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堂诗话》的考据法及其影响浅析

2014-03-31 05:10:21何和平
黑龙江工业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4年10期
关键词:杂咏考据四库

何和平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周必大,字子充,绍兴二十年进士,自号平园老叟,吉州(今江西吉安)庐陵人,官至左丞相,封益国公,谥文忠。[1]“九流七略,靡不究通”,诗词歌赋,“皆奥博词雄”,书法“浑厚刚劲,自成一体”。[2]其中,《二老堂诗话》原载于《平园续稿》中,后单独抽出,录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虽然《中国丛书综录》中收录《二老堂诗话》9次,但关于《二老堂诗话》的专题研究,至今只发现郭绍虞先生的概述性的简评[3]、李光生博士学位论文的一章[4]和谷敏的期刊论文一篇[5],而且即使是后两者,也未专门就其后世影响加以详述,故其研究余地颇大。

《二老堂诗话》作于周必大晚年(见书中“老人十拗”条“余年七十二,目视昏花,耳中无时作风雨声,而实雨却不甚闻”),据郭绍虞先生考证,此书有《益国文忠公全集》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本,均足本。[3]《汲古阁校刻书目》之《津逮秘书》第五集著录此书二十九页,《孙氏祠堂书目内编》卷四作一卷;《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卷二作一卷;《善本书室藏书志》作三卷。[4]其内虽不见系统的诗学理论与主张,事实上也极少论诗之语,然吉光片羽之中不乏真知灼见,尤其体现在考据方法及其影响方面。

一 《二老堂诗话》考据法的分类

周必大在《二老堂诗话》46条9327字[6]中进行了一系列的考据,其内容和方法仍值得借鉴。内容方面,包括考证版本异文、推断字词之误、记录方言影响、探究典故制度、追溯诗之来源、批判诗意曲解、评价他诗之妙,以及自己的诗词创作、方法方面,具体如下:

1.因文求义。主要是根据谋篇布局、上下语境等进行逻辑判断和推理,以发现其义不合之处,并加以重释。例如“陶渊明山海经诗”条:

江洲《陶靖节集》末载,宣和六年,临溪曾弦谓靖节《读山海经诗》,其一篇云:“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疑上下文义不贯,遂按《山海经》有云:“刑天,兽名,口衔干戚而舞。”以此句为:“刑天舞干戚。”因笔画相近,五字皆讹。岑穰晁咏之抚掌称善。

【按】周必大不同意曾氏之论,他据陶潜此类诗的内容完整性、一篇一事的写作方式,并以前篇记事完整为例,证明此篇专论精卫。他说:“靖节此题十三篇,大概篇指一事。如前篇终始记夸父,则此篇恐专说精卫衔木填海,无千岁之寿,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若并指刑天,似不相续。

周氏又从此篇前后文句语义、情感分析,认为“刑天舞干戚”与诗意不谐。周氏云:“又况末句云:‘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何预干戚之猛耶?”

周氏从陶潜这一类诗的全部及前后篇、上下文驳证曾氏之说,事理结合,不无道理。四库本《陶渊明》此诗下引“曾纮”之论,最后四库馆臣云:“因思宋宣献言,校书如拂几上尘,旋拂旋生,岂欺我哉!”可见,曾纮之论未必是,必大之言未必非。[6]郭绍虞则认为“此则识解通达,正不泥于考据矣”。[3]

2.版本对比。主要是通过不同版本的比较,发现文献异文,并探究其原因。例如“苏颋九日侍宴应制诗”条:

余编校《文苑英华》,如诗中数字异同,固不足怪。至苏颋《九日侍宴应制得时字韵诗》,《颋集》与《英华》略同,首句“嘉会宜长日”,而《岁时杂咏》作“并数登高日”;第二句“高游顺动时”,《杂咏》作“廷龄命赏时”;第三句“晓光云半洗”,《杂咏》作“宸游天上转”;第四句“晴色雨余滋”,《杂咏》作“秋物雨来滋”;第五句“降鹤因韶德”,《杂咏》作“承仙驭”;第六句“吹花入御词”,《杂咏》作“睿词”;后一联云“愿陪阳数节,亿万九秋期”,《杂咏》作“微臣复何幸,长得奉恩私”。

