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式青铜器虎形纹饰的发现与探讨

2014-03-28 15:20朱世学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巴人白虎战国

朱世学



巴式青铜器虎形纹饰的发现与探讨

朱世学

(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湖北恩施 445000)

战国到两汉时期,巴式青铜器上大量出现的虎形纹饰或虎形饰件,是巴族进入青铜文明以后,以艺术手段再现原始时期虎图腾崇拜观念的产物,是巴人青铜文化的象征,不仅是巴文化区别于蜀文化以及楚文化的重要标志,同时也是巴民族虎崇拜心理意识的多重反映。

巴式青铜器;虎形纹饰;文化解读

战国到两汉时期,巴族地区考古发现了大量的饰有虎纹或虎形饰件的巴式青铜兵器或乐器,其出土数量之多,在各种纹饰中所占比重之大,都是同时期其他铜器所无法比拟的。虎形纹饰不仅是巴族青铜纹饰的代表,同时也是巴族民族心理意识的反映。

一、巴式青铜器虎形纹饰的种类

巴式青铜器上的虎形纹饰十分丰富,除虎钮錞于这种古代巴人最具代表性的军乐器外,在战国时期的巴式兵器剑、戈、矛、钺等器物上,虎纹是数量最多也最常见的纹饰。据统计,仅在青铜兵器上表现出来的就达30多种,综合各类器物上的虎形纹饰,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虎形纹

这种纹饰以虎的整体形象出现,在巴式剑、戈、矛等青铜兵器中十分常见。

从目前收集的材料看,饰虎形纹的巴式剑主要见于重庆巴县冬笋坝、开县余家坝、涪陵小田溪、涪陵镇安、云阳李家坝、万州大坪、四川荥经同心村、犍为金井五联、犍为金井万年、成都西郊青羊宫、绵竹清道、渠县城坝村、芦山升隆乡、峨眉符溪、成都三洞桥青羊小区、大邑五龙、郫县红光、湖南溆浦马田坪等地。

饰虎形纹的铜戈主要见于重庆开县余家坝、云阳李家坝、万州新田、巫山秀峰、湖北秭归兵书宝剑峡、秭归卜庄河、四川荥经同心村、荥经南罗坝、犍为金井五联、成都京川饭店、绵竹清道、成都市南郊、郫县红光、成都凉水井街、湖南石门等地。

饰虎形纹的铜矛主要见于重庆开县余家坝、云阳李家坝、云阳故陵、巫山秀峰、湖北巴东红庙岭、秭归兵书宝剑峡、四川峨眉符溪、成都无线电机械工业学校、荥经同心村、荥经南罗坝、达县行署院、成都京川饭店、宝兴汉塔山、达县文华街、郫县红光、犍为金井万年村等地。

饰虎形纹的铜钺在巴族地区发现不多,目前见于报道的仅2件。1988年,金堂县文管所征集到的一件铜钺,器身正面有一虎形纹[1]。1976年,四川绵竹清道战国巴人船棺墓[2]出土1件近銎处铸虎纹的铜钺。

虎形纹除常见于巴式兵器外,在巴式青铜乐器中亦偶有所见,如四川新津出土的虎纹铜钲,器身正面刻虎纹、树纹和巴蜀文字。研究者认为是典型的古代巴人和蜀人使用的器物[3]。另外,四川省广汉县也出土虎纹钲1件[4]58,四川省博物馆藏2828号,该钲近圆筒形,甬上有宽凸弦纹,下饰六条竖线,衡面饰圆圈纹,圆外有对称的云雷纹四朵。钲部有虎纹、四瓣花纹、三星相连纹和菱形符号,内腔有四条音脊。此外,1985年,湖北秭归天灯堡出土的编号162号铜钲[4]66,为六棱柱状甬,衡部饰二道弦纹和四个变形虎纹。

