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兰,王海松
(河北经贸大学 外语教学部,河北 石家庄 050061)
谈到精神分析学就不得不提及弗洛伊德,一是它由弗洛伊德创立;二是其理论基础是弗洛伊德主义。自20世纪上半叶起,精神分析学在文学界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其在心理学界的影响。精神分析批评则是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等现代心理理论运用于文学研究的一种批评模式。根据其自身的发展,精神分析批评可分为以弗洛伊德“性本能”为核心的传统精神分析批评和以注重读者的心理机制与阅读过程、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即人的“社会性”为主要内容的新精神分析批评。受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传统精神分析批评主要从以下七个方面进行批评实践:(1)无意识理论;(2)力比多学说;(3)三重人格结构学说(即本我、自我和超我);(4)梦的学说和释梦理论;(5)“俄狄浦斯情结”说;(6)文学艺术与“白日梦”;(7)艺术家与精神病。
托马斯·哈代最后一部小说《无名的裘德》已明显地表现出现代心理分析小说的特点,哈代试图透过“人性”来表现“自然的力量”是他同时代其他小说家无法比拟的,并且他对心理问题的研究比任何一个20世纪心理学家都要深刻。本文用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结构学说来分析、验证哈代对《无名的裘德》里几位主人公的刻画,表明托马斯·哈代不仅是英国文学史上一位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更是精神分析小说家之先驱。
20世纪20年代以后,弗洛伊德对其早期的理论进行了修正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三重人格结构学说。该理论的基本观点是,人格由伊德(Id,又译本我)、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个部分构成。弗洛伊德认为,伊德完全是无意识的,主要由“性力”构成(他称之为“力比多”),按“快乐”原则活动;自我代表理性,它能够感受外界影响,满足身体本能的要求,按“现实”原则活动;超我代表社会道德准则,它通常压抑本能冲动,按“至善原则”活动。正常情况下,三者是统一的,相互协调的。其中,本我和超我经常发生冲突,自我则总是试图对二者进行调和。当三股力量无法调和、失去平衡时,就会导致精神病症和人格异常。
按照三重人格结构学说,主人公裘德的心理发展在整部小说中大致分为三个阶段,每一阶段中伊德、自我和超我这三股力量都发挥着不同的作用。
第一阶段,即青少年时期的裘德是一个心地善良、勤奋好学、志向远大的青年。他对畜类和鸟儿都很仁慈,还因为同情鸟儿丢了为农夫驱赶老鸹的工作。裘德酷爱看书,即使赶着马车,“他也不忘把要读的书打开,字典摊在膝盖上,将自己置身于凯撒、维吉尔或者贺拉斯比较容易的篇章里去”。受小学老师费劳孙先生的影响,裘德一直向往能够去基督寺求学,为了实现这个梦想,裘德计划像他姑父那样掌握一些手艺活作为营生的手段,以便为其更合乎个人志趣的伟大事业做准备。他坚信,那些学院里一定会有一个为他打开大门,并且暗自发誓“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做到神学博士!”。这一阶段的裘德,自我占据主导地位,思考问题相对理性,对自己、对现实都有一个较为客观的认识。
裘德心理发展的第二阶段则是艾拉贝拉的出现。正当裘德信心满满、憧憬未来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出现为裘德努力多年的梦想画上了休止符。艾拉贝拉,一个杀猪匠的女儿,她向裘德投掷猪下水来吸引裘德的注意。从哈代对她出场时的描写就知道这个女人对裘德产生了什么样的吸引力——“她是一个身量高大、眼珠儿漆黑的女孩……她的胸部圆圆鼓起,嘴唇丰满,牙齿整齐,脸蛋儿像一个交趾鸡下的蛋那样红润,确实是一个健壮茁实、味道十足的雌性动物。”“裘德从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嘴唇,从她的嘴唇看到她的胸部……”不错,正是艾拉贝拉唤醒了裘德内心深处的伊德,使得裘德的本我与自我第一次发生了冲突。虽然裘德的自我也会偶尔站出来,例如他凭理智看出来“那个女孩既然选了那样一种武器向他进攻,那她绝不是什么祀神的贞女”。“他也有些意识到,以普通的眼光来看就可以看出来,在这个吸引他的女孩身上,一方面缺少某些东西,另一方面又更明显地多余一些东西……她缺少的和多余的这些东西都和他爱好文学、憧憬基督寺的性格完全立于相反的地位。”但是,他那种辨别是非的能力只是闪现一下就消失了。这一阶段的裘德,伊德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以至于他看不出艾拉贝拉咋出的酒窝、佩戴的假发、甚至为了骗他结婚假装怀孕,裘德就这样一步步陷入艾拉贝拉的圈套,成为她的丈夫。他曾经的梦想——念书、获得学位、追求学问都随着与艾拉贝拉的结合而破碎。
