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哲
(华南师范大学 广东省高校师资培训中心, 广东 广州 510631)
校训是一所大学办学理念的集中表述,也是大学悠久历史和优良传统的高度浓缩。校训是大学绵延的“文化基因”[1],既是早期办学者理念与实践的浓缩,也是后继者的行动指南。因此,校训研究,是研究办学者的办学理念与实践的一种很好的路径。华南师范大学的校训是“艰苦奋斗,严谨治学,求实创新,为人师表”,在与时代精神与时俱进的同时,这十六字校训也是华南师范大学八十年办学历史和精神传统的高度概括,更是早期办学者的办学理念的升华以及办学实践的浓缩。
华南师范大学的前身是广东省立勷勤大学师范学院,是当代著名教育家林砺儒先生在1933年创建的。1933年至1941年这8年间,尽管学校四易其名,但他一直担任院长,并且坚持自己的办学理念,为学校后来的发展奠定根基并刻上深深的精神烙印。而一所学校的校训,正是办学者精神烙印的最好体现。作为学校创建者的林砺儒,他对这所大学精神传承的影响,正体现在校训对华师精神的凝练与概括之中。细读“艰苦奋斗、严谨治学、求实创新、为人师表”这十六字校训的每字每词,正与林砺儒当年的办学理念和实践相契合。
林砺儒(1889-1977),原名绳直,广东省信宜县人。16岁考入广东高州高郡中学堂,1911年毕业后考取公费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堂,立志献身于祖国的教育事业。1918年学成归国,次年春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后改名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讲授《教育学》《教育史》《伦理学》《心理学》等课程。
1931年秋,林砺儒应广州中山大学校长许崇清之聘,出任中山大学教授兼教务长,讲授《师范教育》《教学法》等课。次年,又兼任省立广州师范学校校长。1933年,广东省政府林云陔、陈济棠等创办省立勷勤大学,林砺儒参加筹备工作并受聘为教务长兼师范学院院长。师范学院最初系在广州粤秀书院市立师范学校上课,1936年迁往石榴岗新校舍。1937年广州局势日紧,10月迁往广西梧州。1938年11月因梧州遭敌机轰炸,再迁桂东南藤县。1939年1月,广州沦陷后,又再迁桂北融县。1939年广东局势稍定,同年8月奉令迁回粤北乳源县侯公渡。1939年,粤北第一次会战,曲江紧急疏散,再迁连县东陂。1940年1月学院、附中、附小均先后在连县东陂开课。直至1941年8月林砺儒被迫辞职,当局为了便于控制,令学院再迁曲江桂头。
林砺儒在勷勤大学期间,正逢抗日战争爆发,校名四次更换,校址五次搬迁,办学环境可谓艰苦卓绝。但在他的坚强领导下,学院教职员工精诚团结,公而忘私,员生大部分随校搬迁,大批图书仪器仍保持完好,不但没有破坏损失,而且不断增加,为日后学校发展壮大打下坚实基础。可以说,无当年林砺儒带领师生之艰苦奋斗,便无今日之华南师范大学。而林砺儒的艰苦奋斗精神,不仅体现在对抗炮火纷飞的战乱环境上,更体现在其办学理念与国民党统治势力相左时,他的不屈不挠与顽强抗争。艰苦奋斗,既是他坚持理想信念的精神支柱,更是他在当时恶劣办学环境夹缝中求生的真实写照。
受西方进步教育思想和蔡元培等进步教育家提倡的大学自治和学术自由思想的影响,林砺儒坚持学术自由,治学严谨,其教育思想相当注重联系中国社会的教育实际,而不妥协于政治势力。这从他在勷勤大学创办之初所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便可见一斑:时值国难当头,学生要求抗日的呼声高涨,而国民党政府公布了一些教育法令,企图以繁重的功课和考试来束缚学生。林砺儒于1934年《教育杂志》24卷4号发表《从批评中学新法令说到未来的改造》的长篇论文,对这些压制青少年身心发展的法令提出质疑和批评,反对使学生课业负担过重,反对举行中学毕业会考。1935年,国民党提倡尊孔读经,《教育杂志》编辑部邀请一些学者笔谈读经问题时,他写了《对于读经的意见》表示反对。他认为办教育应该民众化、现代化,读经不符合时代的需要。1936年他又发表《中国师范教育之检讨》等文以总结办师范教育的经验。当时外侮严重,有人主张教育救国,林砺儒为此发表《中国教育与国难》等文,说明国家衰弱是由于社会政治经济的腐朽,单靠教育不能救国,要改造教育首先要改造社会。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林砺儒不仅本人治学严谨,作为教育管理者的他,还与当时的进步教育家一道,与国民党的统治势力顽强抗争,艰难地坚守着大学精神,为校内的学人创造严谨治学的难得环境。
