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海洋,魏雪艳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遣戍,是中国古代政治贬谪中的一种,一般指将官员流放到偏远区域以行严惩。对于诗人官员来说,遭受遣戍是人生的一种巨大不幸,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创作出了一系列饱含了喜怒哀乐的遣戍诗作。这些作品直面人生悲剧,以真实为最大特色,以婉写人生感喟、描绘边地自然风光和民俗风情为主要内容,成为中国古代贬谪诗史中特别有意味的一批作品。清代,是中国古代遣戍诗相当兴盛的一个时代,其中洪亮吉被流放新疆伊犁过程中(包括赴戍、在戍和返乡途中)所创作的大量该类诗作,取材广泛、内容丰富、成就卓越,堪称清代西域遣戍诗的杰出代表。洪氏的这类作品,收录在《万里荷戈集》和《百日赐环集》这两部诗集中,学界对此已经有了一些相关探讨,但有针对性的专门论析,则尚付阙如。有鉴于此,本文即拟从题材内容、艺术特点、文学史贡献等三个角度,对其作深入的探研。
洪亮吉因言获罪被流放伊犁时,嘉庆皇帝曾有谕旨,“不许作诗,不许饮酒”[1]65,但是生性嗜好奇游壮览的诗人,“径天山,涉瀚海,闻见恢奇”[1]65,诗兴难遏,于是纵笔挥洒,其日月累积,就成了分别收录于《更生斋诗》卷一、卷二的《万里荷戈集》与《百日赐环集》。从内容上看,这些诗歌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大类。
洪亮吉素喜名山大川,足迹所至,诗作随生,用他赠朋友王祖昌的话说,真是“历尽九州山水窟,吟成一卷性情诗”(《王明经祖昌自新城二千里以诗见质率赠一首》)。不过洪亮吉写得最好的山水诗,无疑应属他在获罪遭遣伊犁过程中写成的那些吟诵西域奇山异水之作。因受禁止饮酒作诗之谕的禁锢,赴戍之初,洪亮吉足足四个月未敢提笔,但当他看到西域壮阔的山势后,再也无法忍住内心的激动,《出关作》:“半生踪迹未曾闲,五岳游完鬓乍斑。却出长城万余里,东西南北尽天山。”半生游览,中原的名山大川也都曾尽收眼底,因此洪亮吉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他依旧被绵亘东南西北的塞外天山所震撼,诗歌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他的惊异与喜悦。对天山的赞歌,最具气势、最为生动的,自然是《天山歌》:
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日月何处栖,总挂松树巅。穷冬棱棱朔风裂,雪复包山没山骨。峰形积古谁得窥,上有鸿蒙万年雪。天山之石绿如玉,雪与石光皆染绿。半空石堕冰忽开,对面居然落飞瀑。青松岗头鼠陆梁,一一竞欲餐天光。沿岭弱雉飞不起,经月饱啖松花香。人行山口雪没踪,山腹久已藏春风。始知灵境迥然异,气候顿与三霄通。我谓长城不须筑,此险天教限沙漠。山南山北尔许长,瀚海黄河兹起伏。他时逐客倘得还,置冢亦像祁连山。控弦纵逊骠骑霍,投笔或似扶风班。别家近已忘年载,日出沧溟倘家在。连峰偶一望东南,云气漾漾生腹背。九州我昔历险夷,五岳顶上都标题。南条北条等闲耳,太乙太室输此奇。君不见,奇钟塞外云奚取,风力吹人猛飞举。一峰缺处补一云,人欲出山云不许。
这首天山赞歌,紧紧抓住天山的雄阔气势与景物特色,勾勒出一幅奔放豪迈的天山奇景图。诗人不但写景,而且融贯往史,借景抒慨,从而大大拓展了诗歌的内涵。