(二)以人祠虎纹

这种纹饰仅见于戈、矛等青铜兵器,主要出自重庆开县余家坝、四川峨眉县符溪、郫县红光公社、宣汉进化村等地。

如1994年重庆开县余家坝战国墓[5]516出土以人祠虎纹铜戈1件(标本M4:2),在援、胡近栏处一侧正反两面均铸有花纹,主体纹饰为一侧身正首的虎,双目圆睁,张口露齿,双耳竖立,尾巴上卷,前后爪尖锐。虎身饰目字形回纹,其间饰有斑点。虎口下方铸一人,侧身跪姿,面向虎身,束发前飘,腰佩利器。虎的腹下横铸一徽识,自上而下依次由羽毛、四条平行双弧线、三角形等组合而成,虎爪之下还有带柲戈形纹等。

1975年,四川峨眉县符溪乡[6]984出土以人祠虎纹铜戈1件。该戈为长胡三穿式,在援后部、胡及脊上铸有一虎纹和一人形纹。虎纹为侧视图,虎头朝援前锋,月牙形大目,张开血盆大口,锯齿状牙,尖桃形耳,头顶有卷曲状长毛竖立,虎身顺下胡延伸,显得狭长,长尾上扬,虎身及膝间饰卷云纹,爪短而粗作猛扑状,虎口下一人侧身跪于地,头朝援后部,面向下刃,一目可见,嘴向下刃伸出,细长颈,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手臂似为绳索所缚,可见左膝及脚尖着地,右侧后立有一似几案或刑具之物,此人长颈细腰,从形体上看似为一女性,当为奴隶或战俘之类。

1972年,四川郫县红光公社战国墓[7]90出土以人祠虎纹铜戈1件。铜戈为方内,长胡三穿。援后部至内两面各铸一虎纹,头向锋,张口,口中有一穿孔,虎身为阴纹,虎身后部亦有一圆穿孔。胡的一面铸一人,椎髻,跽地,腰悬刀。胡的另一面有巴蜀符号,援脊下两面均有水滴纹四个,其中一面脊上有古文字一行约十余字,不识。

1976年,四川宣汉进化村战国墓[8]34出土1件以人祠虎纹铜矛,銎口部饰一周云雷纹,叶根部有一对弓形耳,骹部一面铸手、草叶、人形纹,一面铸虎纹,虎头朝矛身,怒目圆瞪,张口列齿作扑食状,口前上下一对长齿,面对虎口跪一人,双手后摆,腋下长带或刑具朝向虎齿。

此外,峨眉山博物馆收藏的第56号铜矛上也有类似图案,该矛为短骹弓耳式,骹及叶基上铸有一组巴蜀符号和“以人祀虎”纹。这组图案与前述戈上的纹饰基本相似,只是56号矛上的虎口吐舌,人似为男性,几案或刑具出现于头部而不再腰间。研究者认为,以人祠虎纹揭示出巴人存在着“人祭”的历史,反映了其所处的社会[9]39。

(三)虎头纹

这种纹饰不是以虎的整体形象出现,而是以虎头纹的形式常见于青铜戈上,主要见于重庆开县余家坝、成都西郊青羊宫、成都西郊石人小区、成都市南门、四川宝兴汉塔山等地。

从纹饰特征看,铜戈上的虎头纹通常与云雷纹、饕餮纹、鱼纹、水波纹、手心纹、鸟纹、龙纹、蝉纹以及其它巴族图形符号或文字等组合使用。如2000年,重庆开县余家坝战国墓[10]679,675,677,683出土虎头纹铜戈3件,其中1件(标本M8:4)在援、胡近阑处一侧正反两面均铸有虎首花纹,虎口向前锋,虎首下铸一巴族文字。2001年发掘的战国墓[11]1430,1433出土虎头纹铜戈1件(标本M56:2),援、胡近栏处一侧正反两面均铸有虎首花纹,纹饰较粗犷,虎纹之下饰有巴族图形文字。1973年,成都西郊青羊宫战国墓[12]598-599出土虎头纹铜戈2件。1994年,成都西郊石人小区战国墓[13]37出土虎头纹铜戈1件(标本M8:19),援本部两面均饰一浮雕虎头,虎张口,瞋目龇牙,长舌微卷,有两耳。1957年,成都市南门外战国墓[14]499出土虎头纹铜戈1件,长胡三穿,援短而直,援本饰虎头纹。1990年,四川宝兴汉塔山战国墓[15]346-347出土虎头纹铜戈1件(标本GHM24:2),援本靠阑虎头纹镂空,有头无身,其姿态耳直翼伸,呲牙瞪目,神态凶猛。