当时围绕着中国现代大学的发展走向,基本形成了两种力量的抗争:“一方面是国民党政权千方百计要把高校纳入其意识形态轨道,另一方面则是一大批教育家在艰难地坚守着大学精神。”[2]勷勤大学师范学院创办之时,正处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中。面对社会上两种办学主张的抗衡,身为院长的林砺儒选择了后者。从1933年8月至1941年8月,林砺儒在主持学院的8年中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办学理念。虽然这期间学院四易其名,但以研究教育学术、培养中学师资为宗旨的师范教育方针却一以贯之。林砺儒顶住了来自地方政治势力的牵制,为校内的师生创造了自由学术、严谨治学的良好环境,实属难能可贵。
正是林砺儒全力打造的自由学术、严谨治学的良好环境,一大批进步教授被吸引到勷勤大学师范学院。吴三立、何爵三、尚仲衣、蒋径三、黄友谋、高觉敷、陈守实、许杰等都曾在校任教。林砺儒为适应形势需要,曾请李平心讲《国际形势》,请张栗原讲《新哲学》(即《马列主义基础》),请翻译过《资本论》的郭大力讲《经济学》《现代经济学史》等课程。还先后请进步学者邹韬奋、钱俊瑞、杨东纯等到校作形势报告。以上教授,不少在到达学院前已是知名学者,进步人士,影响颇大。作为一所成立时间很短的学校,能够吸引到那么多的进步教授,并精诚团结,矢志不渝,为办好学院而艰苦奋斗,实在是与林砺儒所创造的自由学术、严谨治学的良好氛围分不开的。
林砺儒坚持高等师范教育,以培养中等学校师资,适应了当时中学教育发展的急需,体现了他的“求实”精神。自20世纪20年代高等师范教育严重滑坡后,国内中学教育现状,包括教员和学生都受到普遍批评,个中原因,自然不一而足,而“教师缺乏”是个不容否认的因素,且成为影响教育质量的重要原因。“据教育部最近报告,全国中学生有39万余人,教员3万人有奇”,而在这些中学教员中,受过正规教育专业训练者只占少数,“总有75%以上是不合式的。换句话说,现在39万中学生之中,大约有30万人常在不合式的教师指导之下”[3]。这种情况在广东同样表现得很明显。30年代初期广东的政局相对稳定,经济有了一定的发展,也推动了广东中小学教育的发展,加之海外华侨捐款办学的热潮出现,便进一步突显了中小学教师短缺的矛盾。毕业于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堂的林砺儒针对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并结合国内外师范教育的经验,认为“一个国家要维持自己的生命”,不能没有教员,教员是“为国家发展生命的”[4]577。林砺儒关注社会现实,实事求是,锐意改革,并矢志不渝。
林砺儒的创新精神,集中表现在他对当时师范学院的专业和课程的富有创造性的设置上。怎样才能培养出具备上述素质的中学师资?林砺儒认为首先就要突破一般大学系科的课程系统,须另组一个课程系统。他在办学上一个重要举措,就是根据地方中学教育的实际,构建培养“一专多能”的中等师资的课程模式。林砺儒指出:“中学师资的学力训练,宜按照其将来服务之所必需,而规定其必修的课程,所以往往不能拘泥科学底理论的分类。”[4] 637因此,“在大学内训练中等师资,不能沿用大学原有各院系之编制,若编成合于训练中学师资之用者,则一种课程或须兼采大学原有几学系或两学院所有之科目”,以提供“特殊的训练方案及特殊合用之课程”[4] 736。
为了让师范生构建起较为宽厚的知识结构,从勷勤大学师范学院到文理学院,林砺儒始终坚持按文史学、数理化学、博地学的框架设置专业, 广泛开设人文、社会、自然科学基础课程,以探索独特的训练中学教师的模式。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按中学师资训练的要求,专门学识准备,有须顾虑之两原则:学识范围须较为广博,不可养成狭隘的专门家,此其一。师范毕业生所堪任教之学科应与各地方中学聘任专任教员之条件相适应,此其二也。”[5]这种“一专多能”的中等师资培养模式根据中等学校师资必须精通两门以上学科的要求,兼顾相关学科之间的横向有机联系,体现着博与专的统一,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并重,学术性与师范性的融合。这种富于特色的课程设置直至今天仍然具有很大借鉴意义。
关于“为人师表”,笔者更愿意解读为林砺儒坚持师范教育事业的办学理念和有力行动。因为没有他在中国高等师范教育发展处于低谷之时的坚持,当日之勷勤大学师范学院可能早就改为普通大学,更无今日之华南师范大学,“为人师表”的师范特色也就无从谈起了。
