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盛楠,田国行
(河南农业大学 林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公元960年,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后仍选择东京开封作为北宋国都。很多研究者认为定都开封先天条件不足,甚至在北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三月,开国皇帝赵匡胤西巡洛阳时还曾提出迁都洛阳的想法。尽管从地势上看,北宋东京不如长安和洛阳险固,地势起伏不大,仅在城外分布有一些如、堆、坡等微型起伏地形,易攻难守,是古时的四战之地。但四周水资源丰富的东京城历经隋唐和五代的建设在北宋定都时已建成了宋太祖称为三条玉带的汴河、蔡河和五丈河—分别连接东南江淮和京城东部广大地区的漕运要道、罗城城濠和少量人工池沼,宫城、罗城两层城墙构成了都城框架。当时的开封已初步具有国都的气象和格局。水陆交通便捷的东京城在被定为国都后,历经北宋长达167年的建设,最终成为世界东方人口逾百万,“八荒争凑,万国咸通”[1]的大都市,北宋画家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直观展示了北宋东京城的繁华景象。
北宋东京城外自然河湖众多,不但有黄河、济水、汝水、京水、洧水、颖水、涡水、潠水等河流环绕,在西北、东南和东北方向还分布着圃田泽、孟诸泽和蓬泽等三个较大的天然湖泊[2]。丰富的水资源为东京城市人工水系的营建提供较好的物质基础。北宋定都东京期间,开挖了城市河渠金水河、外城城壕、253条里坊沟渠、水军教习用的讲武池以及遍布东京城的官私园林中的人工池沼,构建了布局更丰富、层次更多样、连通性更强的北宋东京城人工水系系统。逐渐形成了北宋东京城由四座人工河渠-汴河、五丈河、蔡河和金水河、内外城城壕、教习水军的讲武池、城市官私园林内的池沼和城市沟渠构成的人工水系系统。
北宋东京城人工系统是北宋统治者基于北宋东京城的自然条件和历代营建作用下形成的基础现状在原地进行都城扩建、改建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中国传统文化儒、道和禅宗都影响了北宋东京人工水系的建设。
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崇儒术”,加上董仲舒倡导将“天人感应论”与“君权神授”相结合,使儒家学说更有利于皇权的统治,代表儒家正统礼制观念的“周礼考工记”备受推崇[3]。北宋东京城在自然发展成不规则形态的汴州城的原址上不断扩建、改建而成,五代和北宋的封建帝王们在营建都城时不免受到儒家正统礼制的影响。北宋东京城御街上的御沟可溯源至唐长安御街上御沟,古代帝王在都城营建“天京”以彰显 “君权神授”,秦咸阳城中 “渭水贯都,以象天河”[4]的理水手法是引金水河贯东京皇城做法的原型。而大内御苑后苑中灵沼与周文王时期开挖的灵沼密切相关,表征正统统治地位不言而喻。
引金水河贯皇城:太祖建隆二年春,将源自祝龙泉的京水从荥阳黄堆山上引下,经过中牟从东京城西入城,“架其水横绝于汴(汴河),设斗门,入浚沟,通城濠,东汇于五丈河,公私利焉。”[5]尽管此次开凿金水河引入东京城已达到公私便利的结果,但在四年之后的“乾德三年(公元965年),又引(金水河)贯皇城,历后苑,内廷池沼,水皆至焉。”[5]明人王三聘在《古今事物考》点明“帝王阙内置金水河,表天河银汉之义也,自周有之”[6]。点明了引金水河贯宋东京皇城是用金水河象征天上的“银河”,其实早在秦咸阳城就有“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4]。而作为北宋东京城宫殿区建设原型的隋唐洛阳城 “北据邝山,南直伊网之口,洛水贯都,有河汉之象 ”[7]。
御沟:因“汴都地广平,赖沟渠以行水潦,”[5]真宗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分遣入内内侍八人督京城内外坊里开濬沟渠”[5],至天圣四年(1026年),开封府言:“新、旧城为沟注河中,凡二百五十三。”[8]东京城内坊里分布的253条沟渠应直接与四条河渠相通,“凡沟渠上广一丈,则底广八尺,其深四尺,地形高处或至五六尺,以此为率”[5]的沟渠是北宋东京城人工水系中的最小单元。
