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通俗小说人物描写词赋化程式之形成

2014-03-28 19:38梁冬丽
关键词:人物描写外貌

梁冬丽

(百色学院中文系,广西百色533000)

论通俗小说人物描写词赋化程式之形成

梁冬丽

(百色学院中文系,广西百色533000)

中国古代通俗小说人物描写具有高度程式化特征,即“前导语+词赋”的组合方式或“设问+铺陈”的修辞特征。这种程式的形成既受中国传统词、赋之描摹美人、英雄手法的影响,也得益于敦煌变文这样的通俗作品人物描写程式化创作的促进。

通俗小说;人物描写;词赋化;程式;形成

通俗小说“有诗为证”传统具有民族特质的表现之一便是以词赋为主来描写人物之外貌、装扮、体态、心理等,以致于被沈雁冰批评说,旧小说于人物出场处来一首“西江月”或一篇“古风”,实在起不到什么美感[1]68,这话语虽为批判之用,却从反面说明一个现象:中国古代小说人物描写具有高度程式化的特征。通俗小说引用诗词的变化受其文体特征、编创方式、叙事模式及文本变更等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①,因篇幅有限,这里仅就文本叙事模式的影响与继承这一角度来讨论通俗小说人物描写词赋化程式之形成的直接渊源。其内容之来源及程式之定型,既受中国传统词、赋之描摹美人、英雄手法的影响,也得益于敦煌变文这样的通俗作品人物外貌描写程式化创作的促进。

一、通俗小说人物描写概述及其特征

最早成熟的通俗小说类型为话本小说,翻开宋元小说家话本,随处可见人物出场时用词赋以描写其长相、装扮、体态的现象,《清平山堂话本》之首篇《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开篇是一首美人诗“谁家柔女胜姮娥”,对女性人物外貌、气质进行诗化描写;接着用一处“师师媚容艳质”描述了柳耆卿与三个“顶老”的关系;见了周月仙,用“云鬓轻梳蝉翼”赋来描绘周月仙容貌。《清平山堂话本》其他小说出现此类诗词赋赞之处也较多。《简帖和尚》描写人物外貌诗赋达6处;《西湖三塔记》描写外貌5处;《风月瑞仙亭》描写人物外貌1处;《洛阳三怪记》描写人物外貌3处。这种诗词引入方式的共同特征:一是由“但见”、“只见”、“正是”、那官人(婆婆、女儿等)“(果然)生得”、“怎生打扮”、“怎的打扮”、“如何打扮”、“怎见得”、“生得如何”等作为前导引出与之相关的韵文。二是以设问语气开端,即用上述标志性导语“怎生打扮”、“怎的打扮”、“如何打扮”、“怎见得”、“生得如何”加上相应的诗赋结合而成。三是其体裁主要是赋赞,其次是词。集话本小说大成之“三言”、“二拍”及其他拟话本小说也习染了这种惯熟的人物外貌描写手法,其中“三言”用近100首赋赞、10多首词曲描写了100多位人物的性格、整体风貌、体态、装扮、长相、性情、心理、才能、气质等。

通俗小说另一类型为脱胎于宋元讲史、讲经的章回小说,无论是讲史还是成熟的章回小说,在人物出场时也采用了话本小说描写人物外貌时所用之类似手段。如《水浒传》第一回写洪太尉看见一个道童,有前导语“太尉看那道童时,但见”转换观察视角,全文如下:“头绾两枚丫髻,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已经采用了头上戴、身上穿、腰中系、脚下蹬的套路,《水浒传》人物外貌描写基本上采用这个方式组织。《西游记》五十四回描写猪八戒眼中的女王之赋以前导语“真个”引出:“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淇妖娆态,春笋纤纤娇媚姿。斜軃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说甚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柳腰微展鸣金珮,莲步轻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以杨柳之姿与莲花之步喻美女体态之娇柔与轻盈,具备了美人赋的全部特征。《三国志平话》刘备、关羽形象描写被《三国演义》、《水浒传》、《英烈传》借鉴、又互相习用人物外貌描写词赋的事实进一步说明,通俗小说人物描写是如何高度程式化。可惜章回小说人物外貌描写之赋赞、词曲之数量与人物的类型已无从计数。

