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青
获奖后第10天,华谊庆功会上,两个服务生打开门。一片闪光灯中,廖凡进来,大步走上华谊专门给他铺的、银色闪光的地毯。
西装,领结,小胡子,廖凡一边走,一边向两边挥手致意,眼神、动作、笑容,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不高,但很瘦,人群中并不起眼,胡子绕嘴一圈儿,站的不太直,有点含胸,经常有一些小动作。他似乎并不自在。华谊宣传人员告诉记者,廖凡正经历着某种“甜蜜的疲劳”,靠喝酒、抽烟提神,应付一个又一个采访。
2014年2月14日,凭《白日焰火》,廖凡获第64届柏林影展最佳男演员银熊奖,成了第一位华人柏林影帝。
华谊兄弟的老板王中磊,专门从英国飞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说话有点儿语无伦次。他四处看看,对庆功会的规格表示满意。
这是说那种排场。北京某5星级酒店的5层大厅里,上百家媒体、二十余架摄像机已经到位。导演刁亦男、制片人文晏、老板王中磊,廖凡故交孟京辉、廖一梅先后出场,
每一个参加庆功会的人都领到了一枚金色胸针,卡通熊的形状,光泽、质地都很好,寓意“影帝四十,擒熊归来”。
影帝是刚刚才当上的。去柏林前,只有王中磊这么称呼过他一次,是在酒桌上调侃着说的。老板们看看廖凡,愣了一下,不认识这个人。而廖凡获奖后,老板们都在朋友圈儿里晒那次饭局的照片,提到这件事儿王中磊笑了,旁边人也笑了。廖凡没接话。
在廖凡获奖3天后打电话到布拉格采访的一个记者回忆说,那时廖凡对媒体的经验还不多,没有戒心,会抱怨一些东西,不是很圆润,说话比较实在。但几天来,廖凡正把这一切迅速学起来。最初,问到获奖感受,他说:“我的话都堵到这儿了”。然后指指脖子,顿一下,用手比划着,有点激动。
而5次之后,再被问到“获奖感受”时,他马上把总结好的6个字大声说出来:“空白,延时,激动!”
可一旦采访时间稍长,说多了,他又会慢慢进入自己的状态。他讲起《白日焰火》,说自己表演时的哭,并告诉你为什么哭,哭得多么过头,哭时又想了什么。可只要他一认真说话,经纪人、工作人员就会发笑,他们一笑,廖凡马上有了反应,几乎一秒之间,他就换上了另一副表情,那种诚恳一下子去掉了。
这一天,他接受30余家媒体采访,抽了20多根烟,说了6遍获奖心情,4次感谢导演,5次提到桂纶镁,1次说起胡子,并摸摸下巴,问记者,“这叫影帝胡吗?”
10天来,廖凡接受的采访、曝光比过去20年还多。40岁的他终于有了一次像样的成功体验。
《白日焰火》拿下两个奖项:最佳影片金熊奖、最佳男演员银熊奖。
片子以一桩碎尸案为线索,廖凡扮演一个失意警察,为调查案件,接近一个干洗店女工(桂纶镁饰),并爱上了她。
电影节上,梁朝伟颁奖,没卖关子,没做铺垫,“廖凡”两个字很快出来了。左右的人都站起来,廖凡还在走神。导演刁亦男也很激动。廖凡见他挠了挠头,拍了拍桌子,解开了衣服,有话说,又不知怎么说,最后脸一收,咽回去了。
这确实是一个意外。拍《白日焰火》时,无论刁亦男,还是廖凡,都正处在一个低谷。
2010拍《建党伟业》时,廖凡饰演朱德,出场没多长时间,拍戏时他从马摔下受伤,手术8个小时,一只肩膀上植入12根生物钉,肩上永久留下了6个孔,两边不对称。
一段时间里,他觉得不公平,想不通:“操,怎么是我?”身体的变化让他觉得委屈,“36岁,干到这个份儿上,值吗?”
朋友开解他,“也挺好的,受这个伤,正好缓一缓,别那么急着红”。
再接戏时,廖凡不那么拼了。“这样行吗?”一些动作、表现上,他开始有所保留,“能不能不这样?非要这样吗?”