作为师范院校,勷勤大学师范学院创办之时,正值中国高等师范教育发展处于这样一个低谷之时。林砺儒后来回顾当时的办学背景时谈到:“自1922 学制改革之后,全国师范教育遭了劫运。各省大多数师范学校被并入中学而消灭了,全国高等师范也次第停办改为大学,硕果仅存的只有北平师大一校。到了1929 年,国内教育界渐悟前非,屡屡发出恢复师范教育的呼吁,是年4月26日国民政府颁布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其第五条说:‘全国师范学校于可能范围内令其独立’。由是师范教育才复活,可是也只限于培养小学师资底师范学校而已。至于高等师范教育那时还未脱劫运。在1926、1927年,国内实在已经感到中学师资的缺乏,不过还没有人肯主张恢复高等师范教育罢了。”[6]
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勷勤大学师范学院在开办之初,就明确了“以研究教育学术,培养中等学校师资,改进普通教育为任务”的办学宗旨。1933年9月20日,在勷勤大学师范学院的开学典礼上,林砺儒说道:“原市立师范是专为广州市训练小学师资,现在成立师范学院兼要为广东全省训练中学师资:这便是于原有使命之上,再加上一种新使命,这两种使命,本院是要永远负担着进行的。”[7]勷勤大学师范学院的设立,首先在省一级恢复高等师范教育,在当时应是颇有魄力的。即使在当时如此艰难时势下,学校四易其名,1939年改为广东省立文理学院,表面上与师范教育已无关系。但在林砺儒的坚持下,科系不变,课程不变,以文理学院之名,行师范教育之实。直到1941年林砺儒在国民党政府的逼迫下离职,广东省立文理学院的师范教育特色方日趋消退。
被迫离职后,林砺儒告别了广东省高等教育界,但无论是他之后担任桂林师范学院教务长,或是新中国成立后,担任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中等教育司司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副部长等职,几十年中,他坚持高等师范教育应该培养中等学校师资的观点与做法不动摇。他始终认为中学教师也必须在某一专门学术的领域内,达到博大湛深的造诣,否则就会误拾陈言糟粕而欺骗大众。基于这一思想,他强烈反对取消师范大学的倾向,提出高等师范教育的性质应该是:“师范大学=大学+师范。”[8]要求高师毕业生,其专门学识必须达到一定的深度,而又有淹博的广度。既学有专长,又多才多艺。
可以说,林砺儒的远见卓识,不仅保留了从勷勤大学师范学院到今日之华南师范大学的师范火种,也为广东高等师范教育甚至我国的高等师范教育打下坚实基础,其贡献之大,难以估量。
林砺儒办学年代条件可谓“艰苦”,惟其努力“奋斗”才获得自主办学的空间;惟其大力倡导学术自由,才给当时的广大教师创造无须为政治而学术的环境,方能“严谨治学”;惟其“求实”才对当时社会急需师范人才而作出准确判断并一以贯之,惟其敢于“创新”,才能对当时一片空白的师范课程体系作出改革,建立合理的专业和课程;惟其对师范教育的坚持与力挺,才有华南师范大学延续至今的“为人师表”,薪火相传。十六字校训,是华南师范大学的集体精神传承,更是林砺儒的办学理念和实践的集中体现。作为老一辈教育家,林砺儒对大学精神的坚守及其办学理念的远见卓识让人起敬,通过追寻他的点滴片段,我们可以依稀看到“逝去的大学”[9]的影子,自然,也会产生对“自由之学术,独立之思想”的象牙塔的重新寄望和无限遐想。更重要的是,林砺儒的办学理念和有力行动,对当世大学办学中的“行政化、同质化、商业化”的倾向也起着有力的劝勉和匡正作用。
参考文献:
[1] 袁贵仁.加强大学文化研究推进大学文化建设[J].中国大学教学,2002(10):1-6.
[2] 王建军.大学精神的坚守与失落-华南师范大学校史溯源[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8):20-26.
[3] 林砺儒.怎样做优良的中学教师[J].勷勤大学师范学院月刊,1934(10):10-14.
[4] 林砺儒.教员待遇问题.林砺儒文集[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4.
[5] 呈报本院办理情形及改进办法.广东省立教育学院(1938-1939)[Z]: 23-24.
[6] 林砺儒.本学院与十年来中国之高等师范教育[J].文理月刊,1939(1): 27-29.
[7] 林砺儒.开学训话[J].勷勤大学师范学院月刊,1933(1):18-20.
[8] 林砺儒.师范教育问题随笔[J].教育研究,1979(1):8-12.
[9] 谢泳,智效民.逝去的大学[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