这些描写具备了程式化的两大要素:一是出场定型的人物描写中,其手法多为比喻、夸张、比拟、对偶、铺陈,英雄与奸邪、美人与丑妇出场立判;二是假设对问以前导语引入词赋,往往转换叙述视角,大大地提高了创作的操作性。

出场定型的人物描写还往往在紧要处暂时搁置故事情节的叙述,插入赋赞描写人物长相、情态、装扮、心理,叙述者对人物褒贬情感渗透于用语与词汇中,有“体物”倾向。在口头艺术界里,描写人物外貌称之为“开脸”,包括面貌、穿着打扮与外在特征。有泛指,如文生赋、武生赋,有具体某个人的开脸。一般来说,开脸的顺序是:头上戴、身上穿、腰间围,足下蹬,“这样的顺序既能使人物相貌清晰,又有类似程序化的脉络,便于记忆”[2]177-178。总体来看,虽然“赋”的手法与顺序难以区分,但是年轻女子注重描写其体态与装扮,老年妇女注重其头发与面部特征,从措词与风格来看,二者可以明显分开。文人性情与武将装扮也截然不同。程式化开脸,往往使人物有类似的样貌特征,但却便于叙述者把握。

外貌描写词赋所使用的语词常常渗透着叙述者思想感情,因为读者可以从其相貌体会其性之忠奸善恶、其心之美丑。如《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描写颜俊之丑,用《西江月》词如下: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蓬松两鬓。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此赋采用夸张、比拟手法,全面铺排颜俊脸面、眼睛、头发、牙齿、身躯及动作行为之丑陋,表现了叙述者对颜俊丑人多作怪的嘲讽与打趣的倾向。通俗小说描写人物相貌之丑陋、行为之龌龊,也是为了突出人物性格及其必然结局。如颜俊之丑样与名字之“俊”形成对比,有喜剧效果;其人貌丑却鲜衣锦绣为饰,行为古怪,也使人忍俊不禁;颜俊非鬼,仅样貌不佳,却养尊处优,有些可恶,钱青貌美,却破履衣衫,有些可怜,可恶与可怜相衬,使叙述者与读者情感共同趋向于可怜之人,致使最后的结局是,颜俊无缘美妻,钱青得谐佳人。这正体现通俗小说作为“俗”文学体格之代表,以俗为趣的审美追求。

通俗小说还喜欢以设问加词赋描写相结合的手法,同时运用转换视角的做法提高读者的注意力。汉赋开创了问答展开铺叙的方式,清人章学诚《校雠通义·汉志诗赋》:“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对问,《庄》、《列》寓言之遗也。”[3]117通俗小说进行人物描写时一般以诸如“那人怎生打扮”、“怎见得”、“××如何”等设问句开头,后以一首词或赋来完成回答。如《西湖三塔记》叙奚宣赞出游时看见一个女子的情形:

宣赞分开人,看见一个女儿。如何打扮?头绾三角儿,三条红罗头须,三只短金钗,浑身上下,尽穿缟素衣服。

首先是转换视角,把观察焦点转移到奚宣赞的目光上来,以奚宣赞之目光看是半限知视角,却可能显得更真切,后假设问题“如何打扮”,以赋对之。此后所引几处赋赞描写相关人物时,也多采用假设问对的手法。假设问对往往也与视角转换相配合,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叙述视角的单一、引入方式的单调,使听众或者读者保持一定的新奇感与新鲜感,在交流互动中讲述故事,同时也使叙述者能够充分发挥其敷演本领。以描写型词赋来描写的模式有非常实用的价值,“这与旧时的演出环境有关。艺人进入城市后,占据固定场子,一说就是数月半年,必须跑‘梁子’、说‘蔓子活’,这就要求艺人掌握人物和故事情节后,善于活用赋赞,才能说得有声有色,多姿多彩。赋赞会得多,用得活,书就说得生动,反之,书就会变得干干巴巴,缺少生气,很难吸引听众”,“适当使用赋赞,还可以增加文学和音乐的美感,增强语言的节奏感,使之铿锵有力,气势磅礴”[2]194。程式化描述有利于培养固定的审美趣味,也有利于师徒相授,这是说话技艺本身的需要,也是通俗小说提高创作效率的有效途径。

