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震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论朱天心作品中原乡认同的流变
帅震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原乡认同指的是作家对自我精神和生命来源的寻找和构建。随着时代的变迁,朱天心作品中的原乡认同不断发生着变化:从“三三集团”时期对“大中国”信仰的认同,到走出象牙塔后为失落的眷村群体书写历史记忆,直至呈现“漫游者”四处寻觅并无所依归的悲情。朱天心作品中的原乡追寻经历了从认同到不认同的流变,展示了作家重塑自我、构建精神家园的努力。
原乡;原乡认同;“大中国”信仰;眷村;“漫游者”
原乡是以现实中的故乡为来源,由于时空距离的介入而具有理想归属与认同建构的文学意象。原乡在当代台湾文学中是一个不断产生和发展的概念,它的浮现源于其在现实中的失落。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钟理和的《原乡人》(1958)和林海音的《城南旧事》(1960),就以一种“双乡”的心态超越了地域的限制,勾连起大陆与台湾两种故乡的深切情感,成为对中国传统文学原乡母题的升华;军中作家朱西宁的《铁浆》(1961)、司马中原的《狂风沙》(1962)等作品中的原乡书写,以乡野传奇为着眼点,构成对当时极端政治化的文学格局的内部反叛;现代派作家白先勇小说中畸变离散的“台北人”,聂华苓、於梨华笔下孤独无根的人物系列,都呈现了被放逐者的悲剧性历史际遇以及切身感受到的存在焦虑,形构了这一时期原乡书写的现代性内涵;以黄春明、王祯和为代表的乡土写实小说则将原乡情怀投射到一个正在逝去的乡土背影中,为埋首乡间或患了“城市不应症”的乡土小人物吟咏时代的悲歌;新世代作家的原乡书写则带有强烈的个人化特征,林燿德的《恶地形》(1988)表达了科技文明对人类归宿感即原乡情怀的终极戕害,张大春的《将军碑》(1986)呈现了原乡记忆蜕变后人生的无意义,李昂的《迷园》(1991)则展示了作家借女性命运追寻铺陈以台湾为中心建构国族神话的企图。其中既有着连绵不绝的原乡风貌,也有蕴含着历史沧桑以及作家心灵痛楚的原乡情感,本质上则呈现了一种原乡认同的趋向,即“一个主体如何确认自己在时间空间上的存在”[1]12,也就是原乡书写者对自我精神和生命来源的寻找和构建。
在茕茕大观的原乡书写文本中,朱天心(1958—)的创作始终以个性化的风格在当代台湾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丰厚的家学渊源、“三三集团”的中坚人物、不断反思历史与当下的写作姿态,以及外省第二代作家的身份与强悍敏感的个性,使她并不算多的作品几乎每一次都能引发文学界的瞩目,直至成为一个众说纷纭的话语场。朱天心的早期作品如《击壤歌》多聚焦于青年男女的爱情及生活,空间范围也多为作者生长于斯的台北眷村,是一种“象牙塔”式的写作形态;随着时代风潮的嬗变,从《我记得……》开始,作者逐渐将思考与书写的重心移焦于历史记忆与身份认同的种种表达,直至《漫游者》中追求一种不认同的坚守立场。综观朱天心不同时期的创作,无论前期的青春物语抑或后期的族群反思,原乡认同都成为其一脉相承
的书写重心,“我是谁”与“乡归何处”的诘问如影随形,或显或隐地存在于其作品之中,为当代台湾文学中的原乡书写留下独特而精彩的一笔。
朱天心的父亲朱西宁是20世纪50年代名噪一时的军中作家,对国民党“反共复国”的意识形态教育深信不疑,自然有其时代局限和虚浮之处。但作为外省第二代的朱天心,自幼即在耳濡目染中承袭了父辈的“信仰”,将外在的宣传口号内置为内心抱持的信念使命,形塑了一种政治、地理意义上“大中国”的坚固认同;胡兰成和朱家的密切关系让启蒙期的朱天心产生了强烈的孺慕之情,并引为自己精神上的导师。胡兰成推崇诗书礼乐传统文化,营造了一个深具美学意味的文化“大中国”,赋予了朱天心以延续“正统文化”为使命的自豪感。二者相互作用,不分轩轾地构建了作为朱天心生命底蕴的“大中国”信仰。1977年,一群以朱家姐妹为首的文学青年组成了“三三集团”,创办《三三集刊》,宣扬“文化中国”理念,他们对中国诗书文化有着浪漫怀想与孺慕憧憬,对“反共复国”的远景充满无限忠诚与期待,从“天地正气到国家主义再到儿女英雄,一种紧密内烁的生活形式及信念,于焉兴起”。[2]12
