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黎明,刘 琴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从第三届开始,围绕茅盾文学奖 (以下简称“茅奖”)的争论就持续不断,且大多是持批判态度的。范国英曾在 《茅盾文学奖的文学制度研究》一书中总结道:“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评价标准的质疑……二是对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机制的质疑,这主要又聚焦于两点:一是要求中国作家协会从评奖中淡出;二是要求改变评委的人员组成。”[1]20世纪90年代,洪治纲就写过一篇《无边的质疑——关于历届“茅盾文学奖”的二十二个设问和一个设想》以表明自己对前四届茅奖的质疑、不满和期望,引来不少评论家的认同与反思。到第五届,情况有所好转,评奖结果让不少人感到意外的惊喜。李洁非惊诧 《长恨歌》和 《尘埃落定》会获奖,从而认为茅盾文学奖打破了评选的惯例,开始看重技术派作家的作品[2]。第六届开始作出一定的变革,但仍然不尽如人意。在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条例中,茅盾文学奖评奖的基本准则——坚持评奖的“导向性、权威性、公正性”,被替换为 “导向性、群众性、公正性”,也就是用评奖的 “群众性”代替评奖的“权威性”[3]。可惜,大众不买账,获奖作品一公布,就遭到了网友的猛烈 “围攻”。专家也不买账,质疑声不断。直到最新的第八届,茅奖才显示出真正的不同寻常,不仅在评奖机制方面作出了不少变革,而且在评奖对象方面也显现出一些细微的变化,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让部分人感到是最满意的一次。这些都表明第八届茅奖在试图“突破”。
第八届茅奖公布了新的评奖条例,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在公布获奖名单后,各方对于获奖者争议不大。评委王春林认为:“这一次的评奖,确实称得上是最公正、最透明、最具艺术含金量、评奖结果被普遍认为最不 ‘离谱’的评选。”[4]不少媒体也评论这次的改革显现出了诚意。《新京报》发表文章评论道:“茅盾文学奖最需要在哪个方面进行改革?自然还是 ‘公信力’。说白了,一要扩大影响,让人知道你,二要增加 ‘公正’的含量,别让人知道你之后却开始质疑你——粉丝多点儿,猫腻少点儿,就这么简单。而反观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评奖规则’的变化,似乎可以看到中国作协在这方面的努力。”[5]这篇文章对第八届茅奖的变革是给予了充分肯定的。可以说,第八届茅奖最大的变革就是评奖机制的变革。何为 “机制”?在雷蒙·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中,“Institution”包含了三个方面的意义:制度、机制和机构。当Institution作为 “机制”来讲时,它是“一个表示行动或过程的名词”。而根据 《辞海》的解释,“机制”主要用于 “借指其内在的工作方式,包括有关生物结构组成部分的相互关系,及其间发生的各种变化过程的物理、化学性质和相互联系”[6]。历届茅奖的评选逐渐形成了一种较为固定的运作机制。第八届茅奖首次大幅度地变革运作机制,这种变革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茅奖作为一个 “半官方”的奖项,面对着众多的质疑,主要是怀疑评奖过程是否有权力干预,是否有人情票的存在。要想让大众认同、信服,就得敢于公开。透明度越高,猫腻就越少,就会显得越公平公正。第八届茅奖在这方面作出了大的努力,投票开始实施实名制和即时公开制,且在公证机构的监督下进行。
在中国这个充满人情味的国度,投票实行实名制和即时公开制是一项大胆而又彻底的改革。过去匿名投票可能会产生看不见的人情票,这也是茅奖容易让人诟病的一点。第八届茅奖直接公布哪些评委投了哪些作品的赞成票,没投哪些作品。评委的个人意见公开了,评委的压力更大了,责任感也更强了。投票除实行实名制外,还要即时公开,即各轮获选作品要即时地向社会公布。整个过程清晰可见,观众一目了然。并且,在投票和计票的过程中,都有公证机构进行监督,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都能得到及时的处理,评委们也减少了很多顾虑。相对于前七届,第八届茅奖的投票过程变得更为公开、透明了,这也让公众对茅奖的评选结果更加信服。
“最优秀”是个很难把握的概念。应该说,茅奖还是希望能评选出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然而,评论家发现茅奖的不少获奖作品既被文学史拒绝,又被大众拒绝。茅奖缺乏认可度,显得有点 “失败”。第八届茅奖试图从评委和参评作品两个方面努力以增强代表性。