在艾拉贝拉抛弃他去寻求更好的生活后,裘德才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志向。而表妹淑的出现,令他彻底失去了掌控自己的能力。从此,他的一切想法、行动都随着淑的思想的变化而变化。第三阶段的裘德始终处在伊德、自我和超我三股力量的矛盾与冲突之中,直至死去。
起初,裘德开始迷恋淑、接近淑时,鉴于社会道德准则——他已婚,而淑又是他的表妹,所以裘德比较理性,其超我一直占据上风、压抑伊德,使他时刻提醒劝诫自己、克制自己的真实感情。“虽然他知道他爱她,但是他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绝不能比现在更进一步。”当得知淑与费劳孙订婚,裘德虽然难过到极点,但他明白淑是自由的,自己—— 一个仍身处婚姻枷锁中的人无权对此采取任何行动,只能压抑本我、接受现实。当淑逃离令她不快的婚姻投奔裘德时,裘德再也无法压制本我,他抛开一切代表世俗观念和道德准则的超我,毫不犹豫地与淑走在了一起。对裘德而言,淑就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宇宙的中心。当两人各自的婚姻失效,有机会合法地生活在一起时,裘德毫无原则和底线,任凭伊德作怪、由着淑的性子行事。两人犹豫不定、反反复复,两次去办理结婚手续都中途放弃。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没有受到自我抑制的本我是盲目的,在现实世界注定要碰得头破血流。两人超越时代的做法也为小说最后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裘德与淑追求“自由的爱”和“按照本能去找快乐”并不为世人所接受,两人的关系不被社会宗教道德认可——小时光老人在学校被同学说闲话;邻居和送货的伙计不再对淑表现出应有的恭敬;裘德的主顾不断减少,等等。一家人不得不开始一种迁徙不定、甚至于漂泊无常的生活。这种困境也是间接导致三个孩子死亡的原因之一。悲剧发生后,淑无法平复内心的愧疚与自责,重新回到费劳孙身边希望以此得到救赎。失去了淑的裘德只能借助酒精来麻木自己,什么道德准则、现实生活,他都无暇顾及。或许只有从酒精中得到些许的“快乐”。当裘德拖着孱弱的身子冒雨去找淑,希望她回心转意遭到淑无情的拒绝后,裘德彻底绝望了,他甚至连追求快乐的本能也放弃了,就这样拖着一副没有灵魂的皮囊静静地等待死亡。
艾拉贝拉,裘德的第一任妻子。她是一个力比多旺盛、自私现实、有心计且冷酷的女人。对她而言,社会道德准则似乎从来不起作用,满足自己的欲望、让自己快乐才是其遵循的唯一原则。
为了得到裘德,艾拉贝拉想尽办法讨好、挑逗裘德——练习咋酒窝,佩戴假发。当她得知裘德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到基督寺去,她便设下圈套引诱裘德,然后假装怀孕将裘德留在自己身边。艾拉贝拉这么做是否打乱了别人的计划,是否击碎了别人的梦想,她才不在乎。重要的是,她弄到了一个有能力赚钱养活自己的丈夫。结婚仅几个月,当艾拉贝拉发现裘德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后,她毫不犹豫地抛弃裘德去澳洲寻求美好生活。在悉尼,艾拉贝拉与一个旅店老板结了婚。但一次在基督寺偶遇裘德后,她的力比多再次被引燃,只为满足一时的肉欲,她隐瞒自己的现状引诱裘德与她重温旧梦。这就是艾拉贝拉,她遵循的只有快乐原则,什么宗教、道德、法律,都与她无关。
艾拉贝拉与裘德育有一子,叫小时光老人。这件事裘德并不知情。孩子自出生就随艾拉贝拉的父母一起生活,艾拉贝拉也从未尽过做母亲的义务。当她的父母无力抚养想将孩子送回时,艾拉贝拉写信给裘德希望他收留小时光老人。原因很简单,虽然她已经在悉尼有家有业、过得挺舒服,也有能力抚养孩子。但是,小时光老人的到来必定会引起新任丈夫的不满,成为自己的累赘。这种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艾拉贝拉是绝不会允许发生的。这件事也将艾拉贝拉本性中的自私、现实和冷酷表露无遗。没几年光景,艾拉贝拉的澳洲丈夫就去世了,她的父母开始嫌弃她,想尽快打发她走。当务之急,艾拉贝拉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她对裘德再了解不过了,知道他心软。再加上,淑与费劳孙又结婚了,裘德正在苦闷之时。于是,艾拉贝拉趁虚而入,厚颜无耻地来找裘德。她与父亲合谋将裘德灌醉,还请来一大帮街坊邻里“作证”,在裘德醉得神志不清的情况下骗他与自己举行了第二次婚礼。艾拉贝拉是因为爱裘德才与他二次结婚?还是她需要这样一个可以为自己提供栖身之地的丈夫?答案不言自明。