(四)虎斑纹

虎斑纹多见于巴式剑、戈等青铜兵器。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在巴族地区考古发现铸有虎斑纹的巴式剑约64件,主要出自重庆巴县冬笋坝、涪陵小田溪、云阳李家坝、重庆市南岸区马鞍、万州曾家溪、奉节风箱峡、四川荥经同心村、荥经南罗坝、犍为金井五联、绵竹清道、宣汉进化村、芦山升隆乡、芦山清源乡、峨眉符溪、新都马家、成都新西门外枣子巷、大邑五龙机砖厂、宝兴汉塔山等地。

从纹饰特征看,虎斑纹作为地纹,通常布满剑身或戈身,并与虎形纹、手心纹以及其它巴族图形符号组合使用。如1954—1955年,重庆巴县冬笋坝战国巴人船棺葬[16]30-32先后共出土巴式剑15件,其中至少有3件以上铸满虎斑纹。1972—2002年,涪陵小田溪战国巴人墓[17]62,65,68先后共出土巴式柳叶剑22件,其中至少有15件以上铸有虎斑纹。1997—1998年,云阳李家坝战国巴人墓[18]276,273出土铸有虎斑纹的巴式剑3件。2001年,万州曾家溪秦汉墓[19]995出土铸有虎斑纹的巴式剑6件。1971年,奉节风箱峡战国巴人悬棺葬[20]465出土铸有虎斑纹的巴式剑1件。1980年,四川新都马家公社战国墓[21]8-9腰坑内出土铸有虎斑纹的巴式剑5件。1990年,四川宝兴汉塔山战国墓[15]346-347出土巴式剑14件,其中11件剑面铸有银斑或锡斑。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在巴族地区考古发现铸有虎斑纹的青铜戈约20件,主要见于重庆涪陵小田溪、四川新都马家公社、成都西郊石人小区、成都无线电机械工业学校等战国墓地。

如2002年重庆涪陵小田溪战国墓[22]1358出土铸有虎斑纹的铜戈1件(标本M10:32),戈身通体饰以虎斑纹,援近本处两面阴刻手心花蒂纹等图语符号。1980年,四川新都马家公社战国墓[21]8-9腰坑内出土铜戈30件,其中铸有虎斑纹的铜戈15件。1994年,成都西郊石人小区战国墓[13]34出土铜戈13件,其中3件援部饰黑色虎皮斑纹。1986年,成都无线电机械工业学校战国墓[23]69出土铸有虎斑纹的铜戈1件。

(五)虎形饰件

以虎钮錞于最为常见,据不完全统计,在我们收集的材料中,建国以来,巴族地区窖藏和墓葬出土錞于且见于资料报道的约82处,共出土錞于121件,其中有虎钮錞于112件,占出土錞于总数的93‰,另有桥钮、马钮、环钮等三种形式的錞于加起来也不过总数的7‰。由此可见,虎钮錞于是战国到两汉时期巴族地区最具代表性的青铜乐器。