【按】周必大通过对比同一首诗的版本异文,推出传录编辑时有所改定。周氏云:“《杂咏》乃传书录当时之本,其后编集,八句皆有改定,《文苑》因从之耳。”正如杜甫所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四库本《古今岁时杂咏》云:“因取其卷目而择今代之诗附之,名曰《古今岁时杂咏》。鋟版以传,盖所增惟宋人之诗,而目类则一仍其旧也。”[6]可见,必大所言非虚,其法可取也。

3.类比互证。主要是在缺乏直接文献进行佐证时,通过其它古籍中类似的例子进行间接佐证。例如“辨欧阳公释奠诗”条:

《欧阳文忠公外集》有《早赴府学释奠诗》,盖任留守推官,陪钱惟演行礼时也。诸处本皆如此写。达云:“盖惟演止是使相,诗中不应云‘行祠汉丞相’。”

周必大答云:岂举业当用乎?所谓汉丞相,乃诗句偶然,如唐卿周士之类,何必拘泥。且汉时释奠,岂预丞相耶!

《欧阳文忠公外集》第二卷,《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云:“丞相忽南迁,送之伊水头。”此惟演落平章事移邓州时,亦呼丞相。《外集》十四卷〈送河南户曹杨子聪序〉云:“居一岁,相国彭城公荐之。”彭城,惟演所封郡,是又呼为相国。

周必大按:唐《白乐天集》第五十八卷,论节度使王锷除平章事云:“伏以宰相者,人臣极位,天下具瞻,非有清望大功,不容轻授。锷非清望,又无大功,深为不可。”此是唐使相亦谓之宰相,故有系衔大敕之后者。

【按】周必大未直接举“使相”即“丞相”的文献佐证,但通过《欧阳文忠公外集》“丞相”又呼“相国”、《白乐天集》“使相”亦谓“宰相”的类比,得出丞相、相国、宰相三者,在“使相”之义上,皆可称呼之,俱是泛称而非特指,故“使相”称为“丞相”,其法可取也。

4.金石考证。主要是用碑刻文献等补证纸质文献。例如“皇甫湜诗”条:

刘贡父《诗话录》云:皇甫湜诗无闻,韩退之有读公《安园池诗》,讥其掎摭粪壤间。又《韩集》虽有《次韵湜陆浑山火》之篇,而湜诗俱不传。

周必大尝得湜永州祁阳《元次山唐亭诗碑》,题云“侍御史内供奉皇甫湜”,其诗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长于指叙,约洁多余态。心语适相应,出句多分外。于诸作者间,拔戟成一队。中行苏预。虽富剧,粹美君可盖。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与千年对。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先王路不荒,岂不仰吾辈。石屏立衙衙,溪口啼素濑。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赖。”后见洪迈《容斋随笔》,亦载此诗,谓“风格无可采”,非也。

【按】周氏引《元次山唐亭诗碑》证皇甫湜诗句之佳,驳韩愈和洪迈评价之非。四库本《唐阙史》云:“皇甫湜作福先寺碑诸事,亦足以资考证。”四库本《次山集》亦云:“皇甫湜尝题其《浯溪中兴颂》,其品题亦颇近实也。”[6]可见,必大所言非虚,其法可取也。

5.亲自验证。例如“报班齐”条:

欧公诗云:“玉勒争门随仗入,牙牌当殿报班齐。”或疑其不然。今朝殿争门者,往往随仗而入,及在廷排立既定,驾将御殿。合门持牙牌,刻班齐二字。候班齐,小黄门接入,上先坐后幄。黄门复出扬声云:“人齐未?”行门当头者应云:“人齐。”上即出,方转照壁,卫士即鸣鞭。然此乃是驾出时,常日则不同。[6]

【按】周必大通过亲身经历现身说法,见证了宋朝典章制度及其变迁,避免了妄生穿凿、转滋谬说之病。

综上所述,周必大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各种考据术语,但在考据实践中以音韵、训诂和文字为基础,涉及到理证、书证、物证等多重证据法,在闲谈记事的同时加以字句锤炼和用事考据,正如许顗《彦周诗话》所云:“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7]虽然并没有改变记述诗人逸闻轶事的路子,但在“好以己意说经,致力于心性义理之学”[5]的南宋时期,已经算是超凡脱俗,别具一格了。

二 《二老堂诗话》考据法的历时比较

若把周必大诗话与传统诗论相比较,就会发现:前者重实证,后者重直觉;前者重博引,后者重点悟。具体说来,点悟式诗论,有利于保持诗心、诗味,使读者有所悟得,然失于虚无缥缈,语焉不详,体例散漫;而考据式诗话,有利于体现理性精神、客观态度和实证方法,能在剔除无根之谈、不实之论后,脱离旧有模式,从而系统性、学术性大大加强。[8]

