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怡芸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411100)
中国古代非常重视夫妻人伦,并将其作为“人伦之首”,所以对夫妻之间的长期别离等违反人伦的社会状况,都会给予强烈的抨击,并对属于弱势群体的女子给予深刻的同情,由之产生了大量的思妇诗和宫怨诗。此外,盼嫁诗亦同样值得注意。盼嫁诗即用以传达未婚少女对爱情婚姻的渴望的诗歌,盼嫁诗虽数量稀少,其重要性却不容忽视。钩沉史籍,每个朝代都会有表达女子盼嫁的诗歌出现。
盼嫁诗在中国的诗史不绝如缕,但是数量稀少,悉其原委,有以下三点:
首先,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温柔敦厚”的要求,即是一种富于东方美学特质的诗论,也是儒家诗教的核心。“温柔敦厚”的核心是“和”,而这一点正是周人所极力推崇的。他们认为,诗乐之“和”,人际之“和”,天地之“和”三者相互作用和感应,共同构筑了宇宙间最理想的圆融境界。“温柔敦厚”所包含的和、亲、节、敬、适、中等观念正是儒家“克己复礼”的“仁”学说的体现。孔颖达《礼记正义》孔颖达疏云:“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1]即是说,诗歌也要温文尔雅,性情柔和如同谦谦君子一般,不忿不怒,不偏不倚,始终保持着中庸之道。所以,大胆泼辣的女子盼嫁诗是有违礼教传统的,见于世者少。受到儒家诗教的影响,在闺中的女子思想更加保守,秉承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思想,又怎敢向世人表达心中的情愫?
其次,盼嫁诗不符合当时的社会道德规范。在《礼运·大同篇》中提到,“男有分,女有归”[1]659,孔子明确了男人当有财产,女人当要婚嫁,这才是不违礼教的。同时,礼教又规定了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国古代是一个绝对的阶级社会、家长制社会,儿女婚姻都要由父母决定。也许是为了从根本上杜绝青年男女、尤其是不同阶层间的自由恋爱,法律条文都严格规定妻妾之分。《礼记》中“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良贱不婚”[1]871,就是说,假如小儿女们自由恋爱受阻、相约私奔的话,则女方没有资格为妻,双方家族都只认为她不过是一个妾而已。白居易便就这种“奔者为妾”的社会现状写了这么一首长诗《井底引银瓶》,那个与情郎私奔的女子到了夫家之后,被夫家长辈频繁地强调:“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由此可窥见当时社会整体规范对个人情感需求的一种压制。即使盼嫁而亡的杜丽娘在做鬼魂的时候与柳梦梅苟合,但是一旦还归人间,她便恪守礼教,说“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不肯将就苟合。盼嫁是对自由恋爱的一种追求,但并不符合封建礼教的要求。
再次,女性诗人毕竟是少数的,而这种盼嫁的急切心情是男子所不能体会的,所以即使有男性诗人对盼嫁诗的写作,即“比体诗”,其中心理上的细节描写较女子自作是不同的。女子温婉含蓄,对于情爱的描写有所保留,且女性诗人大多数的诗歌创作偏向于思夫,这就是我们最常见的思妇诗和宫怨诗。
少女的天性和向往浪漫的情怀并不能被封建礼教抹灭,女子大多希望在自己最美的年华成就一段好姻缘,从《诗经》时代开始就有了女子对于出嫁的强烈诉求,其中以《召南·摽有梅》为典型代表。
《摽有梅》讲述一位少女看见树上的梅子纷纷落地,春天的脚步渐行渐远,由此引发了她对光阴易过催人老,空负了青春年少的感伤,产生一种迫切要求出嫁(即“有所归”)的渴望和不能适时出嫁(即“于归”)的焦虑。现将全诗抄录如下: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毛传》解释《摽有梅》道:“男女及时也。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2]106毛氏认为这首诗歌是描写在文王礼教的教化下,召南一带的男女得以及时婚配的颂歌。