本届茅奖的评选条例作了不少的修改,最显著的一条就是将评委会的规模扩大,由原来的23人扩充到了62人。而且,评委会的人员结构更趋于合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的组成结构是:由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聘请30名符合条件的人员;同时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作家协会和总政宣传部各推荐一名符合条件的人选,由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审核聘请[7]。评委既有中央的,也有地方的,特别是增加了不少地方评委,代表性更强了。显然,大评委会更有利于实现公平、公正。因为人员更多,代表性更广泛,文学思想、风格的包容性更大,评选出 “最优秀”的作品的可能性更大。
除外扩大评委会外,第八届茅奖还扩大了参评作品的范围,首次吸纳网络文学入围。网络文学在21世纪异军突起,几乎和传统文学平分天下,其力量不容忽视。茅奖试图兼容并包,增强参评作品的代表性。茅奖对网络文学开放,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肯定。但是,参评的7部网络小说在初评时便惨遭淘汰,又引发了新的质疑。傅恒认为,网络文学在这次评选中表现不好,主要是因为评审的标准还不太一致,茅盾文学奖更注重思想内涵、人文价值,网络文学在这一方面有所欠缺[8]。虽然茅奖在力图扩大自己的领域,试图将网络文学纳入其范围,但显然还没有现实的可操作性。网络文学有自己的标准和评价体系,作品主要是通俗化和类型化的,跟主流文学、精英文学有很大的区别。《遍地狼烟》作者李晓敏指出:“不论创作者还是题材内容与写法,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本就是两条道路,而现行茅盾文学奖评奖标准并没有因为接纳网络文学做过任何改变,想获奖比创造世界奇迹还难。”[9]同时,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形态,鱼龙混杂,仍然有众多需要改进的地方。第八届茅奖这一变革的出发点是好的,即试图为大众提供更多的机会,但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参评作品越来越多,作品的涵盖面越来越大,五部作品似乎不足以代表长篇小说在四年之中的总体成就。因此,第八届茅奖设置了 “不超过20部提名作品”。过去没有 “提名”这样一个概念,显然这个概念加重了这20部作品的分量。提名作品不是奖,却具有一定的意义。例如第八届茅奖评选出的20部提名作品,除了最终获奖的5部之外,另外的15部也很重要,也可圈可点,获得了一定的关注。设置提名作品,更能全面地代表四年期间长篇小说的创作成就。
第八届茅奖试图扩大影响,鼓励大众参与进来。在评奖过程中,评奖办公室主动发布了8次公告,召开了3次新闻发布会,通过媒体促使公众参与和监督。而大众的热情也随之被点燃。在新浪微博上,与第八届茅奖相关的评论和跟帖有1 126条。 “你认为哪部作品能最终获奖”“猜茅奖”等各种活动也如火如荼地进行。提升公众参与度、扩大其影响是大势所趋,有利于提升茅奖的公信力。
第八届茅奖的评奖机制作出了不少变革,重点在于增加透明度、增强代表性和提升大众参与度,以利于更好地展现茅奖的公正性。虽有部分变革流于表面和形式化,例如让网络文学参评,但是大部分变革还是值得肯定的,表明茅奖在试图 “突破”。
第八届茅奖的评奖标准没有明显的变化,依然坚持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统一的原则,依然坚持“思想性”第一,“艺术性”第二的传统,依然坚持现实主义审美领导权,希望能评选出 “最优秀”的作品。不过,第八届茅奖的评奖对象显现出一些细微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作品和作家的关系方面:以前侧重的是作品,而这一届侧重的则是作家。
茅奖每四年评选一次,主要评的是这四年中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也就是说,茅奖侧重的是作品,因为时间跨度不大。与之相比,诺贝尔文学奖则期限更长,更注重一个作家总体的文学成就。一个作家尽管写出了不少的伟大的作品,却不一定马上会被同时代的人所认可,在经过若干年或者几十年之后,他的意义被重新发现与理解,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有资格获奖[10]。茅奖在试图改进,不断学习诺贝尔文学奖及其他文学奖的有益经验。在选择评奖对象时,较为慎重,强调有代表性。在第八届茅奖中,相对于获奖作品,获奖作家更具有代表性。
