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 黎 捷 李 明 海
(重庆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重庆 401331)
麦克卢汉与凯文·凯利无疑都在当代媒介理论中占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冷、热媒介”等大媒介观及“地球村”“部落化”等媒介理论在上世纪近40年里经历了从毁誉参半到备受追捧的曲折历程;凯文·凯利的“技术元素”“技术是第七王国”等大技术观及其描述的云计算、物联网、虚拟现实等,在不到20年时间里,经历了从应者寥寥到广泛认同的过程。麦克卢汉被誉为“电子时代的代言人”;凯文·凯利被看作是“网络时代的预言帝”。麦克卢汉的著作如天书,奇诡夸张;凯文·凯利的文字生涩枯燥,如入迷途。麦克卢汉曾被称为“技术决定论者”,但他亲自予以否定,并和凯文·凯利一样,表示更愿意被称为“技术哲学家”。
麦克卢汉被纳入媒介环境学派,凯文·凯利与之存在怎样的联系?二者技术哲学思想有何渊源?目前学界鲜有系统研究。笔者试从二者的媒介观、媒介与人、媒介与社会发展等几个方面对麦克卢汉和凯文·凯利的技术哲学作一比较。
麦克卢汉与凯文·凯利研究的核心都是他们各自所处时代占主导地位的媒介形态,前者主要关注广播、电视,后者主要关注互联网。他们都形成了独特的媒介观,麦克卢汉认为“媒介即讯息”,“媒介是人体的延伸”,将媒介分为冷媒介与热媒介;凯文·凯利提出了“技术元素”,认为“技术是思维的延伸”,将技术称为“第七王国”。从“人体的延伸”到“思维的延伸”,麦克卢汉与凯文·凯利的思想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他们的媒介观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我们不妨从什么是媒介、媒介的本质是什么、媒介的属性是什么等三个问题进行探讨。
1.“大媒介”观与“大技术”观
什么是媒介?麦克卢汉虽然不曾给媒介下定义,但其所述之媒介无疑颠覆了此前关于媒介的种种学术界定。在过去,媒介不过是人们用以储存和传输信息的手段。在麦氏眼中,媒介则几乎无所不包:语词、道路、服装、货币、时钟、汽车等均是媒介。这种“大媒介”观并非麦氏独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过是延续了英尼斯的观念。英尼斯曾将文字、铁路、石头、粘土、莎草纸、牛皮纸等列为媒介。
不少学者认为,以麦氏为代表的媒介环境学派的媒介观继承了芝加哥学派对技术的关注,有明显的“泛媒介论”倾向。学界也一度将其划入“技术决定论”阵营。事实上,在麦克卢汉看来,媒介与技术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等的,其媒介观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技术至上论”。
麦克卢汉反对仅仅将媒介理解为承载信息的技术手段,而将媒介视为一种与其所承载的信息密切相关的技术形态。媒介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由于其具有不同的技术特征,它所适宜传递的信息的种类和内容也各不相同,人们使用不同媒介时所调动的感官和思维方式也不尽相同。这使媒介不仅决定着信息存在的形态和功能,而且能自我演化,成为一种自足的生命有机体。媒介的变化会引发信息存在方式的变化,并进而引发社会存在方式发生相应的变化。
“我们对所有媒介的传统反应是,如何使用媒介才至关重要。”[1]45但在麦克卢汉看来,媒介不仅与技术对等,其重要程度更甚于媒介内容。正是由于此前人们将媒介放在为传递信息服务的工具的位置上,麦克卢汉才不遗余力地强调,媒介本身才是决定传播成败的关键。他将媒介的“内容”比作一片滋味鲜美的肉,破门而入的窃贼用它来涣散看门狗的注意力,提示人们对媒介内容过分强调实在是误入歧途。[1]46
作为技术的媒介,在凯文·凯利的理论框架中直接提升为一个新的术语:技术元素。技术元素(英文为“technium”)是凯文·凯利创造的一个新名词。
