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艳娜,何石妹,覃宏
(河北工程大学 文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黄粱梦”故事的沧海与桑田
——“黄粱梦”故事流变考
侯艳娜,何石妹,覃宏
(河北工程大学 文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黄粱梦”最早的故事雏形出现在战国时期的《列子》中,至南朝刘义庆的《幽明录·焦湖庙祝》,形成了黄粱梦故事的基本框架。其成形以唐沈既济的《枕中记》为标志。及至宋末,黄粱梦故事的两大亚型:吕洞宾度卢生和钟离权度吕洞宾的黄粱梦逐渐形成。后黄粱梦故事转入民间,形成了民间的黄粱梦《睡公卢英》。在流传过程中,文人与民间构成了黄粱梦故事演变的两种重要力量。
黄粱梦故事;故事流变;文人;民间
“黄粱梦”,又称“一枕黄粱”、“黄粱美梦”,被誉为“千古一梦”。千古一梦,不仅是指黄粱梦故事形成的历史悠久,更是指,黄粱梦故事在历史的长河中,历经神话传说、小说、戏剧、民间故事等文学样式,内容随着时代的演变和文体的不同发生了改变,故事意蕴也随之逐渐丰富,经过世代累积,最终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鲜明的文学母题。本文试图梳理黄粱梦故事的历史演变轨迹,这不仅有助于加深对“黄粱梦”这一文学母题的认识,了解黄粱梦故事在历朝历代表现形式的不同,还能凸显出黄粱梦故事在历史长河中的传播方式。
“黄粱梦”最早的故事雏形可追溯至远古时期的神话传说。丁乃通先生指出,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列子》中。[1]其中一则故事是:黄帝在斋戒之后,梦见自己到达一个理想国家华胥氏之国,这里“民无嗜欲,自然而已”。黄帝醒来后,为梦中见到这个美妙的国度“怡然自得”,并致力于建成一个如此的王国。另一则故事说,一个化人把周穆王带到一个华丽的宫殿,充满了世间没有的欢乐。周穆王“居数十年不思其国”。紧接着,化人又把周穆王带到一个看不见日月河海,却有“光影”、“音响”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周穆王“意迷精丧”,狼狈又害怕,要求重返人间;被化人推回人间后,发现入梦前桌子上摆的酒肴还是温热的。这两则关于梦的神话,已基本确立后世黄粱梦故事的雏形:
首先,梦中之境是主人公的理想境地,是主人公向往的地方。华胥氏之国是黄帝希冀建立的国家样板;化人之宫是周穆王不曾有过的宫殿。面对梦中展现的理想之境,黄帝和周穆王表现出两种态度,“怡然自得”和“意迷精丧”。这两种态度基本确定了后世黄粱梦梦境的走向:“怡然自得”折射出梦境中理想的完满,以及由此带来的满足;“意迷精丧”表现的是理想之境的变形以及由于不适产生的极度惊慌。后世黄粱梦故事梦境的结局,基本如此。
其次,形成黄粱梦故事的三个基本步骤:入梦、梦境和悟梦。入梦是指主人公进入梦乡需要一些外在条件的帮助:黄帝入梦前需要斋戒入静,周穆王入梦前则有化人请王同游。梦境已如上述,不再赘言。悟梦,经历了梦境,主人公终于有所悟:黄帝明了什么是理想之国,周穆王则顿悟形神之理。
与这三个步骤相对应的是,故事表现出的时间相对性:梦境的时间之久与做梦时间之短形成的鲜明对比。周穆王梦中经历数十年,梦醒后却发现自己桌子上的酒肴还温热。从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有了时间相对性的存在,才使得故事能够衍生出主人公“顿悟”的结果。
如果说《列子》中的两个故事形成了黄粱梦故事的雏形,是后世黄粱梦故事得以扩展的情节要素,那么南朝刘义庆《幽明录》所载的《焦湖庙祝》则在改变、增添了一些基本的细节之后构成了黄粱梦故事的基本情节框架。
《焦湖庙祝》的故事简短,仅寥寥百余字:
焦湖庙祝有柏枕,三十余年,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经庙祈福。祝曰“君婚姻未?可就枕坼边。”令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林秘书郎,俄迁黄门郎。林在枕中,永无思归之怀,遂遭违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间,遂见向枕,谓枕内历年载,而实俄忽之间矣。[2]
这则故事延续了黄帝、周穆王故事的三个基本步骤和时间的相对性,同时将入梦的条件具体化为:枕。故事开头就强调了焦湖庙祝有奇枕已经三十余年了。在这则故事中,枕具有神奇的作用,它是出入梦境的必备之物,也是入梦的必须条件,有枕方可入梦。汤林正是在枕的帮助下进入梦乡。因为枕具有神奇功能,做梦之人汤林需要“祈求”方可得。同时,因为枕的存在,使汤林了悟了“枕内历年载,而实俄忽之间矣”的时间相对性。在这里,“枕”引出了祈梦之人(汤林)、给梦之人(庙祝)、梦之境、时间相对性等细节。因此,枕成为后世黄粱梦故事的基本情节要素之一。
