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

◎张瑜娟

游侠

◎张瑜娟

我是个从远方来到此处的游侠。其实也许算不上游侠，反正我就那么一路走着，一路思考着，一路打斗或厮杀着来到了这里。这里原不是我的目的，虽然在这里似乎一切顺风顺水，但这里不是目的，绝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它并不具象，似乎仅是因一腔侠肝侠胆，可是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纯粹，像个谜，我是那个谜中的事物，连自己也说不清。我孤独地来去，但我多是激情澎湃的，因为征服欲，总想要征服些什么？显然是茫然的，我面对的其实是些不值一提，僵死的或将死的虚空般的生命，我甚至不用一刀结果了谁，那些个谁便会无声或应声倒下，脆弱的生命，或者虚弱的生命。

我是从北方来的，遥远的北方。其实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存在真正的遥远，就那么一个圆，圆得可想象的无非如此、如彼，最关键是它不停地旋转，不停地生变，于是没有绝对，真正的遥远应是佛经里的那个之外的万千世界，可是我无从感知，虽然幼年时面对无边星空时似乎若有感知，但那又如何？什么是遥远？没有答案。我是个游侠，从遥远处来，到遥远处去，遥远是我唇边的笑，是我与世界莫测的距离。

那天我是从荆棘中出发的，手握一柄长剑，一路斩杀无数只豹子，斩杀豹子最初只是想试试我与豹谁更迅猛，可是豹们不停地制造事端，制造个没完，它们设计出一个个局，想要俘获我，而后分尸。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从那个荒草滩直到方圆两百里的坡地，然后是那座山，那座高的，嶙峋如骨的，白的石山。

我在荒草滩与六只雄豹对峙，它们个个目光如炬，仿佛燃烧着怒火与仇恨。我们对视许久，纹丝不

动，内心仿佛有千年的仇恨和不解，是谁先退缩的，我忘了。我在心中想象着它被我的目光射杀，而后倒地……当然那只是想象。它的利爪在荒草和沙砾中磨擦着，做着冲刺者的姿态，我只在它猛冲过来时侧握住我的剑，狠而准地直取它的心脏，那只豹子在倒地的一刻还在望我，它的目光中已没有太多气息，但它仍努力望我，这时候没有太多仇恨，反而像面对知己。我的剑直取另一只豹，豹瞬间血流如注，其余的豹在惊惶中四散而逃，然后一直在暗处尾随我，它们召集更多的豹，在那个犹如迷宫的坡地，以及嶙峋如白骨的山。但它们的布局似乎并不高明，它们看似很团结，但心过于高贵，不肯群起而来，又过分小心翼翼，总在有豹应声倒地时仓皇而逃。它们勇气可嘉，可有勇无谋，来回的招式便是冲、撞、撕扯，腾挪起大片尘如雾，迷了自己的双眼。它们变换不出对付直刺心脏的招式，它们惨烈地一个个扑来，一个个死去。我要做的便是找准心脏的位置，一剑击中，那一剑必须倾注心力，如果一剑解决不了，那么倒下的一定是我，不管它们想不想吃我，都会被撕成无数块。我知道它们的怒气，它们从来没有这么难、这么久拿不下一个猎物，这个猎物的意义已不是猎物，但也不是仇敌，而类似于继续生存下去的自尊和挑战。豹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可它们致命的缺点正是太具独立性，于是它们像极了古代的高手，过招时遵循轮番战斗的原则，否则，我一定死得很惨。

那片方圆两百里的坡地上先后倒下了二十一只雄豹，几乎全军覆没。它们死后依然毛色发亮，如绸缎的色泽，只是腹下僵着血，粘稠的血把荒草、沙砾以及皮毛染成红黑色，经过凛冽的风，成为一撮一撮、一团一团的凝固体，无言的悲壮。

我的发在风中没了定势，它们似乎总扑打在我的眼前、眉梢，试图遮挡我的视线，我不去管它们，任其飘摇。这个方圆两百里的坡地四处都是如吼的嘶鸣，虽然仅剩下几只母豹和幼崽，它们的嘶声和着风传去很远，但我仍能听到。