除了对天山景色的特写,洪亮吉在沿途之中对西域其他自然景观也都进行了大量的描绘。如在途经松树塘时,穿梭于松道之中,闻松香,赏松姿,深为成千上万的松树感染,于是挥笔写下了气势豪迈的《松树塘万松歌》。此诗以群山万壑巍峨耸立的姿态开篇,奠定雄伟的气势,继而引出如出一辙、直立挺拔的群松,显示气魄非凡的松姿,所谓“千峰万峰同一峰,峰尽削立无蒙茸。千松万松同一松,干悉直上无回容”。然后诗人在勾勒松树色彩的基础上,进而展现松树之多,松姿之奇。观赏到如此奇景,作为一名好奇狂客,诗人内心得到了满足,于是开怀大笑,生死之事也尽抛到九霄云外了:“好奇狂客忽至此,大笑一呼忘九死!”这一声高唱,让人深刻体会到这位狂客的豪迈之情。
虽然是一名遣员,但洪亮吉具有豪放不羁的性格和豁达开阔的胸襟,因此遇景命笔,随处生花,也成了诗人被遣戍过程中的一道亮丽景致。应当说,洪亮吉笔下所描绘的塞外风光,大多有着奔放壮阔的气势,这既与他的性情有关,也与西域天然风物密切关联。除了前举的几首,洪亮吉遣戍诗中还有大量描绘西域风景的作品,如《安济海夜起》、《发大石头泛》、《黑沟步月》、《疏勒泉》、《安西道中》、《行至头台雪益甚》、《自乌兰乌素至安济海雪皆盈丈十余日不见寸土因纵笔作》、《行抵伊犁追忆道中见闻》(其一、其五)、《十三夜三鼓抵星星峡》、《度赤金峡》、《三台夜宿》等,它们无疑都艺术地展现了西域别具一格的自然风光。
在洪亮吉的遣戍诗中,有些作品描绘了西域乡村图景,展现了边疆丰富的物产,此类诗作主要收录在他的《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中。如第十二首:“古庙东西辟广场,雪消齐露粉红墙。风光谷雨尤奇丽,苹果花开雀舌香。”春风乍暖,积雪消融,红墙齐露,伊犁春景也是一片明快,尤其是在谷雨之后,大片的苹果树都开花了,花香四溢,引来许多花间觅食的鸟儿,这使得西域之春热闹非凡。“游蜂蛱蝶竞寻芳,花事初红菜甲黄”(《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其十七),百花盛开,菜蔬新生,游蜂戏蝶,一幅欢腾的春景图跃然纸上。《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还描写了伊犁的美味特产:“鹁鸪啼处却东风,宛与江南气候同。杏子乍青桑椹紫,家家树上有黄童。”(其二十七)东风吹来,鹁鸪啼鸣,伊犁之春与江南春季一样气候宜人。并且,此时美味的杏子、可口的桑葚都已经成熟,这给当地的孩童带来了不少的乐趣,馋嘴的孩子都爬上果树戏耍,摘下美味的果实大饱口福,这样的画面着实令人愉悦。
此外,西域还有许多罕见奇特的动物,如《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其三十九:“昨宵一雨浑河长,十万鱼皆拥甲来。”记录了一种没有鱼鳞且皮如甲壳的鱼。其二十二:“芒种才过雪不霏,伊犁河外草初肥。生驹步步行难稳,恐有蛇从鼻观飞。伊犁南山下有异蛇一种,遇骡马即直立如挺,或入马鼻中啖脑髓,马遇之无不立死。”记载了一种可以钻进马鼻子里的怪蛇。《安西至格子墩道中纪事》其四:“林鸟大如犬,兀傲不避人。”记录了和狗一样大的、不畏惧人的怪鸟。在《行抵伊犁追忆道中见闻率赋六首》其三中,更是记录了一种亦鬼亦神的物种:“背可施鞍鼻可牵,众生亦鬼亦疑仙。”这些罕见的“怪物”,形成了伊犁特有的生物群。
还有一些作品以民生风情为题材,展示了边疆人民的淳朴好礼和勤劳勇敢。如《人日白山道中》写道:“居人能尚义,犹馈束脩羊。”诗下自注:“逆旅主人子将受经,属余为分句读。”只是帮助逆旅主人正读书的儿子划分句读,该主人亦行拜师之礼,以羊做束脩相送,从中可见天山北麓质朴好礼的民风。再如《自三堡至头堡一路见刈麦者不绝多回部所种》,诗中主要记录了哈密维吾尔族人民夏季收麦的情景,在运输工具落后的年代,家家户户只能拉着木车,一趟又一趟地把新麦运回家中,所谓“三堡至头堡,亩亩麦新刈。威携薄笨车,往返数难记”。因为一年只有一次收成,所以为了及时抢收,辛劳的回部人民不避风雨,不畏烈日,只顾辛勤劳作,能够休息的也只有小儿女了。此诗是对麦收景象的记录,更是对辛勤的收麦人的赞颂。