在《科技想要什么》中,凯文·凯利在分析了电子邮件、穿戴设备等数字科技产品后,以这样的方式提出“技术元素”:我勉强创造了一个词汇来指代环绕我们周围的科技系统……具有全球性和大范围的相关性。这个词汇就是技术元素。技术元素不仅指硬件,而且包括文化、艺术、社会制度以及各类思想。用技术元素表示整个系统,用科技指代具体技术。技术元素是概括机器、方法和工程流程的总和。[2]13而在他的另一部著作《技术元素》中,他追溯至人们对技术的种种观念,试图拭去关于科技的思想尘埃:我们许多人倾向于认为技术是“你出生后才发明的一切东西”,或者技术是“尚未起作用的一切东西”。仿佛只有新东西才是技术。[3]64这种观点未免失之偏颇,技术应当包括旧发明……一般技术还包含我们通常看不到的“无形的东西”,比如日历、记账原则、法律和软件。所有这些技术一道构成了一个相互影响、相互依赖的超级系统。[3]65
凯文·凯利所言之技术,不仅包括通常意义上的科学技术,还将人文学科尽数囊括,比如我们通常纳入人文学科的绘画、音乐、文学、舞蹈、诗歌等。他指出,“正如用数字技术展现想象出来的角色一样,对原始故事进行文学演绎也是一项发明。二者都是人们想象力的有意义的产物,都让观众感到震撼,都具备科技的属性。”[2]12毫无疑问,凯文·凯利把是否开启人们的思维、是否达成有意义的活动视作判断技术元素的重要标准。
从前述分析,我们不难发现,麦克卢汉之所以强调媒介,是因为媒介对人类行为模式乃至整个观念体系的改变,一种媒介的内容就是另一种媒介。而凯文·凯利之所以强调技术,是因为技术与人们的思维活动密切相关。诚如其在《科技想要什么》中指出的那样,科技是什么:大脑产生的有用的东西。[2]12二者的观念体系有明显的承续关系,可以说,大技术观是对大媒介观的进一步拓展和深化。
2.“媒介是人体的延伸”与“技术是思维的延伸”
麦克卢汉说,媒介是人的延伸。凯文·凯利说,科技是观念的延伸躯体。上述断言将我们的思考引向对媒介本质的追问:媒介/技术是什么?媒介/技术与人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内在联系?
麦克卢汉关于媒介的阐释有一个自始至终的主题,即一切技术都是肉体和神经系统增加力量和速度的延伸。[1]127拼音文字是视觉功能的延伸,服装是皮肤的延伸,数字是触觉的延伸,住宅是人体温度控制机制的延伸,电力技术是人的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一切媒介都是我们肢体和感官的延伸。
媒介为何是人体的延伸?因为技术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1]46新的媒介调动不同的感官和神经系统,为人们提供关于事物的新视野和新知觉。从根本上讲,媒介通过改变人们的感知比率而重构人的存在。拼音文字出现之前,人们生活在听觉和视觉平衡的世界,视听觉同步。拼音文字出现后,视觉得到强化和放大,同时削弱了其他感官,人们趋于独立、封闭空间,长于线性思维。印刷术的发明带来了拼音文字的终极延伸,使视觉在感官系统中占据主导地位。电力技术则全方位调动我们的感知系统,比如,“电视图像每时每刻都要求我们用拼命的感知介入去‘关闭’电视马赛克网络中的空间,这样的参与是深刻的动觉参与和触觉参与,因为触觉是各种感官的相互作用,而不是孤立的皮肤和物体的接触”。[1]387
麦克卢汉还预言,电子技术使人类正迅速逼近最后一个延伸阶段,即从技术上模拟意识。
凯文·凯利所持观点与这一预言一脉相承:“如果说科技是人类的延伸,那也与基因无关,而是思维的延伸。因此科技是观念的延伸躯体。”[2]46但凯文·凯利并未止步于此,他进一步指出,科技是我们的延伸躯体,技术元素是生命的延伸,技术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正在进化的生命。
不仅如此,技术元素还超越思维和生命,进一步扩大,涵盖宇宙。它远远超出了作为人的附属物或工具的角色,甚至正在逐渐用无形的设计、灵活性、创新和智能化取代刚性的沉重的原子。技术元素借助无止境的科技膨胀过程,使其非物质组织成为我们所处宇宙区域中最具优势的力量。如此一来,凯文·凯利关于媒介本质的认识在麦克卢汉的基础上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媒介即技术,媒介与人共同进化,媒介已超越人脑母体,成为一个新的生命体。媒介或许不再模拟人的意识,而是引领人的意识。
3.“冷、热媒介”与“技术是第七王国”