从虎钮的造型特征看,鄂西南地区的虎钮形体粗犷,多采用夸张的艺术手法,形象威严而神秘,虎口大张而锋齿毕露,尾平伸略上卷,巴东野三坝出土的虎錞,虎臀处饰一对翅膀,有如虎添翼之势,建始景阳还出土了目前唯一一件双虎钮錞于,双虎雄踞盘中,为虎錞之珍品。湘西北地区的虎钮,整个形象朴实生动,多采用写实的艺术手法,与鄂西南地区虎钮的形象相比,更接近自然界中所见的虎。渝东地区出土的虎錞,其形制细分略有差异,一种錞体浑圆筒形,椭圆度和锥度都不明显,制造工艺比较粗糙,虎钮造型比较简单,方头,睛目鼻口仅见轮廓,虎腹细长,微下沉。另一种錞于形体修长,椭圆度和锥度十分明显,制造精致,虎钮造型生动逼真,真实性强,虎头硕大,耳目清晰,张口露齿,有的甚至可以数清虎齿的数量,形态富有动感[24]43。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在出土的虎钮錞于中,虎身饰鳞纹、花叶纹、勾莲纹、云雷纹、涡纹、三角纹、虎斑纹、柳叶纹、卷云纹等图案的约有28件,占虎钮錞于总数的25‰左右,分别出自湖北恩施屯堡卢家湾、恩施滚龙坝向家湾、建始三里河水坪、建始景阳革塘坝、巴东清太坪水塘坝、巴东野三河野三坝、鹤峰城关鸡公洞、长阳鸭子口千渔坪、长阳榔坪杨林头、秭归杨林三渡下马台、秭归水田坝、秭归天灯堡(战国墓)、枝城熊渡村、湖南龙山召市川洞、吉首万溶江、大庸兴隆乡、常德、沅陵丁家庙村、重庆酉阳、黔江寨子乡大路村、万县甘宁乡、万县市、奉节梅魁乡青龙包、云阳革岭乡、涪陵小田溪(战国墓)、贵州铜仁、四川彭山县以及成都市等地。总体来看,巴族各地虎钮錞于的造型和纹饰既有共性,又各具特点,体现了巴民族间的区域文化特点。

除虎钮錞于外,巴式编钟和铜钲中也见有虎形饰件,如涪陵小田溪战国巴人墓中出土的14件编钟插销中,有4件做成虎头形,虎张口衔珠,腹部有错银纹饰。

虎形饰件还常见于虎形带钩。带钩是古代用于扣拢腰带的钩,从形制特征看,巴族地区的铜带钩可分为分禽鸟形、琵琶形、蛇(龙)首形、兽首形、犀牛形、虎形、鱼形、蜥蜴形、曲棒形以及长条形等多种形式。2003年,笔者在三峡库区巴东张家坟M1东汉石室券顶墓发掘中[25]234,就出土了一件虎形铜带钩,虎作奔跑状,张嘴竖耳,尾回卷作钩头,圆形扣纽。虎的造型生动,纹饰清晰,做工精致,堪称带钩中的精品。长13.5、宽5厘米。类似的虎形铜带钩在秭归卜庄河、秭归八字门等东汉时期的墓葬中也有发现。实际上,它与虎钮錞于的演变形式有些相似,春秋时期最早出现于中原,战国晚期传入巴族地区,为土家族先民所吸收,逐步改变了中原器物特征,并深深打上了虎文化的烙印。

二、虎形纹饰的文化解读

虎文化是巴族及其后裔土家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巴式青铜器上的虎形纹饰,不仅反映了战国到两汉时期的巴人青铜文化面貌,同时也是巴人民族心理特征的反映。因此,长期以来受到学界的关注。

虎在三峡地区和清江流域是与人类生活与生俱来的一种动物。在旧石器时代早期(距今200万年左右)的“巫山人遗址”和“建始直立人遗址”中,均发现了剑齿虎的化石,其中“建始直立人遗址”发现有剑齿虎的右上犬齿化石[26]208。在旧石器时代中、晚期(距今12~9万年左右)的长阳鲢鱼山洞穴遗址中还发现了剑齿虎的上、下颌骨[27]14。在三峡新石器时代遗存中也发现了诸多虎的遗迹。由此可见,巴地多虎,大巴山地自古以来就是华南虎的生息之地。虎号称“百兽之王”,在原始时期,人类受制于大自然,希望借助威猛无比的虎的神秘力量为自己的生存服务,于是便产生了虎图腾崇拜。

巴人崇虎,由来已久,清江流域很早就有关于“廪君死,魂魄化成白虎”的历史记载。笔者曾在《论土家族白虎崇拜的起源与表现功能》一文中认为[28]49,巴人崇虎,其实可以远溯到伏羲。因为《世本·姓氏篇》中早已指出:“廪君之先,故出巫诞也。”就是说,廪君并非巴人的始祖,廪君巴人最早当源自大巫山所在的巫诞部落。依据《山海经·海内经》对巴族世系的记载:“西南有巴国,太皋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太皋即伏羲,可见巴人为伏羲之后。而伏羲之名又与白虎有关,潘光旦先生在《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中认为:伏羲之名,既近于“比兹”,又近于“白虎”。