但这种做法往往为后人诟病。夏志清曾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说道:“宋代说书人所用的语言已经装载着许许多多采自名家的诗、词、赋、骈文的陈套语句,以至于他们(元、明的说书人亦然)用起现成的文言套语来,远比自己创造一种能精确描写风景、人物面貌的白话散文得心应手。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在‘三言’那些故事里的数十位佳人和美少年中,难得有一张面孔可以清楚地摹想出来,因为它的描写通常是由一连串陈陈相因的比喻构成的”[4]14。“陈陈相因”、“难得有一张面孔可以清楚地摹想出来”都被冠之头上。但应该看到的是,这是一种特定的、具有民族特色的说话伎艺发展起来的案头读物的叙事方式,有其独特的审美意义。

二、中国传统诗赋人物描写及其通俗小说意义

通俗小说人物描写词赋化倾向,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有其创作自身的传统,即是赋、骈文对英雄美人铺陈手法的化用以及宫体诗、词等艳情体物功能的转移。

赋具有铺排的功能。“铺采摛文”与“体物写志”都符合通俗小说文体最初要求,即要铺陈与体物,力求敷演得“热闹”、“久长”、“有收拾”、“有规模”(罗烨《醉翁谈录》)。在“赋”的基础上,魏晋六朝又发展了讲求对偶、排比的骈体文,四六相对的句式、踵事增华的描绘性格,进一步扩展了夸张的铺陈功能。在说书场,散文文字并不能同时实现叙述与诵读功能,赋则具有“极声貌以穷文”、“铺张扬厉”的叙述功能和“不歌而诵谓之赋”的音韵特点,正好能满足“说话”特殊的演说需要,由此形成的通俗小说当然也无法割舍这种有创作优势的传统。《神女赋》、《美人赋》、《洛神赋》等注重描写女性容色、体态、行动,其成熟的夸张、比拟、比喻等渲染技巧被通俗小说引入以描写人物出场,特别是描写女性之出场,便有了传统依据。同时,这些赋描写神女或美人与情人相会之场景、心理的做法,也被通俗小说采用,描写相关的场景、心理,甚至其巫山云雨、楚王神女之类的意象成为通俗小说描写性爱、相会等男女私情场景时最常见的虚写典故。

由于受文学史、诗歌理论思维定势影响,笔者一直以为通俗小说描写性爱场景与女性外貌之词赋,应该与魏晋南北朝以来的艳情诗、宫体诗有直接源流关系。二者之间确实有共同的审美特征,那就是客观地描写女性体态、容色、服饰、行动等,审视、欣赏、描写的都是美的容貌、体态、情感。通俗小说刻画人物外貌,特别是描写年轻女子、青年男子时,总是把他们的容貌、体态与装扮描绘得那么动人。《醒世恒言》卷九《陈多寿生死夫妻》有一首赋描写少年文人美貌的赋:“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光着靛一般的青头,露着玉一样的嫩手,仪容清雅,步履端详。却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间小子。”陈多寿容貌之出类拔萃,溢于文字之外。男子而貌美,女子岂止多情,通俗小说总多反映。由于二者均追求细致、具体的美貌,因此在描摹时不惜反复、重叠、回环。

但是二者区别也极为明显。首先是二者情感度不同。艳情诗与宫体诗往往是客观、静止地描摹,感情淡漠,而通俗小说诗赋无论是色情还是审美,都是动态地展现,感情、兴味浓厚。无论是性爱场景描写还是女性外貌铺陈,通俗小说都能将其铺陈美化、动态化,带着朦胧意境,感情特别充沛。相对来说,宫体诗与艳情诗比较客观地描摹,大部分是静止刻画,如工笔,感情相对淡薄。其次,反映的审美价值不同。艳情与宫体,充满浓厚的男权意识,通俗小说诗赋却充满市井色彩,野趣横生。这可能与各自追求的美学境界不同,六朝是“情”与“性”的结合,所谓“吟咏性情”,而元明清,是“情”与“趣”的结合,“情趣”是小品的神髄[5]3。追求“情趣”,并不是元明清时期诗歌的专利,通俗小说更以“趣味”为生命的本质。