陈奂则对此篇巧妙地以梅起兴作了简要的说明:“梅由盛而衰,犹男女之年齿也。梅、媒声同,故诗人见梅而起兴。”诗以落梅比喻青春消逝,尤以落梅的多少暗喻时光变换,层层递进表达出内心强烈的感情。又,“梅”与“媒”同音,进一步说明了女子渴望出嫁的心情。可见《摽有梅》取梅来作比兴,并不是偶然的。龚橙的《诗本义》说:“《摽有梅》,急婿也。”“急”一字用得恰如其分。女子从梅子的全盛期到后来渐渐凋落,盼嫁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可见,古代诗学家对《摽有梅》一诗的解释不出这以下三类:第一,对遵守礼仪教化,男女及时婚配的肯定;第二,感叹青春流逝,从而产生出嫁的强烈渴望;第三,女子身边的女伴相继出嫁,自己春闺寂寥,不由地产生得到自己婚恋幸福的迫切心情。总的来说,他们都结合了诗歌所咏内容,结合当时的社会风气和女子心理状况,对她们的求偶急迫感做出了进一步的分析和探讨。
这篇盼嫁诗并不是《诗经》中盼嫁诗歌的个例。
同出于《诗经》,类似的女子求偶题材诗作还有《邶风·匏有苦叶》,诗中提到:“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据《白虎通·嫁娶篇》中注:“用雁者,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逾越也。又婚礼贽不用死雉,故用雁也。”[3]同时也是暗指初春之前,当济水结冰的时候,按古代的规矩便得停办嫁娶之事了。所谓“霜降而妇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农业起,昏礼杀于此”,说的就是这种风俗。
后世的盼嫁诗多发于春季,她们或意思显豁,或隐约含蓄,都是诗歌史上不容忽视的存在。笔者认为,除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的季节原因,也与古代的嫁娶习俗有着隐秘的关系。
现代这种严格遵循婚礼季节性的仪式已经消亡,但是在古代这种传统对未适时出嫁的女子有着极强的心理暗示。试想,恰逢春日,女子看着身边的姐妹都有了自己的归宿,上层社会的贵族忙着大排场地迎娶新娘,街头巷尾都弥漫着热闹的气息,而自己形单影只,在闺中对镜自怜,又如何能不感伤?
“春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春物的萌动与人心灵的萌动凑然合拍而引起一种共鸣。这对于诗人的心理是有极大影响的。特别是“桃花嫣然出篱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这等美景,不由得让深闺中孤寂的女子生出一股自怜自叹的哀怨之情。良辰美景映着少女的春心,少女祈求良人来迎娶,脱口而出的诗章便成为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后世的盼嫁诗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早在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中,就有一位待嫁的女子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对着虚空幽怨地低吟:“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她双目含泪对着远走的未婚夫质问,男婚女嫁,人之大伦,你我婚约在身,你却独走他乡,我思恋你的心让我容颜憔悴,你为什么还不来迎娶我?
到了南北朝时期,如《乐府诗集》所谓“艳曲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4],扼要地说明了南北朝民歌的不同。不同于南方民歌格调的哀婉缠绵;北方民歌多奔放热烈,乐观积极,在盼嫁这方面表现得更加大胆直白。
《北朝民歌》有诗云:“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短短的16字,既描写了景物,又把老女的形象表现得鲜明而生动。
除了自己悲叹,呼天喊地的,还有责怪自己母亲的,如《折杨柳枝歌》中,女子委婉地对母亲提到:“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儿孙抱!”她说,门前的枣树一年年生长并不担心老去,可是如果妈妈你再不将女儿嫁出去,又怎么会有孙儿可以抱?
另一首则更加大胆:“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她以木屐和蒲鞋都有联系两头的绳带,来暗示女子应当出嫁,以此联系后来提出的话题,女孩子小时候是爱母亲的,长大了就该爱丈夫了,母亲啊,请让我早点成婚吧!