除了对边疆民风的展现,还有一些诗反映了当地的风俗习惯及日常生活,如《廿八抵巴里坤》有“灯火集一城,宵惊烛光绿”句,显示了年关将至,巴里坤城欢庆佳节的景象。再如《未至吉木萨二里见赛神者络绎不绝……因作此以赠》:“彩旗彩胜从空堕,满屋春人赛神坐。赛神已毕跨马忙,十里红袖沿春塘。城东出城愁不及,争上城楼向西立。钟鱼声中角声响,马上人皆避官长。”诗中虽没有详写赛神仪式的细节,但从中已经可以见出当地人对赛神的重视以及赛神场面的隆重、热闹。伊犁地区的集市场景也是热闹非凡,《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之六:“谁跨明驼天半回,传呼布鲁特人来。牛羊十万鞭驱至,三日城西路不开。”此诗描绘了布鲁特人(按:即柯尔克孜族人)到伊犁互市的盛况,同时反映了边疆各族人民间的友好往来。
洪亮吉虽然在西域生活时间不长,但他以诗人敏锐的眼光,观察到了这块土地上别具特色的民风物产、风景风情,为后人展示了丰富多彩的异域生活,对于今天而言,其也是一笔宝贵的一手史料。
对于洪亮吉而言,远戍伊犁显然是艰辛的,那些惊险的经历及由此生发出的无限情思,也常常被诗人诉诸笔端。从京都至伊犁,路途遥远,行程漫漫,尤其是在出关之后,天山一带地势险要,又正值严冬时节,气候十分恶劣,对于来自江南温柔水乡的诗人来说,实在是阻碍重重。《三台阻雪》有云:“北风吹雪入鬼门,风定雪已埋全村。”诗人行至三台,积雪覆盖世界,寸步难行。等到天明雪晴,而“征人欲行马瑟缩,冰大如船复当谷”,征途仍然艰险难进。从字里行间,足以体会诗人雪中前行的艰难。除了大雪的阻挠,途中意外险情也时有发生,《覆车行》便记载了“人仰马翻”的惨况:“风漫天,雪逼夜。匹马只轮,驰至山下。惊沙扑马马忽奔,削径倒下先摧轮。车厢压马马压人,马足只向人头伸。身经窜逐死非枉,只惜同行仆无妄。惊魂乍定忽自疑,奔车之上无伯夷。”覆车一事,洪亮吉在《遣戍伊犁日记》中有记载:“初三日,雪后大风。巳刻行七十里抵苏吉。未至半里,车夫不知何往,马惊,车覆,压客几死,半时许,逢人救乃苏,至客邸已暮矣。”这里,诗人只是简单陈述了翻车的经历,而《覆车行》则艺术地再现了当时人仰马翻的险况,读完此诗,真令人有心惊肉跳之感。事实上,这样的经历在洪亮吉赴戍途中并不少见,《牛触冰行》《道中遇大风半晌乃定》《至蝎子泉雨骤大》《十八日杞县东阻雨》等,都是比较典型的例证。
流放的经历,行程的见闻,生活的琐事,常常使诗人生发无限感慨,因此,在洪亮吉的遣戍诗中,亦有不少抒写胸怀的作品。其中有表达随缘自适的洒脱情怀之作,如《松树塘道中》:“马定知人意,穿松屈曲行。渐忘迁客感,足为看山情。阅世心俱寂,听泉梦亦清。林威丈人约,何日许将迎。”还有因客居异地、恰逢佳节而生发思乡念亲之情的作品,如《除夕夜坐》:“尘缘应已尽,梦亦不还家。别有关心处,偏忘去路赊。几行坟树影,千叠陇云遮。他日能归骨,从亲傍水涯。”又《古浪县七夕》:“古浪县边逢七夕,天河桥外说双星。夜深偶忆小儿女,遮梦远山无数青。”前一首写于万家团圆的除夕,后一首写于传说中牛郎织女相逢的七夕,在别人亲族团栾相聚之时,诗人却身在绝域,与家人相隔万里,这其中流露的浓浓思亲之情以及诗人对前途未卜的怅惘之情,确实是感人的。
洪亮吉学识深湛、诗才卓越,性情豪爽、为人端庄,而且喜交良朋,因此天下与之为友者甚众。在洪亮吉遣戍过程中,许多友朋便用诗歌来问讯、安慰,洪亮吉也积极回应,于是便产生了一系列饱含真情的酬赠唱和之作。其初出都门,便写下了《卢沟桥口占赠张吉士惠言并寄同馆诸君子》,以表达对友人的感激之情:“春明门外驻征轮,簪笏同来唁逐臣。我视黄州已侥幸,缀行相送较情亲。”该诗主要描写了洪亮吉将出都门,友人依依送别之景。诗人认为自己被戍伊犁,相较于苏东坡被谪黄州已是幸运之事,因为首先保住了性命,其次还有许多好友来安慰相送,其豁达中蕴有无限哀婉,是情真意切的好诗。在往返伊犁的途中,洪亮吉也常常会遇到一些热情款待他的朋友,在宴席之余,他每以诗致谢,如《赠呼图壁巡检沈仁澍》、《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其五、《客岁在请室中崔大令景严频入问讯……因率占一律以寄》、《七月杪道出安西,费大令濬邀集同里二十余人宴我于署斋之海棠小舫即席赋谢》等等,也都是作者的真情流露。洪亮吉论诗向来重情,而这些酬赠唱和之诗,正是对他重情诗歌理论的很好实践。