“你对自己不再有要求了。你会想,我受伤了,这是一个最好的理由。”2年来,廖凡拍了3部戏,不用力也不开心,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就要这么一路下去了。
如果不是正在经历着这种等待和消耗,他不会对《白日焰火》里这个警察这么动心。
“我明白他为什么随波逐流”,他说起这个角色,“因为我感觉到那种东西。如果没有经历过,你也会猜到大概什么样,但没那么微妙”。
导演刁亦男的一句话打动了他:“人都有负面、阴暗的东西,我们去表达和描述这些人,会让我们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
一种惺惺相惜,让二人一拍即合。廖凡提了一个点子:增肥20斤。“这个人物堕落了,变化了,我想在外型上给他找到一个依据。”他明白,人胖了、伤了、老了,往往会成为一个由头,让人从饮食,到生活,再到心理,一步一步放弃自己,进入一个随波逐流的状态。
但增肥不易,尤其短期内。大吃大喝,身上胖了,脸却不明显。于是他开始酗酒,一段时间后,他胃疼,心脏不适,但有了一张肿胀、变形的脸。
拍摄是在哈尔滨,天很冷,零下二十几度,地上一片白。其中一场戏很重要,讲5年之后,这个警察落魄了、放纵了。为了找状态,廖凡喝醉了。天很冷,雪却一直下不来,车也打不着,造雪机在一边轰隆隆的响,廖凡躺在雪地里。
拍了一条,差点劲儿,再来一条。廖凡躺着,很久很久,没人喊停。他有点儿纳闷,站起来,看了一眼:一群人围着一个拍摄车,车翻了,一个人压在下面。
那是一个助理,带着护脸、护镜,说话呜拉呜拉的,听不清是什么。廖凡过去,见那人一只脚不停的抖,扒开头盔:“你怎么了?”“疼!”“哪儿疼?”“腰疼。”
助理已经不能动,有没有生命危险还不好说。“我之前摔过,看到这个,有点儿难受”,廖凡说,“不就是一个工作吗,搞这么惨,值吗?”
刁亦男也过来了,两人站在一条隧道里对着抽烟,心里有话,但都沉默着。很久之后,刁亦男静下来,掐掉烟:“来吧,开工,再拍个近景。”
镜头推进,到处是雪。一张头盔下,廖凡哭了,之前的压抑、不得志,一下子全来了。特写时,头盔掀开,他满脸是泪。
“你这个有点儿太失控了吧?”刁亦男很冷静,“再来一条!”第二条仍然失控,直到第三条才过了。
在柏林看首映的时候,廖凡坐在下面,这一幕放出来时,一片黑暗中他听到身边《焰火》的另一个主演王景春咽了口唾沫,压着嗓子喊了一声:“我操!”
银幕上,一张模糊的脸,一个醉汉,就那么躺在雪里。
入行17年,廖凡一共只做了3次主演。
凭《绿帽子》,他获得2005年新加坡国际电影节影帝,《一半海水,一半火焰》让他得到2008年金马奖提名,《白日焰火》在2014年给了他一个柏林影帝。
其他时候,他出现在一些商业电影中,作为一个配角,比如《集结号》《让子弹飞》《非诚勿扰2》。
他甚至在一些流行的电视剧担任配角,比如《当爱情进行到底》《像雾像雨又像风》《别了,温哥华》。
可李亚鹏、陈坤、陆毅相继出来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廖凡。
无论演小生、海龟、变态、硬汉、同性恋、还是麻匪,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脸熟,但面目模糊,永远差那么一点儿。
《绿帽子》和《一半火焰一半海水》的导演刘奋斗说,廖凡这张脸很不讨好,既不是小生,又不是丑角,两边不挨着,在中国人的审美之外。
做偶像,有差距;而做一个个性演员,他的个性又似乎不那么足。