还需注意到,梦之境,在这里已经发生了改变。汤林在梦中,先为“秘书郎,俄迁黄门郎。……永无思归之怀”。这里显示的是梦境中汤林官场的得意与顺遂。由此开始,黄粱梦故事开始将《列子》中主人公的“理想之境”具体化为了为官仕途的显赫。后世黄粱梦故事基本延续了这一写法,这也成为了黄粱梦故事发展演变的基本内容。
“黄粱梦”故事的真正成形是唐沈既济的传奇《枕中记》。唐开元年间,书生卢生路经邯郸,在住店时遇见道士吕翁,因叹及穷困,吕翁授之一枕。卢生枕之入梦后,娶清河崔氏女,历任显职。且在陕西凿河80里,大破戎虏,建立边功。后因遭人陷害,被贬。多年后,皇帝知其冤,复追中书令,封燕国公,赏赐无数。卢生享荣华富贵数十年,八旬方死。梦醒后,发现店主人煮的黄粱饭还未熟。
《枕中记》对《焦湖庙祝》的继承与改变,可借用鲁迅对志怪到传奇嬗变的评述:“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3]也就是说,较之刘义庆《焦湖庙祝》的“搜奇记逸”,《枕中记》虽延续了其基本情节,但创作意识强,开始在故事中渗透文人意识。这种渗透变现在梦境的演绎上。
梦境开始成为故事讲述的核心。如上所述,《枕中记》延续了《焦湖庙祝》的枕意象,但淡化了枕的神奇功能,着重于叙述梦境的完美及梦境带来的满足与舒畅。沈既济极尽叙事之能,以华艳文辞将卢生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与宦海沉浮尽现于笔端。卢生为官仕途的显赫,是天下文人的政治梦想;卢生宦海浮沉的经历,折射出官场的钩心斗角及由此造成的政治腐败,是文人刺世心态的再现;卢生梦境的完美与现实“黄粱饭还未熟”的对比,营造出“人生如梦”气息,是文人人生哲理的表述。由此,梦境成为文人用世之志、政治理想、人生感悟的承载者。这也成为后世黄粱梦故事的主要寓意。也因此,读书人卢生,赢得了众多读书人的青睐。
此外,《枕中记》一改《焦湖庙祝》的神秘色彩,给梦之人变庙祝为道士吕翁,增加了故事的神仙气息,获得了当时及其后道教宗教徒的追捧;变“俄顷之间”为黄粱饭煮熟的时间,从而成为黄粱梦故事的真正开端。
至宋代,道教的繁盛和道教八仙的定型使《枕中记》中的道士吕翁被演绎为道士吕洞宾。吕翁度卢生的故事就成为了吕洞宾度卢生的故事。
之后,黄粱梦故事逐渐衍伸至戏剧创作,演化出两大故事亚型:第一亚型,吕洞宾度卢生的黄粱梦。代表作品有谷子敬《邯郸道卢生枕中记》、无名氏《吕翁三化邯郸店》、汤显祖《邯郸记》等。第二亚型,钟离权度吕洞宾的黄粱梦。主要有《东游记》第二十三则、《飞剑记》第二回、马致远《邯郸道醒悟黄粱梦》、苏汉英《黄龙梦境记》等。这两个故事亚型在宋代都已广泛流行。
“黄粱梦”的巨大影响,不仅使文人士子多次进行改编和演绎,还使得古人在邯郸附会出一座古建筑黄粱梦吕仙祠(初建于宋代),并形成了民间的黄粱梦《睡公卢英》:[4]
《睡公卢英》具有黄粱梦的基本情节:一个人偶遇道士,在道士的枕上休憩,梦见自己荣华富贵的一生,体验到宦海浮沉的喜悦与悲伤。梦醒后,发现炉上煮的黄粱饭还未熟;属于黄粱梦故事的第一亚型。然而,因讲述主体由文人转变为民间百姓,故事的寓意随之改变,故事也更具地方色彩。
当故事转入民间讲述的时候,“黄粱梦”便开始远离文人意识,进入百姓的世俗生活,其中演绎的是百姓生活的行为准则。故事的想象与幻想呈现为民间的伦理道德:忠、孝、仁、义。卢英的梦境便隐含了这些道德观念。梦境中,卢英被问斩是因为他道德的缺失(欺万岁、不奉养父母、赌钱输妻、赖朋友账不还,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四宗罪也是卢英在现实生活中的缺失。正是道德的缺失使卢英走向落魄。梦境的终结是卢生惊醒自己道德缺失的开始,也是卢英悟道成仙的前提。道士葛洪曾说:“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求仙,需具备忠、孝、仁、信等道德,这是求仙者最基本的伦理道德要求。卢英的惊醒,正是他最后得道修仙的开始。这样的讲述已表明百姓的道德观念:为人者,为仙者,首先必须具备忠孝仁义等最基本的伦理道德。梦境中,卢生因违背道德的行为遭受恶果,反映出民间对行为准则神圣性的虔诚,及对“忠孝节义”伦理的弘扬。
民俗学家R﹒D﹒詹姆森指出:“在中国,民间传说一直盛行不衰。传说中的学士与平民之间往往很少对立”,中国历代的儒士“广泛搜集风俗与传说,甚至创作新的传说;而后,这些文人创作的传说又变成口头的民俗传说……回到民众中去。……风俗传说的素材也几经演变,形象变化了,意义也转化了。”[5],如上所述,黄粱梦故事可追溯至远古时期的神话传说;《幽明录》是记录古代民间流传的神奇怪异故事的集子。由此可知,士人是神话传说的主要记录者。《焦湖庙祝》被刘义庆记载之后,开始在文人之中流传,被重新想象和演绎,诸如《枕中记》、《邯郸记》等等,士人开始融入故事之中,成为故事中的主要角色。这时,“黄粱梦”开始渗透进浓厚的文人意识;文人的用世之志、政治理想、人生如梦的哲理观念都成为黄粱梦故事的主要意蕴。及至文人的创作重新返回民间的时候,民间的伦理道德观念(忠孝仁义)便取而代之,成为故事的核心。从神话传说,到民间的轶闻轶事,再到士人“人生如梦”的感慨,及至民间伦理道德的形象化演绎,“黄粱梦”故事“沧海桑田”的变幻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中国民间传说流变过程的一个缩影。