到了唐代,受胡风影响,此时社会风气较为开放,盼嫁诗也较为直白。韦庄的小令《思帝乡》就写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诗中的女子在春日外出郊游,风吹起杏花落满了她的头发。蓦然看到田间小路上谁家的少年郎,如此风流俊雅。她思索着如何将自己嫁给他,这样的一生才不算白活。纵然颜色衰败后可能被他无情抛弃,自己也不会难为情!透过文字,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面色酡红、为爱而歌的勇敢女子,无疑,这样的女子是活泼率真的。
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成长经历,贫家女亦或是官家小姐都有着相同的焦虑。“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的妓女也盼嫁,所谓“从良”,即是指“从一良人而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是风尘女子的普遍想法,在《二刻拍案惊奇·硬勘案大儒争闲气》中天台营妓严蕊写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莫问奴归处”中的“归处”两字,就是表达了她渴望保持人格尊严,过自由自在生活的这一要求。因为这一愿望比求得释放更触动封建社会秩序,更不会为封建统治者所准许,因此这种渴望自由的强烈愿望,只好含蓄地写成“莫问奴归处”了。
柳永词作中歌妓词占的比例较大,他对歌妓复杂微妙内心世界的真实刻画,成功地把她们的心态展露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去思考品味她们的苦与乐、爱与恨。其中《迷仙引》表达了妓女厌倦风尘、盼得良人同归的心情,摘录如下: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祗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5]
她祈求着一个可信的男子“携手同归去”,共同缔造正常的家庭生活。从良之后,便表示永远抛弃旧日的生活和那些烟花伴侣,以此来洗刷世俗对她的不良印象。
同样的还有:“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薄情漫有归消息,鸳鸯被、半香消。试问伊家,阿谁心绪,禁得恁无憀。”“薄情一去,音书无个。”她们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风光无限,她们也会害怕年华易逝,害怕重新回到身不由己的日子,害怕所爱的人抛下她们,从而使她们万般侥幸期待的爱情黄叶催飞。
早在屈原时期,便以香草美人为喻,用充满浪漫主义的诗歌语言来描写君臣关系,而这种比喻在后世也一直被沿用,只是后世诗人以美人自比,表达出一种“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抱负落空的怅然之感。
在曹植《美女篇》中,有“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诗人对“妖且闲”且门第高贵的美女还未出嫁发出疑问,继而不平。这也是作者的自比,不是没有好的条件,不是没有伯乐来赏识,只是自己心中渴慕的是一个睿智的君王,正如同美女的理想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美女正当青春盛年,而独居闺中,忧愁怨恨,深夜不眠,发出长长的叹息。这也是有志之士怀才不遇的一声叹息。
到了唐代,李商隐的《无题》两首分别描写了两名女子:一个是聪明早慧的女子,她“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诗人曾在《樊南甲集序》中自称:“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6]所以有评论指出,此诗是诗人借以对少负才华、渴望参与社会政治生活而又忧虑前途的感叹,15岁盼出嫁的姑娘在“泣春风”,也正是诗人面对前途的未知在默默叹息。另一个是看着“溧阳公主年十四”就已经出嫁,而自己“东家老女嫁不售”不由地“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这一叹不但是为了东家老女,也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不顺。皇帝女儿自然不愁嫁,而自己身份低微并没有好的姻缘可以结成。与此类似的还有秦韬玉的《贫女》,全篇都是一个未嫁贫女的独白,倾诉她抑郁惆怅的心情,而字里行间却流露出诗人怀才不遇、寄人篱下的感恨。从家庭景况谈到自己的亲事,从社会风气谈到个人的志趣,有自伤自叹,也有自矜自持,如春蚕吐丝,作茧自缚,一缕缕,一层层,将自己愈缠愈紧,使自己愈陷愈深,最后终于突破抑郁和窒息的重压,发出那“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慨叹。
虽说是诗人借盼嫁诗来描写自身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期待君臣遇合却得不到赏识的心情,但是抛开背后的政治意义,那些诗人所描写的闺怨又何尝不真呢?他们用诗人的敏锐捕捉女子心中的渴望,再进行艺术渲染。比体诗是以彼物写此物,而只有对所写之“彼物”(即本体)有了深刻了解,才能运用自如,使所喻之“此物”有更加完美的表达。
无论是抒写女性自身对于爱情的渴慕,还是她们对于自身身份的逃避,抑或是诗人借以抒写自身抱负,这些或热烈奔放、或委婉含蓄、或凄婉哀怨的盼嫁诗都为中国古典诗歌文学添上了属于自己的精彩。
[1]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2]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3]班固,等.白虎通[M].北京:中华书局,1985:253.
[4]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柳永.柳永词选[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75.
[6]肖占鹏.隋唐五代文艺理论汇编评注·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1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