在公布评选结果之后,《成都商报》发表了一篇 《张炜、莫言拿到久违的茅盾文学奖》,重点提到了获奖作家都是名家,进一步谈到,相比作品而言,在获奖名单公布之后,各方对于获奖者争议不大,但对获奖者的作品却有不同的评价。比如张炜的 《你在高原》总字数逾400万字,作家程永新认为张炜有好的小说,但不一定是这一部[11]。张颐武甚至尖刻地指出,《你在高原》其实就是一个“纯文学”的泡沫[12]。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张炜是一位严肃认真的作家,多年前就远离都市,潜心写作。他曾创作出不少优秀的长篇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影响深远。他的长篇小说 《古船》《柏慧》同为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提名作品。特别是 《古船》,被不少评论家认为是茅奖的 “遗憾之珠”。当时,《古船》遗憾地错过了第三届茅奖,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人们更加意识到它的独特价值,所以它又参与了第四、五、六届的评奖,可惜最终仍未获奖。随后,张炜又创作了一部当代文学史绕不过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有人认为这是他的巅峰之作。第五届茅奖曾将它列入备选名单,结果仍然是未被选中。直到第八届,张炜才凭大部头著作《你在高原》获奖,令人感叹不已。浙江作协的郑晓林表示:“如果评的是作者,张炜应该名至实归了……不过,茅奖评奖这次已经很公开了,尊重评委的选择。”[13]
莫言也有类似的经历,只是莫言比张炜更负盛名,作品的个性更加鲜明。他的小说一贯风格迥异,作品呈现非 “主旋律”色彩,陈思和曾经定义其为 “民间立场”,莫言自己也说过 “作为老百姓的写作”。他的不少优秀作品曾经与茅盾文学奖无缘,例如 《丰乳肥臀》《四十一炮》《檀香刑》等。《檀香刑》在第六届茅奖中,初选时全票通过,最终被认为宣扬暴力叙事和 “张扬人性之恶”而落选。不少评论家对 《檀香刑》的最终落选耿耿于怀,认为茅奖的评奖标准有所欠缺,缺乏包容性和开放性。《四十一炮》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结果仍然是失之交臂。然而,莫言保持了旺盛的创作生命力,一次又一次地带给我们惊喜,《蛙》的问世让他最终问鼎茅盾文学奖。贺立华对莫言三十年的创作进行了整体述评,认为其创作主体意识经历了三度跃迁,其代表作分别是 《红高粱》《檀香刑》和 《蛙》[14]。毫无疑问,莫言应该获一个茅奖,但是莫言的长篇小说中哪一部最好,《蛙》是不是他最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则是一个富有争议性的话题。有部分评论家认为,《檀香刑》比 《蛙》更富有艺术特色。
除莫言、张炜外,毕飞宇的作品也有一定的争议。王春林认为,毕飞宇的获奖小说 《推拿》并没有能够抵达作家的另一部长篇小说 《平原》所已经企及的思想艺术高度[15]。他还提到,刘醒龙的长篇小说 《圣天门口》在第七届茅奖评选中,本来获奖呼声很高,结果却因为种种原因而最终遗憾地落选。从这个角度来看,《天行者》的获奖,也未尝不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迟到的补偿[16]。刘震云则曾经是 “新写实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在21世纪创作了不少有名的长篇小说。不管怎样,莫言、张炜、毕飞宇、刘醒龙和刘震云这五位作家的写作实力是有目共睹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给予了他们应有的重视和荣誉,他们是当代文学史上几面鲜艳的旗帜,引领长篇小说向更好的方向发展。茅盾文学奖重点考虑的是作品,但是作家的综合水平和整体成就也应该成为一个参照系,第八届茅奖是一个好的开端。
第八届茅奖不仅在多个方面变革了评奖机制,而且获奖对象也显现出细微的变化,让不少人感到欣慰,看到了中国作协的努力,看到了茅奖试图“突破”,我们依然期待茅奖评选出 “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但是,茅奖毕竟是一个 “半官方性质”的奖项,仍然有一些潜在的传统和规范难以变更,影响茅奖的 “经典性”。茅奖要得到进一步的认可,要真正实现突破,就要与时俱进,以更开放的姿态对待优秀的文学作品。