所谓“白虎”,实际上是虎的白变现象的结果。从动物学角度而言,凡是毛色动物皆有可能生下纯白的个体,即患色素缺乏症的个体,在我国神农架地区多次发现这种白变的动物,如白猴、白熊等。现实生活当中不仅有多个动物园人工饲养有白虎,甚至早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就有关于白虎的记载,如《山海经》记载:“盂山……其兽多白狼、白虎。”“鸟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白虎在上古神话系统中,为天之“四灵”或“四神”之一,即民间广泛流传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故在原始人眼中,虎为“仁兽”,能驱疫、避邪,保佑人类,由此出现了“人化虎”、“虎化人”或“人虎结合”现象,如《山海经》中就记载了诸多“人面虎爪”、“人面虎尾”、“人面虎身”和“虎首人身”的怪兽,这些均是早期先民虎图腾崇拜的表现。

白虎神话的产生,与我国西部多虎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淮南子·灭文》云:“西方金也……,其献白虎。”《汉书·郊祀志》亦载,汉宣帝神爵年间(公元前65—61年),南郡获白虎,献其皮牙,上为立祠。潘光旦先生认为,这立祠之举,便是因为白虎难得,故神其事,以示祥瑞。巴地多虎,不仅从前面叙述的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考古材料中得到印证,而且历代文献中也多有记载。如《华阳国志·巴志》载:“秦昭襄王时,白虎为害,自秦、蜀、巴汉患之。”由此可见,远古时期的巴人面临着虎患的严峻挑战,在当时巫风盛行,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条件下,只能借助其神秘力量祈求它的保护,故甲骨文中称“巴方”为“虎方”,巴人亦自称为“虎人”。

巴人崇虎,表现出强烈的民族心理特征。巴族是一个沿水而居、以渔猎经济为主的民族,善于驾舟、习于佩剑。巴式青铜器中出现大量的带虎形纹饰或虎形饰件兵器和乐器,体现了巴人天性劲勇、好战喜舞的民族习性。早在周武王伐纣之时,就“歌舞以凌殷人”而名扬于世。“汉高祖平定三秦之战”中更是表现出巴师的风采。《华阳国志》记载:“其人勇敢能战”、“郡与楚接,人多劲勇……有将帅才”。《蜀典》卷五中也有“巴人劲勇”、“巴渝之人刚勇好舞”的记载。巴人发源于巫巴山地,自古信鬼尚巫,崇尚祭祀。尤其是白虎崇拜,在巴族的意识形态中占据显要而神圣的位置,其延续历史久远,影响深广,贯穿了巴族的整个历史发展进程。

巴国鼎盛时“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及黔涪”。但随着楚国势力的不断强大,巴楚之间战争频繁,楚国步步紧逼,巴国疆域不断被蚕食,最后连巴国都城江州(今重庆)也被攻陷。由于在与楚的长期对抗中,巴始终处于弱势,更加希望借助虎的神秘力量帮助自己,以达到据虎势、扬虎威、振虎旅的目的,于是在巴式兵器和乐器中出现了大量的虎形纹饰和虎形饰件。

