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雅馨
12月16日于兰心大剧院观婺剧专场三折《临江会》《断桥》《火烧子都》,我最爱《断桥》一折。
《白蛇传》可谓是家喻户晓,《断桥》一出更是整个故事的高潮。且说这青白二蛇与法海对战,一怒之下水漫金山,逃至断桥。恰巧此时许仙也逃至金山寺,夫妻二人相见矛盾激化,小青更是怒火中烧,这一折是情感与动作交汇的至高点。
对《断桥》一折的初印象来自于京剧《白蛇传》,那白娘子的四个“你忍心”令人肝肠寸断,青蛇的“一戳”、许仙的“一跌”、白娘子的“一扶”又“一推”,让本是文戏讲究唱功的《断桥》丰富起来。看了婺剧的《断桥》后,感受到了同样的故事情节的别样表现方式。
婺剧讲究“文戏武做”,《断桥》一折更是该特点的集中体现。白蛇、青蛇毕竟是蛇精,却因为修仙,身上又带了仙气。看京剧的时候我并未关注过对白蛇、青蛇对于“蛇”这部分属性的刻画,更多的是关注唱词方面白蛇对许仙的感情表达。而婺剧着眼于这一双重属性,将青白二蛇人性的情感与妖形的姿态同时表现出来。例如青白二蛇的“蛇步”,演员前行模拟蛇行,用带有舞蹈意味的身段,带袖扶风而走,有妖气也有仙气。还有青蛇停下时抖动头部,这好似真蛇的一些惯性动作,也将小青比白蛇更加具有蛇性的一面展现出来,于此小青的性格完全体现了出来。小青追打许仙这场戏在京剧中主要是用唱词带过,相比之下,婺剧这个场面更加生动直观。当我们看到青白二蛇与许仙三人圆场疾走,小青举剑意欲刺死许仙,白蛇因为即将临盆腹痛难忍只能唱而阻止,顿觉这种表现方式更加符合人物的性格设定与情节发展。
婺剧的许仙(楼胜扮)相比京剧中的许仙要更加有阳刚气质,这或许是因为他丰富的动作所带来的改变。许仙是个很难把握的人物,一方面他懦弱,惧怕妖怪,对法海言听计从,另一方又近乎矛盾般地勇敢,他深爱白素贞,在畏畏缩缩中直面她是个妖怪的事实。婺剧中许仙的情感分为三层,一层惊喜,二层惊惧,三是愧疚。许仙于金山寺与白蛇相见,这一见先是惊喜,但在看到拿着双剑、杀气腾腾的青蛇之后,他只能惊惧躲闪逃命。演员楼胜的面部表情十分到位,从见到爱妻白蛇时的怜惜,到见到小青时脸色大骇,疾走,与青蛇旋地跑场。当青蛇怒气叠加几近要失去对双剑的控制刺向自己,而娘子白蛇竭力喊出那句“青妹,休得鲁莽——”时,许仙顿住,转脸,各种情感汇于他的小动作当中。而青蛇的动作也从一开始的“真杀”慢慢转为“假杀”,许仙与之对应的动作也前后不同。“吊毛”“飞跪”“抢背”“飞扑虎”等程式化动作通过演员的细致处理,将许仙的内心世界具象化,完美地展示了见到娘子的惊喜与怜惜与对对青蛇的惧怕与抗拒。在一静一动、一柔一刚中,场面处理有张有弛。京剧《断桥》一折中我们是听白蛇一人唱,婺剧《断桥》一折我们是听白蛇唱,看小青追,乐许仙跌,三人完整地表现着断桥一会,令观者有舞台完满之感。也难怪这一折有“唱死白蛇,做死青蛇,跌死许仙”一说,三人分工不同,观众在三位演员身上的着眼点也不一样。加之锣鼓等声乐伴奏、灯光的舞台效果,让人一下子就爱上了婺剧。演员们不仅唱功好,功夫做的更好,三人的交流配合,才让这出断桥并非某个演员鹤立鸡群,而是突出了每个角色身上的最鲜明个性,从这点来说,婺剧的《断桥》要胜于京剧中对《断桥》的处理。
其次“惊艳”到我的是《火烧子都》。故事讲述公孙子都(楼胜扮)暗杀颍考叔冒功,却在回朝后突见颍考叔的鬼魂,在鬼魂的三声“子都,还我命来”当中,脸色因为惊骇而有三次变化(其实是四次)。一直以来以为只有川剧才变脸,也一直以为变脸的招数都是扯脸这一种,然而婺剧则为我们提供了有所不同的方式,它是“抹脸”,是将藏于身上的颜料抹在脸上。《火烧子都》开始是变红脸(最一开始变了白脸),用油彩;之后变黑脸,也是用油彩;最后一次变脸是吹粉!根据剧情事先杯中放好金粉,借子都遮袖饮酒之机,用力一吹,金粉飞洒面部,瞬间变成金脸。而且,婺剧在变脸的同时还加入了“喷火”的绝技,子都每次变脸都与火有关。在躲避火的同时演员完成变脸的动作,不得不令人惊叹。