作为“三三集团”中心人物的朱天心,其文学创作一开始就指向了一个整体性的青春乌托邦。她的第一篇小说《梁小琪的一天》(1973)即以描写对“党国”的认同与热爱开始。朱天心化身的梁小琪“每天早上经过总统府前时,她总会习惯性伫立着看一会儿……默想着‘我要为我的国家毕生努力’”。除了自己不断强化这种爱国信念之外,她还推己及人,以严厉的态度去批评游行队伍中“不爱国”的学生:“旁边有两个不知哪个商职的女学生,叽叽喳喳的聊着昨晚的什么综艺节目,……他们怎敢在这么一个庄严的日子里,聊这些无聊的话!”[3]47《击壤歌》(1977)被誉为“台湾高中版的《未央歌》”[4]61,迅速征服了数以万计的青年读者。在作品中,除了将僵化的党国政治教育、巨大的联考压力、保守沉闷的社会氛围及新兴的中产阶级生活情调,以“三三”式的唯美浪漫及以天下为己任的笔法转化成动人的青春纪事之外,朱天心还不断提及“国父学说”、“中华民族振兴”等话语,巍峨的中国、天父、国父等宏大意象与官方的国族叙述高度一致,“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他并不仅仅只是我自小课本上所熟知的历史伟人,……他却背负了整个时代的十字架,承担着这一世纪流离失所的中国人的希冀,怎样一种沉重的怀乡和忧国啊!”[5]243即使是小儿女之间情窦初开的甜蜜,中学生小虾仍要对心爱的男孩说:“‘反攻大陆’以后,我再嫁给你好吗?”于此,朱天心将一种朦胧却膨胀于天地间的浪漫情怀和家国想象播洒开来,“‘三三’式的文学行动主义希望将国家、文化等大题目,以及政治意识形态等争议,包纳在一个‘情’、‘爱’的修辞里予以解决”。[6]163
对传统文化的孺慕和对“反共复国”梦想的激情,构筑了朱天心“大中国”信仰的来源,使她在青春飞扬中吟咏春花秋月、想象礼乐江山,“风起的时候,我就要做那只大鹏鸟,凌空一飞,……与天父守着我的海棠叶,其翼,若垂天之云。”[5]243面对着70年代震动台湾社会的政治风潮,无论是保钓运动、退出联合国,还是党外势力的逐渐兴起,整体环境的变迁对于朱天心来说,并未产生情感上的激荡。“三三集团”本身固有的“君父的城邦”特色无疑构筑了一种过滤机制,让生长于中的朱天心们念兹在兹的仍是家乡中国。她想念汉唐气魄,看到八月的蓝天,即使从未亲炙中国原乡,心头泛起的却是故乡的风景,就连在1979年听见日本寒山寺的钟声时,所忆起的还是“日后回到大陆上又是哪一种情致”。朱天心早期作品中多有属于“反共复国”主流话语的迂阔之辞,但不难看出她所追求的并非清晰的政治主张与诉求,她对现实政治的云诡波谲亦甚少接触,无比追慕的礼乐中国更像是悬置于典籍文字中的一场浪漫的青春梦。
从80年代初期开始,对于朱天心来说,少不更事的激情逐渐退却,象牙塔外的浑浊现实还是让那种隐约的忧郁逐渐出现了。当她带着从启蒙时期以来养成的坚定信仰涉入社会后,却因对乡土文学定义的质疑而遭受到一连串的冲击。[4]面对着一个需要重新认识与定位的世界,朱天心原有的一些观念逐渐松动,在她自承心境转变后所写下的第一部作品《台大学生关琳的日记》(1984)中,主人公关琳仍是外省第二代的身份,尚有着《击壤歌》时期的宏大志向与对社会的热切期望,却发觉时代的重心已由“反共复国”转为“提高全民生活素质和文化水平”,而社会已成为一个“无声无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黑洞”。在强烈的异质感受中,关琳不断提醒自己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对当时蔚为风潮的党外反对运动,关琳则有所抵触,害怕加入之后会被限制在“圈子中”,宁可“自己
一人走走看看,碰得头破血流或走多少冤枉路都在所不惜”来获得“最真实、最属于自己的经验”。此外,文中仍不时可见对故国的倾慕与向往,却也是悲哀丛生的感叹:“中间隔的是三十光年而非数百里,大陆国土是遥远不可能及了”。[7]159但无论怎样,朱天心对“大中国”理想的认同是真诚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在理想倾颓之后产生如此巨大的困惑与激愤。