东京城内的御沟是指从宣德楼一直南去的坊巷御街上不得人马行往的中心御道旁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宣和间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杏。杂花相间,望之如绣。”[1]在御沟内种植莲荷,并在沟岸近旁种植桃李杏树,形成了东京城内独特的主干道景观。御街又称“天街”,是皇宫外部展示皇权的重要场所。李合群在“北宋东京布局研究”中的考证认为玉津桥南存在御沟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始于宣德楼经州桥止于玉津桥的御沟联通汴河与蔡河,是东京城内沟渠的特例,因其位于皇家空间而被赋予彰显皇权的功用,砌筑御沟的砖石和独具特色的植物种植是着力彰显皇权的表现。
灵沼:《和刘原父从幸后苑观稻呈讲筵诸公》中的“分渠自灵沼,种稻满滮田”[9]确认了大内御苑后苑中存在灵沼。而宋祁的“代赋后苑赏花钓鱼”中有“黄图包汉志,灵沼象周家”[9]确认了后苑的灵沼的原型就是周文王在丰都城郊建的灵沼,周文王被认为是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中央之神—黄帝的后代,北宋皇帝试图用大内御苑中的灵沼表征其皇权统治的正统性。
从中国古代整个宗教发展史上看,宋代僧尼超过前代,道教更是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东京道教宫观修建的质量,远超寺院之上[10]。作为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经过长时间的演变发展逐渐成为封建统治者的精神支柱,源于道教的阴阳五行思想也随之广泛传播,其对东京人工水系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四条河渠的整体布局、吉位排水口的设置、外城濠的开挖和皇家园林的大方池—水心殿模式等四个方面。
四条河渠的整体布局:北宋东京城选址在一马平川之地,无险可守,是我国平原古都的唯一实例,[11]多被认为风水不佳,颜廷真运用平洋风水格局理论解读北宋东京城整体水系布局,认为其是运用风水理论的经典之作。“从大的地貌单元看,东京城北以黄河为玄武,其他三面为汴河,五丈河、蔡河、惠民河、金水河等河流围绕”[12]。
排水口吉位的选则:《易经》写有 “巽为风,巽为入”[13],故水口(入口)以居东南为吉,否则凶。北宋东京城的水口所在的东南隅地势偏低,水流东南走向为顺水口,也是入口。在伏羲八卦中属于巽位(东南位)之所在。李合群[14]和颜廷真[12]均认为北宋东京汴河和蔡河皆为东南向的出水口受到周易的影响,符合吉位排水的观念。基于朱育帆先生对艮岳的研究,它的主要水系虽然从艮岳主山西侧引入到山前,但其在山北景龙江处的引水口却在较为偏东的位置,园内水流方向为先自东向西,转而向南,再向东、南[15]。艮岳的引水口和出水口的位置均设在东方和东南方,是吉位水口设置在园林理水中的实例。
城壕:北宋东京城的城濠分为内城城壕和外城城濠,周宝珠考证认为:北宋东京内城有护城濠,但由于里城南濠缺乏记载,还不能确定内城濠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环形城濠[10]。宋廷十分重视外城城壕的开挖与疏浚,在元丰五年(1082年)十二月,宋廷下诏:“在京新城外四壁城壕,开阔五十步,下收四十步,深一丈五尺,地脉不及者,至泉止”[8]。到北宋末年,外城濠护龙河,“阔十余丈。濠之内外。皆植杨柳。”[1]形成了环线。
邓烨和李合群根据“说郛”中记载的神宗元丰时期,李士京在按照规划图纸开挖外城城濠时,“来山乾良,例皆发掘,将至震地,即上言:‘民庶之家尤有避忌,况天子巨大之君乎”,和《九朝编年备要》内直到北宋末年,这一区域仍“壕水浅小,绝难保守”的记录,认为在开挖东京外城城濠时,由于避讳八卦中的震地而在实施过程中做了方位的避让[16]。
皇家园林中的大方池-水心殿模式:水心殿和方池是两个在梳理北宋东京皇家园林的池沼资料的过程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词汇,诸如后苑、玉津园、瑞圣苑、金明池等皇家园林中都有涉及水心殿的记录,而瑞圣苑的方塘、琼林苑的方池、艮岳中的大方沼和金明池都说明方池是北宋皇家园林中一种常见的理水方式。由于其他皇家园苑的池沼较少有具像描述,唯一具有直观形象描述的金明池就具有分析、研究的必要。张择端的名画“金明池争标图”和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都描绘了北宋东京皇家御苑金明池开池时的盛大场面,也互为印证地确认了金明池广阔、方整的水面以及池中心处水心五殿的平面布局形式。