戏里,他永远是一个小角色,小打小闹,有一点文艺和个性,但又不突出,痞气和真诚都不明显,让人很难一下子记住他。
早年,廖凡和孟京辉合作过话剧,但和郝蕾、段奕宏等人不同,廖凡的气质总是不太确定,“有点儿飘忽”。
朋友叫他“廖骚骚”“内心闷骚,有自己跃动的情感,藏着,比较细腻,有一点犹疑,停顿式的前进着”。孟京辉说。
他不太规划,天生迟疑、犹豫,不太会拒绝,从不把理想、情怀一类的东西放在台面上,也羞于跟人谈起,很少表现真诚,担心那会“成为一个靶子”。
孟京辉隐约感到,廖凡很柔软,痞气的一面是“装的”,但他愿意真真假假表现出很多面,因为这让他感到安全,并游刃有余。
有的人害羞,但不会遮掩,如梁朝伟。但廖凡害羞,同时敏感,会照顾别人的情绪,性格里多了一层紧张。这让他的害羞显得不那么有魅力,反而有点婆婆妈妈。初次与人见面,总是先说“麻烦你”;房间里进了人,他的眼神就会飘过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后来。华谊老总王中磊说,廖凡很文艺,“磨磨叽叽”“经常纠结于左和右”“文艺得不像个爷们儿”。
早年,孟京辉和他合作过《思凡》《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等话剧,孟京辉发现,廖凡喜欢偏门、冷门。这喜好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
导演张杨,是在话剧舞台上发现的廖凡,“这演员挺玩儿命的,气质挺硬”,约他在三里屯喝咖啡,把他介绍给导演张一白,参演了红极一时的电视剧《将爱情进行到底》。那段时间,他试戏、跑剧组,成功率很高,因为戏好,长相特别,像葱姜蒜,加上有味,但不能单吃。
廖凡说,他只要“戏剧性强”“空间大”“不那么单纯、简单、干净”的角色,甚至不是“坏”,因为“坏”太单一了。而这样的角色太少。“大家的要求也比较低,不是好就是坏,那些有趣的,鲜活的,有启示的,没有。”
只有一些配角满足,但在中国的市场、审美里,它们“不讨好”,看多了容易单调,演起来用力过猛。
“他发现自己成不了一个明星,索性也不往那个路上走了。”孟京辉说。
“按照传统审美,我根本不入大家的法眼,”这一点廖凡早就知道,“审美上我不能苛求他们。但让我迎合你,我太累了。”说归说,做起来,远没那么洒脱,看到大腕儿,他也会感慨,跟成龙去欧洲宣传,“修车的黑人都认识大哥!”
但孟京辉喜欢他。《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里,廖凡演一个破落的守门员,“一腔热血,非常好玩儿”。
2004年和林奕华合作《半生缘》时,孟京辉已感到,廖凡已经可以驾驭整个3小时的演出。
不断有一些小众导演找到他,如刁亦男、刘奋斗、张杨。张扬拍《飞越疯人院》,找他帮忙,没片酬、没台词。
电影《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廖凡第一次得到一个复杂、光彩的角色,加上王朔编剧,刘奋斗导演,本子、班底都很好。他很兴奋,觉得机会来了。
和其他演员一样,他想从这个片子里得到点儿什么,不管那是一个位置,一个名声,还是一种范儿,总之,他带了一点儿野心和杂念。
片子里,大量的裸体、暴力、殴打,穿插着女人、大海、白裙子。性与罪恶随处可见,人物之间漫无目的地彼此伤害。这个叫“王耀”的痞子吸引了很多人。他是个皮条客,靠性诈骗谋生,个性残忍、偏执而又迷人。人们看到年轻的廖凡一身肌肉,满脸痞气,对莫小棋说:“我他妈就不是什么好人!”