就像我的预感，我在那座嶙峋如白骨的石山上又重逢了豹，是只母豹，它没有扑向我，而是在那棵老树的根须之侧，那个万丈悬崖前看我，那目光不比人简单，良久之后，它纵身跳下了悬崖。假如它扑过来，我必死无疑，我早已疲惫无力，甚至握不住剑。可是它纵身跳了下去，它最后望我时，我几乎知道它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它甚至已看清了我和我的状态，可它却纵身一跳，留我在这里，仿佛给我时间深思。可我却不会深思，我只会向前、向前，没有目的。我忽然泪如雨，无法控制。我有点后悔杀死了那些豹，可是如果不杀死它们我又怎能活着？我木然地行走着，嶙峋的石山难行，我的走姿像个癫狂的人。

我浑身萧瑟之气，我努力行走，我在莫名行进中到达了这里——另一个所在。

我不再像那个曾经仗剑行走的游侠，纵有绝世武功我也只能藏着。这是一座犹如死水般的城市，城中的人为我的到来着实狂喜，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游侠了，他们说他们曾在很久以前得遇过某个游侠，但那人却似乎落不到实处，近不到人心，像个英雄，却是个假象。后来他分明留在了这个城市，却像消亡了，没人再能找到他。人们为此失望、失落，可是没有用，那个游侠真得消亡了，或是隐在人丛，再也没有踪影。我告诉他们我仍是要离开的，我要去向遥远。他们像没听见，他们簇拥着我，挤压着我，我的心莫名地生出暖意，我似乎没有力量再行走。我莫名地如鱼得水般活在这个城市，这个热情的人丛之中。我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我已发现并看到这些表象之外的那一重，但是没用，我的腿脚开始不听使唤，这么呆着似乎挺好，好过总去面对凛冽的风。我像一匹兽，明知有陷阱，却一脚踏进来。人群中也有眼目奇异地看我，奇异我明知有陷阱却仍踏进来，却还没有踩中。

我的周遭日益挤迫，几乎透不过气。我开始怀疑他们说的那个游侠的故事，这里面似乎存在天大的阴谋。其实我就是个游侠，我不知道我其实还可以做游侠之外的事，譬如被安顿下来，除了被人群包围和崇拜，我竟也可以做些具有现实意义的事。人们对我分析定位了半天，发现我仍是个游侠，但又有点像街头杂耍的，最后他们认定我其实是个艺术家，一路游移而来，制造了无数个行为和装置，比如那些豹阵，还有杀死豹的惨烈。不仅如此，也是视觉艺术，甚至于听觉艺术。我被安置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旧时宫殿，我有点像艺术家，又有点像受困的兽，像艺术家是因为此时确产生了行为，等同于艺术的行为。我不做思考，不做游侠，蜷在一张硬木的铺了厚厚羽毛的大椅子中，神思飘渺，我想我要为这个城市做些什么的，虽然它普通得没有想象，但遥远太远了，总做一个游侠其实是个清瘦的想法。

我在明媚阳光下看那园中的花草树木，这里有奇特的花，大如盖，金灿灿，温暖无比。我已很久没看到

星空了，这里的城市上空被一层厚厚的云遮挡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似乎存在于土和云的夹层中，除了思索。其实我早已感知现实中的人群里有仇恨的眼目，它们怒不可遏，仿佛要生吞了我。我在重要的节日被置于高高的金台，大家围着我起舞、唱歌，我像个偶像，不再像个游侠，我在那些热切或仇恨的眼目里深思自己，可是我的思想仿佛受了控，总在思的最初便续不下去，仿佛中了咒却并不自知。