眷村是国民党迁台后军人和眷属安家落户的聚落,“实质上它们的存在,代表了自中国大陆离散飘流后的一种异乡暂顿。暂顿久后又成为另一种永远家乡。但初期未融入本土之前,许多人更是一生异乡人,无法融入,他们扮演了‘外来者’的异类角色。在文学上,造成一种奇诡的文化话语。”[8]511987年台湾当局公开解除了“戒严令”,随之而来的是政治强人消失、反对党建立、“省籍认同”之争浮出历史地表,旧日的政治图腾被打破,带来了政治气候的风云变幻以及传统价值体系的解体。面对着不断崩解的现实,三年未有作品发表的朱天心,在这一年动笔写下《我记得……》,题材与文风骤然改变,其罕见的强悍姿态与泼辣的笔风引来文坛的质疑与揣测,被形容为“怨毒著书”,甚至是“报仇”。[9]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1991)可视为朱天心转变之后认同书写的标志性作品,在其创作中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作为作家原乡认同的养成之所,眷村的消亡对朱天心的心理冲击很大,恰如齐邦媛所说:“面对即将拆毁的眷村和村口被砍的大树时,错综复杂的童年记忆令他们惆怅彷徨。这是军人族群的第二度辞乡。”[10]154同为辞乡,朱天心与父辈乡愁书写的感伤风格已然不同,更多了一层现代意义上的焦虑与困惑。同时,政治运动的兴起“不但颠覆了外省族群长久以来自居的文化优越感,也造成外省人的认同困境,使他们面临一种族群边缘人的困窘。”[11]371眷村人从历史的高点坠落,被主流话语贴上“种种粗暴的政治联想与解释”。[12]12朱天心敏锐地体察到这一变化,于是凭一己之力剖析这个被她视作生命原乡的眷村是如何在国家强力话语的摆布下失去对土地的血脉牵连,失去笃定怡然的生命情调的,以替一段即将消逝却难以忘怀的生活留下见证。
在作品中,已离开眷村多年的朱天心详尽考证了在竹篱笆包围的封闭空间中眷村子弟的一致样貌:他们自幼被哺育以父辈的战争记忆与大中国想象,在清苦自足的现实生活中,充斥着强烈的爱国感情、忧患意识、思乡念旧病乃至浑然一体的江湖义气与天然的优越感,强烈的共同体概念被牢固形塑出来。“而时移势易,当返回故乡的梦想真的变成无法实现的梦时,当目睹村中故旧一再地死生聚散,曾留下无数青春回忆的眷村又遭逢拆迁改建的命运,当竹篱笆外台湾优先,本土认同凌驾于大中国的精神召唤时,第二代的外省人又该如何为自己定位?”[13]160-161朱天心和她熟悉的兄弟们在步入社会后处在了一种悖谬性的境地中:“很多年以后,当她不耐烦老被等同于外来政权指责的‘从未把这个岛视为久居之地’时,曾认真回想并思索,的确为什么他们没有把这块土地视为此生落脚处,……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做家乡的”;终于能够回到大陆故土,在“得以返乡探亲的那一刻,才发现在仅存的亲族眼中,原来自己是台胞,是台湾人,而回到活了四十年的岛上,又动辄被指为‘你们外省人’,……自己正如那只徘徊于鸟类兽类之间,无可归属的蝙蝠”。[14]86原乡认同的失落、眷村身份带来的迷惘和质疑与频频后顾的写作姿态,交织成朱天心眷村小说中的意识形态,“绵亘其下的,则是时移事往的感伤、有家难归或惧归的尴尬,甚或是一种盛年不再的隐忧——所谓的‘乡愁’,亦于焉而起”。[15]225
朱天心在小说中不仅有通过书写保留族群记忆的努力,同时也有着对于“眷村=国民党=既得利益者”污名化逻辑的反抗。为此,朱天心采用琐碎记忆的方式重现眷村的生存真相,甚至不惜展示眷村中种种不足为道的隐疾:猥亵女童的单身老兵、聚众斗殴的不良少年、神经质的情报村妈妈们……而眷村生活中无时不在的躁郁之气,“并非出于青春期无法压抑的骚动的泛滥,而仅仅只是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解释的无法落地生根的危机迫促之感吧。”小说也显示了作者不断召唤记忆、恢复历史的努力:“她”在报章杂志上不断搜寻流散到四处的“眷村兄弟”,从人群中一声意外的外省腔到一连串社会名流的名单中寻找往昔,不会怀疑眷村出身的财政部长的操守和专业,也懂得那名身价百亿的沈家老大“对土地如此抽象却又无法自拔的款款深情”。朱天心感同身受着昔日眷村兄弟们身上那股强韧的生命力、几乎与生俱来的疏离心态和想要证明些什么的战斗性,试图在消解将眷村历史简单化和粗暴化的主流论述之时,通过自己的顽强书写,建立眷村自身的主体性,还眷村历史以本来面目。