可以说,黄粱梦的故事经历了民间(神话传说的流行)-文人(记载、修改与润饰)-民间(再度加工与修改)的演绎过程。就此而言,黄粱梦故事在文人和民间的双重力量的推动下形成和发展的,一是文人的创造性的铺展和借用(如沈既济的《枕中记》等),强化文人心态;二是民间精神对黄粱梦故事的重新演绎,借用民间道德置换了其中蕴含的文人“人生如梦”的寓意。两种不同的推动力量,将叹世、刺世的文人意识与民间信仰联系在了一起,共同促成了黄粱梦故事雅俗共赏的审美格局。
[1][美]丁乃通.陈建宪,黄永林.译.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74.
[2]《北堂书抄》卷一百三十四引此文,出《幽明录》,四库全书复印件889-674.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1.
[4]杜学德.黄粱梦的传说[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7:1-6.
[5][美]R﹒D﹒詹姆森.田小杭、阎苹译.一个外国人眼中的中国民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2-3.
[责任编辑 王云江]
Great changes of the story of the Golden Millet Dream——Research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HOU Yan-na, HE Shi-mei, QIN Hong
(College of Arts, Hebei University of Engineering, Handan 056038, China)
The original story prototype of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appeared in the Lie Zi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to the Southern Dynasty Liu Yiqing’s You Ming Lu, Coke Lake Temple, the basic framework of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story was formed. The story was fully developed with the Tang Dynasty Shen Ji-ji’s Zhen Zhong Ji as a symbol. To the late period of Song, the two isoforms of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story gradually formed: Lv Dong-bin and Lu Sheng’s Golden Millet Dream, Zhong li-quan and Lv Dong-bin’s Golden Millet Dream. Later,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story was transferred into folk, forming a local folklore “Sleeping Lu Ying”. In the process of circulation, literati and folk constitute two key factors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story.
the stories of the Golden Millet Dream; the evolution of the story; literati; folk
10.3969/j.issn.1673-9477.2014.03.027
I27
A
1673-9477(2014)03-095-03
[投稿日期]2014-05-05
2014年度河北工程大学河北省非遗基地、荀子研究所文化研究课题《邯郸黄粱梦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研究》;2014年度河北省社科基金项目(编号:HE14SH035)
侯艳娜(1982-),女,河南焦作人,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地方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