某夜有人来刺杀我，在旧宫殿的睡榻前，我轻易地制服了他。他说他是个艺术家，可是自从有了我便没人再欣赏他、再重视他的表演。他握着一柄长剑，穿着古人的衣，他摘下蒙面，有点肿的一张脸，但曾经应是骨感的，甚至俊美。他提着剑为我表演，是一出现场艺术，他舞着、歌着，声嘶力竭，他在地上打滚，他吃下廊下的一束花，他用剑尖挑逗自己的脚心和腋窝，他甚至换上女人性感的丝质睡裙、披散着他稀疏的长发为我歌唱。他唱得实在是好，几乎让我声泪俱下。脱了睡裙他在廊前裸奔。他说他其实不知道该怎样再继续做一个艺术家了，该怎样再去弄艺术了，虽然他似乎早已开始迷茫了，但他说这都是因为我，可能是因为我转移了人们的视线，没谁再关注他。都是因为我——这个游侠！他的身体是虚浮的，没有力量，有许多肥肉，我想吐，忽然觉得可能这个城市中的男人都像他一样，就像一个个阳痿者。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也不知怎么收回我的笑。笑是一种自然，笑可以让人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他我其实就是个游侠，不是个艺术家，也不想是个艺术家，是人们非要这么以为。或者是艺术本来呈现的就是个形式，谁的形式有力量，或者有观众，他就成了艺术家，等同于杂耍。或者是这个世界已不需要艺术。

他听不大懂，或者他不愿懂，他固执地认为是我抢了他的观众，是我限制了他的艺术。他以各种形式和姿态在地上翻滚着，为了有力量，他甚至不惜把自己抠得口鼻流血。他蜷缩在那里仍旧唱着，他唱得的确很好：伤感、动人、激烈……这一刻充满了感染力，但却带有无望的末日感。

他猛然起立，提着他的长剑，我看清了，那是戏里的道具，没有寒光，根本刺不死谁。他笑着、哭着、唱着，着实惨淡，让我不忍再看。他说有间房子里挤满了艺术家，缩在那里等他传来捷报——消灭了那个游侠，那个抢了他们饭碗的新的艺术家。他说这个城中的人们原先特别地迷恋艺术，可是渐渐地忘记了他们。他们无处存身，但他们是真正的艺术家，绝无仅有。

他说他要走了，我劝他穿上衣服，他摇了摇头说不必了，他说那只是个形式，没什么意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以艺术家的腔调呈现，是一个人的自然言语，反倒使他具有了几分艺术性。他走远了，成了一个淡白的点，消逝了。

我坐不住了，大硬木椅子即便铺了厚厚的羽毛也仍有点硌。但这椅子就像是权利，我如何成了权利的拥有者？我弄不懂，我分明还是那个游侠。

人群里不乏献媚者，他们呈现出各种奴才相，我收礼收到手软，我称金银时称断了几杆秤，那钱掉下来险些砸了我的脚趾。

其实我不过是个游侠，太多虚浮的假象，包括这老旧的仍旧金碧辉煌的宫殿，和那些金灿灿的大花。其实除了那个想用道具剑刺杀我的艺术家之外，还有太多仇恨者想要刺杀我，恨不得用眼睛射死我。我知道我可能挡了许多人的道，按住了许多人的胸膛，让他们呼吸紧迫。我的对手们明枪暗箭地不停制造事端，我虽仍坐在那张大硬木椅上，可是我的大脑没有一刻不在飞速地转，我避枪避剑，避人们射过来的眼目，像个赤裸者被扔进人群之中。我发现我竟没有那个夜晚想要刺杀我的艺术家从容，我总是试图掩盖我的身体，那些自认为紧要处，其实我知道什么也掩盖不了，现实得可怖。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可是我的身边总不乏说爱我的女人，其实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甚至什么也不好。她们迷醉于我的目光，还有那点曾经的属于游侠的凛冽之气，她们着迷于我身上难被驯化的野性，她们喜欢我的粗鲁，她们认为那是男人气，我有点疑惑是不是除我之外男人都死绝了。对于女人我有原始的反应，但多像个护士，仅是给她们打一针，或者几针。过程无疑是快乐的，简单的快乐。但时常做完护士我却是有些莫名痛苦的，没有缘由，无法深思。