虎自古以来就是勇猛顽强的象征,《尚书·牧誓》中就有“尚桓桓,如虎如貔”的激励之语。传说周武王伐纣有“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而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巴式柳叶剑等兵器正是巴人习仿西周早期中原剑的形制而制造的,正因如此,这一时期的虎纹频繁地出现在巴式兵器上,据不完全统计,在我们收集的材料中,饰虎纹或虎斑纹的巴式剑约80件,占墓葬出土巴式剑总数的26‰;饰虎纹(含虎形纹、虎头纹、虎斑纹、虎食羊纹、虎食人纹等等)的铜戈约52件,占墓葬出土铜戈总数的20‰;饰虎纹的铜矛约60件,占墓葬出土铜矛总数的18‰。而巴蜀符号中的“王”字却屡屡出现在巴蜀印章上,虎纹与“王”较少共存于同一器物,刘豫川先生据此认为,虎的本义即为“王”,而“王”大概即指巴人的酋长[29]86。有学者进一步认为,巴蜀符号中的“王”与金文“王”字相同,是从中原汉字借鉴过来的,图语中的“王”字当释为部族酋长、祭酒等[30]。虎钮錞于这种古代巴人使用的军乐器,则是巴人借助中原錞于的形体,将自己所崇拜的虎的形象以钮的形式铸于錞于盘正中,更是巴民族心理特征的集中体现。这与古代帝王使用“虎旗”以振军威,使用“虎符”以制军队的寓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巴式青铜兵器上的虎形纹饰还有厌胜的性质。所谓“厌胜”,《辞海》释义:古代方士的一种巫术,谓能以诅咒制服人或物。“厌”字此处念(yā),通“压”,有倾覆、控制、压制的意思。晋人常璩《华阳国志》云:“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据学者研究,这里的歌舞,大概就是“其歌必号,共众必跳”的祭祖厌胜仪式[31]128。巴族青铜兵器及军乐器上的虎形纹饰,张口吐舌,作腾跃状,显得异常凶猛,在战争中,它既能恐吓敌人,又能鼓舞己方士气。正如研究者所言,以虎之勇猛去表现士兵的勇武和克敌制胜的天职,正是这一图形的真实寓意所在[32]。巴式青铜剑上虎斑纹,近似于瓦形鳞甲,不少认为这是将龙的鳞甲转移到其它动物身上,从而增加其巫术的力量。童恩正先生明确指出:“巴族在武器和乐器上铸虎纹,无疑具有族属和巫术的含义。”[33]446管维良先生也认为:“白虎巴人以白虎为图腾,巴式剑、巴式戈等上大量铸有虎纹,其目的是用图腾符号作为保护使用者——白虎巴人,避除邪恶,战胜敌人,取得胜利。”[34]虎所具有的这种威慑作用,在巴族支系板楯蛮所用兵器中体现出来,板楯蛮“兵器以金银为饰,虎皮衣楯,便弩射。”即在战斗中使用蒙上虎皮的楯,以期制敌避邪。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除战争因素之外,巴族地区的虎崇拜在民间发展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把人们的思维方式、意识形态附着于虎的形体之上,使其具有驱鬼逐疫、酬神还愿的功能。

《风俗通义·祀典》云:“虎者阳物,百兽之长,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商周时期青铜器上的饕餮纹实际上就是一种食鬼的兽纹,也就是虎。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就体现在虎的通天地作用上,张光直先生在《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一文中,论述“虎食人卤”时指出,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是用来“协于上下”、“沟通天地”的,张开的兽(虎)口具有把两个不同世界(如生与死,天与地)分割开来的宗教意义[35]。巴族地区出土的虎形纹饰大多张口露齿,且不乏虎口衔人的例子,因此,巴族的虎形纹饰毫不例外也应具有通天地的功能。

于是巴人自“廪君死,魂魄化成白虎”开始,以人祠虎便成为巴人最重要的祭祖仪式,峨眉符溪巴式青铜戈和巴式弓耳矛上发现的“以人祠虎”纹,是这种仪式在巴式青铜器上的具体表现。“以人祠虎”纹是巴民族据其祖先廪君的传说而铸,是早期巴族先民历史的反映。