洪亮吉《万里荷戈集》和《百日赐环集》中的诗作,不但取材广泛、内容充实,而且在艺术上独具特色,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具体分析:
首先,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诗风格多样而自具面貌,体现出诗人有着丰沛的才情与过人的艺术创造力。雄奇豪放是洪氏遣戍诗的主体风格,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卷51引《听松庐诗话》谓,洪亮吉为诗“至万里荷戈,身历奇险,又复奇气喷溢”。康发祥的《伯山诗话》也认为包括洪氏西域遣戍诗在内的《更生斋诗》“颇有雄直之气”。前引《天山歌》以豪迈瑰丽的气韵展示出天山雄伟峻邈风貌,《松树塘万松歌》运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别出心裁的比喻、晓畅明易的语言描绘出万松恢弘的气势,两者最为典型。他如《鹰攫羝行》摹写老鹰攫击羊群、《自乌兰乌素至安济海雪皆盈丈十余日不见寸土因纵笔作》和《行至头台》写大雪、《道中遇大风避入山穴半晌乃定》写大风,都能体现出洪诗雄直好奇的豪迈之风。
洪亮吉的遣戍诗虽以雄奇豪放见长,但其中也不乏平和清新、凄婉含情之作。如前引《松树塘道中》,以清新之笔传淡泊悠然之情,让人暂忘诗人正处在荒凉万里的谪戍之所。又如《黑沟步月》:“边庭昨日已东风,宝鸭频添雪乍融。一晌春入梦魂腻,焉支坡上月光红。”将边地春来的况味,写得朦胧细腻。这类诗作语言淳朴清新,格调明快雅丽,与豪迈放歌相比,别有一番情趣。洪亮吉遣戍诗的情感基调以高亢、明快为主,但也有细腻多感的一面。如在《除夕夜坐》中,诗人便以感伤低落的笔调,抒发了他乡异客、孤独度岁的苦楚,所谓“世缘应已尽,梦亦不还家”,蕴含了多少的无奈、凄凉!除了自身遭际产生的抑郁之情,还有思亲念友产生的感伤之情,如《古浪县七夕》抒发的对妻子儿女浓浓的思念之情,《过临淮关忆亡友黄二景仁》表达的对亡友沉痛的悼念之情等等。这些哀婉感伤的诗作,因情动人,也是洪亮吉遣戍诗中的佳作。
其次,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诗用笔凝练,造语自然,往往不事雕琢而神采自出,同时还颇具画面感,达到了诗中有画的境界。典型的如《安西道中》:“万古飞难尽,天山雪与沙。怪风生窟穴,战地绝蓬麻。野戍年将换,穹庐日不华。仍从候人问,恐有路三叉。”此诗读来几乎平白如话,但诗人结合夸张的艺术手法,抓住典型意象,凝练地概括出了天山地区的特点:飞雪与黄沙常年不息,怪风不时吟啸,就连生命力极为顽强的蓬麻都能不生长;辽远的野戍,一年又将过去,但天空似乎永远朦胧,难见日华,这使得诗人不得不频向候人询问,以防迷路。诗作用笔简练,而画面感极强,天山地区的荒凉环境与恶劣气候,在诗人的笔下被生动形象地反映了出来。
洪时对景物的描写还十分擅长色彩的搭配,如“一峰云青一峰白,青尚笼烟白凝雪”“一松梢红一松墨,墨欲成霖赤迎日”(《松树塘万松歌》),诗句中“青”与“白”的搭配,“红”与“墨”的比较,大大增强了画面感,从而将云色与松色生动地呈现出来。又如《发大石头泛》“天山界画分半空,白雪自白云光红”,以山雪之白与云光之红相映照;《鹰攫羝行》“羊毛洒空鹰爪缩,天半红云尚凝镞”,暗用羊毛之白与红云对比;《行抵伊犁追忆道中闻见率赋六首》其三“厄鲁特鱼红有影,俄罗斯马白无边”,以隐约的红色与无边的白色对举;这些色彩的搭配,与前引《松树塘万松歌》一样,都能突出诗作的画面感,给人以鲜明的视觉感受。