也有艳丽无比的女人，我对于艳丽有着天然的反应，甚至忘了那些痛苦。但也没能反应太久，有时候我甚至心疼我的精子，那些被莫名浪费掉的。我不因女人的聚拢而来而欣喜，但我分明又缺不了她们，她们鲜活，让我觉得自己是活的，让我忘了我的周遭，让我以为我是在走向遥远的游侠。其中，有个女人动不动就想要天长地久，我怎么可能会和谁天长地久？如果可能，那最早的、我做游侠之初的那些个女人，她们

甚至要为我生儿育女（也许她们已为我生养了儿女）。可是我不想要儿女，我在这个世上已够莫名，为什么还要再去制造承受者？我告别了她们，甚至是弃了她们，我像凛冽的风，面无表情，或者是表情严峻。一切对我都太轻，或者重到极致就成了轻。我要去做我的事，但我的事又最不像个事。我要去做一个游侠，谁也休想困住我，谁要困住我，或许我会咬断她的脖颈。只是，我却有丝隐隐的困惑。情是什么？除了身体碰触或是为了碰触的那一瞬，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思念，假如思念一个女人的身体不算思念。但我明明应该是有强烈情感的人，可是我却像个局外人，点不到痛点。于是我在身体与身体碰触的状态里格外地集中我的心力，以为可以感知些其他，可是我越是激越，痛苦便越纯粹。这些形式掩不住我的苦，我的情感是虚浮的，它在此处没有意义，甚至没有心。我为此伤感，但仍存在希望，莫名的仅是莫名存在。

但我仍是那个曾经的游侠，虽然我已太久没再游走，我的心貌似是硬的，其实它软得让我绝望。我在男人与女人中穿梭，那些虚弱的艺术家避着我，其实我也渐渐地感受到自己的虚弱，虽然行走时我还是仗着剑，但愈是如此，愈在内心显现虚弱。

或者这个世界已不需要艺术家了，也不需要我，我们一起属于无用。但我的创造力几乎还没有用过。坐在那张宽大的硬木椅子上，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痛。我开始讨厌人群，想要真正深层的思考，可我发现我竟没有了做游侠斩杀雄豹时的冷静，那厚厚的羽毛里仿佛藏满了虱子，让我如坐针毡般难以平静。

我在虚虚实实的现实里只剩下了虚。不是我要虚，而是事实就是这样，谁也使不出力。我仿佛是个尴尬的存在，但这个城市需要我，太多人需要我，我是他们的精神和灵魂！虽然我知道我其实什么也不是，我已难以捕捉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更别说别人的！太荒诞！我甚至笑不出来。我终日坐立不安，我一定要干些什么，而不是就这么坐着，或者背着手，握着剑在那片金灿灿的花丛里走来走去。

我终于接近了人群，那是我做了乔装改扮。我把自己弄成一个普通人，人群中的普通者，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坐在大硬木椅子中的人，唯一保留的是我的胡须，我用剑削断了它们，仅剩下一抹，像条虫，趴在我的唇上，我喜欢这个样子，似乎斩断了许多，包括虚无或者飘扬。我因此可以在人群中自由穿梭。大概我的气息还是有不同之处，或者我的那点凛冽之气，再或者是我做游侠时留下的满身伤痕，我无论如何也削不掉它们，它们在某时奇痒、在某时疼痛，它们出现在我身上，犹如生长般，或者就是一棵树上的纹理，像岁月般自然。我仍是有所不同，我仍是个独行者，黑衣地在人群里穿梭。