鲍沁星依据韩国学者提出的与宋代同时的朝鲜半岛高丽时代(877-943年)的园林可能受到宋朝的影响的论断将韩国的景福宫内,庆会楼的香远池与金明池对照认为两者在水池形状、桥梁和岛屿的构成布局等都很相似[17]。又依据韩向真在其博士论文“中韩末代皇家园林”中对韩国皇家园林的解读认为北宋皇家园林中的方形、规则形水池现象受到道教和风水术的影响。而我认为其推导过程有所跳跃,根据韩向真在其论文中的表述可确认方池中湖心岛的存在,韩向真的论证仅证明大方池湖心岛模式受道教阴阳思想影响,“此中方池塘的形态象征地,即象征阴,而池塘内的圆形岛象征天,即象征阳。从而方形池塘中筑圆形岛是在显示阴阳结合能生成万物的三才思想,这是以古代阴阳思想为基础而发展的,,意味着宇宙的三个根源-天、地、人。天、地、人有着不可分割的缘,构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18]。
宋代禅宗的兴盛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至深至广,禅宗教义着重于现实的内心自我解脱,经常用山水花木等大自然景物和景象来比拟禅境,启发悟性。在佛僧看来,自然之境与禅境并无二致,所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翠竹黄花皆佛性,白云流水是禅心”[19]。融灵性与佛性为一体的自然山水便成为禅僧和士大夫修身养性的理想场所,而北宋东京地处平原,四周无自然山林,无法在自然山林中修养参悟的文人在东京城中建造了大量园林,“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1],东京城的园林为方便从河渠引水多靠近河渠分布,而理水也成为园林营建“自然禅境”的重点。
艮岳是我国著名的大型人工山水园,它把大自然环境和各地的山水风景加以高度的概况、提炼、典型化而缩移摹写,在园中形成的一套完整水系几乎包罗了内陆天然水体的全部形态,河、湖、沼、沜、溪、瀑、潭均有体现。景物真实自然,是对真实山水的成功摹拟[19]。徽宗《艮岳记》中的“徐步一到,不知崇高富贵之荣,而腾山赴壑,穷深探险,绿叶朱苞,华阁飞升,玩心惬志,与神合契,遂忘尘俗之缤纷,而飘然有凌云之志,终可乐也。”点出了艮岳“放怀适情,游心赏玩”的功用,用自然形态的水体“涤荡”人世纷扰、体悟禅境。
道家、儒家和禅宗作为中国古代的传统文化是 “天人合一”哲学思想形成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基石。儒家的“君权神授”、道教“阴阳五行”和禅宗的“自然禅境”等因素影响下的北宋东京城人工水系营建体现出“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多种内涵。
“中国古代从畏惧自然、崇敬自然到形成尊重自然,到形成人与自然相融合的哲学观,由于道家学说的阐述而更具有深远的影响,后来佛教传人中国形成的禅宗也以不同的语义表述了相近的自然观。这些自然观在古代城市时有体现,如对地形好的配合利用,对河流山川的配合,对景观的考虑,在布局及命名中运用春夏秋冬天地日月的概念”[3]。总体上看,基于北宋东京城周边自然河湖的自然现状和前代营建基础的人工水系的建设体现出对自然过程和建设现状的尊重。道教由阴阳五行发展出的堪舆学说提倡依据自然现状开展以趋利避害为特征的人居环境建设,体现出了“天”“人”地位平等、以人类尊重自然环境与过程为特征的“天人合一”哲学思想,在倡导可持续发展的当代,该思想仍是能有效指导人居环境建设的设计方法论。
艮岳中的理水采用摹拟自然界所有真实水体形式,并构成一个完整的水系。集中反映了人类欣赏因禅宗而被赋予禅境的自然并通过在其中参悟禅意而实现“天”与“人”合而为一的内涵。这种欣赏自然进而与自然融合的 “天人合一”哲学思想反映出更为亲密的天人关系,更注重人在真实自然的主观感受和修悟。影响了我国古典艺术的发展。加强对它的研究有助于我国传统艺术的传承与发展。
而西汉儒学家董仲舒将“天人感应论”和“君权神授”结合的“天人合一”思想是古人畏惧、崇敬自然阶段对神秘的天人关系的猜想与构建。与 “女娲造人”、“三皇五帝”等神话传说一脉相承,“君王”被塑造为“天”与“人”的联系媒介,反映出人完全臣服于天来达成“天人合一”的实质。该学说因有利于封建统治而备受推崇,对中国古代都城的营建影响巨大。该“天人合一”的思想主要作用于皇家空间内的理水模式,表现为城市皇权空间的神化及其与平民空间的隔离。其想象下的理水模式作为我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在当今城市水系建设中可用作传统文化符号。
在皇家空间、城市范围不同尺度以及具有艺术性的人工山水园中出现的不同理水方式分别体现出人屈服于天来达到“天人合一”和“天”“人”平等、以人类尊重自然环境与过程建设理想人居环境的“天人合一”以及人类欣赏因禅宗而被赋予禅境的自然,并通过在其中参悟禅意而实现的“天人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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