原乡记忆本就是作家自我生命根源的印记,原乡认同事实上可以看做是写作者寻求归属的一种欲望展现。于是,原乡除了自身所具有的流动想象的特质之外,其所提供情感的认同归属也是一项重要内涵。朱天心这一时期作品中的原乡认同,一方面是对“大中国”信仰不断除魅的过程,她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那个想象中的中国仅是一个难以再返回的符码,虽曾满腔热血,岁月却是惊心,作家不得不承认君父的城邦已然坍塌;另一方面,朱天心却又不认为自己的信仰已经破灭,面临着族群记忆的断裂、自我身份处境的差异与无法认同的当下社会情势,她以一种“我写故我在”的姿态为这一段历史争取一个合法性解释,以使其不致在众声喧哗中被湮没和弃置,努力为未来合力建构的历史留下见证。
90年代后期,台湾社会中政治乱象大量衍生,统独之争愈演愈烈,在当权者的刻意操弄下,“爱台湾”日益成为一种宰制性力量,成为检验是否成为一个“合格台湾人”的尺度。朱天心一方面感受到在“大中国”信仰遮蔽下的台湾在地的现实意义,“没有原乡的恩怨情愁,写任何地方都失去重量与景深”。[16]131另一方面,作家亦面临着随时被质问是否认同台湾的困境,产生无比的焦虑。《古都》(1997)正是作者抒发乡土之爱与纾解认同焦虑的直接影像。
从《击壤歌》时期便在台北游荡的“你”,已将这块承载你出生成长、满溢你青春记忆的土地视为原乡,眷村、埋狗之地、舞蹈社、电影院……每一处都灌注了你自然滋生的乡土情结,成为你反复摩挲的“乡愁之地”。但当下党派纷争的现实,使这座城市堆积了种种诡谲的历史解释,“有记忆的东西都先你而死”,那些作为你生命印证的街巷、房舍和花木都被夷为平地,新政权的所作所为跟“以往批判甚至欲推翻的外来政权一模一样”。“你”不禁问道:“一个不管以何为名(通常是繁荣进步偶或间以希望快乐)不打算保存人们生活痕迹的地方,不就等于一个陌生的城市?……何须特别叫人珍视、爱惜、维护、认同……?”而“在这动不动老有人要检查你们爱不爱这里,甚至要你们不喜欢这里的就要走快走,或滚回哪哪哪,仿佛你们大有可去大有地方可住,只是死皮赖脸不去似的……有那样一个地方吗?”[17]169-170“我”只能在这种沉重的身份分裂中为古都“不复昔日面貌”而伤感。
《古都》以“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为感伤之旅的开始,以“这是哪里?……你放声大哭”为结束,一个从小在台北怀中长大的人变成了异乡人,旧日风物不再,过往记忆也似乎仅是一种虚构,甚至化成子虚乌有。朱天心思考着当下台北乡土的复杂内涵,以恒久不变的京都来铺陈“本土认同”的纠结,“表现的是弥天的悲情,流露的是对集体的和个人的历史失忆症的恐惧”。[18]21小说直指当权者假“本土化”之名,以政治强力将过往不分好坏全部扫入历史垃圾堆,最终造成一个城市甚至一整代人集体性失忆。藉由《古都》,朱天心精心建构了台北一向拥有、近年来才被残酷摧毁的斑斓历史,犀利回应了当今台湾场域中省籍之争对外省族群乡土认同的疑问;但是较之前《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所呈现的认同焦虑,她显然已经失却了为一个族群代言的豪情,而刻意展示了一些深具个人化特色的对台湾历史与现状的反思,其核心问题“不在于认同,而在于不被认同”。[19]269尽管有着无法言表的疏离和抑郁,但人物却是绝对以台北作为生命存在的场域了,从中可以看出作为外省作家的朱天心对台湾历史、土地及文化认同的幽微变化。
1998年3月,朱西宁因病辞世,给朱天心极大的精神冲击,一直“以父亲为坐标仰仗的朱天心,终究完全进入‘无重力、无意志’的状态”[20]257,不断思考死亡和皈依的终极问题。《漫游者》(2000)即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在其中,朱天心终于跳离了台湾空间的拘囿,远离这座失落的岛屿,也远离肉体与现实的束缚,成为一个脱离时空的漫游者。《远方的雷声》(2000)一开头便设问:“假想,必须永远离开这岛国的那一刻,最叫你怀念的,会是什么?”于是作者以“更温柔更巨细靡遗的态度”保存记忆,在父亲过世后“真正的悲伤”中,借助古今历史与地理记忆,召唤出许多欧亚非国家的地理景致和辉煌文明,从其背后的地理符码建构漫游历程,不断召唤童年与青春时期的经历与景物,来填补自我在现实生活中的认同失落。对于朱天心来说,父亲的离去“居然你也有至亲的坟可上了”,但更可能预示着中国想象的凋零。于是,依靠漫游这种方式,不断走回父亲的原乡,也使自己的外在游荡渐次变成内在的回归。《古都》中的“你”以“放声大哭”为伏笔,到了《漫游者》中有了一个接续,“漫游者”已无意于将自己的记忆之流同现实景象互相印证,她似乎抛弃了一切羁绊,一任自己穿透生与死、梦幻与现实的边界,终于在“一个遥远宁静,不像人间的所在”