天上厚厚的云层仍压向这座城市，城市里的人们仍存在于土和云的夹缝里，我也是其中一个，顶着无形的重压。虽然深夜我仍要回到那个老旧的宫殿中，但我有了人群里的自由，起码可以像个人一样吐口气。我厌倦了那些女人们的多情，她们为什么多情？我弄不大懂，大概有人喜欢这座宫殿，起码这里金碧辉煌，比我有意思。我无法和谁走向深远，就那么男欢女爱着，从来也不长久。又有女人疯狂地爱上了我，像生了怪病，受折磨时她反过来折磨我，用她的多情和无绪。我厌烦却也无奈，但我不能像对待一只雄豹那样一剑了结了她，对于单方面的爱情，受者仅是个被担负者。我仍不会去深思，或者，是不愿。

在这个城中，我一共做了四个梦，前三个我已忘了，唯有第四个奇异而清晰。那夜我在旧宫殿的青石台阶上，而不是那张宽大的硬木椅子中，梦见一个女人，一定不是追逐我的那些。但我们似曾相识，是的，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目，有点像，有点像谁？到底像谁呢？不知道，我说不好，但她明明吸引我，让我的心为之所动。她出现在一个不同于旧宫殿的现代建筑中，内中有些人与她同在，她在人丛里，我在窗外，她明明看见了我，却视而不见。对了，我们明明不是陌生人，生的只是表面，甚至表面也不再陌生。她不看我，却知道我的存在，并知道我在注视她，她拿准了我会生气，她有意气我。这让我仿佛置身荒野，仿佛出现了另一个空间或者前世的记忆，我执拗地不再看她，想让她知道我无所谓她。可我竟支撑不了多久，见她与那些人有说有笑，我无法再按捺得住，我用眼睛看她，用我说不上形状的不规则的但深邃的眼睛看她，几近渴求，渴求她看我一眼，哪怕一眼，只一眼。可是，她没有。她的余光一定知道我的变化，她是一个狠心的人，起码此刻是。我却恨不起来，也没法就此走掉，我竟战胜或者抛却了我顽固的自尊，我像个孩子般望着她，几近落泪。

梦在持续，我与她仿佛置身另一个空间，我们熟识并亲密，像是上辈子的知己，我们似乎谁也离不开谁，又似乎随时可以分开，我们相互牵挂，却又相互厮杀，仿佛要比比谁更有心、有情，或者更硬、更狠。分

明是两个人，却像是凛冽风中一个人的离奇想象。我在背过她的地方放声大哭，发誓要用最深的情来对她，她大概也一样，就那么没有因由的像我一样。我似乎忘了，我曾经是个游侠，从遥远处来，到遥远处去，可是我却滞在这里无法再向前去。以至我不想再做游侠，我发现我竟离不开此时的现实或梦境。我本来就没有目的，所以何时停下来也没有问题。我看见她有丝忧伤，但我没有办法，我已习惯这么活着，这么面对人群或世界，尽管她是她，最初让我似乎差点找到自己，找到自己想去的那个地方，找到自己似乎仍然纯净的心。可是纯净有什么用。她太单纯，甚至幼稚，她简单得像个孩童。她告诉我她没有智商了，那时我不信，可如今看来是真的。此时她的忧伤在浮动，越聚越多，渐渐地不可接近，我知道我可能要失去些什么，但是我又弄不清我有过什么。身旁的事与物已太具象，那些扑朔迷离的东西我其实懒得弄懂。我看着她变得模糊，回归了那个人丛中。我竟没有想象中的彻痛，一切仿佛自然。一个游侠的心许是不会留在某个女人身上的，所谓为此的苦或是浅层的，苦在别处，或者不会是某个谁，也许只是情感本身。

其实梦该醒了，我的第四个。我忽然惊异地发现她莫名的眼熟，我想起了，顿悟了，那是它，那只母豹，那座嶙峋之山、从老树的根须之侧纵身下跳的那只母豹的双眸，在它纵身一跳前让我深思的双目！