再次,诗人在这类诗歌中常常运用夸张、联想、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从而使诗作奇气勃郁,其中夸张手法的大量运用,极具洪亮吉特色。典型的如《瞭台三老柳行》描摹老柳,诗歌前六句用夸张手法,极写老柳之高大繁密:“自根及顶仅二寻,老干横批忽千丈。枝梢幸遇坡佗转,不尔居然势奔放。驱车觅路尤盘曲,骑马入林时俯仰。”其后“清泉竟尔流根窟,飞瀑无端挂枝上。半晴半雨势乍分,一干一枝形不让”几句,综合运用比喻和夸张的手法,写大雨来袭,从树顶沿枝干滑落的雨水好像飞瀑一般直流而下,从而展示出柳枝的繁茂与纤长。诗歌的最后再次运用夸张手法,表现松树的粗壮,所谓“距村十里复掉头,拦路青葱尚堪望”。整首诗使用多种表现手法,栩栩如生地展示了瞭台三行老柳的气势与面貌。又如《下天山口大雪》:“鞭梢拂处险接天,风势吹人欲离地。”写扬鞭几可接天,风吹人欲离地,极言山势之高,风势之猛。《行至头台雪益甚》:“天山雪花大如席,一朵雪铺牛背白。”“雪花大如席”是借用李白《北风行》中的原句,“雪铺牛背”则是诗人独创的夸张,这样的描写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深刻感受到天山雪势的非凡。
当然,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诗还具有其他一些艺术特点,比如它们大多讲求兴寄,又时借往史典故婉写现实、抒发感怀;它们的语言多雄奇、清新、诡谲,但也常具诙谐幽默的基调,等等。要之,这些诗作以其独特的艺术风貌,在清代西域遣戍诗史上别具一格。
纵览中国古代诗歌史可知,西域边塞诗的兴盛,首推清代;而在清代数量比较可观的西域谪戍诗人群体中,洪亮吉无疑是特别引人注目的。严迪昌《清诗史》在论析洪亮吉诗歌史贡献时曾说:“洪氏……中年后经荷戈塞外,奇景奇情,纷然笔下。他的天山景物诗为清代山水诗添上了丰富的一页,较之纪昀之作更为精彩。”[2]925这段评论,着力强调了洪亮吉西域遣戍诗中描写山水一类诗作的成就,认为它们比久誉诗坛的纪昀《乌鲁木齐杂诗》中相关作品还要精彩,这样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具体来说,洪氏遣戍诗的主要贡献有以下两点:
第一,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诗拓宽了边塞诗歌的题材。正如文学史已经展示给我们的,中国古代边塞诗的主要题材,是战争与征人思乡,洪诗撇开这两个主题,大力描写西域自然风光,向世人展示了风貌独特的异域之美,从而在此前纪昀《乌鲁木齐杂诗》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宽了边塞诗歌的题材内容。《出关作》《进南山口》《天山歌》《凉州城南与天山别放歌》等呈现天山巍峨的气势,《下天山口大雪》《巴勒泉夜起冒雪行》《自乌兰乌素至安济海雪皆盈丈十余日不见寸土因纵笔作》等描绘西域的神奇雪景,《松树塘道中》《松树塘万松歌》等则展示了姿态万千的西域松树,这些都给边塞诗带来了新的气象。洪诗对于古代边塞诗题材的拓展,不仅体现在对自然风景的着力描写上,而且体现在其对西域风土风俗、民生民情及奇闻异事的大量引入,它们与纪昀的《乌鲁木齐杂诗》一起,共同为边塞诗开拓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写作、表现天地;同时,诗作对于西域社会现实的载记,也为我们今天了解清代西域民俗风情及当时的国家政策,提供了一系列第一手材料,其史学价值也是比较高的。