无论是变脸还是喷火,这特殊技巧的表演都是十分危险的。让我不得不佩服子都的扮演者楼胜,这位青年戏曲演员,技艺炉火纯青,翻扑跌打流畅,变脸迅速,抖翎漂亮,让人连连称好。尤其是吹粉变脸这一幕让人内心一紧,这样的变脸若是掌握不好,一来粉涂得不均匀不好看,二来气息掌握不好会进入眼鼻喉当中十分危险。对于婺剧这样讲究工戏与武戏的传统戏曲,基本功不扎实是上不了台面的,《火烧子都》更是要求苛刻。《火烧子都》的变脸之奇加之火烧之猛、翻跌之险让这场戏精彩非凡,演员的表演完美展示了人物内心的极度恐惧,观众也在连连称奇中感受到婺剧独特的一面。
现代舞台讲究时空的变化,常常用灯光、烟雾等来区分时间与空间,这一点在婺剧的《火烧子都》中也有体现。戏曲中的一桌二椅能意括万千场景,留给观众想像的空间,也淡化了场景的限制。《火烧子都》用灯光和烟雾以及红旗展现火烧场景,这是意象化的表现。相比传统的表现手法而言,灯光的加入有更好的舞台表现力,这可让观众更加集中于楼胜这个演员的表演。当楼胜扮演的子都从狠厉外露到惊慌失措再到惊惧绝望,灯光配合上他本人的变脸表演使得演出效果加倍。从观众角度来说这也带来了更多的惊喜。在舞台,每一个要素的使用都应该是加法的,即,多使用一个要素,呈现的效果也应该是更强烈有效的。对于传统戏曲而言,从舞台灯光等方面开始着手现代与传统相结合是更加有意义的事情。
都说小生最难演的人物是周瑜,最难演的剧目是《临江会》与《群英会》。毕竟人物的塑造往往是要通过细节来展现的,周瑜这样一个在“真实”与“现实”之间摇摆的历史人物于艺术创造中有非常大的可能。《临江会》这一折最重点的是周瑜吐血一段。在此之前,周瑜想要杀刘备,却被关羽喝了回去,楼胜是用一个抖剑出鞘,顺势藏于背后,不敢与关羽对视,抖翎,然后转身将剑交于后面的侍者来表现周瑜意欲杀刘备却迫于关羽威严,不得不放弃计划这样一个心理变化过程。刘备最终安然过江,楼胜扮演的周瑜“啊呀”一声追悔莫及,疾步向前,在东吴将士多次大喊“刘备过江了”之中,来了一大长段抖翎。剧烈抖翎后,颓然定立,丹田上提,吐血而出,扑地,最后被将士架起,悔恨不已而死。由这些小细节可以看出楼胜的周瑜是要突出一个“惧”字一个“悔”字,似乎少了一分三国英雄的豪气。周瑜绰号“美周郎”,在文人骚客笔下一直是英姿勃发、羽扇纶巾的人物,楼胜所扮的周瑜的确是英姿飒爽,扮相、身段、唱念做打皆都有青年将领之风范,塑造的是一种儒雅美将军。然而每个人对历史人物的认识是不同的,在细节处理上自有不同,楼胜胜在表现周瑜的心机,比较忠实于演义中人们所熟知的周瑜形象。
婺剧的唱腔独特,并融有高腔、昆腔、乱弹、徽戏、滩簧、时调于其中。婺剧里的昆腔是昆山腔的一个旁支,由于多在庙台和草台演出因此也称草昆。正是因为观众是农民故而与昆曲有明显的区别。相比士大夫之曲,婺剧更讲究武戏与工戏,文戏武做的目的在于通过强化身段动作的节奏感与形式美,达到强烈的观赏效果,从而让观众更加通俗易懂地明白故事内容与人物情感变化,使得婺剧具有了强烈的表现力和观赏性。且,高腔强调节奏,乱弹、徽戏、滩簧强调声腔,时调乃是小戏为主体,这一切都赋予了婺剧鲜活的生命力。在不同的剧目中,有不同的声腔韵味,正是如此婺剧才如此令人着迷。此次楼胜婺剧折子戏专场,笔者也只是小窥了这瑰宝的一面,深感正是有楼胜这样沉下心精研戏曲的人在,婺剧才能如此绵延流长。 (责任编辑: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