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花店,在檐头底下见到一盆报春花,不觉拿到手里来欣赏。不是因为在东京这样的闹市里见到报春花,觉得真稀罕,而是我怀恋起很久以前,当孩子时候,在家乡的山野里见惯的报春花。花店老板娘以为我要买,出来招呼。我只得道歉说,回来买吧,就走开了;可是回想着报春花,追慕我母亲的声容,往事有如泉水一般涌上心头。
母亲有时背着柴禾,有时背着茅草,老是在傍晚的山路里,迈着急步回家。现在我才领悟到:看来总是那么轻快的脚步,全是为了惦记家里等着吃奶的婴孩。母亲这样在山路上奔走,直到她累得倒下来的前一天。
天天母亲从山上或是地里回来,我总哄着饿得哭闹的小妹妹,在半路迎上来。刚到跟前,母亲就“哦,哦”喊着,加快一步赶过来。有时妹妹哭得厉害,母亲等不及到家,就把背往地边石坎上一靠,急忙解开胸襟。她舔湿了指头去揉那饱胀的乳房,乳房就像水枪似的滋出奶来,娘儿俩都乐得欢笑起来。母亲身上的皮肤真白,通年脸色晒得像小麦,身上却这么肌理细腻,柔软得似乎糯米饽饽。也许只是乳房,我怎么也不信母亲全身都是这样的。因为母亲的奶水尽管足得滋出来,但她背子里老插有一株报春花;而村里人叫它荷克理的报春花,乃是治皴裂口子的灵药,母亲也爱用它。
我那生孩子过多的母亲,瘦得油枯脂干的,一过夏天,就闹起手脚裂口子来。凉风一起,母亲就得防护脚心,从冬月、腊月,直到正月、二月,四十岁的母亲痛得直喊“阿唷哇”。用什么治呢?便是这报春花。把报春花的球根捣烂,剔去筋,和上饭粒儿捏,捏到发粘,填进裂口里。
“瞧,有娃娃嘴那么大呀!”
母亲常这么夸张她的皴裂口。她用荷克理填满手脚上张开的好些“娃娃嘴”,从纸拉门上撕下一小块一小块的纸来贴在上面,母亲的脚跟就成了纸糊的了。
裂口也是个预告天气冷暖的东西。
“说不定要下雪啦,今儿晚上裂口痛得厉害哩。”母亲这样说。
操劳,操劳,一辈子非得辛苦操劳才能生活过来的穷苦母亲,尽管手脚上的裂口里渗出血来,但母亲的乳房还是光滑的,难道所谓母性就是这样的吗?母亲得了脑充血躺下来的时候,她的第十个孩子还没有离奶呢。她气得捶打着半身不遂的手脚,似乎是手脚犯了罪,不住地叨咕:
“这只手,这只脚,竟不听我使唤了,多么气人呀!”
母亲躺着的日子多了,她的手脚也变得好看了,好像贵族小姐似的,她从此倒不再同荷克理打交道了。
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岁月。我偶然在东京大街上发现了报春花,不由回忆起把它叫做荷克理的往日,想到母亲在抚养十个孩子的岁月里不知道牺牲了多少报春花的生命,然而我正如面对了我那穷苦的母亲,不禁对报春花产生了亲密的情感。
赏析
本文是日本女作家壶井荣的一篇以写人为主的散文。作者从在东京街头见到的一盆报春花写起,回忆了母亲的许多往事,表达了对母亲的无限眷恋。
文章以报春花为线索,贯穿全文。开头写东京街头的一株报春花,引起作者对往事的回忆,追写母亲在山里劳动回来时“背子里老插有一株报春花”,再写母亲用报春花填“娃娃嘴”,结尾照应开头,“对报春花产生了亲密的情感”。
作者赋予了报春花象征意义,报春花与贫苦人民息息相关。作者说“想到母亲在抚养十个孩子的岁月里不知牺牲了多少报春花的生命”,“不禁对报春花产生了亲密的情感”,这里,报春花不正是母亲那种用乳汁哺育儿女奉献自己生命精神的写照吗?“我”对报春花的“亲密的情感”,不正是对母亲无限眷恋、无限怀念的“亲密的情感”吗?
文章语言质朴,感情真挚,是一篇优秀的散文。
(李仰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