通俗小说也有审“丑”的,源自于何处?这点应该受中晚唐韩愈等人以俗为美、以丑为美的诗歌创作风气影响。韩愈、孟郊有些作品,如“昼蝇食案繁,宵蚋肌血渥”(《纳凉联句》)、“灵麻撮狗虱,村稚啼禽猩”(《城南联句》)等以丑陋意象入诗,在诗歌创作领域深受诟病。但是这类诗在通俗小说中出现时,经小说家润色则更丰满、出色,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描写长癞的陈多寿用的是“丑”赋:“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浑身毒气,发成斑驳奇疮;遍体虫钻,苦杀晨昏作痒。任他凶疥癣,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疯,居然一样。粉孩儿变作虾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鼋头。搔爬十指带脓腥,龌龊一身皆恶臭。”(《醒世恒言》卷九《陈多寿生死夫妻》)按诗学审美观来说,这韵文的语言、意象粗陋之极,对于诗歌创作来说,是恶俗的泛滥。但是若从通俗小说刻画的效果来说,不禁使人毛骨悚然,与陈多寿妻子十年不弃、对其悉心照顾对照,为二人情深义重、生死与共的爱情颂歌展开做好了铺垫。

翻阅敦煌通俗文学资料才发现,描写女性外貌的灵感应该更多来源于民间。《敦煌曲子词集》里有一首《内家娇》:

两眼如刀,浑身似玉,风流第一佳人。及时衣着,梳头京样,素质艳丽情春。善别宫商,能调丝竹,歌令尖新。任从说洛浦阳台,谩将比并无因。半含娇态,逶迤换步出闺门。搔头重慵憾不插,只把同心千遍捻弄。来往中庭,应是降王母仙宫,凡间略现容真。[6]80

藻饰性是这首词的特点,与赋相通。无论是对女性容貌、衣着、打扮、体态的描写,还是铺叙手法、铺排顺序与气势,都为后世通俗小说描写人物外貌形成一定节奏、定式开创了风气之先。《敦煌曲子词集》里又载有《奖美人》一首:

翠柳眉间绿,桃花脸上红,薄罗衫子掩酥胸。一段风流难比像,白莲出水……[6]58

从女性的眉间、脸上开始,再写女性装扮,再展现女性风流体态,与上引《内家娇》同,均为通俗小说描写外貌套语的赋赞之形成并广泛使用提供深厚的文化积淀。

通俗小说描写深闺女性思念、哀怨的情感时,往往使用曲或者是俗曲,而非板滞的齐言诗。曲更俚俗,却富于情感与神韵,可以达到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如出己思的效果。因为曲子的情感是那样的热烈、奔放,使情感喷发很有强度与力度。通俗小说以曲,特别是俗曲抒情,可能与民间歌谣的抒情性有关。《敦煌零拾》中的《叹五更》、《十二时》,还有《敦煌掇琐》中的《五更转》都是通过分层、递进的方式抒发浓烈、大胆的情感,通俗小说也会运用曲子渲染情丝。可以拿具体作品比较一下,俗曲《思妇五更转》是这样的:

一更初,夜坐调琴,欲秦(奏)相思伤妾心。每恨狂夫薄行迹,一过挽人年月深。君白去来经几春,不传书信绝知闻。愿妾变作天边雁,万里悲鸟寻访君。二更孤,怅理秦筝,若个弦中无怨声。忽忆征夫镇沙漠,遣妾烦怨双泪盈。当本只言今载归,谁知一别音信稀。贱妾杖自恒娥月,一片贞心。独自空闲□,索取箜篌叹征余。为君王,效中节,都缘名刎觅侯。愿君早登丞相位,妾亦能孤守百秋。四更藂竹弄弓商,□忋贤夫在渔阳。池中比目鱼,游戏海鸥……[7]159

文有缺漏,但是思妇怨怅之情貌毕备,整首曲子的风格面貌已经大致浮露。《鼓掌绝尘》第十二回《乔识帮闲脱空骗马风流侠士一诺千金》有“秦素娥又按着腔板儿唱道”直接引《闹五更》曲:

一更里不来呵痛断肠,不思量,也思量。眼儿前不见他,心儿里想呀,空身倚似窗,空身倚似窗。你今不来,教我怎的当?你今不来呵唔嗳喏,教我怎的当?二更里不来呵泪点衾,纱窗外,月儿明。银盘照不见咱和你呀,抬头侧耳听,听得打二更。枕儿旁边缺少一个人,枕儿旁边呵唔嗳喏,缺少一个人……诉罢离情呵,奴为你受尽了许多熬煎气。那一日不念你千千遍呀,焚香祷告天,焚香祷告天。几时得同床共枕眠?几时得同床呵唔嗳喏,同床共枕眠?

按五更顺序层进抒发情感,最后一段总结、总叹,情感浓烈。二者都写思念情人,以时间的转移为喻,人物思念的情感在递增。前者稍微文雅,后者则是赤裸裸的表白,加上“唔嗳喏”等语助词助情,带元曲泼辣味,其体式、风格、情感都是艳情诗与宫体诗不能企及的。前面亦已论及宫体诗只是客观描摹,而民间曲子与通俗小说的抒情曲子都融情入景。在直白与情真这方面,通俗小说继承了民间词的特色与精神。

通俗小说对艳情与体貌类诗歌、民间曲子词的引用与消化,变化最大、功劳最大与效果最好的就是使诗赋在通俗小说中使用时情感度增强,能有针对性地描写人物外貌与心理等行为,成为叙事不可缺少的手段。至此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为市井细民服务的通俗小说引入如此大量的词赋,既不为编创者舍弃,也不为听众(读者)抛弃。因为这是来自他们自身生活的语言、文学与心声。

三、变文描写套路对通俗小说完成人物描写高度程式化的影响

在敦煌变文的人物描写文字中,包括人物之姓名、家世、出身、长相、性格、心理、命运、结局等。比较突出的类型有女性形象、妖魔形象、神佛形象,这些形象有比较鲜明的类型特征,也有很典型的类型化语言与句式。可以说在敦煌变文时期形成的“前导语+赋化语”的人物描写套路是通俗小说人物描写“前导语+词赋”程式化的最早实践者。

神佛形象的描写往往喜欢用夸张的手法来强调其神奇的外貌与神奇的行为和可与天地比肩的气势。在《八相变》中,已经出现以七绝或七律类偈颂描写八相既生之后的外貌之韵文:“九龙吐水浴身胎,八部神光曜殿台。希期(奇)瑞相头中现,菡萏莲花足下开。”主要复述前面散文文字的陈述,描写的是其出生之尊贵与长相之神奇。又有描写修行岁久的阿斯陀仙韵文,七律形式,押韵,主要介绍其经历与本事,外貌描写还不算典型。也有在叙事中穿插文字以描写神佛之端严的,如《佛说阿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讲经文》述弥勒菩萨现形后“甚生端正”的语言为:“莫不眉匀绿柳,目净青莲,耳称垂珰,鼻真截竹。如雪如珂之齿,一口分明;似花似玉之容,两脸齐美,匈(胸)题万字,足蹈千文,十指纤长之纲网,双臂修直而绵覆。白毫照处,一轮之秋月当天;绀发旋时,如片之春云在岳。”四六句式,运用了夸张、比喻、比拟、对偶、铺叙等手段,虽然已经具备了人物外貌描写程式的实质,但其外在形式未完善。其他还有不少篇章宣扬佛家人物的奇异之处,如《降魔变文》全篇基本上用四六句式叙事,骈俪色彩较重。其中借舍利弗之语描写如来与悉达外相,极尽铺陈与夸张能事,运用对比层进的手法,将其轮回中的外形变幻神化。并且在叙述语言中出现了通俗小说常用的“设问+描写”的方式,如舍利弗化出金刚之后,有设问句为“其金刚乃作何形状”,后承接设问句引出骈俪之文:“金刚乃头圆像天,天圆只堪为盖;足方万里,大地才足为钻。眉藯翠如青山之两崇,口(口叚)(口叚)犹江海之广阔,手执宝杵,杵上火焰冲天。一拟邪山,登时粉碎。山花萎悴飘零,竹木莫知所在。”其外形描写,夸张有余,极言其伟岸之气势及其对四众百僚造成的视觉效果。以下依次对劳度差化出之水牛、舍利弗化出之师子、六师化出之水池、舍利弗化出之白象之王等幻化形象运用了类似的描写手段。这些神佛形象描写的套路兼备了“英雄壮貌”与“圣人异表”的古代小说男性人物描写的思维特征[8],实现了男性人物描写的意象选择与手法的定型。