这个梦是怎么收场的我已忘了，但我竟开始牵挂她、放不下她。我在现实中寻找，对应这个梦中人，可却是徒劳。我怎么也找不到，但我确定她存在，只是，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在旧宫殿里想象她，她在我的想象里日渐丰满，渐有了现实中的形态，她正从不远处走向我，眼看着就要走近，我忽而变得清醒，我要把她挡在远处，我明白她不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她不同于任何一个，她若走近，我可能再难是我，再难是那个从荆棘中走向遥远的游侠，也不会是此刻的自己。虽然此刻不见得好，可是，凭空出现一个她，一切都将改变，不是她受控于我，而是我将会受控于她。反正我怕这种可能，我不想让它发生。我的爱情还没有产生，我便将它一棒打死，让它无法成形，我疑心这是那只母豹的复仇计划，甚至包括梦，它的冤魂聚在那里不散，最终凝成一团气，附在我梦里，幻化在一个女人的形上，如它手中的一把利剑，可以直刺我的心脏。我的心脏有点刺痛。我牵挂那个犹如虚幻的人影，我认定她是母豹的化身，她是来复仇的，她与我有太深的仇恨。

我毛骨悚然。世界上不光有爱情，更有陷阱，有时它们伴随着而来，全看你怎么定夺。我觉得我此刻不像个男人，我分明牵挂着那个被我阻在不远处的女人，她那里或许有我的爱情，但我却不能有。我要让她从远处来，再从远处消失。

梦看来是反的，不是她不理我，而是我不理她，不要她来到我的身边。我说不出的痛。我望着不远处那一袭淡白长衣的女子，那就是我的梦中人，而我却要阻隔着她，让她永远在远处，直至消逝。

今夜忽然能看见天上的星了，那层厚云还在吗？我不知道。空中星光点点，仿佛仍是幼年的星空，星空让我想起宇宙，想起另外的存在，想起广阔，想起无边的浩渺，还有我的梦。我立于旧宫殿的石阶上，四周是黑的，只有星的光亮，闪烁到深远中去，我向上看着，透过第一重光亮我仿佛看到了第二重、第三重……我忘了不远处那个淡白长衣的女子，但我记得她的眉目，含了些轻愁，对，是轻愁，我是能看到深远处的人，那些轻或愁对我又算得了什么？所谓爱情对我算得了什么？没谁重得过我心里的那些无形。

我依旧望星空，但我知道那个一袭淡白长衣的女子正在走远，正在消失。她去了哪里？依旧是我的梦里吗？也许不是，也许她从深远处来，到深远处去。

我几乎站不住，我忽然极度地眩晕，我倒在冰凉的石阶之上，我索性躺着，不再起身。空中没有了一颗星，仍是厚厚的云，阻挡着视线。刚才的星空像是幻觉，或者梦的持续。我疑心世界忘了我，我甚至渴望某个艺术家再来刺杀我，我一定就这么躺着让他刺杀。可是，艺术早已集体衰弱了，艺术家们拿不动刀剑了，即便是戏里的道具。我也衰弱了，像是未老先衰。这个时候很适合有些泪，可是我却哭不出来。我有些莫测的笑，自己也不知在笑什么。我摸索我的剑，它已很久没有出鞘了，我用力拔它，却竟然拔不动。我紧握着剑柄，握得我手心发麻。

我决定继续做一个游侠，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人群，离开那些真诚与虚假，离开那些爱和仇恨，离开那些眼目以及那个唱着歌刺杀我的艺术家。我甚至想起了这个城中的人们曾提起的那个我之前的游侠，他是如何消亡的？他也许就混迹在这个城市的人群中，也许他成了某个艺术家，也许他早走了，去继续做他的游侠。只是，这已经不是一个游侠的时代了，这个世界已不需要游侠，我真得仍要去做那个游侠

吗？我该何时出发？我该去向哪里？我还能忍受做一个游侠的孤独吗？我该何时出发？我还有力量击退豹群吗？我还有能力穿越高山与荒野吗？忽然不寒而栗，但我不必回答，我知道答案是确定的，我得走，我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那第一个游侠，人们早忘了我，这旧宫殿早已不是宫殿了，是废墟，废弃的，出没狐狸与各种精怪的场所。我融不进人群里，注定了仍要做一个游侠，一个长指甲、消瘦且孤单的游侠。