麦克卢汉将媒介分为冷媒介和热媒介。冷媒介清晰度低,需要人深度卷入,积极参与,填补信息;热媒介清晰度高,受众参与度低。按此分类,电影是热媒介,电视是冷媒介,电话是冷媒介,广播是热媒介。这些观念看上去生涩难懂,且颠覆了人们对传统媒介的认知,饱受诘难。但若联系其媒介改变感知比率的观念以及下文将要述及的地球村、部落化等观点,冷、热媒介其实是麦克卢汉自成体系的媒介理论框架的重要部分。他继承了英尼斯时间偏倚和空间偏倚之媒介划分,同时将感官比率作为新的判断标准,站在受众立场上,用“清晰度”“参与度”重新审视媒介类型。
通常意义上,清晰度指单位空间内像素的数量。麦克卢汉所言之清晰度却是指数据的多寡。高清晰度是充满数据的状态,提供的信息足够充分,不再需要受众高度介入;低清晰度是数据匮乏的状态,大量信息需要受众去填补或完成。由是观之,热媒介有排斥性,冷媒介有包容性。
凯文·凯利则提出,技术是第七王国。他认为,现在人类已定义的生命形态仅包括植物、动物、原生生物、真菌、原细菌、真细菌六种,但技术的演化和这六种生命体的演化惊人相似。技术应该是生命的第七种存在方式。早在《失控》中,凯文·凯利就发现,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使科技产品越来越像生命体。科技系统具有模仿自然的能力。科技如同有机组织,需要连续发展而达到特定阶段。技术元素这个第七王国,是对信息的进一步重组。
凯文·凯利还认为,技术具有自主性。“现在我接受一种相反的观点:经过1万年的缓慢发展和200年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的与人类剥离的过程,技术元素日渐成熟,成为自己的主宰。它的持续性自我强化过程和组成部分使之具有明显的自主性。”[2]14他将技术的生命特征概括为5个方面,即自我修复、自我保护、自我维护(获取能源、排除废物)、对目标的自我控制、自我改进。
“冷、热媒介”说是麦克卢汉关于媒介能够自我演化、媒介是一种自足的生命有机体的具体阐释,也是麦克卢汉用生物进化的观念理解媒介的一个注脚。凯文·凯利将技术视作自主性的生命体,则继承了麦克卢汉的媒介观,并对其生命特征做了较为系统和全面的思考。“冷、热媒介”与“技术是第七王国”具有明显的内在联系和承继关系。
麦克卢汉与凯文·凯利的最终目的,是探究媒介进化与人类生存之间的内在联系,探究二者发展的趋势。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技术推动人类文明的变迁,从部落化走向非部落化再重归部落化,使全人类成为“地球村”。凯文·凯利则认为技术与人共生进化,互联网创造了新的经济秩序和运行规则,科技与人类将沿着共同方向前进。从“部落化”到“共同进化”,麦克卢汉与凯文·凯利的技术哲学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媒介即讯息”与“科技所想要的”,是否有共同的旨归?下文试做分析。
1.“地球村”与“共同进化”
“地球村”是麦克卢汉的“奇思异想”之一,其深刻内涵在今天已经深入人心,家喻户晓。“由于电力使地球缩小,我们这个地球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在麦氏眼中,电力技术使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得以延伸,改变了以文字和线性逻辑为特征的社会形态,进而打破了专门化的、分割肢解的中心-边缘结构的文明,将各种机械化的碎块重新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麦氏断言,“这是一个环球村的新
世界。”[1]130-131
电力技术使全球生活同步化成为可能,世界经济趋于一体化,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趋于零,人与技术亲密无间。电力技术把理性的公众转变为交互式的大众,好比一个“电子回路”式的共同体。在地球村,一体化的不仅仅是人、技术,还包括思想、文化、经济、制度等整个系统的方方面面。麦克卢汉的这些思想明显吸取了英尼斯将媒介偏倚与政治、经济乃至文明兴衰相联系的研究思路。英尼斯发现,媒介的属性及其传播效果决定了文明的兴衰,媒介性质的变化改变了特定的经济模式和政治权利结构,并进而改变了相应的知识体系,媒介与社会达成深度互动。麦氏对其思想既有继承又有突破,其“地球村”已经上升至媒介技术与全人类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全方位、系统化的互动与同化。