通俗小说描绘男性人物形象,特别是刻画英雄圣人时,也喜欢采用这样程式描写。如《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写武松样貌的前导语为:“果然是一条好汉,但见”,其文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前导语加赋,比拟、夸张的描写手法,再加上四六相对的句式,便成为通俗小说通行的人物描写程式。特别是历史演义与英雄传奇,基本上以这种方式描写历史英雄人物的勇武之姿与超人之态;还有研究者认为,从其人物容貌描写之“五色”描写即可见其道德上的价值倾向,这时候,人物外貌描写是“德之色”,关于人物的“五色”容貌描写还与喜、怒、欲、惧、忧等“五性”情状的外显发生某种程度的勾连,成为“情之彩”[9]。如前《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所述颜俊之丑、《醒世恒言》卷九《陈多寿生死夫妻》所述陈多寿之美与病态即是佐证。

敦煌变文描写女性形象时着墨较多的是魔女形象。《破魔变文》中的魔王有三个女儿,女儿们看见父王不乐,愿为分忧之时,魔王“欢喜非常。库内绫罗,任奴妆束”,其赋化语如下:“侧抽蝉膑,斜插凤钗,身挂绮罗,臂缠璎珞。东邻美女,实是不如;南国娉人,酌(灼)然不及。玉貌似雪,徒夸落(洛)浦之容;朱脸如花,谩说巫山之貌。行风行雨,倾国倾城。人漂五色之衣,日照三珠之服。”虽没有另行印抄,但用对偶、夸张、铺陈、比拟等手法描写了魔女装束之后的容姿与气势,跟后起通俗小说的女性人物装扮的描写已相差不远。描写女性容貌之美、体态之娇柔者当为《伍子胥变文》所描写秦穆公之女:“年登二八,美丽过人。眉如尽月,颊似凝光,眼似流星,面如花色。发长七尺,鼻直颜(额)方,耳似珰珠,手垂过膝,十指纤长。”用泛化的语言描写穆公之女的年龄、长相、装扮、体态,可惜这篇语言夹在大夫魏陵对楚王的奏言中,没有前导语,也没有单独分行、押韵,还属于内引,为正常的叙述性言语。以引用诗歌的方式开始描写女性外貌的当数《秋胡变文》,以秋胡因不识其妻而“赠诗一首”的形式出现:“玉貌映红妆,金钩弊采桑。眉黛条间发,罗襦叶里藏。颊夺春桃李,身如白雪霜。”主要用了铺叙与比喻的手法,以描写长相、动作为主,不再如描写神佛、魔女那样重在描写性格或其神异才能等。最经典的当数《难陀出家缘起》,述难陀妻美貌的前导语为“[其妻]何似生”,后有七律式韵文:“其妻容貌众皆知,更能端正甚希其(奇)。脸似桃花光灼灼,眉如细柳色辉辉。颜容端正实难比,美貌论情世上希。虽有师兄身是佛,被妻缨绊嬾来修。”以娇态毕露之桃花喻其色、以柔媚之细柳喻其姿,完全类型化。最具通俗小说意义当然是出现了通俗小说人物外貌描写时常用的前导语“[其妻]何似生”,并运用了设问的手法,成为“怎生打扮”、“生得如何”的前形。

敦煌变文女性人物描写的套路基本上已与通俗小说赋相类。可以试举例比较,如《维摩诘经讲经文》(北京光字九四号)对攻击佛陀的魔女描写文字如下:

一个个如花菡萏,一人人似玉无殊。身柔软兮新下巫山,貌娉婷兮才离仙洞。尽带桃花之脸,皆分柳叶之眉。徐行时若风飒芙蓉,缓步处似水摇莲亚。朱唇旖旎,能赤能红;雪齿齐平,能白能净。

用强烈的态度、夸张的手法、铺陈赋化的语言描写了魔女之外形、体态、长相,这些魔女貌若天仙,并无恶形,个性化也不明显。这种手法直接对神魔小说魔女的描写产生影响,如《西游记》第二十三回由观音幻化的三位美女与其相似: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什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这段韵文从外形、体态、长相与装扮突出魔女妖娆妩媚、貌若天仙,并未有半点“魔性”、恶貌,实在怪奇。其实《维摩诘经讲经文》(北京光字九四号)对天女的描写也同出一辙,可见敦煌变文女性人物描写类型化的特征已经非常明显,表现在并不注重人物的个性,其他通俗小说在女魔、妖精描写方面也不出左右,如宋元话本《洛阳三怪记》描写白蛇精的赋是:“绿云堆鬓,白雪凝肤。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金莲,十指露尖尖春笋。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莱阆苑人。”突出其头发、肤色、眼眉、脸唇、手脚与体态。

敦煌变文里也有丑妇、陋夫描写,这些也对通俗小说描摹人物丑态做了铺垫,在套路上开辟了一条畅阔之途径。《破魔变文》描写三个美貌的魔女为世尊一时化作老母之状:“眼如珠盏,面似火曹,额阔头尖,胸高鼻曲,发黄齿黑,眉白口青,面皱如皮里骷髅,项长一似筋(箸)头(饣追)子。浑身锦绣,变成两幅布裙,头上梳钗,变作一团乱蛇。身腃头缩,恰以害冻老鵄,腰曲脚长,一似过秋穀(麁鸟)。”四六句式展开描述,也用比喻、夸张、对比等手法将魔女之丑状铺陈于前,这无疑是通俗小说丑妇赋的前驱。敦煌变文首次出现以韵文的方式描写丑女的当是《丑女缘起》,全文为:“女缘丑陋世间希,浑身一似黑纨皮,双脚跟头皴又僻,发如驴尾一枝枝。看人左右和身转,举步何曾会礼仪。十指纤纤如露柱,一双眼子似木槌离。”淋漓尽致地将其容貌的丑陋写到极致。后文还有数处类似的诗词来形容公主之丑给其他人如大王、婢女、姊妹、丈夫等造成的影响。李渔《十二楼》之《拂云楼》描写男主人公裴七郞之妻封氏之丑时“有《西江月》一词为证”,估计受到敦煌变文的影响:“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纹。腮边颊上有奇痕,仿佛湘妃泪樱。指露几条碧玉,牙开两片乌银。秋波一转更销魂,惊得才郎倒退!”后者跟前者一样,对其身体之皮肤、脸面、手指、牙齿、眼睛、步态等进行了夸张的描写,所不同的是前者为劝善,后者突出讽刺的效果,前者为一般赋化语,后者为比较齐整的词作。《西湖二集》卷十六写朱淑真的丈夫“金罕货”,又叫做“金怪物”。“你道他怎么一个模样?也有《鹧鸪天》词儿为证:蓬松两鬓似灰鸦,露嘴龇牙额角叉,后面高拳强蟹鳖,前胸凸出胜虾蟆。铁包面,金裹牙,十指擂槌满脸疤。如此形容难敌手,城隍门首鬼拿挝。”将其与丑陋的动物灰鸦、蟹鳖、虾蟆等相形,突出其丑陋的外貌之下的丑陋灵魂,暗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强化了朱淑真面对错配前缘的无限悲愤之情。通俗小说以丑词赋描写人物比敦煌变文高度程式化的表现在于基本上形成了“前导语+词赋”结构或“设问+词赋”修辞手法的套路。

敦煌变文人物描写套路对通俗小说人物描写高度程式化影响之精神,更为可贵的是《佛说阿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讲经文》描摹英雄与美女之魅力,成为具有高度概括意味的英雄赋、美人赋的代表:

谁家丽质好姿容,南国西施貌不及。

拽紫拖绯当二八,云鬟凤髻胜三千。

绿窗弦上拨伊州,红锦筵中歌越调。

皓齿似开花竞笑,翠娥才转柳争春。

心贞不共楚王言,眉淡每教张敞画。

……(美人)

堂堂好个丈夫儿,头面身才皆称断。

二十三十并四十,英雄总拟占春光。

京罗缦里合今时,丽句高吟抛古调。

诗赋却嫌刘禹锡,令章争笑李稍云。

……(英雄)

这两段赋对娇女儿与美丈夫进行了包含年龄、外貌、长相、才能、气质等方面的概况,运用了比喻、夸张、对比、比拟等手法,前者以柳为喻极尽女性阴柔之美貌、娇态,后者以松为标极尽男性刚强之壮美、英雄气。这种高度概括的性别描写,正是在“‘阴阳殊性’、‘刚柔有体’等传统文化的影响下,男性的身势基本被定性为‘壮’,而女性身姿则常常被定性为‘娇’……中国古代小说还对男女身势进行了性别喻说,而所使用的喻体意象则大致有‘松’与‘柳’、‘奔马’与‘飞燕’、‘道貌’与‘仙姿’之别。”[10]其意义在于,使敦煌变文人物程式化描写正式向通俗小说高度程式化的人物外貌描写行进;同时开创了通俗小说以物喻人的美人赋、英雄赋撰写手法的传统。

以上从词赋美人、英雄描摹手法传统的影响及敦煌变文人物描写程式化的促进两方面进行了文本比对,对其内部细貌的相似度和逐步成熟时具体的变化、发展线索进行了深度解剖,正是希望在丰富的小说文本与诗词材料中进入“过程”②,把握文学现象表层下的真容。

无疑,通俗小说设问以引起受众注意、引入现成诗词以敷演得有规模的做法,明显受说话这一口头艺术影响,痕迹昭然,对此现象,论述已多,成果颇丰,此不赘言。还可以确信的是,章回小说成书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口头叙事的案头化与古代典籍的通俗化,不同类型题材案头化程度与通俗化水平有差别,引用诗词描写人物的方式显然也受这把尺度的规限③。

注释:

①拙作《话本小说与诗词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详细地研究了话本小说在文体特征、编创方式(包括文本变易的途径)、叙事模式(包括叙事模式的转变)的共同作用下,多层次、多角度地说明通俗小说与诗词关系如何发展变化。

②蒋寅《王渔洋与康熙诗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之《代序进入“过程”的文学史研究(导论)》详细介绍了这种方法。

③纪德君师《明清通俗小说编创方式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中国古代小说文体生成及其他》(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等相关专著、系列论文有详细论述。

[1]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C]//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二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2]汪景涛.中国评书艺术论[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

[3][清]章学诚.校雠通义通解[M].王重民,通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美]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5]曹旭.六朝文学研究丛书·总序[M]//归青.南朝宫体诗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6.

[7]刘复.敦煌掇拾[G]//黄永武.敦煌丛刊初编(十五).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印行,1989.

[8]李桂奎.论中国古代小说男性躯体描写的“动物化”倾向[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4(3):38-42.

[9]李桂奎.中国古代小说人物容貌描写的“五色”文化审视[J].唐都学刊,2007(5):86-90.

[10]李桂奎.中国古代小说身势描写的性别诗学[J].云梦学刊,2006(6):109-113.

责任编辑:黄贤忠

On the Poesy Pattern Formation of Describing Characters in Popular Novels

LIANG Dongli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epartment,Baise University,Baise Guangxi 533000,China)

The Chinese popular novels have a fully pattern to describe the characters,which is the combination“pre-word plus poesy”or the rhetorical skill“establish to ask plus narrate in detail”.This pattern are inspired both by the way to describe the beauty and the hero in traditional poesy and the way to describe characters in Dunhuang Bianwen.

popular novels;describing characters;poesy;pattern;form

I242

A

1673-8004(2014)06-0049-08

2014-04-15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通俗小说‘有诗为证’的生成及其流变研究”(项目号:12YJC751048)的研究成果。

梁冬丽(1978-),女,广西桂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明清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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