停驻,并发出浮士德一般的喟叹:“原来是这里”,成为一个永恒的“异乡人”。
漫游是一种基于生命与自由的漂泊形式,是最刻骨铭心的离散,它来自个人记忆与遗忘的纠缠散落,还有一切终归于徒然的恐惧。父辈的离去给朱天心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精神空洞,她逐渐由追求认同的自由转为追求不认同的自由。面对着世纪末台湾社会的乖离,朱天心及其笔下的“漫游者”游走于家族与国族、现实与历史、认同与分裂之间,其认同书写益发呈现为不断失焦的图像。从《我记得……》到《漫游者》,朱天心原乡认同的焦虑不仅没有消退,反倒更趋强烈,并最终以“漫游”作为其精神追寻的无奈注脚。
朱天心作品中原乡认同的流变展示了时代剧变在作家心灵中的投影,从早期对“大中国”的向往到信仰湮灭后寻找身份定位的焦虑,直至与所居土地对话无效后以漫游者自居,其中包含着作家的精神苦闷和其在多重认同危机中艰难的原乡追寻,以及作者借原乡追寻来重塑自我、构建精神家园的努力。朱天心通过书写参与了当代台湾历史的生成和建构,在对原乡的精神追寻和建构中,作者的书写本身就成为一种原乡的再生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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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Homeland Identification in Zhu Tianxin’s Literary Works
SHUAI Zhe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Jinan 250014,China)
Homeland identification refers to the pursuits and construction of self-spirit and life origin.The homeland identification in Zhu Tianxin’s literary works transforms a lotwith the change of the times.From looking forward to a faith of a great China in Sansan Group period to writing the historical recollections for the frustrated military residential community by departing from the ivory tower,her works show the flâneur’s pathos of no belongings and hovering around.The homeland pursuit in Zhu Tianxin’s literary works transforms from the identity to unidentified character and shows the efforts of reinventing herself and constructing spiritual home.
homeland;homeland identification;faith of a great China;military residential community;Flâneur
I206.7
A
1008-2794(2014)01-0086-05
2013-08-28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20世纪中国台湾文学中的原乡意识”(09YJC751053)。
帅震(1976—),男,山东菏泽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台湾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