多年后廖凡承认,处理这个角色时,他有一点儿用力过猛了。因为那点杂念,他在表演上失去分寸。
对“不红”这件事儿,廖凡不是不介意。
他曾拿出一年时间观察微博粉丝数,一年到头涨了不到一万。戏剧化的是,获奖那一天,24小时就过了这个数。
如果《白日焰火》不获奖,反应不大,又和他之前拍过的那些电影一样小众而不为人知,怎么办?得奖之后,廖凡有时想到这个问题。
“几个哥们儿喝顿酒,醉一场,之后还得该干吗干吗吧?”他推测地说,不很坚定。
这一次,多少有一点运气的成分,在他最差的状态里,去表达一个同样状态最差的人,他说自己很难再和角色这样吻合。
他觉得,“大家的审美提高了,看好我了。”而他也清楚,这变化是来自“获奖”,对他来说,顺序有一点尴尬。
上戏读书时,他说自己“30岁要站在舞台中央”,理想的顺序是,先有好戏、好角色,再有观众,之后获奖。
可10年之后,他真的站在了舞台中央,只是顺序反过来。
在国内影视圈内,有很多演员,像廖凡一样在坚持,但廖凡的幸运在于,终于有一个奖,可以证明他的坚持是对的。
而在国外,小众、偏门的演员也有,不演商业片,演一些小众的电影,仍然可以有自己的位置,也受到尊重。
而在中国,这很难。上戏老师就曾对廖凡说,以你的性格、偏好,“还是留校当老师吧”。
那时,他是好学生、好苗子,很特别,有野气。当时,表演是一件神圣的事,一个上海老师就曾认真问他们,要不要做“无冕之王”。这样的分量,让廖凡毕业后多年不敢回校,“总有一种特别的情绪,想碰到老师,又害怕”。
廖凡说,他没觉得自己坚持过什么。可获奖之后,当初没拒绝的,就被说成了坚持。“他要是晚点得奖,以他的个性,他还得在那儿磨磨叽叽地坚持”。孟京辉说。
具体要什么,不要什么,他并不清楚,只是凭着本能,躲避一些东西,比如他不相信“有烂片、没烂角色”这回事儿,对一些无趣的角色,他很抗拒。
“你是可以顺应它,有声有色,可大部分时候你无力回天。”接一个不好的戏,他的消耗感会非常强,“早起第一个反应是,我干吗躺在这儿?我在干什么?”
他也想过,放低点儿要求,让自己混得很好,过得很轻松,至少经济上,“有什么呀?不就是妥协了吗?别人找你你就去拍吧,你会在生活上、经济上更轻松,更游刃有余,等某一个大角色的到来,但那样也让我别扭。”
他唯一一次主动争取的是姜文的片子,《太阳照常升起》时他见过姜文一次,留下了一点印象,《让子弹飞》时又去见了一次。他很主动,姿态放得很低。“会骑马吗?”姜文问。“不会。”“最近干吗呢?”“呆着”“我这儿有一个好戏拍不拍?”“拍!”
已经答应下来了,他才追问一句:“剧本能给我看看吗?”姜文一挥手:“还没写呢!”
“现在获奖太早了,”孟京辉感叹,“四十岁就这样了,后面怎么玩儿呀?”
他鼓励廖凡横一点儿,胡来一点儿,柔软一点儿,总之,怎么都行,“管他呢,胡来吧,可能越胡来,天地越宽阔”。
当了二十几年的先锋、愤青,他知道这世界的规则。成功了,你的一切就对了。
玩儿商业,应该的,“证明自己的另一面”;玩儿个性,也应该,“都当了影帝了还这么有个性”。
以后怎样,廖凡心里没数,片酬、片约还没来,具体的好处,还要等一段时间。但他有点儿怕,“怕这个环境左右我”,想了一会儿,又说,“怕这个奖毁了我对这个行业的兴趣”。
但获奖的意义肯定太重要,“那是他自我完成的一部分,没有这个,一个演员是不能自我完成的”。孟京辉说。
无论如何,到底是来了。多多少少,廖凡不那么紧张了,他开始敢于说自己笨,笨在哪里呢?“做什么都搞得很苦”“让人有一点儿心疼。”
所有人都知道,“笨”的意义不一样了。混不出来的时候,“笨”是真的笨,而现在,“笨”让他显得亲和、迷人。
连他的童年也开始被人关心,一个记者讲起一段廖凡自己都记不清的童年往事,那件事虽小,但显示出廖凡在表演上的天分、征兆。
廖凡沉默了一会儿,无法搭腔,努力思考,仍然记不起来,最后配合地说:“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但我想,小时候,我做出这样的事,也是非常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