凯文·凯利则详细阐释了技术与人类共生共长的关系,并提出了一个富有创见的新术语:共同进化。对此,他阐释如下:技术元素每一次新发展都取决于已有技术在历史上的应用先例。在生物领域,这种效用被称为共同进化,指的是一种物种的环境是其他所有与之互动的物种构成的生态系统,它们全部处于不断变化中。[2]181这与麦克卢汉的共生共长既有联系,又有提升。联系在于均强调技术与人密不可分,共同进化,但凯文·凯利更加明确地强调媒介、技术乃至所有其他物种所构成的环境,以及技术与其自身的历史所构成的环境。
凯文·凯利在判断媒介与人的关系上,比麦克卢汉更进了一步。麦克卢汉强调技术的主导地位:从生理上说,人在正常使用技术(或称之为经过多种延伸的人体)的情况下,总是永远不断受到技术的修改。反过来,人又不断寻找新的方式去修改自己的技术。人仿佛成了机器世界的生殖器官……[1]79-80莱文森继承并试图拓展麦克卢汉的媒介技术观,提出了技术演化的人性化趋势,认为每一种新媒介相对旧媒介而言都是补偿性技术。不过他认为人决定着技术的发展而不是技术决定着人和社会的发展。凯文·凯利则否认莱文森对人的优势的强调,回复并提升了麦克卢汉对技术地位的强调,并在此基础上设想了技术自成系统的、不亚于人类的自我生成和进化,提出“技术是人类的第二自我”。
技术与文化共生论是媒介环境学派的一个重要理论分支,将媒介技术革新与人类文明相联系也是该学派的一个重要研究视角,从基本研究思路看,凯文·凯利属于此流派,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了新的升华。
2.“部落化”与“新经济新规则”
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是麦克卢汉提出的一个著名公式。他将媒介演化的历史与人类经济、文化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为理解媒介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这一理论是前述“媒介是人体的延伸”“冷、热媒介”的拓展。
麦克卢汉认为,在拼音文字发明之前,人生活在感官平衡和同步的世界之中。由于听觉占主导地位,而听觉空间是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的空间,是有机的、不可分割的,是通过各种感官同步互动而感觉到的空间,其对应的社会形态具有部落深度和共鸣等特征。在部落化社会中,个体之间的亲属关系和相互依存有如一张天衣无缝的网络,使全体部落人和谐相处。几乎没有什么个人主义或专门分工。情感是联结人们的纽带,神圣的神话与模式化的仪式形成了集体无意识,整个社会不可分割,犹如一个部落。
拼音文字使视觉从触觉、味觉、听觉、嗅觉等诸感官中脱颖而出,视觉发达使人们习惯了线性思维,以独立的思考与判断分割了整合的部落人,由感性思维转向理性思维,由集体无意识的通感人转向个体的、专门化的视觉人,使人非部落化。相伴而来的还有精神分裂和异化。印刷术将视觉发达推向极至,它大大强化了个人主义和专门化的倾向,思想和行为的分裂变成了体制。印刷术还产生了强烈的民族主义,导致市场经济:统一价格体系,并使之渗入遥远的市场,加速商品的周转。
电力技术使人类整个中枢系统得以提高和外化,并用讯息塑造人的感知系统。特别是电脑的诞生,更将人的延伸提升至意识的延伸,把意识迁移到电脑世界。由计算机和网络技术形成的马赛克世界取代了分割的、专门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类的各种感官得以同步,瞬息连通。此间的一切东西都像电力场中的东西一样,互相共鸣在这个世界中。电子时代成为重新部落化时代。
“部落化”理论表面上是一个文化的视角,但麦氏更深层次的分析已触及经济。诚如上述,他认为非部落化导致市场经济,那么早期部落化是否带来集体经济?他虽未明言,已然彰显的观点则是,电力技术终将导致全球经济一体化。