小说的最后,艾拉贝拉在镜子前一番精心打扮后,抛下奄奄待毙的裘德自己跑去看赛船会了。中途回来,她发现裘德已经停止了呼吸。这时,军乐和别的铜乐发出的声音由河边渺茫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竟然烦躁地喊着说:“真巧啦,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琢磨了一两分钟后,她走到门口,把门又轻轻地像以前那样关上,二次下楼去看赛船了。赛船会场面宏大、热闹非凡,艾拉贝拉看得起劲,嘴里还说道“哦——妈呀——真好看!这真不辜负我来这一趟”。一边是静寂无声、死气沉沉的卧室,裘德像箭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一边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赛船会,艾拉贝拉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两个画面形成强烈对比,凸显了艾拉贝拉的自私、冷酷与裘德的悲惨结局。
很多学者认为,小说《无名的裘德》中,淑才是真正的灵魂人物:裘德为她痴迷;费劳孙对她心生爱恋;艾拉贝拉对她嫉妒不已;小时光老人对她依赖、顺从。哈代将淑的多重性格刻画地惟妙惟肖,整个人物形象立体、鲜活。
淑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和人格、对旧传统习俗和宗教具有反叛精神、不愿被束缚的新时代女性。在当时维多利亚时代宗教禁忌严苛的英国,淑却将象征自由和光明的维纳斯与阿波罗石膏像摆在卧室中;她批判婚姻仪式只是一种肮脏龌龊的契约;她宣称自己的真脾气是以实玛利的精神。此外,淑做事情有时冲动、反复,不经思考:她几次感情热烈地写信给裘德,希望他能快点来到自己身边看望自己。当裘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又表现得平静、冷漠,略带悔意;前一分钟对裘德说“别爱我。我只许你喜欢我——没有别的!”后一分钟就写信来说“裘德你要爱我,你就爱吧;我绝不再反对;我也永远不会再说‘你千万别爱我’这样的话啦!”任性也是淑脾气里的一部分。得知裘德有位在世的太太后,出于嫉妒和任性,她很快便与费劳孙结婚。当她意识到自己内心真正爱的是裘德后,她又不顾一切投奔裘德。可唯一能使他们合法地生活在一起的结婚手续,最终也因为淑的任性和自我未能成行。
然而,淑最突出的两个特点是对伊德的抵触或者说她本我的缺失以及超我的姗姗来迟。淑对伊德的抵触首先表现在她对两性关系的认识上。她认为,“男人如果不先受女人的招惹,就不会白天、晚上,在家里、在外面,老罗唣女人……女人脸上不带出‘你来吧’的神气来,那他就老不敢往前来;女人要是永远不在话里或者脸上露出叫他往前来的意思,那他就永远不会往前来。”她与费劳孙结婚,却不肯与丈夫同房。有一次,费劳孙半夜误入淑的卧室,她竟然恐惧地从窗口跳出。如果说因为淑不爱费劳孙,所以从心里抵触与他亲近。面对深爱的裘德,淑依然是这个态度“和你在一块儿,本身就是一种快乐——这是一种极度优雅、精妙的快乐;如果更进一步,使这种快乐更加浓烈,那它也许就会消逝了,我绝不肯冒那样的险。”难怪劳伦斯这样评价淑:“她生来体内的女性活力就萎缩了:她几乎就是男性。”
淑人格中的超我是在小说的最后,三个孩子死亡的悲剧发生后才明确显露出来的。悲剧发生后,淑与裘德在思想上也背道而驰了。淑认为她与裘德按着本能去找快乐——这种本能正是文明所硬要摧残的;正是他们两个不道德地完美结合,才会像现在这样染上一片血污。她对婚姻的看法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她说,“老天把我的孩子弄走了,就为的是把这种情况指点给我!”这时的淑完全抛弃了自我,她开始去教堂忏悔,她希望“有一种力量能把她那邪恶、可怕的过失,她那一切罪恶的行为铲除干净了!”最终,她强迫自己回到前夫费劳孙身边,在一种没有爱却看似符合社会宗教道德准则的生活中去得到救赎。
《无名的裘德》于1895年出版,比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结构学说早出现了二十多年。通过对小说几位主人公的人格进行剖析,笔者认为,哈代的思想早已超越其所处的时代,与现代主义精神息息相通。除此之外,小说主人公裘德、艾拉贝拉和淑的本我、自我与超我之间的冲突也被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因此,托马斯·哈代不仅是英国文学史上一位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更是精神分析小说家之先驱、“弗洛伊德之前的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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