方人史蒂芬·霍金面对日趋恶化的环境,开出的救治药方是移民其他星球。姑且不说这种设想在现有的条件下是否有可能,仅就这种思维方式而言,不仅要抛弃自然,甚至要抛弃整个地球——连同人类在地球上的全部历史。诗人蒋三立的理性和情感则恰恰相反,他来自大山深处,除了挚爱山水之绿,还有一种怀旧情结,哪怕是一叠“旧衣衫”,也会引发他的诸多“怀想”:“我多么内疚地望着/这些伴我生活又被我抛弃的衣衫/我怀想过去,它们给我喜悦/给我温暖,给我挡风遮雨/我望着它们为了我而产生的陈旧/眼里盈满了泪水/我想着这么多年来的成长和成熟/和它们静静地被压在衣柜下的日子/我更深刻地感悟到人情的冷暖”(《旧衣衫》)。[1]7一叠旧衣衫,可以映照出诗人作为个体生命的成长历程,从中所感悟到的“人情冷暖”,当然也是个人的。但诗人所怀念的绝不只是个人的历史,还有着更为宽广的内容:“我喜欢陈旧的、发黄的、清亮的、斑驳的/被人迹擦亮的、有着生命沧桑的/那是许多人看过的、用过的、走过的、爱过的/留下来的陈旧的。街道、房子、家具、衣服、书本/……它们是吹向远方的风/它们是温馨的怀念,引来更多的足迹/是同一个地方的另一个开始/是牵涉一代又一代人情感的不朽的场景”(《陈旧的》)。[1]16“陈旧”不仅仅是一个虚化的“过去”,更代表着生命的沧桑与历程,其中遗留了“许多人看过的、用过的、走过的、爱过的”的痕迹,后人透过这些痕迹去触摸“过去”,过去的历程才会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后人面前。因此,诗人通过具象化的描述,不仅给我们接续了“过去”,还给我们再现了过去的“历程”,尤为重要的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过去”的视角。
诗人的“恋山”可以说是一种天然的情结,“怀旧”似乎也是一种天然情结。但通过具象化的描述来接续“历史”、触摸“过去”,则是诗人反复“相寻”的结果:“听不见胡笳声。想苏武/想大漠上的星星,深邃、高远/想风沙一样吹来的许多许多的往事/……想有水有草的地方/天地相互映照/千百年来留下的羊群,是否还白云一样飘移/千年的月光,万年的霜/今夜,不眠的我提着内心的马灯/照亮自身影,相寻泪成血” (《深夜》)。[1]47“千年的月光,万年的霜”,时间的久远与眼前的景色、变幻的历史与不变的景物、“物是”与“人非”就这样交织在一起,留给我们的思考则是:现代社会还能否保持这种“物是”——我们还能否见到深邃、高远的星星?有水的地方天地还能否相互映照?羊群还能否像白云一样飘移?对于现代人特别是得意于大都市生活的现代人来说,这样的景象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正因为现代社会已经很难保持曾有的“物是”,诗人只好在“心里”带着他曾经历过的“物是”及其“历史”行走在世界上:“世界太大,村子太小/我心里总带着它行走在远方/它苍老、慈祥、宽容、沉寂,不需要怜悯/……我要带着它和那些无法返回的往昔/连着那些响亮的名字/在这宽广无边的世界小心翼翼地行走” (《老院子村》)。[1]54无疑,诗人在 “心里”所葆有的是一种“古风”,它伴随着诗人的怀旧情结及其所沉淀的历史回响,给现代人的浮躁心绪吹入了些许宁静和慰藉。