据考证,“以人祠虎”源于殷周时代,非巴民族所创,如河南安阳小屯墓M5出土的“妇好钺”,安徽阜南出土的龙虎纹尊,湖南出土的饕餮食人卣等等,都以人头或人体置于饕口中,或置于虎口下。巴族地区的“以人祠虎”纹戈、矛都是将人置于虎口下,可见巴人的“以人祠虎”受到了殷周文化的影响,反映了巴人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密切联系,同时与巴地多虎的地理环境以及巴人的图腾崇拜有很大关系。《蛮书》卷10引《夔府图经》“巴氏祭其祖,击鼓为祭,白虎之后也。”《晏公类要》:“伐鼓以祭祖,叫啸以兴哀,”便是明证。一般而言,宗教祭祀要通过一定的“中介物”来沟通神人关系。在中原通过青铜礼器、玉器以及附着其上的动物纹饰等在宗教活动中起作用。在巴族地区则为铸有虎形纹饰的青铜器,尤以青铜兵器为主。这种文化选择是由巴频繁的战争和迁徙历史决定的。中原文化安土重迁,宗庙重器不得随意搬动;巴人战争不断,迁徙无常,青铜兵器携带方便,祭拜随意,不拘形式,与中原繁琐隆重的祭祖仪式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以人祠虎的祭祖仪式,为巴族后裔土家族所继承,据《虎荟》卷五载:“房陵间有白虎神,好饮人血,每岁杀其民祭之。”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三十亦载,明万历年间,永顺土司祭祀时,“杀人亦献首于其庙,”这种“人祭”和“人愿”后来逐渐改为“牲祭”和“牛愿”,其遗风直到解放初期依然犹存。据调查,恩施大集、咸丰龙坪等地的向姓、覃姓以及田姓土家族,每年都要举行还“相公愿”的活动,其中一堂仪式叫“歼头”,由掌坛师用刀在自己头上划一道伤口,以血祭祖。众人则列队神桌前,以木棍粘上猪血,互相朝脸上画一道道血痕,土家语称“夹巴画”,这显然是虎食人血遗俗的残留。

需要说明的是,在巴人及其后裔不断迁徙整合的过程中,随着汉文化和道教文化的渗透,白虎神逐渐变成了善恶两面。一方面是作为巴人及其土家人信仰的图腾神和祖先神,另一方面,白虎作为“凶神”又被吸收到土家族文化之中,作为“灾星”被人们所疼恨,于是出现了土家人对白虎“既敬又赶”的矛盾心理和行为。据《土家族简史》描述[36]25:“土家族在历史上有过敬白虎和赶白虎同时存在的信仰,因为他们的先人认为有两种白虎,一种是‘坐堂白虎’,它是好神,每户都得有白虎堂,敬它求其保佑;另一种是‘过堂白虎’,它是恶神,如它跑到那户过了堂,就得请土老师去其家赶过堂白虎。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白虎神,都与定居于此的巴人崇虎的原始信仰有关。”

三、结 语

总而言之,战国到两汉时期,巴式青铜器上大量出现的虎形纹饰或虎形饰件,是巴族进入青铜文明以后,以艺术手段再现原始时期虎图腾崇拜观念的产物,是巴人青铜文化的象征,不仅是巴文化区别于蜀文化以及楚文化的重要标志,同时也是巴民族虎崇拜心理意识的多重反映。其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对后世的土家文化影响深远。

[1]四川省博物馆.成都百花潭中学十号墓发掘记[J].文物,1987(10).

[2]王有鹏.四川绵竹县船棺墓[J].文物,1987(10).

[3]中国国家博物馆.文物春秋战国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中国音乐文物大系:四川卷、湖北卷[C].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

[5]山东大学考古系.四川开县余家坝战国墓发掘简报[J]//三峡考古之发现(二).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

[6]陈黎清.四川峨眉县出土一批战国青铜器[J].考古,198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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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于开红)

The Finding and Research on Ba Minority’s Tiger-shaped Ornamented Bronze

ZHU Shixue

In the Warring Period and the West and East Han dynasties, a large amount of tiger-shaped ornamentation and a large number of tiger-shaped ornaments appeared on the Ba Minority’s bronzes, which is an artistic product of tiger-worship notion and the symbol of Ba Minority Bronze Civilization after the Ba Minority entered Bronze Civilization. They are not only the marker to differ Ba Civilization from Shu and Chu civilizations, but also the central reflection of Ba Minority’s tiger-worship psychology.

Ba-style bronze; tiger-shaped ornamentation;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2013-12-16

朱世学(1963-),男,湖北来凤人,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研究馆员(三级)、重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湖北民族学院南方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主要研究鄂西南土家族地区民族历史文化的抢救、保护。

K872

A

1009-8135(2014)02-01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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