与麦克卢汉观点非常一致,凯文·凯利宣告,我们正进入一个新经济世界:在这里,计算机体积越来越小,而通讯交流却不断增多。他指出,没有人能逃离机器改变世界的烈焰。科技原本是文化的副产品,现在不仅渗入我们的思想,而且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中我们所关心的事物逐一被科技影响并改变。高科技影响了人们的思想、交流及表达方式,甚至影响了我们的生活。随着复杂的高科技融入社会的方方面面,旧的秩序被颠覆,新的秩序得以建立。新的经济秩序稳定地推动着技术前进。技术不断推陈出新。而麦克卢汉则预测:如果将世界意识联入一台世界电脑,整个人类将结为一体,形成不可分割的宇宙无意识。
凯文·凯利在其《新经济新规则》中描述了新经济的三个显著特点:全球化;注重无形的事物,如观点、信息、关系等;紧密地互相联结。新经济的这三个属性催生了新的市场定位和社会形态,即深深植根于无处不在的网络的社会。与以往不同的是,网络已经成为我们的中心话题,思想和经济活动都围绕着它。只有了解并掌握了网络的独特理念,我们才能在正在发生的经济改革大潮中获益。在凯文·凯利提出的新经济秩序的十大准则中,诸如蜂群思维、免费、普及等,均打上了互联网时代的鲜明烙印。
3.“媒介即讯息”与“科技想要什么”
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振聋发聩,受其启迪者甚众:“媒介即隐喻”“媒介即认识论”“媒介即文化”等等,不一而足。何以将媒介等同于讯息?麦克卢汉除了强调媒介自身比其所承载的内容更重要,以去除人们的惯性思维外,更深的用意还在于对信息方式乃至整个信息时代的思考。在这一点上,麦克卢汉与凯文·凯利的终极目标实现了高度统一。凯文·凯利借用了信息论的重要术语——熵,并将之改造为“外(负)熵”描述未来新世界,其信息论理论框架与麦克卢汉同属一宗。
麦克卢汉之所以提出媒介即讯息,是因为他发现,媒介对人的组合与行动的尺度和形态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他强调,任何媒介或技术的“讯息”,是由它引入的人间事物的尺度变化、速度变化和模式变化。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而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1]33媒介即讯息更深的内涵在于,媒介改变着人类交往的模式,换言之,即信息方式。
麦克卢汉说,每一种形式的运输都不只是简单的搬运,而涉及发讯者、收讯者和讯息的变换与转换。任何媒介的使用或人的延伸都改变着人际依存模式,正如它改变我们的各种感觉的比率一样。[1]127不难看出,讯息是媒介改变社会形态的核心所在,而麦克卢汉所言之“人际依存模式”,与马克思的精神交往论不谋而合。麦克卢汉还睿智地断言,数字是我们最亲密的、相互关系最深的活动的(即触觉)的延伸和分离。[1]146他认为,很可能在我们有意识的心理生活中,感官的相互作用是构成触觉的原因。也许接触并不只是皮肤与实物的接触,而且还是头脑中的东西的生命力吧……所以我们对技术和经验的外在通感的需要随时困扰着我们,这种通感可以使我们的集体生活提升到全球通感的水平。[1]147
理解了麦克卢汉关于数字与触觉的亲密关系,关于全球通感的远景描述,就不难想象凯文·凯利何以用“外(负)熵”这个看似与“混乱”“无序”相连的术语来描述科技的轨迹。他认为,外熵是非物质流,与信息极为相似。外熵类似于但不等同于信息,它需要自组织过程。毋庸置疑,数字、全球通感均是互联网时代的核心概念。
凯文·凯利在《科技想要什么》中,列举了12种“外(负)熵趋势”:提高效率、增加机会、提高自发性、提高复杂性、提高多样性、提高专门化、提高普遍性、增加自由、促进共生性、增加美感、提高感知能力、扩展结构、提高可进化性,也包括了创造大脑这一得寸进尺之举。其中创造大脑这一趋势延续并提升了麦克卢汉所言之全球通感、数字与触觉紧密相连的观念。
凯文·凯利认为,失控的反义并不是控制,互联网的未来是用失控的方式把握秩序。他将未来世界称为“one”,未来一切皆联接,所有事物联为一体而同时与差异个性并行不悖。[4]至此,麦克卢汉与凯文·凯利的技术哲学在信息、自我、技术与人共生进化等核心理念上达成高度一致。
麦克卢汉和凯文·凯利都有多重身份。麦克卢汉有多学科背景,获得过5个学位,完成了工科—文学—哲学—文学批评—社会批评—大众文化研究—媒介研究等数次重大学术转向;凯文·凯利具有作家、摄影家、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等多重身份,同时还是亚洲文化、数字文化领域的学者。麦克卢汉被誉为“继牛顿、达尔文、弗洛伊德、爱因斯坦和巴甫洛夫之后的最重要的思想家”,是“电子时代的代言人,革命思想的先知”;凯文·凯利则被看作是“网络文化”的发言人和观察者,互联网时代的“预言帝”。