现代人蔑视历史,是因为在过去的历史中社会发展总是太慢;现代人决不愿像古人那样满足于慢条斯理的循序渐进,跨越式的高速发展才是现代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在此目标的牵引下, “短、平、快”的数字效应吸引了人们的所有心思,除此之外,再也无心傍鹜:“前方的风景总是/比前方的道路延伸得更远/滚滚的车轮压着内心无边的孤独向前/大地上似乎只有劳动而没有风景/坐车的人似乎只在乎道路的远近/……窗外的叶子被风吹落了一次又一次/使人想起了春天和秋天,还有一些美好的事情/一年一度过得飞快/总觉得失去了一些什么/再也找不回来/是天上的云还是地上的水/总觉得有一种东西/把我们鲜活的生活压制风干成枯死的标本/文明而又孤独。”(《坐在火车上看掠过的风景》)[1]11发展速度和 GDP数字,就是现代文明两个枯死的标本;在世界范围内,如果说人们还有共同关心的话题,这恐怕是唯一没有歧义的。这样的话题,不仅“风干”了鲜活的风景和鲜活的生活,更为严重的是“风干”了我们的心田:日益丰富的物质财富与日益贫乏的精神世界、日益拥挤的人群与日益孤独的心境所形成的巨大反差,导致了现代人严重的心理危机。
医治心理危机,需要人们在“速度”之外用心去关怀一下别的东西:“速度再快,也不能删除的往事/在放慢节奏的乡村/水稻不知不觉地生长/山坡上的野花,等着蝴蝶取名/怀孕的玉米,在风中张望/几条牛在古道上抬头迷惘/还有阳光下低头摘棉花的人/慢慢地,定格成风景/无论奔忙在哪,永远滋润在心。” (《高速公路的快与村庄的慢》)[1]40快与慢的效应本就是辩证的,我们需要快节奏的发展,同时也需要慢节奏的品味;当我们坐在高速列车上被窗外快速变幻的物体搅得眼花缭乱时,无疑应该把眼睛从窗外收回再去慢慢品味一下此前见过的风景,这种“反刍”相对于心理危机来说,当有“生物性”医治效果,而且会“永远滋润在心”。
同时,医治心理危机还需要借助“风力”:“在心里,必须要有一阵阵的风吹走尘埃/要有一片更广阔的天空接纳光辉的诗篇。”(《夜》)[1]30心里的尘埃遮蔽了人们的眼睛,借助“风力”吹走尘埃之后,才能看到真正的风景:“真正的季节是在原野/所有的风景是在原野/所有的嘴与饥饿朝向原野,所有的寒冷与温暖来自原野/在原野,我意想不到地找到了自己的歌。”(《原野》)[1]119诗人找到了什么样的歌?“人为的表演似乎在温馨的黑幕中消失/而灵魂深处的音乐/昏沉沉悠荡而起/抚慰着永恒的村庄/……让我流浪的精神找到憩园/让我在一根长长的影子上/拴住我的马。”(《灵魂的憩园》)[1]84当“人为的表演”等时俗的喧嚣在“风”中消散之后,精神飘泊的人们才能在“历史”的“长长影子上”拴住自己的马,这是接续历史,也是接续精神家园。
中国的文人,总是背着沉重的负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4]宋代文人张载开出的这张“任务单”,成为中国有志文人的奋斗目标和人生宿命。因为志向太过高远,现实中的应和者太过稀少,所以他们的精神总是孤独的,从中国第一个大诗人屈原开始,“众人都醉我独醒”的传统就一直绵延不绝。蒋三立或多或少地也继承了这种传统,他的精神从“石山上开出”,很有点特立不群:“石山上开出了花朵/那是我坚硬的筋骨长出的精神/我生命里有一种风/永不归返/吹扬着颤栗的花粉/歌声被光芒抬起/灵魂使万物洁净。”(《琴声摇动了花朵》)[1]78诗人的志向高远、任务繁重:他要“吹扬花粉”“洁净万物”。因此,诗人的精神必须像岩石一样坚硬而刚强、像“风力”一样坚韧而强劲。否则,就无法完成“吹扬花粉”“洁净万物”的任务。