我径直朝高墙而去，我相信我仍能攀爬跳跃，我相信不用打开那道吱呀作响的门，我仍可以走出去。我一路自问着：真得要去做那个孤单的游侠吗？真得，真得要去，游侠才是我，做游侠才是我要做的事。可是做游侠就是目的吗？或者游侠有目的吗？游侠最初只是想去向遥远，那不算目的，算不上。那么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已不是那个早年的游侠，除了行走，没有目的。就这么简单吗？是的，我真的没有目的，没有目的，只要向前去，向前去……可是我的心里却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没有目的，其实也许包含更大的目的！我的唇边挤出一丝笑，我不知我在笑谁，我可能是在笑自己，也可能是在笑以前或以后的那个游侠。也许游侠真不需要目的，只管去向遥远，去向更遥远。我想以后再遇到我的人不会再提及艺术这个词，这个东西一定会消亡的，当我是一个游侠，走在路上时，他就是一个游侠，不再存在其它。

我纵身跳上高高的宫墙，我在高墙上望向远方，远方其实并不远，四处是黑的，已不存在视线里的远方。纵身下跳的一瞬我想起了我的第四个梦，那唯一的，我能记住的梦，梦里的场景犹如虚幻，而此时却犹如写实，仿佛重演了一遍，而这黑的周遭反像个梦，一团黑梦，漆黑、无边。

我步伐如飞，我能听到“嗖嗖”的风声就在我耳边，我大踏步地穿行，我仿佛穿行在宇宙里，四周犹如空渺。我渐渐看见了星空，无边的星空，无边的空渺：一重、两重、三重，乃至无数重。

那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群还有那座旧宫殿被我抛在了身后，抛在了一团无边的黑里，也许那些仅是个梦，仅是我宰完豹群趴在嶙峋之山的山顶打了个盹生出的幻觉。那个母豹也没有纵身一跳，也许仅是掉下去一块石头，那个一袭淡白长衣的女子又是谁呢？那个在梦中看也不看我一眼的熟知之人又是谁呢？而后又似乎轻愁疼痛的女子又是谁呢？无非仍是梦，梦连着梦，梦套着梦，一个游侠的梦。一个游侠在嶙峋之山顶的梦又怎能当真呢？星空变得无限大，我在无限大里无限地行走，到底去向哪里？除了遥远仍没有答案。但我能去到多遥远，我已不像少年时那么肯定，但一定是遥远处，一定是，也许是，无法不是。

我决定不再想那个梦，不再想梦中人，不再想要去向何处，我只是行走，只是走，不停地走，去向远方，更远方。

我忽被一阵喧闹声惊醒，我发现我仍缩在宽大的硬木椅中，我分不清刚才是梦，还是现在是梦。只见人群涌向我，他们仿佛忘记了我是谁，他们惊异这里竟有一个人，他们驱逐我快速离开，他们说这个旧宫殿价值连城，会给他们的城市带来无限的契机。他们全涌了进来，只有我被驱逐了出去，门在我身后紧闭了，我发觉我竟忘了拿走我的剑，可我再也进不去。

没有剑时我觉得自己已不是游侠，更像个乞丐。我终日在旧宫殿外转圈，试图进去寻回我的剑，一个游侠的长剑。可却再也进不去。有几个艺术家也在墙外绕圈，我懒得管他们，他们也懒得管我。他们绕圈是有计划的，大概是一次行为或现场艺术，带着某种预言。我的绕圈是无绪的，只是绕，仅是绕，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终忘了我为何要在这里绕圈，终忘了我绕圈的目的，我仿佛没有目的，但记得似乎谁曾说过：没有目的包含着更大的目的。我不知道，我仍绕着，一圈、两圈、三圈、无数圈……一重、两重、三重、无数重……像个谜，没有答案，像个纯粹的事物，消解掉了目的，仅剩了行为，纯粹得不具有观念。