首先,评奖制度需要更深层次的变革。“制度”和 “机制”有细微的区别,“机制”是技术、运作层面的,而 “制度”则是标准、操控层面的。中国当代文学在性质上仍然属于 “国家文学”,中国作协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对文学进行管理和调节的一个重要的中介机构,作为”官方奖”和 “专家奖”的双重性的重合[17],也作为茅奖的全程参与者和评判者,需要进一步回避甚至出让一部分利益。因为,从制度实践上看,这个 “文学政府”实际主办的是一个自我评选、自行分配利益的奖项[18]。茅奖的评奖制度是脆弱的,容易产生漏洞。然而,这种现状不是三年五载就可以变更的。有些评论家的想法过于理想,要求作协从评委会中淡出,代之以民间的方式运作,这显然是行不通的,只能要求作协制定相关的回避制。同时,眼光放宽,逐步出让利益,以便更好地体现文学民主。大评委制等运作机制的采用,有利于完善评奖制度,代表更多人的声音,但是仍未触及到制度的深层。茅奖的评价制度需要更深层次的变革。
其次,茅奖的评奖标准应该与时俱进,在思想标准和艺术标准两方面作出相应的变化。在思想标准方面,茅奖不能完全地偏向于表现 “正面价值”的作品,而对于表现人性卑微幽暗面的作品不予考虑。从这点上来看,《蛙》不能算是真正的突破。《蛙》虽然脱离了政治标准,从生命的角度切入历史,但是涉及的是社会问题,折射的是我们民族生存斗争中经历的困难和考验,也就是说仍然属于“正面价值”的作品。《檀香刑》则有明显的区别。洪治纲提到,《檀香刑》的重要艺术价值就在于,莫言成功地塑造了赵甲这样一位极为丰实的刽子手形象,在他的精神内质中,蕴藉了巨大的历史文化内蕴[19]。可评委会不这样认为,他们需要遵循一定的标准,即凡是出现 “明显的错误、有害甚至反动倾向,在社会上影响恶劣”的作品是不能进行参评的。刽子手作为边缘性人物,为了混口饭吃,为了生存下去,或者为了得到权力阶层的赏识,把实施酷刑当做一门手艺来做,他们拥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血腥场面的描写也是为了更真实地展现他们的所思所想。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檀香刑》被认为因宣扬暴力叙事和张扬人性之恶而被茅奖拒之门外,就显得有点不合情理了。在艺术标准方面,茅奖坚持现实主义的审美领导权,不断拓宽、深化现实主义文学,但是对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重视度依然不够。在第八届茅奖获奖作品中,依然是以现实主义为主,例如 《蛙》是融入现代主义的现实主义, 《你在高原》则融汇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缺乏明显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作为提名作品,宁肯的 《天·藏》称得上是一部优秀的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长篇小说。小说的注释不再只是注释,而是创造性地参与故事的重构。正文不再是一个封闭的话语体系,小说带有鲜明的现代主义特色。可惜最终没有获奖。如果在以后的茅奖评选中,真正出现优秀的现代主义风格的获奖作品,那就意味着茅奖在审美维度上取得了新的突破,拥有了更大的开放性。
再次,拓宽评奖的视野,把评奖范围扩大到整个华语界。香港浸会大学2005年设立 “红楼梦奖”,又叫 “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这个奖项的决审评委包括王德威、陈思和、黄子平、刘绍铭、郑树森及聂华苓,涵盖了大陆、港台以及北美的著名评论家[20]。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则都是大陆的,而且很多评委连任。评委的涵盖面不够广,评选出来的作品的视野又如何宽广呢?茅奖的参评作品也限定在大陆地区公开发表和出版的,而不考虑港台和海外的华语作品,许多优秀的长篇小说被忽略了。例如,从大陆移民到海外、在海外出版作品获得声誉的华语作家虹影、严歌苓,写过不少优秀的长篇小说,像严歌苓的 《小姨多鹤》《扶桑》,虹影的《饥饿的女儿》《上海王》等。茅奖是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学大奖之一,是不是应该拥有更大的包容性、应该更好地展现中华文化的软实力?茅奖的评委和参评作品不应该局限在大陆,应该适当地扩大范围。
最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茅奖要评好,作家就得多拿出些好作品。顾彬前几年有个话题 “中国文学垃圾论”,中国作家胆子很小,不敢写出格的东西、说出格的话,中国作家缺乏独立的意志。在这种情况下,很自然的作家就会跟风[21]。作家需要独立的个体精神,积极探索,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作品。这方面,张炜和莫言都作出了好的榜样。《你在高原》和 《蛙》都不是横空出世的,是作家坚持自我、勇于探索的新成果。只有多方共同努力,才可能成就中国的文学大奖——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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