“洁净万物”的首要任务便是对“爱情”的拯救:“阳光被窗外的玉兰树遮蔽/我的脸贴着冰冷的玻璃张望,爱情遍地流失/岁月无痕,心中已慢慢长出一朵孤寂的玫瑰/我会用一生的血去浇灌、浇灌/你说:‘不必理会,这世上已没有真爱’/我说:‘爱的火焰里,会有沉睡的灰烬/但燃烧着就不会死亡’/一切从一次无辜的相识开始/直到生命的能源消耗殆尽。”(《孤独》)[1]17在 “爱情遍地流失”的当今,诗人却要“用一生的血去浇灌”,用毕生的能源去燃烧,这种不同时俗的坚守,自然很难得到众人的认可,那一份孤独,恐怕只有诗人自己才能深切地体会到,所以诗人干脆用《孤独》作为该诗的命题。
诗人所说的“爱情”其实是一种广义的“爱”,决不只限于男女爱情,更不限于诗人自己。但要拯救“爱”,必须化解心中的仇恨,这一点必须从自我做起:“我有仇恨,我害怕天堂/我却不能把无边的空旷带走/如果心里一片寒冷/我只有慢慢用爱,融化心中晶凝的泪水。” (《圣诞节的雪》)[1]29“爱”存方寸间,得失自心知;自己心中无“爱”,怎能拯救他人之“爱”?燃烧自己才能照亮别人,如果立下了“洁净万物”的宏愿,像蜡烛那样毁灭自己就是不可逆转的宿命。
广义的“爱”是一种无边的“博爱”,不仅要“为生民立命”,还要“为天地立心”;不仅要“爱”人类,还要“爱”天地间的一切生灵:“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家啊/我是其中多么渺小的一部分,像卑微闪烁的萤火虫/心里敞开了星空一样的光芒/我要安抚那些鸣叫的昆虫,林中飞翔的夜鸟/那些游动的、奔跑猎取的动物”(《夏夜》)。[1]25“长着透明的薄翼,从树叶里飞出/历经过冰冻的寒冷,这些细小的昆虫/能飞在春天的暖风里,多么不易”。(《春天的小径》)[1]69就生命的价值和存在意义而言,任何生命的存在都是唯一的,都是自然界生物链条上的一个环节,这个生物链上的任何一个环节缺失,都可能导致整个生物链的崩溃。从这一意义说,任何生命的存在价值都是同样的,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别——这才是真正的“博爱”。但人们往往被欲望遮蔽了理性,要拯救“爱”,更需要安抚“那些不能安睡的欲望、挣扎的心灵/让这个世界没有一丝惊扰/生存、和谐,彼此用光芒照亮”(《夏夜》)。[1]25“我有心灵,我不能让风吹得我整日沉默/我只想让这温暖的风带着祝愿吹过故乡/吹绿更远更远的地方”(《南风》)。[1]22无疑,诗人胸怀是博大的,博爱是深广的,祝愿更是美好的。
然而,“百无一用是书生”,诗人的祝愿只能是祝愿,不可能成为现实;不管他的愿望如何强烈,也只能存在于纸上,能真正实现的便只有自我享受那一份“孤独”与“永恒”:“在苍茫的人生旅途,在疲惫的奔忙中/才知道,一个人静下心来孤寂/的确是种享受/……人生中许多片刻的美丽/在孤寂的盘旋中/成为留不住的永恒。”(《孤寂是一种享受》)[1]102这是一种特有的感悟,也是一种旷达,还包含几分无奈。
于是,诗人要“在风中朗诵/怀念秋天的往事/把春天当成平平仄仄的唐朝/没有苦难,也不必沉默/在风中朗诵。把花朵当知己/把昆虫当亲人/把仰望的星空当成宽广无边的梦想。” (《在风中朗诵》)[1]35在笔者看来,诗人之所以要“在风中朗诵”,其实具有双重目的:一是御风而行,借助“风力”传扬自己的“孤独”精神;二是顶风而立,借助“风力”锤炼自己的“定力”,使自己能够坚守那一份“孤独”的精神。或许,第二重目的对诗人来说更具实际性意义:诗人正是在“风中”坚守着那一份孤独,享受着那一份孤独;当然,更希望通过“风力”的传扬,让那一份“孤独”的精神化为永恒。
[1] 蒋三立.在风中朗诵 [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