纵览南宋时期,与周必大诗话同理的,还有朱弁《风月堂诗话》、陈善《扪虱新话》、吴聿《观林诗话》、曾慥《高斋诗话》、曾季狸《艇斋诗话》、陈岩肖《庚溪诗话》、陈长方《步里客谈》、葛立方《韵语阳秋》、陈知柔《休斋诗话》、吴曾《能改斋漫录》、高似孙《剡溪诗话》、韩淲《涧泉日记》、吴子良《吴氏诗话》、赵与虤《娱书堂诗话》、黄升《玉林诗话》、方岳《深雪偶谈》、周密《弁阳诗话》等等。[9]

其实,考据作为一种治学方法,先秦时期就已出现,本指对人或事进行稽考以取信,例如《礼记·学记》说:“中年考校”;后引申为对书籍的考订,例如《史记·伯夷列传》云:“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但是,将考据称为“学”,并用来专指一个学派,却只在清代才出现。[10]周必大在此过程中起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

若把周必大与戴震的考据之法相比较,就会发现异曲同工之处:一是,熟读诸子经典及其注疏传笺,通晓历代名物制度;二是,读书得间,善于归纳与怀疑,并且实事求是,无征不信。若一言以蔽之,便是“汇而通之,析而辨之”“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与之相反者,便是“株守一隅,信古而愚,或疑古凿空,不知而作”。[11]这与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和张舜徽先生“本证”“旁证”二分法[12]俱一脉相承,而且亦与辨伪和辑佚密切相关。

当然,周必大的考据,由于是分条杂记的形式,虽然内容丰富、灵活多样,但难免分类不清;又由于时代的局限,文中没有简帛等出土文献的佐证,有待于后世学者的补充。

三 《二老堂诗话》考据法的影响

《二老堂诗话》问世后,因考据不是南宋诗话的主流,故并未在当时受到重视,但却在清代备受追崇。就拿《四库全书》来说,除《二老堂诗话》一卷(江苏巡抚采进本)专题记录外,另有5处被征引,按其征引目的,可划分为疏证体例、补证疏漏、佐证误传、佐证误解和佐证曲解。例如补证疏漏的《乌台诗案》一卷(编修汪如藻家藏本)中,引《二老堂诗话》论证《乌台诗案》的流传,并指出不足:“是必大亲见真迹,然不言与刊版有异同。”再对比陈振孙《书录解题》载是书十三卷,以及胡仔《渔隐丛话》所录本,从而补证出三卷有奇,皆与此本不合。

由此可见“必大学问博洽,又熟於掌故,故所论多主於考证”,[6]而《二老堂诗话》,包括其考据之法,也已被后世所广泛认同,在文献历史中有重要地位,难怪《四库》馆臣对其评价道:“必大以文章受知孝宗,其制命温雅,文体昌博,为南渡后台阁之冠;考据亦极精审,岿然负一代重名。”[13]

时至今日,文献资料的获取和使用条件已今非昔比,电子数据库的开发以及多种检索手段的运用,已经成为搜集、整理某一专题或一代文献的新形式。因此,周必大手抄杂记的方式已不再是学界主流,但考证之功不可轻视,考据之法不可废弃。不论其文献载体如何,若要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还离不开传统的征实、公正、质疑、审慎的考据之法,这也是《二老堂诗话》的重大价值之一。

[1][元]脱脱.周必大、留正、胡晋臣传[A].宋史第34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2:11965.

[2]李永丽.周必大年谱[D].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3]郭绍虞.宋诗话考[M].北京:中华书局,1979:96-97,2,97.

[4]李光生.周必大研究[D].四川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166.

[5]谷敏.浅谈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中的文献考据[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07(01):120,122.

[6]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M/CD].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7]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378.

[8]张红.清代朴学与中国诗学方法的转变[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01):104.

[9]胡建次.中国古代诗话及其汇编之体的承传[J].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2):62.

[10]雷平.从经学复兴到乾嘉考据学派的形成[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6):106-110.

[11]徐道彬.假设与求证:戴震考证方法论刍议[J].皖西学院学报,2008(01):140.

[12]韦顺莉.论张舜徽在考证、辨伪、辑佚诸领域的理论建设[J].广西社会科学,2002(05):177.

[13]王重民.中国目录学史论丛[M].北京:中华书局,1984: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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