第二,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诗拓宽了边塞遣戍诗的情感主题。正如前文指出的,遭受遣戍是文人官员人生的一种巨大不幸,因此,当诗人们提笔抒怀时,低沉压抑成了他们所写诗歌的基本情感倾向。在清代,大多数获谪边陲的诗人所写的遣戍之作,以低沉压抑为主,清初谪戍沈阳的僧涵可、谪戍宁古塔的吴兆骞、谪戍尚阳堡的孙旸等人之诗,即其代表。但是到了清代中叶,以纪昀、洪亮吉为代表的边地谪戍诗人,他们的笔下就氤氲出了一种新的气象,如纪昀《乌鲁木齐杂诗之游览》其一:“秀野亭西绿树窝,杖藜携酒晚春多。谯楼鼓动栖鸦睡,尚有游人踏月歌。”其二:“斜临流水对山青,疏野终怜旧射厅。颇西风流丰别驾,迩来拟葺醉翁亭。”几乎是一派悠游潇洒之情。洪亮吉的遣戍诗,虽然也偶有思亲念旧的忧伤之笔,但其传达出来的主要情感倾向,则是与诗人流放者身份不太相符的豪迈奔放、雄奇瑰丽。“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日月何处栖?总挂青松巅。”(《天山歌》),“不尔地脉贡润合作天山松,松干怪底一一直透星辰宫”(《松树塘万松歌》),“天山界画分半空,白雪自白云光红”(《发大石头泛》)。这样透露着积极乐观情绪的奇纵雄肆之作,在纪昀《乌鲁木齐杂诗》中也未曾一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洪亮吉的西域遣戍诗,已经成功拓展了边塞遣戍诗的情感主题。
总体来看,洪亮吉西域遣戍诗的数量并不算多,但它们以丰富的题材、独特的艺术风貌、卓越的艺术表现力,在清代颇受诗人学者的青睐,其社会反响也很大,这从《万里荷戈集》所附几十位诗人的题赠之作中就可见一斑。这几十位诗人中,不乏诗坛名手,赵翼、杨芳灿、孙星衍、赵怀玉、曾燠、刘嗣绾等,即其佼佼著名者。中如赵翼题赠诗云:“人间第一最奇景,必待第一奇才领。浑沌倘无人可鉴,不妨终古懵不醒。中原一片好风光,发泄已尽周汉唐。所未泄者蛮獠窟,天谴李白流夜郎……即今一卷荷戈诗,已如禹鼎铸魑魅。”[3]1248赵翼以诗学评论家的锐识,指出正是西域的独特风光引发了洪亮吉的诗兴,遣戍伊犁成就了作为诗人的洪亮吉,而《荷戈万里集》中的那些作品,乃是对西域风光进行成功绘写的佳作。又顾掞赞其诗云:“文字直堪追汉魏,遭逢更喜迈韩苏。”[3]1217孙星衍云:“不知此后方元白,可仗文章定是非。”[3]1218杨元锡则称其“奇句题遍峰峰松”“一时风骨如君少”“妙手图成挂斋壁”[3]1220,等等。赏读洪亮吉遣戍诗的诗坛同道们,毫不吝啬地比拟发挥,充分肯定了洪诗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今天看来,赵、顾、孙、杨等人对于洪诗的赞许,大体是符合事实的。
总之,谪戍西域对于年过半百、满怀政治抱负的洪亮吉来说,确实是一种十分沉重的打击,然而正是这一悲惨的遭遇,使身为好奇狂客的诗人,领略到了塞外的奇山异水、名物风光,了解到了边陲异域的民生物产、别样风情,大大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而那些触动内心的所见所闻,则为他开拓了诗歌的题材,激发了他更多的创作灵感,从而使他的诗歌境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应当说,洪亮吉对于西域壮美山河的吟诵、对边疆民俗风情的描绘、对行程见闻琐事的记录,内容丰富、艺术上乘,是清代诗歌史上特别引人注目的一批佳作;同时,这些诗歌推动了中国古代边塞诗的发展,并进一步奠定了洪亮吉作为清中叶诗坛名家的地位。
[1] 吕培.洪北江年谱[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
[2] 严昌迪.清诗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3] [清]洪亮吉.洪亮吉集[M].刘德权,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