麦克卢汉和凯文·凯利都有着深厚的人文技术哲学背景。麦克卢汉生前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英美文学教授,走的是人文主义哲学路径;凯文·凯利关注数字文化,走的是人文技术哲学道路。在对媒介技术的态度上,凯文·凯利显然和麦克卢汉一样保持乐观态度,但已跳出学界对媒介技术研究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的窠臼。在他的理论体系里,技术的理想境界是“技术的美妙天平”。技术有一个道德维度。每一种新发明同样也为我们创造了不止一种新的道德选择,但技术与人的共生进化终将帮助技术克服负电荷,发挥正能量。
麦克卢汉和凯文·凯利都有哲学、生物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广袤的研究视野,都笃信达尔文进化论,都保持系统论、信息论观点架构他们的技术哲学体系。麦克卢汉从生物学视角探讨媒介技术变迁,认为媒介技术与人的感官比率之间存在密切联系,并从全球视野审视媒介技术。凯文·凯利将技术视作自我进化的生命体,把宇宙的演化和技术的演化联系在一起。二者将媒介技术与经济形态、社会权力结构相联系,也具有明显的承继关系。麦克卢汉延续了英尼斯的研究思路,认为媒介技术的变迁破坏了已有的中心-边缘结构,以至于其富有生产力的中心和控制中心无法驾驭整个结构时,有些板块就开始分离出来,构成新的独立的中心-边缘系统。[1]128电力技术的速度致使到处都形成中心,再也不存在边缘地区。凯文·凯利继承了这种思路,在其《失控》中试图以蜂群思维颠覆传统的主流经济学范式。用蜂群思维来看,当一个采取多中心—分权式网络结构的群体中的每个个体都独立地依据自己所掌握的信息进行决策时,哪怕个体决策行为是完全随机的,在群体的层面仍然可以表现出令人满意的、超越个体理性的决策智慧(群体理性)。[5]
将二者均纳入媒介环境学派或媒介生态学派或不为过。传播学中对媒介技术的关注渊源已久。一般认为,发源于芝加哥学派的媒介环境学派是其典型代表,也有人称其为“技术决定论”“媒介决定论”或“媒介生态学派”。虽然名称各异,但代表性学者及研究视角大抵一致,即从技术演变的角度关注媒介与社会的关系。媒介环境学派被称为与经验学派和批判学派并立的传播学第三大流派,其术语由麦克卢汉提出,由波兹曼首次公开使用。媒介环境学派关于技术与文明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悲观的,以英尼斯和波兹曼为代表;另一种是乐观的,以麦克卢汉和莱文森为代表。[6]凯文·凯利则相信技术终将与人类共同走向进步,超越了单纯意义的乐观派或悲观派,用更理性和开阔的视角审视媒介。
通过上述梳理我们发现,麦克卢汉与凯文·凯利技术哲学思想体系有着极深的渊源和明显的承继关系。作为技术哲学家,他们的思想体系紧密相连绝非偶然,无论是作者身份,还是研究方法和视角,都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无论是麦克卢汉,还是凯文·凯利,其技术哲学思想可谓博大精深。他们分别是以电视为代表的媒介时代和以互联网为代表的媒介时代的标志性和巅峰式人物。寥寥数语远未深透他们的思想精髓,谨以此文抛砖引玉,期冀学界给予更多、更深入系统的思考。
[1]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凯文·凯利.科技想要什么[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
[3]凯文·凯利.技术元素[M].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2.
[4]羌奇平.奇平视点:与凯文.凯利谈“一”[J].互联网周刊,2012,(5).
[5]马湘一.失控的未来(之一)——重新解释眼前的世界[J].书城,2011,(12).
[6]魏少华.“媒介环境学派”的分歧与当代媒介技术发展路向选择[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